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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砖村,最早那是个土匪窝,盖了砖窑,后来这村就以窑砖命名了。窑砖村的人不多,也就几十户人家,是一个小自然村。
窑砖村是在上世纪80年代开始种芦柑的。第一个种芦柑的是六木爷。他最早是公社里的一个干事,后来没了职,公社也叫乡了。但他仍然是村里最有威望的人。他一次到县城里去的时候,带回来了五棵芦柑苗。接着就把种芦柑这新鲜事一说,全村的人都听他的,全种上了。窑砖村凡是有空地的地方都种上了芦柑。一片片果园从山坡上一直到山脚下。山脚下就是农田了。
几年后,除了山上的树外,这里不是农田就是芦柑。芦柑规模之大远远超出了这里的人家。芦柑园翻过了一道道山脊一个个山岗然后伸到一个个山谷里去。
全义叔当时也是和别人一样种上芦柑的。那时候他的大儿子身体并不是很好。常常要治病。全义婶还不肯花钱买芦柑苗,全义叔偷偷的托人给买了几百棵回来。为此,夫妻俩还大吵了一场。但尽管再不高兴,毕竟那钱是花在有用的地方上了。全义婶第五天就自己下到园子里去帮他栽苗。两个孩子也下去了,叫着爸爸妈妈,这样全义婶才不再为这几百棵芦柑苗和全义叔继续呕气。
那时候孩子还小,大儿子方恒小学快毕业,二儿子方能小学三年级,他们还有一个女儿还没上学,叫方婷。
三年之后,芦柑园开始有了收获。但他们却再也没有能力去买芦柑苗了。为这事全义婶对当年的事只得抱歉地笑了笑。因为三年之后,方恒上高中,方能上初中,方婷也上小学了。要交的费用也越来越多。平时全义也就是给人打零散工。夫妻俩赚点零散钱。
方恒成绩还不错,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这事把窑砖村的人都给轰动了。曾经不知哪位算命先生说他们这地气太薄了,出不了厉害人物。自从六木爷从公社里一个干事退了下来人们相信这样的话了。但现在方恒上一中,那可是不得了的事了。方恒上一中的时候,村里的人都表示了心意。那时也是刚八十年代末,能上一中就已经足够人风光的了。
方恒带着村里人的寄托到了县一中去报道。
自从每个月要固定寄点钱给方恒之后,家里的经济就日趋紧张。靠打零散工的钱总来得没有保证。常常是这个月有点,下个月就没了。还好他们那片芦柑园长势不错。每年倒还能卖个几千近万元。这笔钱,也就只能一直放在银行里,不能拿出来用了。
全义叔最希望买的是一部自行车,而全义婶最希望的是盖房子。俩人商量不决,全义叔认为应该先买车再盖房子,但全义婶认为应该先盖房子再买车。但事实上俩人都没办法完成这份心愿。因为不久在学校里的方恒得了场大病。在医院里他们花了三千多元。方恒才能再次送进一中去读书。
方能在上初中,他不似哥哥那样,相反倒是个调皮的人。全义叔夫妻俩常常要为了他到学校去听老师的告状。他们在学校里拿着老师的鞭子打方能,他也改不了。还因为一次和班上的同学打架,校长要他们把方能带回家。这使全义婶很急,不断地跟校长说好话,可是校长却摇摇头说:“他犯了太多次了。”大有非要把他开除之意。(那时还没有现在的强制性九年义务教育)。回到家里,全义婶对着全义叔就急:
“想办法呀,愣个木头脑袋有啥用?”
“有什办法?我又不是校长。”
全义婶气得眼泪就要流出来,四处打听有没有谁和校长熟的,直到听说村干部阿狗和校长喝过一次酒,她急忙跑到阿狗家,阿狗听了把头点了点,说:“好吧,晚上我和你们去,但你们得备好东西。”
全义婶哪有不懂得的,急忙道谢,回来时就叫全义上街买些好东西,可买什么好呢?他们都说不出来,只好又去找阿狗,让他带着去买。阿狗是村干部,自然懂得。那天花了三百元。买了些东西,晚上一直送到校长那,还挨着校长当着阿狗的面借着数落方能时也把全义叔给数落了。后来,透过阿狗的口才知道方能打的是镇长的儿子。
全义心疼那三百元。但也没有办法。回来时把方能给臭打了一顿,方能竟然不哭也不骂,一直说那人欺负班上的女同学。本来就该打。全义叔斥着说:“人家又没欺负你,你很能打?”
