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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元旦,朋友送我一本精美的台历,每周是一张优美的山水图片,背后是画着细格子的记事本,可以记一些琐碎的事情或心情。
除了刚在红袖上注册时写过一两篇不成样子的日记,我早已失却了记日记的心情和兴致。一来因为疏懒,二来因为生活平淡乏味,今天不过是昨天的重复,似乎不值一记。
这本精美的台历却让我萌发了要在记事本上写些什么东西的愿望。新的一年里,也许依然不过是依循着旧年的足印,然而总会有些什么东西,可供他日来依恋和怀想的罢。我且散漫的记下,留待日后翻阅时,唤醒日渐麻木善忘的心。
立春
立春前一天,天气极寒冷。九十三高龄的奶奶在这一天病重,肺炎合并心衰,气喘得厉害,神志也有些不清醒了。躺在病床上,翻来复去的只是在念叨着娘家的人和事。
奶奶的一生,可谓曲折多难。她幼时饱读诗书,长大后贪图媒人说爷爷出自于“书香世家”而远嫁他乡。当时爷爷在县委供职,跟着爷爷,她着实过了一段好日子。以至于我们长大后,她和我们说起爷爷当年写给她的书信,念到其中海誓山盟之类的情诗,(爷爷和奶奶未成亲之前,有过一段时间的书信来往,并非完全是媒妁之言。)仍止不住的老泪纵横。可惜好景不长,爷爷于三十多岁岁患病去世,抛下一双嗷嗷待哺的儿子和年青貌美的妻。从未干过农活吃过大苦头的奶奶,回到乡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靠着年轻时学过的手艺:缝纫衣服,硬是把爸爸和叔叔拉扯成人。
一个年轻美貌的寡妇,独自带着两个幼儿,在贫穷落后的乡间,其中的苦楚和艰难可想而知。都说苦尽甘来,然而奶奶苦也苦过了,甘甜的生活却一次次的与她擦肩而过。正当壮年的父亲和叔叔先后患病而去,让奶奶饱受生活磨难的心再遭重创。一生要强的奶奶自此脾气变得有些古怪,时时无缘无故的使性子发脾气。好在母亲天生脾气好,万事都顺着她,并不与她计较。她也因此得以苟活至今(奶奶的原话。)
病床上,吸着氧气的奶奶,气喘得厉害,每说一句话都很吃力,却犹自在自言自语的回忆着少女时在娘家的情形:和姐妹们的窗下绣花、纳鞋底;学堂里的念书出操;一起去热水堡(温泉)看戏,都是些温馨热闹的场景。奶奶完全地沉浸在回忆之中了,虽是病重,脸上却表情恬淡。我念及她坎坷多桀的一生,忘掉她平日里的坏脾气和自私自利,胸口尖锐地痛起来,泪水流了满脸。
当晚决定送她回老家。按老家的习惯,人若死在外面,是进不得屋厅大堂的,灵魂亦无法安生。奶奶九十三高龄了,也算是让她叶落归根吧。
是日立春,天气开始回暖起来。立春日凌晨二时半,回到老家,奶奶居然奇迹般地好转起来。
我在床头陪伴一夜,看见她虽然时时胡言乱语,气息却渐渐平稳下来。凌晨四时,我支持不住,小睡了一会。醒来后已是七时半了。
推开大门,温暖湿润的南风扑面而来,院子里的月季,因日久未人修剪,长得有些凌乱,枝头一朵朵粉红的花,却开得明艳热闹。我剪了几枝怒放的月季,盛了清水,插在玻璃瓶里。久未住人的老屋,竟因此明媚生动起来。我烦闷疲累的心也略略平静下来。
我请了两天的假,留在家里看护奶奶。奶奶气已不喘,只是神志仍不大清醒。常于睡梦之中惊醒过来,反来复去的说,孩子生出来了吗?哭了吗?怎么还不哭?抱去哪了?接生婆呢?一边神情痛苦地翻身要起来。我约略记起好象谁和我说过,奶奶除了生育了父亲和叔叔外,还另外生过一女的,只是从未听奶奶亲口提起过。便和姐姐追问她是不是生过一女。奶奶当时糊涂得连我们都不认得了,听到我们问她,昏迷之中的她,神情竟转瞬黯然起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清清楚楚地回答,是的,生过一女,下地就没了。说完这话,她安静下来,仿佛如释重负般地昏睡过去。
我和姐姐无言地对视一眼,心下都觉恻然。想当年奶奶痛失幼女,必是伤心惋惜不已,只是在平日里,却绝口不提,实是大痛所至。
姐姐的理解却是,奶奶一生命苦,昏迷之中,也许在回想自己多灾多难的一生,只觉人生多苦多痛,若女人生产之痛,锐不可当。
姐姐接着加了一句,相对母亲,其实奶奶吃的苦头不多(她一生未做过苦力活),只是心苦。
奶奶的病情却自此稳定下来,神志也渐渐清醒起来,不再用日夜陪伴。
