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老人唱山歌

春光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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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国庆长假的第三天,以“异蛇王”闻名遐迩的永州市异蛇村董事长周大武,用小车把我拉到他的老家——零陵区富家桥镇天神观村茶元头。

    两个月前在采访周董时,他提起百岁母亲坚持老来唱山歌,我大为一惊,百岁老妪还有兴致唱山歌?这个奇人奇事极大地诱惑了我,急不可待地请他安排采访他母亲的时日。他总是推却不要着急。十月二日他打来电话,邀我次日去他老家。

    我进到他屋里,看到十来个人围着一位老妪在笑嘻嘻地打讲。老妪活得很健壮、很快乐、很潇洒,脸上写满兴奋与激动。见我们到来,大家一窝蜂地嚷嚷“作家到了”!只见老妪的嘴巴翕动起来,发出朦朦胧胧的声音:

    早上起来门大开,一对燕子飞进来。

    燕子飞来报喜信,今天有位贵客来。

    这就是百岁老人兴高彩烈地用山歌迎接我!我向她问好,她向我微笑。可她说话的声音不够清淅,周董解释说前晌老人得了一次病,喉咙有些嘶哑了。他指着围着的人告诉我,今天是我母亲一百零一岁生日,儿女和一部份孙辈们来给老人祝寿。

    原来周董安排这样的好日子邀我来采访他的母亲——百岁老妪唐元妹啊!

    二

    唐元妹,生于光绪34年,即1906年。她的外家在石山脚镇莲花塘村,是个山歌之乡。每年的端午节,成千上万的年轻人自动地从四面八方来这里赛山歌。形成这个风俗大约有数百年历史了,大都是自编自唱,出口成章。青年男女通过唱歌自由恋爱,可以找到如意的对象而结成伉俪。

    生在这里的人七八岁就开始学唱山歌,不会唱山歌的被人嘲笑为“蠢宝”甚至嫁不出去,讨不到老婆。唐元妹有一口好嗓子,七岁时就练就一个小歌手。在山歌比赛中,她曾多次获得了金牌和银牌。这里的男男女女不但会唱歌,而且勤劳苦做。特别是妇女,上山砍得柴,下田犁得田,比男人还吃得苦舍得干。

    19岁的唐元妹穿上花衣,甩出一首山歌,坐上花花轿,嫁到了天神观村周家。万万想不到她丈夫周恒正是个打三棍子也榨不出话来的老实人。她山歌滔滔不绝,心河浪澜万丈;可丈夫却低头不语,烦燥得心里似打鼓。他讲不出反对的道道来,总是叽叽哝哝,蹬脚拍手的。她想逗丈夫笑一笑开开心,便用山歌的形式替他说出来。她快活地唱道;

    妹是越唱哥越愁,坐在溪边望鱼浮;

    哪有利刀砍断水,哪有山歌解得忧。

    这歌唱进周恒正心坎里了,他果然笑了。但他笑得很免强,片刻后反唇相讥:“我硬是服了你。你唱山歌这么快活,那你就去吃山歌吧!”一个是鸡一个是鸭,两人性格合不来,从吵嘴到吵架,快活的唐元妹活得也不耐烦了,发气回外家去了,周恒正意欲退婚了结。双方的主亲协商“鸟儿都养得熟,难道那么一个聪明的老婆都调教不过来吗?”两人用一个“忍”字克制自己,终于花好月圆,双双脸上一片红光。

    唐元妹生了六男二女,现在活着七人,最大的80岁,最小的58岁。已发展成四代近百人。诸多寿星长寿的重要原因,除了唱歌让人愉快除掉烦恼外,还有一条就是用劳作锤炼筋骨。唐元妹两夫妻合好后,她主动担起田里的工夫,丈夫留在家里熬糖磨豆腐、喂猪打狗,挑货郎担游乡,分工合作,配合默契。日子久了,周恒正再不讨厌老婆唱山歌了。最后竟被老婆同化,听不到老婆的歌声倒是心里不安,也向唐元妹学起唱山歌来了。

    小夫妻的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身子骨也就更加硬扎扎了。

    三

    在劳作时,唐元妹总是歌不离喉,伊伊呀呀唱个没完没了,唱得一身轻松,唱得浑身是劲,唱得腰粗腿圆。

    挑井水的时候,她步履轻盈地往前走,水桶吱呀吱呀的叫,配以悦耳的歌声:

    天天挑水井边来,挥身力气用不完。

    小小井水挑不尽,偷闲耍懒腰背弯。

    修水库打夯的时候,她把夯锤举得高高的,落得重重的。她唱道:

