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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抠这几天总是茶饭不思、坐卧不安的，和他住在同屋的王大舌头逢人便说：“老抠晚上睡觉常把床板折腾得嘎吱吱地响，吵得俺连续几天都没休息好，可能他是在闹春呢，嘻”当然，紧接着后面就是一群老年人音调不齐的笑声，往往还夹杂着一些长短不一的点评。
六十七岁的老抠，耳朵其实还很灵敏。这一切在他听来就像一阵窗外过往的风，刮大刮小都没有理会的必要，唯一能让他往心里去的，就是中央电视台每天都在播放的抗震救灾节目，当他看到那些被埋在瓦砾堆里、等待救援的孩子，他就控制不住老泪纵横；当他看到那些守在废墟边上欲哭无泪的老师和家长们，他的心就像被两只有力的大手揪着、揉搓着、撕扯着，而这总又能让他联想起自己坎坷的身世。
在老抠脑海的词典里，最不愿翻开的就是带有父亲名词的那一页，每在无意中碰触到这个称谓，又气又恨的他，浑身就连骨头缝儿都疼。一个安徽讨荒来的穷小子，被好心的姥姥收留了，不但为他治好了满手脚的冻疮，还把相依为命的女儿许配给他，后来就生下了老抠。姥姥满指望他能给这个家庭撑起一片天，谁想到就在老抠一生日没到的时候，他连句话没留，带走了家里仅有的三十多元钱从此便杳无音讯，做了个抛妻弃子“白眼狼”从那以后，本来生性内向的母亲整日里就更加抑郁寡欢，再后来就一会儿哭、一会笑的精神失常了。一次发病的时候，在草甸子上奔跑的母亲陷进了深水潭里，连尸首都没打捞上来，那一年，老抠6岁。
年仅6岁的老抠，还不明白生与死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死”是应该用眼泪去祭奠与缅怀的，只知道，从那以后妈妈再也没有回过家。
妈妈的死，最难过的当属姥姥。白天，姥姥要照顾淘气的外孙子，晚上，就常常一个人暗自落泪、偷偷地自责，直到有一天泪水哭干了，深陷的眼窝里那对浑浊的眼球再也不能捕捉到光亮儿，姥姥从此便失明了。那时候的老抠，也已经开始懵懂地记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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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记事起，他和姥姥就是靠街坊邻居接济度日的，东家给端一盆棒子面，西家给抱一捆柴的，可以说，老抠就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尤其让老扣感激不尽的，就是村里的老支书，自打老支书带着乡亲们安葬了姥姥之后，几乎就为他撑起了门户，当起了他大半个家，俨然是以一个家长的身份悉心照料着老抠的日常生活。
姥姥过世那年，老抠13岁。老支书就把他接到大队部的打更房里去住，白天放羊，晚上打更，不但衣食不愁，而且每天还有工分入帐，每逢年底还能分点零散的钞票。那段日子，老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逸与满足，也就是从那以后，老抠的名字被村里人叫开了。
他的确抠，抠得舍不得买根冰棍，抠得把好心人送来的鸡蛋换钱攒起来，每天放羊的午餐是大饼子就着河里的水（那水又温又腥），连个咸菜都舍不得带，用他自己的话说：“不带咸菜，是为了少喝河水，那河水实在不好咽”后来就有人半真半假地问他：“嘿！老抠，你攒钱做什么，是想讨个媳妇吧。”他总是回以莫名的一笑，并不回答。
其实，那时候的老抠已经出落得结实、健壮，又不乏几分帅气，是很讨十里八村女孩子喜欢的棒小伙子了。若不是那场突来的变故，讨个家的想法，对他来说并不是奢望。
在一个夏季的八月天，一场罕见的冰雹就像是老天在故意刁难他，把一百多只的羊群打得七零八散的。冰雹过后，他好不容易把羊群聚到一起，可是数来数去，还是少一只怀孕的母羊。于是，他漫山遍野地找，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找到了卡在一处断崖与老树中间的那只受伤的母羊，他顾不得地势的危险，那时候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能从我的手里少一只羊。”结果呢，羊是得救了，可他抓藤的手在一滑一松之间，就掉进了几米高的悬崖，丢了一只腿，也扭伤了腰，落下了终生的残疾。
老支书对着躺在病床上的老抠心疼得破口大骂：“老抠啊老抠，你他妈的真是舍命不舍财呀，你的命值钱，还是羊的命值钱”
老支书的骂，让他铭记了半辈子、也让他温暖了半辈子，后来他才明白，老支书代表的是共产党，老支书的关怀其实就是党的关怀，他对老支书的感激也就顺理成章地转变成了对党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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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把老抠从漫长的回忆中猛然振醒。
