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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童年
莫可认识乔亚的时候，他根本不叫这名字。他叫乔铁生，6岁半。
据乔亚后来说，这名字不光自己不喜欢，他的父母也不喜欢。父亲虽是个工人，可从性格到外表，都那样棱是棱角是角，那股不容分说的劲，分明一个顶门立户的好人家，引得母亲又敬又爱。母亲来自农村，没怎么上过学，可架不住人生得水秀，于是如愿以偿地嫁了父亲。嫁人之后，母亲在城里目不暇接地观摩到一些风雅的事，一番心有不甘的依样画瓢，人也终于有了几分表面的绰约。
乔亚出生后，父母为这个粉妆玉琢的儿子着实翻了几夜字典，狠着心要起个和孩子一样漂亮的名字，可拿到乔亚的爷爷那里，老人家眼一瞪，说那些字儿我都没见过，看他这没力气的样儿，我看就叫铁生。
没辙啊，他只好成了莫可在幼儿园里认识的那个又好看又野性的乔铁生。
乔铁生隐隐有父亲的棱角和母亲深澈的眼睛，似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驯。后来的乔亚解释说，爷爷当年是土匪呢。
幼儿园里，乔铁生厉害着呢，欺负得班里每个小朋友大哭小叫，但是莫可不哭。莫可的倔强和她的指甲一样锋利，偏偏对付得了乔铁生，即使她比铁生还小了半岁。
童年无忧的欢笑那么短，可是记忆里，总能连成一片梦里花落，漫山遍野。
2、时光
在莫可看来，少年时光只是镜前的几次婷婷玉立和沉默寡言，像路灯下孑然延长的身影，像映在深水里明灭难测的倒影。
莫可对镜贴花黄，一次仔细的端详，9个年头就被轻轻遗落在身后。莫可有些恍然，觉得不经意间，自己如一株春笋，几声哔哔剥剥的成长过后，就那么怯怯地纤细而修长起来。
最怡人处，当是眼眸，如月光，温柔，皎洁。
和她一起忽然长大的，还有那个乔铁生。
记得那天是莫可放学，天色将晚未晚。走在同学们蜂拥散尽的后面，莫可双手抱着几本书，身影被暮色衬得渺小而单薄。
莫可拾级而下，却不料意外失足。来自脚踝的，是一道锐利的疼痛。莫可庆幸四周无人，这样就没人看到她跌倒时瞬间的失措和惊叫。然而，却有散落一地的书籍，竟是拾得艰难。
哪怕都在一座城市里，一所学校间，修一个遇字，要有多少次错过呢？莫可想，她和铁生在一所学校里两年了，该怎样计算：两年，连同此前的七年，存在多少错过？
那么幸好，除了这次。
莫可和她的书吃力地耽搁在台阶上。稍后便制造了重逢。
狼籍的书本上面，落下一声询问。莫可抬头，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一双深澈的眼，目光刹那相遇，旧日随之浮现。
他又开口，青春的俊逸迎面："我现在叫乔亚，考上重点初中的时候，觉得顺耳，妈妈费了好大的劲儿，改了户口。"
时光一片温柔，善意地微笑。
3、等待
青涩的爱，用最纯净而营养的水，缓缓灌溉，悄然滋长，浸透青春年少，半开花样年华。那一年，它的美丽让莫可不忍想像，这会是她一辈子的爱。
可你从来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转眼半年，日子就会变得让人大惊失色。
一个起了风的天气，那是忽喇喇的春风，几乎吹透肺腑，乔亚的父亲行走在马路旁。这座城市处处体现建设的痕迹，无数被沉积的风沙呼啸着扬起，天色昏暗迷人眼睫。那个准备动迁的楼房，那面遥遥欲坠的牌匾，在高空中被风无数次无遮无拦地击打，开始一点一点、不动声色地挣脱。
然而落地的瞬间却迅雷不及掩耳，那个落点，偏偏是马路旁行走着的乔亚的父亲。
