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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把口琴产生于上世纪的文革年代,也就是那个摧毁所谓“资产阶级司令部”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怀疑一切”、“打倒一切”、“全面内战”“史无前例的”的年代。
我就读的中学是县城的最高学府,教学质量好,师职水准高,那可是鲁西南地区首屈一指的。
六六年盛夏,如火如荼的文革之火早把母校烧的通红“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让许多同学们失去了理智,高年级学长先是领着一班子学弟学妹们满世界的张贴大字报,硬是把小小的县城给糊了遍,(美其名为红色海洋)后来又组织几位根正苗红的急先锋展开了在各年级教室前揪斗老师的血腥运动。
随着曲师大造反组织转发中央文革小组516通知的到来,学校造反组织头头们如强心剂加身,立时灵魂扭曲加快,面目狰狞加剧。我校运动初期的保皇派“毛泽东思想号”总部立马被“砸狗头战斗队”扫荡一空。“砸队”头头由高三的d担任,他人高马大,一脸凶相,其父系解放前县城里的的无业游民,按成分论当为贫下中农的后代。“砸队”的后台老板实为高三的g所掌帅,材段芊芊,温柔文静,她父母解放前均死在还乡团屠刀之下,以当年成分论当为大红大紫的烈士子女,五十年代后期即被政府保送至县城中学,此女在学校是众人仰视和令人追崇的名人,运动一来自然而然的就成了造反派们可倚仗的学生领袖,以保皇派同学暗地里说的她是“牲口槽改棺材——一夜成(盛)人了”
就她这么个文静女生,活脱脱把我们这座朗朗读书声,处处欢声笑的圣洁校园推到了疯狂武斗的风头浪尖上,硬是把有些天真无邪的同学训练成了残暴恩师打斗同学的冷血杀手。
忘不了物理老师跪在操场上被她们打的头破血流,忘不了英语女老师被她们踹的昏死过去,忘不了身负残疾的老校长被她们用粪筐抬着游街的可怜场景,忘不了,永远也忘不了。
“这是怎么了,自古以来都兴先生打学生,哪有学生揍先生的道理?世道变了,父亲听我表述学校发生的一切气愤不已“咱不去了,反正毕业证拿到手了,咱老辈里也没干过那伤天害理的事,谁愿意闹腾谁就闹腾去吧,跟着我在农业社里挣工分就不信能饿死人。”心地善良的父亲给我下达了休学令,从此我就一头钻进了农村这片广阔天地里。
红袖章没了,口号声没了,狂野性没了,血腥味没了,五谷杂粮的浓香却闻到了,在学校里学的那点学问终于可以接到地气了。远离是非窝,心绪呈清净,一日两出勤,苦乐天地间。
没过多久,庄稼活技巧我便掌握了基本要领。在生产队里我算是唯一的知识分子,除了上过几天民学的老y会计以外。队长器重我,社员们高看我,尤其是俺队里几名年纪相仿的小青年们整天跟在我的屁股后转悠,谈天说地,胡侃八哇,我们一块唱着革命歌曲下地,一块嬉笑打闹着下工回家,好不悠哉,怨不得毛主席他老人家老早就有先见之明;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日月飞逝,快乐不觉,转眼工夫到了七零年初冬,城关公社成立“战山河兵团”青年突击队,还是毛头小伙子的我毫无悬念的有幸其中,要知道,进入公社的青突队可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四类分子(地、富、反、坏)子女想进?对不起,没门,父母家长有一点黑记录的子女想进?对不起,没门,长相容貌拿不出门的想进?对不起,也没门!