方恒考上大学的时候,全村的人都夸全义叔和全义婶夫妻俩生了个好儿子。并说他们的风水最好了。全村至今还没出过大学生呢。算命先生说大学生相当是以前的状元了。所以方恒高考得胜时,全义叔他们就又是拜神又是杀猪放电影。全村的人和当时一样都掏着钱来和他们全家一起庆祝,还凑了钱演了场高甲戏。方恒现在可不是全义一家的光荣了,而是全村人的光荣了。他们不再认为自己的土地没有风水地气了。全义俩人乐得合不拢嘴,常常对着方能和方婷说:“你们也要跟哥哥学习。”
可有一件事致使全义婶把方恒大骂了一顿。原来是方恒高中毕业时,学校请他们这些考上大学的学生的家长去。到了晚上,方恒的同学们自己聚会。其他的几个学生的父亲都参加了,自然也要看到全义叔,要让方恒也带父亲一起去。结果方恒看了看父亲,身上穿着的一件还有点补丁的衣服,脚上穿着解放鞋,心里就不高兴了,顿时就劝父亲留在宿舍里,自己和同学们一起去了。他看到同学们的父亲都是西装的或高级的衬衫,就觉得不让自己的父亲来是对的。
全义婶从全义叔嘴里知道这事。尽管全义叔对全义婶说:“孩子有点不懂事。”但全义婶就什么都明白了。她把方恒叫到院子里,说:
“他再没用也是你父亲,也是我的丈夫。”
“我没说他不是我爸。”
“他是农民,窑砖村的人都是农民,你就是农民养出来的。”
方恒就有点不高兴了。
“你不应该看不起你爸。不应该看不起窑砖村的任何一个人。”
“我没有看不起我爸。”
“那你为什么不敢让你爸和你同学的父亲一起去?你是怕他给你丢人。你爸要不是为了你们不会这个样,他也可以穿上西装衣服。每年的桔子园就有几千元,他买不起好衣服吗?没有你爸你读不了书。没有你爸你连吃饭的钱都没有。”
方恒沉默了好久。
“你爸为了你们做牛做马,他是个很好的爸爸。你该觉得神气。”
这时,方恒才说:“妈,我知道错了。你别再说了行不?”
全义婶这才半露着笑容,仍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然后走开了。
那一年,全义叔用了差不多是前一年的卖芦柑的收入把方恒送到一间名牌大学去了。
就在方恒去大学读书的第二年,方能初中毕业了。他没有方恒那般的好成绩,要读县里一所不算太差高中,都要花一笔钱。方能说:
“我不读书了。我要出来。”
“出来做什么?”全义叔问。
“赚钱,给哥读书。”方能说。
全义夫妻俩当时没有说话。因为如果方能要去读高中的话,除了学杂费一切照交的话,还得以捐献的方式向那所中学交上五千元。尽管方能的成绩虽然不是很好,但班主任对他的基础知识之深厚却大加赞扬,认为他虽然读得不好,全是好动好玩精神不集中罢了。全义婶听班主任这一说,心底抱着点希望。
她再次把钱全部拿了出来,还是坚持把方能送上了高中。看着母亲,她以前乌黑的头发竟也出现了几丝白发,那张脸像一张蜡纸似的粗糙,手更是有如芦柑树上的皮一样有了皱裂的痕迹。这个虽然平时好动得几乎有几分顽劣的方能,竟也忍不住地掉下眼泪来了。母亲看着方能,脸上全部都是幸福的笑。没有一位母亲不因儿子的理解而感到幸福的。
自从方能也上了高中以后,全义叔经人介绍,就和一个包工头到外面的城市去了。每个月都寄着一笔笔的钱回来。而家里的那片芦柑园全靠全义婶一个人。而且,那几年正是“果贱伤农”的几年。几次全义婶都没有卖到好价钱,只能是保了点血本,家里的经济越来越困难,这时她心里就涌起像别人那样丢了不管的念头。但一想到那是一笔成宗的钱,还是一个人继续管下去。
那是九月的一天,方婷那时已经上初中了。那天是星期六,她呆在家里,中午时母亲说要去给芦柑喷药了,可到了下午四点多,方婷就看到村里的人叫着她和她的几个叔叔,说全义婶在芦柑园里晕倒了。所有的人都急忙把她送到了医院去。结果是农药中毒,这时人们要方婷快回家拿钱。方婷急忙跑回了家,可她哪知道母亲把钱或存折放哪呢?但在找母亲的房间的时候,她发现母亲竟然连一个卫生巾也舍不得买,就用报纸折好放在了床底下备用。方婷前所未有地觉得对自己母亲的感动。
没拿到钱的方婷,在家里煮了碗豆汤,提着赶到医院去时,她才知道叔叔已经帮她们把钱给交了。在医院里吊了一瓶药水,全义婶就要回来了。人们问要不要打电话让全义回来?她摇了摇头,说不要了,这点小事没什么。
16岁的方婷早恋了。这是全义婶偶尔上镇去,就到她的班主任那去坐了坐。班主任知道方婷的大哥是名牌大学的学子,对她的母亲也自然很是客气。这一点,使得全义叔和全义婶受再多的苦也愿意。班主任把方婷早恋的事说了说,母亲的脸都吓白了。向老师替方婷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二话不说把方婷带到了家里。方婷哭着嚷着,但她第一次觉得母亲是力气是那么的大。全义婶不容分说,拉回家里数落着:
“读书不好好的读,学人家什么爱?你懂得什么?你什么也不懂。我要你学你哥那样,你就是不学好?”