横祸，连着一个再也站不起来的身躯。
责任无人认领，掉进了推脱和扯皮的泥潭。
弱势的人打得起官司吗？
打不起。即便赢了官司也会输成倾家荡产。
当年，莫可顺利升入重点高中。
同年，乔亚辍学，照顾瘫痪的父亲。艰难。
莫可在心里发誓：乔亚，等着我，一毕业我就回来。
因为青春，所以无悔。
每个人，都曾等爱，等它降临，等它初绽，并且自以为是地催它成熟。
4、爱情
三年高中。两年卫校。顾不了自己的优秀，莫可快捷地完成学业，成了一名美丽而敬业的护士。毕业当年，她也成了乔亚的妻子。
她只要和乔亚在一起。那个乔亚，曾经高傲而沉郁的乔亚呵，莫可无端相信，只有自己是他心里的火种。那么，所有的劝说和阻拦都见鬼去吧。我莫可不要般配，只要爱情，毫无折扣的爱与品格。
那样的深爱，甚至带着凄美和悲壮的自得。莫可脸上一抹笑意，淡淡。
有时劳累到夜深人静，莫可回到家会用手指拂拭乔亚英挺的眉骨，梳理他的浓眉。乔亚熟睡的面孔如同婴儿，莫可恋恋不舍地凝视，一遍一遍在心里默念：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爱他，是郎骑竹马来的童话般美，还是那眼睛里纯真的沧桑？
乔亚忽然睁开眼睛，蛮力搂她入怀，如他一贯的自信。
这个男人的果敢和强硬，总让莫可迷恋得有些晕厥。
战栗的喘息之后，是乔亚的耳语：今生今世，我，会报答你的爱。
莫可梦幻般无声呢喃：
我的爱，今生今世。
5、生活
为什么造化会这般弄人？
贫穷从左面进来，幸福就从右面溜走。
乔亚没有正式工作，每天都在失业和失业的途中，在和母亲一起照顾父亲的时候，乔亚东打一处零工，西做一份苦力，家中积蓄无多，一个病人，一场官司，足以导致家徒四壁。乔亚捱得起那份苦难，可是，午夜梦回，那不可预知的未来会一次又一次击中他的强颜欢笑，他觉得自己心底叫做坚强的链条，在某一刻，在某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环节上，会轻轻地断裂一下，他只能在那一声薄弱的断裂里悄悄地喘息一会儿，然后继续鞭策自己走在泥沼里，没有方向。
没有方向。
只有莫可是他的一息光亮。莫可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礼物。乔亚想，这么美丽善良的女孩子，我该怎么疼惜？乔亚不能认命。他要改变困境，为了自己，为了父亲，也为了莫可，他的爱妻。他在自己身上又重重的抽上一鞭。
他不得不接受莫可的资金，虽然那钱少得不足以担起资金两个字，但那是莫可一分一厘的积攒，他慎之又慎如珠如宝地拿去做生意。
可是天意弄人，他那么实心实意卖力气，命一样看重的那点积蓄，却总是赔了一桩又一桩，商品市场，最容易被吃掉的，就是穷人善良的钱财。他一次次地试水，总是深深浅浅地呛上一口，可每一口水，都是莫可日夜值班的心血啊，乔亚立业的宏愿，就这样被英雄气短一点一点地消磨，除了莫可，几乎没有人再信赖他的能力，包括他自己。
当乔亚第四次在生意上赔钱的时候，莫可依然没有埋怨什么，可乔亚暗地里真想痛哭流涕一次：为什么输的，总是输不起的他乔亚？
可即便这样，莫可不以为苦，仍然毫无芥蒂地希望着、憧憬着，为生活鼓气。乔亚深深自责。
又有一天，莫可兴高采烈地告诉他，她终于在娘家借到钱了，那个一直反对这桩婚姻的家庭，毕竟善良地认同了她的木已成舟。
十万元钱，她的家庭倾其所有，让他养一辆出租车，这是每个城市里都能养家糊口的职业，稳妥而辛苦。乔亚百感交集，他抱住莫可，喧泄一般地亲吻，他知道这是接近底线的一次拥有，再也没有道理不让生活亮堂些了。
6、七年
莫可不知道该怎么心疼乔亚才好。