我闲暇时,花了半天的时间,把开败了的月季枝条修剪去。春天的阳光,慵懒而暖洋洋地晒在身上。母亲在一旁看我卖力地挥动手中的剪刀,说,天气这么暖和,月季很快地又会长出来了。
我伸伸微酸的腰,漫应道,是啊,很快地月季又会开满园了。
奶奶安然无恙地在老家度过了2005年的春节。
2月12日,桃花开了。
立春之后,天气一直晴暖。奶奶已无大碍,我如常的上下班,步履匆匆。
科室外的那株桃花,仿佛是被一夜暖风吹开了。灿灿的一树粉红,衬着暖风丽日,赏心悦目。
家里的花瓶还空置着,我寻思着,该要折几枝桃花来插插了。
却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大白天里去摘,怕同事或熟人撞见了笑话: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学年轻姑娘家,去摘什么花儿。
趁着天色已黄昏,我把儿子叫上,遮人耳目地去折桃花了。
暮色里,满树的桃花在晚风里摇曳生姿。温润潮湿的空气里,丝丝缕缕地氲氟着桃花的芬芳。我贪婪地折下几枝,一路小跑地回到了家。
第二天上网,我打开视频,喜孜孜地让远方的朋友们一一检阅了我的桃花。他们都夸说,人面桃花哪。我遂开怀地笑了。
苏苏说,阿梁啊,我仿佛触摸到了春天的气息,你简直就是春天的使者呀。
而我,我所想向朋友们传达的,不过是这一份春已来的喜悦之情。
2月15日,花瓶碎了。
我的花瓶,伴随我十多年的花瓶,我在里面插过桃花,插过野菊花,插过月季,插过茶花,带给我诸多喜欢和快乐的花瓶,它在这一晚,毫无征兆地摔碎了。
一刻前,两天前摘的桃花还在花瓶里开得娇嫩艳丽,这时已狼籍地在地板上横陈,片片粉红的桃花瓣,零乱地散了一地。我呆了片刻,心情一下坏到极致。
我懊恼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和花瓣。
我想起来,这花瓶还是我从娘家里带出来的。它瓶身修长,通体雪白,无论插什么花都很相衬。想来该是爷爷时候的遗物。爷爷过世后,奶奶忙于生计,想来不会再有闲情在花瓶里插花,它只是一个摆设而已,证明着这家主人曾经的辉煌和优雅。到了父亲这一辈,父亲骨子里也许也有着浪漫的念想,所以他种花、偶尔还拉拉二胡、弹拔三弦琴。只是我记事后起,好象也不曾见过父亲在花瓶里插过花,哪怕只是插一枝他自己种在院子里的娇艳的月季。父亲,当年年轻的父亲,他是不是也如现今的我一样,时时的遗憾哀悼着父亲的早逝呢?以至于睹物思人,只是让花瓶如旧的空置着,好象是沉默的哀思。
而今天,这花瓶,却让我的孩子在玩闹中,不经意地摔碎了。
我到临睡前,还在耿耿于怀,无法释然。
我推推快要入睡的夫,祥林嫂似的第四次地说,我的花瓶碎了。我希望夫来安慰安慰我。夫一向木讷务实,对于一切他认为可有可无的装饰都不上心。比如有一次,我的戒指不小心弄丢了,跟他说,他说,唉,你那只戒指呀,带在手上,上班不卫生,丢了刚合适。果然,他揉揉我的头发,碎了就碎了吧,其实说实话,到底是家里哪一个花瓶碎了,黄色的那只,还是小的那一个,我都不大清楚,唉,不就是一只花瓶吗,改天再买一只吧。快睡吧,明天我们还要赶回老家看看奶奶呢。
我哭笑不得,却也只得怏怏入睡。
也许我该向夫看齐,平淡的生活里,原不需要这些可有可无的装饰。而凡事不可太过执着,这样人生也许会少许多无谓的苦恼罢。
2月28日零时,第一声春雷响了。
27日天气转冷了,下起了霏霏的细雨。至晚上,雨越下越大,竟淅淅沥沥地不绝于耳了。
夫在电脑前看新闻,一边放着若有若无的音乐,我缩在被窝里看成语典故。雨在窗外沙沙地下着。去年冬天少雨,雨声于我是久违了。听着窗外雨点轻脆的敲击声,当下只觉安静而心满意足,看着书,竟然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我是被雷声惊醒的。2005年的第一声春雷,略略的有些沉闷,它短暂地在天空滚过,紧接着是一阵急骤的雨。我开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旁边公路上碾过的隆隆的车轮声。而后一声声势浩大的轰响,带着些欢喜的味道,迫不及待地在天边热烈地炸响了。夫在黑暗中摸索着拔掉电脑插头,我就着天边一道闪亮的光,习惯性地看向床头的时钟:2月28日零时。
2005年的春天,伴随着一树灿灿的桃花,伴随着这一声响亮悦耳的春雷,它就这样不经意地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