“老抠大爷，该吃午饭了。”外面传来服务员小青甜润的声音。他很习惯别人这样地称呼他，他不喜欢别人叫出他的姓来，因为那是父亲的姓，无论是谁叫他这个姓，他都要大发一通脾气，甚至会暴跳如雷。
“哦，中午不吃了，俺不饿呢。”
小青一闪身，从外面轻盈地飘至老抠的面前，关切地问：“怎么了大爷，是哪不舒服吗？”
“没，就是不感觉饿，你去照顾别人吧，不用管俺。”老抠说话的时候眼睛扫了一眼电视屏幕，那上面还是那些关于抗震救灾的报道。
小青走了，屋里立时显得空阔了很多，他拄着单拐一步一步地挪到窗前，他看见院里那些老哥们、老姐们都放下了手中的麻将或纸牌，三三两两地奔餐厅的方向去了，他的嘴角略过一丝满意的笑，那笑意被直射进来的阳光映衬着，泛出淡淡的红润。
时间可过得真快呀，似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住进这个敬老院已有十多年的光景了，他已完全把这里当成唯一可以信赖的家。这里的老人形同他的兄弟姐妹，这里包括院长在内的工作人员都像是他们的孩子，也就是身边的这些人，让他感觉到这个世上还是好人多，不仅仅有故去的老支书，有接济过自己的乡亲们，还有接替老支书的马村长，还有亲自开车把自己接到敬老院的乡领导等等。每想到此，没有念过一天书的老抠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感觉周身暖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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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折身坐回到藤椅上，习惯性地捏了下裤腰，那里有个自缝的口袋，口袋里藏有他这大半辈子所有的积蓄——4800元人民币。这是他从口里，肚里积攒出来的命根子，这也是他抠名由来的依据。无论是春夏秋冬，他都舍不得让那沓硬硬的纸币离开自己的身体片刻，他每天都要自觉不自觉地摸上几次、甚至十几次，摸着那沓纸币，他的心里就会很坦然、吃饭也香，睡觉更觉得塌实。他曾无数次地幻想着，这些钱，可以为自己换回来百年后一个永远的家——实木骨灰盒。他甚至总是在构思着那个家的颜色、形状、尺寸，以及那些精雕细琢的图案这是他唯一的夙愿，他这辈子没能为自己置办一个固定的家、象样的家，这也一直都是暗藏在他眉头、令他自责自愧、让他沉默寡言的心事。
救援伤员的飞机失事了，广播员语音沉重地在播送着这条不幸的新闻，老抠把所有的注意力又集中回电视屏幕上，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自四川地震发生以来，他每天都在关注有关最新伤亡人数的消息，每天的遇难人数都在增加，老抠的心也就一天比一天沉重，他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他只知道，给自己第二次生命的党、给自己一个温暖归宿的党在经受磨难，可自己不但是无能为力，反而还要靠党来照顾，还要拖累党，我这样的人怎么就不能替那些孩子们去呢？哪怕我的老命只能换回一个孩子的生命，也值啊，也算是对党恩的回报啊。
泪水，再一次渗出他的眼角，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肆意流着。
在他的记忆里，一向刚强的他，这是有生以来第三次有了能让自己痛哭理由。第一次是为了含恨而死的姥姥，第二次是为了操劳一生的老支书，第三次就是为了这次夺去几万人生命，让数十万人无家可归的四川大地震。尤其是这一次，让他哭了一次又一次，哭得一发而不可收拾。
老抠终没能控制住自己掏钱的手，一个散发着浓浓汗味、四角四楞、白地蓝格的手绢包（那白地已显发黄），已不知道从何时起就攥在了自己的手心里。他很明白，这包里就排列着那沓形同命根子的4800元钱。此时的老抠，似乎正透过自己模糊的视线看见不远处的左前方，正停放着一只精美的骨灰盒，向四面映射着幽暗而神秘的光圈；不远处的右前方，正摆放着一堆诸如饼干、水一类的食品，那可都是灾区人民最急需的粮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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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抠，中午干吗不吃饭啊？不会是真在做梦讨老婆呢吧，哈哈！”王大舌头风风火火地从外面闯了进来，洪亮的大嗓门里奔泻出来的一半是关心、一半是玩笑。不矢时机地拿老抠取笑，这一点老抠早就习以为常了。