公社集合宣誓大会的头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激动得翻来覆去,不知是刚才伙伴们一个个那羡慕的目光和激励的话语在起作用呢,还是小z临走时在大门口趴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西,这样的好事俺们这辈子也摊不上,祝愿你完成任务后带个城里的漂亮妞来让大家瞧瞧,嘻嘻”没等他说完我就狠命的照着他的右肩膀一拳;什么话,小小年纪哪能干那事?脸庞灼热,心跳加速,我真想再给他补上一拳。
“战山河”顾名思义就是先给天战斗再给地战斗,当然喽,战天斗地的同时也决不能忘了和阶级战斗,当年的口号就是这样喊的;阶级斗争要年年抓,月月抓,天天抓,并且还说一抓还就灵。
本次的“战山河”工程是改造城北的荒山秃岭,豪言曰让其变成万紫千红的花果山。锣鼓喧天红旗飘飘的热烈场面极力刺激着抽调来的二百多名有志青年,有南关的,北关和东关的,当然也少不了下边农村来的男男女女,不管认不认识,大家都大方的相互打着招呼,一个战壕里的革命同志要搞好团结嘛。我被编排在一连,战场是乱石林立的西山头,割荆棘,掀石头,运土方,整地界,成天一套活,太阳冒红上工,中饭现场共餐,晚上放工回家,多多少少还有点兵营生活味道。每天中饭后休息一小时最可贵,大家可三五成群的在一块聊天或找个背风的地方嗮太阳很是随便,随便是随便就是不能打扑克,在那个年代打扑克是搞封资修的那一套,革命青年绝不能让扑克牌这种游戏腐蚀了咱们的斗志,我对打牌历来不热,闲谈聊天的素材也少,久唱将衰的红太阳之歌亦觉乏味。
一个阳光充沛的午饭后,北关小s跑来喊我到后山转转,正中吾意,有说有笑要到山顶,一缕琴声拉住了我们的双腿“哎,这是哪位世外高人竟然吹出这绝妙声音?”随声而去,一中年男子长相文雅,穿姿讲究,正斜坐在石坡上专心吹琴,但见他手捧口琴,半眯双眼,上身和声微晃,两腮时而凸鼓时而凹陷,悠扬琴声煞是动听,一曲“远飞的大雁”吹得竟和矿务局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专业操琴手在“庆九大”文艺演出时的演奏水平无二,我被陶醉了。
“来,兄弟们过来坐坐。此人不光口琴吹的好,性格脾气还很客气。“我看面熟,你是不是西关大队的?我受惊若宠,正襟危坐在他的对面;大哥,您的口琴咋就吹得这么好?俺这还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听呢。要想讨教,必得乖巧,要想靠拢,就得口甜。“咋着,你也想学吹口琴?他真会相面,一眼就看穿了我心中想的啥,真庆幸在荒山野岭碰见如此高人,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后节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这位“琴师”姓l是东小队的记工员,老高中生,高成分的家庭背景拖累他没能继续深造,现只能屈驾修理地球,据说他还经常被特邀参加一些群众性的文艺表演。“这玩意好学,你只要认学就没有学不到手的技术。这玩意贵不贵?我实真相中了这种乐器,她要比我在中学里吹的笛子发出的声音好听得多,玩起来也文雅的多。“不贵,国光口琴咱百货大楼就有,现在可能得两块多钱,等你买了,有甚么难题随时找我就行,咱们可以共同学习嘛。”他满脸笑容说的我心里暖洋洋的,此刻学吹口琴的念想立即使我“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艰难凑款,国光到手,一门心思,潜心修炼。每逢中饭后休息,我便和l形影不离,他吹我看,认真揣摩,我吹他听,悉心指点,没用多久,几首简单的曲子吹成个了。“西,你进步太快了。哪里,还不都在您的精心指导之下才有的进步吗,这话不是谦虚,是发至我内心的感谢“过几天我再教你学吹奏中加打节拍,若能掌握了此技法,你就可以能独挡一炮了。”功夫不负有心人,还没等战山河大捷,我俩都能熟悉的合奏“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这首极其欢快节奏感极强的革命歌曲了。
大喇叭上每天无数次的喊着国内形势一派大好,怎么个好法?俺没觉出来,嘴上光喊好不行,老百姓连个饱肚子都混不上,好到底在哪里?战完天斗完地,战山河兵团随之谢幕,近俩月的免费午餐也寿终正寝。
很快迎来了每年一度的三夏(夏收,夏种,夏季作物管理)时节,好久没尝到麦子面味的社员们这下可有了盼望。