    柳叶绿来竹叶青,犁田需要三根绳。

    一根单丝难成线,一根独木难成林。

    犁地耙田的时候,她嘿哧嘿哧地喝着牛,稳稳地把着犁耙,有秩序地往前行,边行边唱:

    公子哥儿不想他,只爱情哥勤俭家。

    犁头犁出千条路,耙齿耙出万朵花。

    。

    2006年唐元妹满百岁那年,青年人打工去了,屋边有两亩地荒在那里没人种,她心痛得像刀刮。春风拂面,天高气爽。她笑容满面地背着锄头去挖这块荒草地,挖着挖着,就情不自禁地唱起山歌来:

    唱首山歌逗一逗,看妹抬头不抬头。

    马不抬头吃青草,妹不抬头不风流。

    洪亮的歌声飘向天空,飘向眺远的山谷,在田野做事的人们喉头痒了,跃跃欲唱。但听到的歌声老秋秋,韵味老悠悠,知道是老奶奶歌兴勃发。在德高望重的百岁老妪面前,谁敢班门弄斧,随便凑热闹呢?

    唐元妹满以为自己带头唱起了山歌,青年人会来和唱,把广袤的田野唱得热和和闹轰轰,把大家手脚唱得筋鼓鼓劲冲冲。可是半天过去了,还是冷火冒烟,没得一点回音。她便换成歌阵的对方,扯开喉咙自对自地对唱起来:

    山歌不唱冷地方,钟鼓不打冷庙堂。

    二十多岁还不连,桂花还有几年香?

    又唱又和,好不愉悦。村民们从地头经过,见她劲冲冲地挥舞银锄,尘埃腾飞,土块翻滚,笑嘻嘻地问道:“老奶奶,您老人家高寿百岁,儿孙满堂,还怕没得吃的,也下地操劳?”

    老人心里展开了一片烂漫,不无友好地回答:“你以为我全是为口福才来挖地的吗?那就大错特错了。”

    那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愣着两眼发傻,不为吃食何比挖地吃苦来着?他疑惑地问道:“老奶奶,那您挖这地的四五六是什么?”

    老人嘴巴一瘪一瘪,慢悠悠地用歌声回答:

    哥妹创业满心甜,十里荒山建果园。

    桔柚梨枣长满坡,唱唱山歌心更甜。

    荒地翻过来了,唐元妹老人又是自个去栽种作物,除种上辣椒、茄子外,就是种她最为钟爱的南瓜了。说起南瓜,她有一段辛酸的历史。她生老六那年遭了大灾,坐月子四十天没吃一碗饭,尽用南瓜充饥,可是奶水却很充盈,把小子喂得肥肥胖胖。自这以后她与南瓜结了缘。每年春天,她都要亲自去种几十蔸南瓜。自己吃不完,就送给别人吃,也许种南瓜吃南瓜是她长寿的一个因素吧!

    四

    有一位老人向百岁老妪取长寿之经,她微笑着轻轻松松地回答:“一唱解百忧。”那人又问:“唱山歌真能长寿吗?”她又是一笑,一字一顿地回答:“你一唱,把忧愁唱出去了,把怨气唱出去了,把心情唱得好起来了,无痛无痒,怎能不长寿呢?”

    这个长寿秘诀帮老妪培养了一副特好的脾气。她有九个姑嫂,几十年来,从来没与她们红过脸,拌过嘴,吵过架。日子过得心平气顺,少病少痛,笑脸相迎,和气待人。因此她在村上人缘特别好,村里人有什么疙疙瘩瘩的事,总请她去劝说,去调解,去搓和。她总是唱一首山歌,唱得兄弟和好,唱得夫妻团圆,唱得邻里和睦。年轻的时候她一首歌唱得冤家成朋友,年老了她同样把山歌当武器,唱得对头转哭为笑,握手言欢。

    有对孙辈夫妻不和,经常为一些芝麻绿豆的事吵嘴咬舌。她自己当媳妇曾三次出走,编了一首山歌:

    牙齿舌头亲又亲,有时撞碰咬脱皮。

    夫妻吵架很难免,忍忍过去抱成堆。

    她用这首山歌唱得少年夫妻哧哧地笑起来。后来出现反复,反目相骂,打起架来谁也不认谁。她又讲自己的经历,用自己编的那首山歌劝说小夫妻:

    枫树叶子柔又柔,夫妻吵架不记仇。

    日里两人同凳坐,晚上夫妻共枕头。

    这首山歌把小夫妻唱得和好如初,胜似董永和七仙姑。

    还有一对小夫妻怀疑对方有第三者,时不时像吃炸药般吵架,闹得脸红脖子粗。她登门什么话不说,屁股坐下来,悠悠然唱起了一首山歌:

    高起门楼白粉墙,别个妹子你莫想。

    自己老婆即使丑,睡到天光丑也香。

    小夫妻大眼对小眼,眼巴眼地对望着,既不哭也不笑,默默地低着头,不说一句话,呆呆的站着如两个木椿。她哈哈大笑起来,说了句逗趣的话:“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不同了”又唱起山歌来:

    没有门来没有墙,别个妹子我要想。

    蹦蹦跳跳耍一耍,真花哪有野花香。

    她把眼睛一瞪,吊下寒脸来,点着那男青年严肃地质问:“你说,是不是?”男青年急得脸眼乌了:“不是,不是。”她暖了脸,又笑开了嘴:“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她用笑得发抖的声音又甩出一首山歌:

    梅花杏花都是花,哥哥何比挑万花。

    关门熄火睡一头,好好丑丑都是花。

    唱得这对青年夫妇会心地笑了,从此再不吵嘴闹架了。

    五

    说来真是怪!百岁老妪还有一条长寿经验,实在让人不可理喻,那就是坏事不沾边,好事也不要做得过了头。她长到百岁,有九个大生日,都是家人摆二三桌酒宴团聚一下,从来没有发请贴让亲朋好友来赴宴。她说摆寿酒热是热闹,但高兴过头就乐极生悲。她的儿孙们永远不会忘记的是那个“摆寿酒出走”的故事。

    那是1966年,她满六十岁,乡里的风俗是非摆酒宴不可的。儿女们打算把亲朋好友请来,摆它三十桌酒宴为老人家祝寿。她摇头摆脑不同意,唱出一首山歌来:

    人生难得六十秋,摆酒拜寿乐悠悠。

    亲朋耗钱心里怨,兴师动众也发愁。

    儿女们为难了,一来觉得母亲大寿不摆酒,被人讥笑不孝敬老人,脸上无光;二来儿女们过去到别人家吃寿酒耗了礼金,这回自家有机遇摆酒,就可以赚回来,一个个来劝说老人,她还是不打收条。到了做生日的前一天,办酒宴的一切准备就绪,可是寿星不见了。大家脸上笼罩了一层阴云,她老人家到那里去了?儿女们四处寻找,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后来朝阳乡一位亲戚匆匆忙忙赶来相告,说老人到了他那里的山上摘油茶籽去了。弄得一大家人啼笑皆非,以后再也不敢为她生日请客设宴了,连去年的顶级百岁寿诞,她也不同意做寿酒,只好以不下请贴为安。

    因为老人坚持劳动,坚持和气待人,修养好,性子好,很少恼怒,很少生气,很少发狂,所以很少得病,连感冒那样的小病小痛也难以与她“交朋友”她过去是不吃药打针的,点滴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老来发病竟闹出一个个笑话来。有一次儿女们送她去医院打针,她死命不肯去。去了挂上点滴瓶,趁陪人去卫生间,她三七二十一一把将针头扯了出来,鲜血流得满手纵横。家人和医生疑窦丛生,问她为什么?她皱着眉头一二三四地说:是药几分毒,这药水尽是毒汁呀,把大家弄得哭笑不得。

    前几天老人得了一次较大的病,儿子们把医生接到家里替她看病打针。她和小孩一般,又哭又闹,死命不肯打点滴。她说:“我要吃一百二十岁,你们想打针害死我,不打不打,就是不打。”劝说不了只好下蛮法,几个女儿和媳妇,抓的抓手,压的压脚,守望了半天,才把一瓶药水打完。她扬起拳头,板下面孔,恼怒地唱出一首不对调的山歌:

    唉呀唉呀唉唉呀,你们抓我杀猪呀。

    病它几天自会好,再活双十多好呀。

    怎么也想不到,病好了一点,她下床拿起扫帚打扫屋里的卫生了。

    六

    吃完晌饭,我向百岁老妪辞别,鸭子喉音的老人高兴得喉咙一动一动,似乎在用山歌送客。是的,她虽然发不出完整的宏亮的声音来,可是她哼出了最美妙、最动听的旋律。经她五媳妇陈金秀的翻译,歌词如下:

    送郎送到五里牌,你送手帕我送鞋。

    千针纱来万针线,心灵巧手细剪裁。

    我醉了!多么健康长寿、幽默有趣的百岁老妪啊!多么悦耳悠扬、热情奔放的山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