“中午吃多了没地儿消化了吧，就你那大舌头，早晚得让野猫叼去。”老抠没有恶意地回敬着。说这话时，他偷偷地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手里拿的是什么宝贝，我怎么没见过呀？”自以为很了解老抠的王大舌头看见了老抠手里攥着的手绢包。
“命！”老抠的回答含糊、简练又很干脆，他没考虑为什么要这样回答，应理解成是自己的命，还是灾区人民的命？他不知道，他无从多想就顺口溜出来了。
“死老抠，卖得哪门关子，到底是什么呀？”王大舌头永远也改不了他那猴急的性子。
老抠没再作答，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手绢包，里面漏出来的钞票把王大舌头惊得瞠目结舌。（对于这些孤寡老人来说，四千多元钱已是不小的数字了）
“呀！好你个老抠，俺只知道你有钱，一天手捂着，手摁着的，抠得连片去痛片都舍不得吃，没想到有这么多啊！”
“不攒点钱，我不白让你们叫了大半辈子的老抠了？”老抠说这话时，嘴角上掠过一丝像是自豪，又像是自我解嘲的笑意。
“说来听听吧，你准备把这笔钱派什么用场？”
“捐给灾区”说这几个字的时候，老抠的语气很慢、很重，每个字落下来之后，都有一种延长的余音，在这个不是很大的空间里，回荡不息。
与其说王大舌头刚才的一惊只是瞬间的，这一惊可是让他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一向巧言善辩、不占便宜不说话的他此刻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应对了。
沉默，两个人都似各怀心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此时，电视屏幕上正重播着这样一个镜头：一个来自灾区的女孩子，通过赈灾义演晚会的节目，已联系上了被安置在当地派出所里的父亲，她正通过银屏含着泪和父亲对话，并希望自己的父亲一定要做名志愿者，要更多地去救助家乡受难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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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过后，吴院长没顾得上休息，就开始忙着统计员工们的捐款报表。
一阵独特而熟悉的脚步声，打破了院长办公室的宁静。不抬头他也判断得出，进来的一定是老抠大爷，满院里只有他的脚步能发出这种声音，而老抠大爷也从来没有敲门的习惯，用老抠大爷以往的话说：“敲门简直是多余，反正你都得让我进来。”
“有什么事吗？老抠大爷。”吴院长离开椅子，一边让座一边和老抠搭话。
“我要捐款。”老抠的语音依然是那样铿锵有力。
吴院长这才注意到，老抠手里正攥着的那个“黄色”的四方形的手绢包。
“老抠大爷，这次捐款只针对院里员工，对你们这些老人”
“我们这帮老人怎么了？我们老人也是中国人，也是受党恩长大的，没有共产党为我们建敬老院，我们能活到今天吗？我们有衣穿，有饭吃，病了有人照顾，死了有人埋，我们念党的好，我们不忘本，现在国家有难了，也该有点表示吧，我知道这点钱做不了什么大事，可这是我们这些老人的一点心意啊”老抠没容吴院长把话说完，就抢过话题，而且越说越激动，越说嗓门越大。
没有一点精神准备的吴院长，被老抠一阵机关枪似的抢白攻的顿时哑了火。在他的印象里，老抠大爷的一向寡言、孤僻、特性，他还从没想到，老抠大爷竟能一连气儿说出这么一长串的理论来。
“大爷，您准备捐多少呢？”吴院长直接转移了话锋，他领教过老抠的倔强，他明白，老抠说出的话，他只有执行的份儿。
“全在这呢，4800元，都拿去吧。不过，这条手绢俺得留下，它跟随俺大半辈子了，俺留个念想。”
“大爷大爷”一向健谈、并极善于做思想工作的吴院长，在接过那沓带有老人体温纸币的刹那，语音哽咽得已经失去了伦次，两行泪水从他眼眶里齐刷刷地奔涌而出，口里只颤巍巍地喊出了两声大爷。
“小吴呀，大爷有个请求，你可得一定要答应俺啊。”
“您说，我一定照办。”
“捐款者的名字，你就写上石桥乡政府敬老院全体孤寡老人。”
此时的吴院长，又一次被眼前这位老人的话所深深地震撼了。他怎么也不能把往日里那个不易接近、不易沟通的老倔头，和眼前这个情感细腻、考虑事情周全的长者联系到一起。他不由自主地跨前几步，紧紧握住老抠大爷的手说：“我代表石桥乡政府敬老院党支部，向您及所有的老人表示最崇高的敬意。”
从吴院长办公室里出来，老抠的心里就像卸去了一块石头，脚步里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惬意。他信步来到了院落里，午后的风簇拥着温和的阳光，像一群殷勤的蜜蜂一下子把他围拢起来。此时，广播里正播放着一支好听的老歌——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此文于2008年6月15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