红旗招展,歌声震天,三夏战役打响了,生产队的男女劳力齐上阵,不管有多累,不管有多苦,闻着小麦的诱人香气心里总觉得甜甜的,青年人总是战斗在割麦的第一线,根据队长的安排每人晌午割两大垄谁割完谁休息,下午再割两大垄谁割完谁收工,咱就不怕分工明确,青年人最怕的就是不清不混的磨洋工。日头才升到小半晌,两大垄小麦齐刷刷的摆在地里,回望身后,老牛拉破车似的同志大有人在,象蜗牛在爬还没割到一半,哼,割麦这活不光靠力气,还得有技巧;右手握镰使刀头微翘不能死拽,左手大把拦住麦穗头使其归并,一镰跟两镰,一拖胜两拖,可不能白瞎了我这个有中学文化的知识分子身份,学什么都透理,干什么得占先。须臾,z、h、c等伙计鱼贯跟上,对了,还有那位气死半拉小子的s姑娘。“这么着,咱几个人先歇会,然后迎迎他们那几个落后分子呗。”“咋的?你还想领着俺们学雷锋呀,行了,歇歇吧,俺的腰都快累断了,就别发扬风格了”s姑娘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看着其他人都不赞成,我只好随和,舀了碗茶水仰脖而下。
“天还早不到饭时,咱干点啥?小z最能蛋,每到田间休息时他总会出些鬼点子“西,你带头唱唱那个什么闪金光吧,哦,麦子闪金光,哈、哈哈。”“想唱歌,连歌名都弄不准,你小子还真会即兴发挥来,那歌名叫麦浪滚滚闪金光。”z叫我守着众人一数落显得十分尴尬,撇着个嘴光会傻笑,要真弄到真事上z的那张小嘴就“枣核子解板——没几(锯)句了”“好,咱们就唱这首闪金光,我起头,大伙一起唱。”麦浪滚滚闪金光,田野一片收割忙,丰收的喜讯传四方,社员人人心欢畅。第一段总算在参差不起音韵不准中结束,才要开始第二段,不同的声音出现;“别唱了,别唱了,你们听听小z的那个熊嗓子嚎的什么调?整整一个磨碁子压住狗耳朵——没点人腔。”s姑娘挥动双臂极力叫停,她年长我两岁,细腰高挑,肤色白嫩,尤其是那双会勾魂的大眼睛忽闪个不停,她不光性格泼辣嗓门也高,别看她没进过几天学屋门,唱起歌来那可是音准调正,年前冬天社员会上她的一首天上布满星赢得了工作组的肯定;要是有文化,保准把他保送到县文工团去,工作组长认真地宣布。
s姑娘总愿意和我们队里的这些半大小伙子在一块,总愿意在晚饭后跑到队里的牲口屋里和大伙边烤火边胡侃八哇的消耗寒冬腊月,总愿意确切的说她更愿意和我在一起伸直脖子扯着喉咙唱歌,或说说笑笑聊天或打打闹闹开心,伙计们暗地里都说我俩有缘分,可我俩最终却是有缘无分,那个年月很规矩,绝对不时兴姐弟恋这种恋爱方式。“别再胡闹了,下边叫西给咱玩个洋玩意看看,啥洋玩意?没经我同意她倒先把我推向前台。“别再装大妮了,你的口琴吹得这么好,拿出来叫它晒晒姥姥地(太阳光)吧,不然的话发霉长毛了咋办?嘻嘻。”不容分说,她冲上来就掏我的口袋,s姑娘,叫我吹么也?让我在大家伙跟前露丑你就这么好受?没点准备的我显得有些尴尬。“别啰啰,你吹个昨天晚上演的那个外国电影的歌叫咱听听。什么歌?“什么歌俺不管,就是那两个女的临枪毙时唱的那个。昨晚的电影叫啥来着?哦,什么不屈,对,就叫宁死不屈”s姑娘抢话跌舌的咋呼着。不错,昨晚矿务局露天影院着实演了一场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因为这,s姑娘连晚饭也没吃好就急忙帮我占窝去了。宁片中的插曲很短,韵调悲壮耐人寻味。尴尬及至,欲罢不能,自凡s姑娘说了,俺焉有不照办之理,慢慢掏出心爱的口琴,庄重端坐在麦个子上,凝神专注进入状态;“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敌人们的末日即将来临,我们祖国就要获得自由解放!”此曲是影片中地下工作者米拉和女游击队员阿费尔蒂达一块英勇就义时插入的,甚是感人。流畅的琴声引领着大家不约而同的都以个人的音韵方式发着声,有的用嗓子低声唱,有用鼻音低声哼。
一曲将完,掌声四起“好,就是这个味,再来一遍!”s姑娘拍得最响,喊声也最响,因为她那是连跳加蹦的接近失态。幸亏昨夜看完电影回到家里睡不着,满脑子回味着宁片感人情节,即兴取出口琴趁热模仿几遍,谁料想今日竟派上用场,我像完成了一项政治任务,面色微红,轻轻吐气。
实际上不问什么曲子,什么调子,只要仔细听一遍定能记住它个八九不离十,当然,外国片的音乐韵律跟咱们的音乐风格有着根本区别,偶尔吹错一点谁也不会知晓,即使出现小部分走调也定能糊弄过去,我想哪怕是专业的什么“家”们也是不可避免的吧。
抚摸着微发铜锈的口琴,目光凝聚思虑万千,是她陪伴着我从八九点钟太阳的萌动年代顺利度过了人生的大半岁月,又是她陪伴我迈进了现于今快乐的夕阳红队伍中来。四十年不算长,可也不算短,人生能有几个四十年?
孙女的话我不爱听;“爷爷,看您总是这么喜欢这把破口琴,我让爸爸给您买个电子琴玩不行吗?您弹我唱有多好,省的您经常独自一人看着这个老古董发呆。”看着孙女稚嫩的小脸我似笑非笑;你不懂孩子,这把琴鼓舞着我不知熬过了多少个艰难困苦的日子,这琴声引导着我不知跨过了多少个沟沟坎坎,没有她就没有你今天的奶奶,没有你今天的奶奶也就没有你今天的爸爸和妈妈,没有你今天的爸爸妈妈哪里来的今天的你?(活像绕口令又像脑筋急转弯)这把琴可是爷爷的精神支柱哦。孙女那双会说的大眼睛扑闪了好久就是弄不明白,我想等到她到了我这把年纪的时候自然就会明白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