自有了那台车，乔亚的情绪好像也跟着飞奔了起来，从早上6点到晚间12点，乔亚几乎每天开18个小时的车，一路见证日升日落、月明星稀，他的脸越来越瘦削，眼睛越来深，每个深夜，他沾上床就会睡着。莫可用手指拂他英挺的眉骨，梳他浓密的眉毛，他只有几声呓语，似乎累得连身都不舍得翻一下，揽住莫可的臂膀也失去了力度。他真的好倦，只有每月统计收入的时候，他点着那些五元十元，脸上才有含蓄的笑意，大多时候，她连劝他休息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
所以，两个月后，当乔亚偶然提及，有个认识的司机想包车的时候，莫可几乎是怂恿一样催着他答应，何况，人家出的价格不错，包一个月五千，几乎比得上他自己开车的月收入。这样乔亚不必那么辛苦了，还可以做别的事赚些钱。
前景在那一夜的畅想中，是有些美好的，两个人快乐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夜乔亚觉得，四肢百骸如同许多零件，松散而踏实地被放了一床。
谁知这一夜竟值七年牢狱。
乔亚在第一个月后再也找不到包车的司机，而他的那辆车，在被卖了两次之后，竟然魔术一样不再是他的了。乔亚心急如焚，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激怒了他，他气血上涌，疯了一样找他的车，找那个司机，几次绝望的徒劳之后，他在城市的一个角落里不期而遇地碰到了那个司机，然而，乔亚没办法让那个无赖的司机吐回他的车或者他的钱，愤怒一次又一次地积攒，终于有一天，乔亚随手操起一把刀把司机刺伤，乔亚暴怒的眼睛充血，咬牙说：如果不是我有家，我会让你死十次。
乔亚伤他不在要害，谁知那无良司机惊吓过度，牵出旧症，几日后，竟因心肌炎发作速死。
乔亚因故意伤害罪被判有期徒刑七年。
7、阳光
家呢？莫可在问。
连乔亚都不见了，这个四壁空空的房子，比病房还冷。七年，莫可恍惚起来，自己还来不及好好的爱乔亚，怎么就是七年的生离？莫可觉得体内被剥离了什么，轻盈的失重让她走路都想摔倒。
莫可在心里发誓：乔亚，我会等你。七年，不过是七年，它比不过我们十多年的相遇和相爱。
莫可热泪盈眶，哭到麻木之后，她迟钝地想那些生生死死，只觉是天妒良缘，竟刻意考验她的爱情。
此后，莫可仍然和婆婆一起照顾卧床的公公，那个曾经不容分说的人，已经苍老得混浊，命如风烛，乔亚入狱的第三年，他病逝，一生饮恨，无力回天，而今，终可去天堂了。
莫可和病弱的婆婆住在了一起，多年的辛苦，婆婆的步子飘浮，个性怯懦而隐忍。莫可不知怎么安慰老人，两人只是静静地生活在一起，日子省俭得不愿再兴哪怕一丝微澜。
莫可也去看望乔亚。乔亚曾有的狂躁，随着时间已被慢慢打磨出几分卑微，身体清健，而情绪却淡定得虚弱。莫可望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透过玻璃窗，只能用眼神抚他的眉，那眼神如月光，温柔，皎洁，只是明明暗暗地圆缺。
任是对谁，都是度日如年的七年。
七年之后，乔亚走出监狱的大门，忽然发现，上厕所不用再喊报告了，怅然一阵失落。
阳光自由得刺眼。
莫可在乔亚对面，没有了玻璃窗，她的心里一阵一阵的激荡。
莫可迎上前来，紧紧地环住乔亚，嗅到他身上有些腥酸的气息，无言泪湿。
8、浮华
给爱一个最好的结局，会是什么？
莫可想，真爱的最好结局，就是白头偕老吧，年轻的时候，怎样困顿都不可怕，只是在老的那一天，莫可想，一定要和相爱的人相守，做一对夕阳西下的白发翁媪。
这苦尽甘来的愿望，帮助莫可抵挡着一路的艰难、寂寞和风雨。