方婷不停地哭着,两只眼睛开始有点红肿。她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现在让你读书,以后你有本事了,有知识了,要你的男人多的是,你现在学什么爱啊情啊的,考试就没见你考得最好过。该学的不学,不该写的你倒全学会了。”
方婷还是不停地哭。
“我要再知道你和那人在一起,我就打断你的腿。小小年纪,就想男人了。也不觉得丢人,羞耻。”
方婷不断地哭,她听母亲这样说她,就更不愿意听了。但她还得站着。
“你要丢人要不知羞,我就叫你和我一起到桔子园去干活。我让你干活,看你想读书还是想干活。别让我知道你想男人,你想男人我就打死你。这么小的年纪就想男人,以后也好不到哪去。我宁愿没了你这个女儿。”
就这样,方婷在家里被“劳教”了一个星期,然后全义婶又亲自把她送到了学校交给她的班主任。
第二年暑假的时候,方恒、方能全回来时。全义叔因为有四天可以休工,也从外地赶回来了。他想回来看看自己的几个孩子。现在,方恒在学校里边打工边读书,也竟然可以应付了平时自己的一些费用。一家人坐在一起,乐陶陶地说着些话,忽然方恒说:
“妈,我们装个电话吧?”
“装电话?那得花多少钱呐。”
“不多,也就五百多吧。我这里有点,你们也出一点吧。”
“装那电话有用吗?我们又没做什么生意的。”
“可是,有电话我们如果想和你说说话就方便了。现在我们很少写信了,而且爸又在外面,你又不认识字。”
方婷想起母亲连个卫生巾都舍不得买,于是就装着淡淡地说:
“我看还是算了吧,再说家里也常常没有人,我在外面读书,妈白天又都很少在家。有个电话也没人接。”
全义婶看了看全义叔,问:“你说呢?”
“就看你的了。我没关系。不过我那打电话很方便的。”
全义婶看了看自己的家里,想现在里头没有电视,没有影碟机,没有摩托车,也没有自行车,洗衣机,似乎和别人比起来一切都空落落的,倒不如依了方恒的话。便说:“要不,装一部吧。”
从此,他们家也有了一部电话。果然如方恒所说,自从家里有了电话,他们都常打电话回来问候一下,每个月至少也得有一两次。这让全义婶总算觉得装了这部电话并没有白费钱。
几年过去了。人生的事情总是发生了不少。正如后来方能考上了师范大学,方恒大学毕业在城里找了份工作,方婷在也初中毕业并且直接出来就到泉州晋江石狮一带去打工了。而全义叔也终因年纪大了被工程队给退了回来。
那片芦柑园还是被全义婶管起来而没有荒废掉。现在他们的日子过得轻松多了。主要是方婷和方恒都开始能帮他们应付方能的学习费用了。而这时的全义叔已经54岁了,全义婶也50岁了。他俩人现在也不能再做什么,只能守着那片柑桔园,一些小工还有人会找上全义叔,但那也只是或多或少贴补家庭生活之用了。不过,这个家庭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因为方能在放假的时候也很少回家。他总能在城里找到一份临时工。
年底的时候,全义婶过50岁生日时,特意选在方恒能回来的时间段。令他们更高兴的是方恒在电话里称要带个女子回来。这种兴奋使他们俩个人不断地唠叼着他们回来的样子。方婷、方能先回家了。回来几天,他们看到他俩有点怪了。一直听到方婷和方能聊天时聊到什么歌星影星,终于明白他们在家里呆不习惯了,因为家里是那么的清贫,除了几年前的那部电话外,几乎没有再买什么电器了。想到这点,夫妻俩忽然就有点不安了,想如果和方恒一起回来的女子看到这样会对方恒怎么看呢?