尽管她和乔亚认识了27年，可是，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却是寥寥，当重新偎在乔亚的怀里，莫可忽然觉得，这爱如此抽象和生疏，如同真空。多年以前，乔亚明确的自信和个性让她崇拜不已，她从不怀疑自己的选择，那么而今呢，乔亚的个性不知是在沉淀还是在消磨，自打从监狱里出来，每天只是昏昏欲睡。莫可怜惜地看着他熟睡的脸，那脸上，总轻轻地拧着眉头，莫可用手指轻轻展他的眉，他便有些惊悸般醒来，对着莫可，陌生地笑笑，呆呆地想一想，翻身又去睡。
莫可并不追问，知他有一腔情绪，要缓缓寻个出口，才不致伤人伤己。
就这样睡了三个月，有一夜乔亚说：我要出去工作了，莫可，知你爱我，无以为报。
莫可终于舒了一口气，她环住乔亚，手臂轻轻地用力，脸颊温暖地蹭他的下巴和胸膛，轻声呢喃：乔亚，爱你，今生今世。
几次波折，乔亚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了业务员，乔亚所有的聪敏统统内敛，惟剩下木讷般的忠厚、缜密和稳健，莫可几乎是欣悦地疑心，此前所有的不测，或许都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征兆。半年后，乔亚被一个结识的客户相中，聘去做业务经理，客户资产上千万，乔亚随侍身边，学得几分门路，不消两年，资产过百万，随后风生水起。
乔亚努力忘却着那些时运不济，忘着忘着，便仿佛真的不记得了。
莫可如置身梦境，忽然不用劳碌，每日只看乔亚天南海北，披一身浮华和喧嚣，来来往往。
9、不是结局
莫可辞了工作，乔亚回家越来越晚，但对莫可总是温柔而敬畏，回到家，总是先轻轻地吻她，随后就进了书房，上网看书做计划。莫可能给他的，只有一杯茶，一个微笑，一个整洁而安静的家。
莫可觉得，自己再也不是他的支撑。她温温柔柔地陷落成一个满足、安心的小女人，生活精致而枯燥，多年以前的困顿恍如隔世。
乔亚身不由己，所有的时间都被钱捆在了一起，而钱又把他和每个职能部门的每一个世俗而势利的人捆做一团，他们一起喝酒，一起桑拿，甚至一起眠花宿柳，狼狈为奸，然后从各式各样的政策里面钻营空子，乔亚想，这世上真是没有清白的钱，除了自己当年流尽汗水赚下的那少数几块。商人、政客、政策、良心、诡计，等等等等，一起在玩一个金钱游戏，合法与非法，正义与非正义，只在一念之间，或是某个人一句话的上下。每件事，每句话，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侧面，无从辨认真伪。
面对金钱，乔亚觉得自己抵押出去的是灵魂，稍稍不安，乔亚想，等自己赚够了，就罢手，然后，赎回自己。
可是，什么是够？
回到家，乔亚对着安静而温柔的莫可，不能多说一句，生怕伤害，在他心里，他要保护莫可的纯净，让她富贵而纯净地生活，无忧无虑，这是乔亚此生的目标，他想只有这样，才不负她对他的深爱，和多年的苦难。
可是身上复杂的酒水、香水、鱼龙气息，让红尘事斑驳肮脏得一言难尽，乔亚不愿面对莫可那些被信任拦截住的犹疑和困惑，落寞和衰老，宁愿选择回避和遗忘。
生活如怒浪，涛涛而行，不知终点，无法喘息。所有的幸福都悬在不远的远处，如海市楼阁。
莫可的前方，是乔亚远去的身影，一身光与影的灰尘，不可阻拦，无论今天的乔亚还是莫可，都已不能或者不愿，承受昨天的落差，惟有向前。
莫可心里存了一段话，总想对乔亚说，也许十年或者二十年后：乔亚，一身轻松的回来，让我们找一处港湾，心无旁骘，只做金色夕阳里的一对白发翁媪。
今生今世，只为与你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