第二天,全义婶把方婷和方能都叫来了,拿出这一年卖的芦柑的7千元,让他们到镇上去买些家具。方婷、方能一愣,全义婶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们。他们这才到镇上去了。买了彩电,买了影碟音响,还买了些东西把方恒的房间做了一些装修,又买了个电热水器,免得那女孩来了洗澡时不习惯。弄了一两天了。夫妻俩才放下心来。
生日过完了之后,方恒和那个女子只呆了四天,他又得赶回单位,连过个年都不可以。
过完年之后,方婷先走了,不久方能也走了。留下两个老人,于是他们静静地坐在院子里,觉得天气越发的冷了,就决定到房间里去看电视。可是,站在电视机前,他们俩个人却都不知道怎么开电视了。原来这几天来都是孩子们在看,他们从来没有去操作过。只好叫来了他们的侄儿,侄儿演示给他们看了一遍,开电视是会了,可是影碟音响却很烦琐得多,俩人一直也没有学会。尽管有了电热水器,他们却都更习惯像以前那样一桶热水一桶冷水。这一切一直到后来方能结婚时还是新的,可是,方能他们都嫌这些过时了,也没有要上它们,仍然留给了老人。
又过了几年,方恒结婚了。他娶了个城里的女人,这让全村的人都举着手称赞全义叔夫妻俩。结婚分两个地方办,一是在城里以女方那的方式办了一场。一是在窑砖村里举行,那时候全村的人都来祝贺他们,正如当初方恒考上了一中,考上了大学那样。全义叔夫妻俩一下子觉得这曾经有过的苦痛就再也不见了,只有幸福在他们的脑子里荡漾。似乎还要晃出丝丝的涟漪一直让他们都无法平静。
方能从学校里毕业后就在县里的一个中学教书。他是离家最近的,也是最常在家的。每次星期六星期天他都会回来和父母亲们一起坐坐,唠了些话。尽管他知道父母俩都不可能理解他们现在的生活。而这时,他也正和一个同校的女老师热烈地谈着恋爱。
方婷结婚了。在外面做工的她,倒也没有丢人,找了个自己喜欢的不错的老公嫁了。那次回来的时候,全义婶在夜里走进了她的房间,说:
“妈对你在初中时交的那个男的一直耿耿于怀,你是不是恨妈?”
“妈你想哪了?那时不懂事。”方婷说。
“不恨妈就好。那男孩你后来和她联系吗?”
方婷点了点头,说:“他去当兵了。退伍后就没回来,也是在别的城里了。”
“原来你们后来真的有联系呀?妈还是猜到了。”
“你怎么知道的?”方婷好奇地问。
“那段时间是你老接的电话,我怎么能不知道呢?”
“那你不打断我的腿?”方婷嗤嗤地笑着向母亲做了个鬼脸。接着说“谢谢你没有把我早恋的事告诉哥和爸他们。”
“吓你的,哪真把你给打死?不过你自己不读书我也没办法。跟他们说能有什么用?男人哪懂得这些事的。”全义婶倒也确实没有再跟别人说过有关方婷早恋的事。
方婷抱住母亲,笑着说:“妈你可是最最可爱的人哦。”
“要嫁人了还撒娇?”全义婶拍了拍她的头,笑着说。
全义婶又和方婷聊了些其它事,走出了她的房间。这时候,她看到全义叔正打着电话问方恒几时能到家送妹妹出嫁。
当三个孩子各自成家立业的时候,一个家就更剩下了两个老人了。虽然方能夫妻俩常会回家看看,但他们似乎已经准备在城里买房子了,结婚时俩人也是住在学校里。方恒的孩子曾带回来过,两个老人高兴地抱着孙子哄着,但没多少长时间,随着方恒他们离开,他们也就重新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了。
窑砖村依然是那样的一片芦柑园,从山顶一直到山脚,但这个村里的人却越来越少。有时似乎这个村子始终只有他们这一代人似的,年青的人或还有壮劳力的人都出门去打工了。正如这片芦柑园只有他们这一代人在守候着。
一天晚上,全义叔坐在了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晃眼。全义婶看他望得出神,问:
“看什么?”
“看星星。”
“老头子了还和孩子似的。”
“你说你以前最想干什么来着?”全义叔忽然问。
“我?”全义婶想了想,说“忘了。”
“你说要盖房子的,我说要买车的。”
“哦,好像记起来了。不过我们都做不了了。”
“你说现在我们还能不能做?”
“做了有什么用?比如盖房子了你指望谁来住?你这把老骨头了还学着骑车?”
“那也是。”
过了不久,全义婶发现自己肚子开始涨痛了。接着就开始一点点积食不消化似的鼓起来。到了医院检查时已是食道癌晚期了。病折磨了半年左右,全义婶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全义叔让人把她葬在了那片芦柑园边。后来,方恒、方能、方婷都想把全义叔接去照顾一段时间,可是全义叔仍然决定留在窑砖村。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要从头至尾守着这片芦柑园的。
似乎也只有他们这一代人才能守得住这片柑桔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