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葵们的来来往往

莼塘亦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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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日葵们的来来往往

    一、纯真的那些

    杨木木伸着手臂站在离我十多米远的地方,满眼的期待与幸福。我开始狂奔,长发在风中翻飞成一片灿烂的彩云。汽车呼啸而过,我自由穿梭其中。然后我把自己的身体重重放到了杨木木的怀里。我看见了木木眼里的柔情,他的唇正微笑着走近我。我就这么安静地等待着,等待一场激情的到来。

    电话响起来,木木的唇还悬在空中未曾触碰到我丝毫肌肤。我翻身才发现此刻正是上午9点40分。再过3个小时,我就要离开这个学校,回到家乡,回到木木身边,去做一个幸福的小女人。回想起梦里的一幕,我开始甜蜜地微笑。因为那一刻真的不远了。

    那一年,我读大一。怀着少女特有的纯真与梦想,我开始接触文学,并且开始写一些小诗,陆续发表在中文系的系刊上。

    木木说,你的文字虽然美丽,但缺乏内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我恨恨地瞪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他的手里捏着我的文字。

    我还看见了被捏在他手心的我的青春和爱情。这个当着我的面批评我的男生成了我的男朋友。他,就是杨木木,快离开校园的研究生。

    所有的校园爱情都是单纯而美好的。我和木木也一样。

    木木离开的那天,我独自站在站台上回想他临走时对我说的那些话——金金,我等你毕业,一直等你,请你不要爱上别人。我的眼泪掉落在木木的手心,我不会爱上别人,不会的。

    二、离开和遇见

    23岁,花一样的年纪,我的青春热烈地盛开在木木所在小城的中学里,盛开在他身边。热烈之余,我又在异常矜持地等待,等待一出戏的结束,等待另出戏的开始。木木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天给我电话,每天来我住处看我。不一样的是,他不再紧紧地搂着我,而是将我的身体放在一尺之外,看我,然后和我说,金金,我得回单位去,手头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去处理。我独自伫立在风口,就像独自在站台上守侯爱情一样,我依然固执地怀抱希望。我想,木木是依然爱我的。

    木木约我在咖啡店见面。我穿上了一袭华丽的长裙,美丽得像一位公主。怀揣着不安与期待推开包厢的门。木木就坐在对面,一脸的疲惫与消瘦。

    我说,木木,你最近瘦了。然后将我温柔的目光投向这个曾经说要娶我的男人。

    木木点了点脑袋,他握住了我的右手,慢慢靠近我,然后拥住了我。

    我却在他的怀抱里,痛苦地颤抖起来。

    金金,我爱上了另一个女子。木木平静地吐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蹦跳进我的脑海。我在他怀里颤抖成一张帆,渐渐被狂风撕烂。

    金金,请你原谅我。木木更紧地搂着我,他的拥抱被歉意填满,充斥着前所未有的紧张与陌生感。

    终于,我说,木木,为什么你不把说分开的机会留给我?为什么到最后你还要伤害我?

    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我拼命忍住早已汹涌的泪水,转身离开。我是个外表脆弱,但内心倔强的女子。我的眼泪只在爱我的人面前流淌。

    原来结束一段情感和开始一段爱情一样,简单,迅速,充满激烈的味道,虽然有疼痛。

    我知道从此以后,木木将被压在记忆的最深处了。那些写满木木名字、画满木木满脸胡茬的日记,在火里翻飞得异常壮观。那一天,阳光射得人眼睛生疼。窗外,行人如织。窗内,一个女人拥抱着她的爱情,缓缓入睡。

    遇到陈而完全是巧合。

    一身深灰色的休闲服,及肩的长发,清秀的脸。她就这样落座在我身边。她说,你去哪里?

    乌镇。

    向往纯朴?

    不知道,也许只是随大流而已。

    显然她和我一样都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对方。女人的眼光总是充满寻找与

    捕捉,寻找美丽的女子,捕捉心目中的男人。

    你一个人前去么?看上去并不顺心。

    我点了点头,把挎包从肩膀上拿下放到腿上。

    你呢?你去哪里?

    出差去广州,也是一个人。我叫陈而,能认识你吗?

    她的率真让我害怕,一直以来,我都是个欲言又止的矜持女子。

    我和陈而在等车的大半个小时里,开始逐步熟悉对方。她是小城电信局的业务经理,年轻能干,并且看得出是坚强的女子。而坚强,是个太隐晦的词语。坚强对于女人来说,是不可避免的逃逸。更可笑的是,我们曾经是小学同学,只是后来因为她父母离异,就转学走了。

    金金,认识你很开心。我先上车了。回来再联系吧。

    我和陈而挥手告别。

    乌镇之行,因为有一个美丽的开端,而变得轻松愉快,虽然在我身边穿梭着的,都是款款深情的恋人,只我一人,独自漫步。

    偶而收到陈而来的短信,问我玩得如何。来自同性的关怀,让我受宠若惊。也看到了我和陈而之间的差距。

    木木并没有完全从我生活中消失,他还是偶尔会来个电话问候。

    金金,你过得好吗?

    金金,你恨我吧。

    金金,找个人去爱吧。

    金金,让我看见你的幸福。

    他就这么虚伪地躲在街角的电话亭里,请求我的原谅。而我所能做的,除了倾听,就是把电话挂掉,留他在那一头独自忏悔。他忘了曾经说过他会一直等我,等我嫁给他。他忘了他曾经是那么那么爱我。

    而如今,一切已烟消云散。

    阿小一声不吭地开着车,他是我的司机,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阿小说,这是我的名片,以后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打我电话好了。我笑着接过他用右手递给我的名片,把它放进了皮夹里。阿小说,可以知道你的电话么?我愣了一下,在记事本上写了自己的号码。

    陈而的电话终于响起,她说,金金,我早已在时代广场,你到哪里了?然后我在车窗里望见精干的陈而立在商场门口,手拿电话。

    阿小把车子小心翼翼停在路边。我的左脚迈出车子的时候,阿小说,金金小姐,希望以后可以和你联系。我朝他微笑,关车门。这是我所遇到过的第一个如此会搭话的出租车司机。等我转身时,发现阿小的车子还停在那里,他的脸嵌在车窗上。我还是微笑,对于这样的人,除了微笑,还能给什么?

    陈而问,那是你同学?

    我笑而不答。陈而,陪我去买一条连衣裙吧。我挽起陈而的手,突然想起以前我也是这么挽着木木的。

    每天早上,阿小说:金金,新的一天心情愉快。或者,金金,今天阳光很不错啊。

    每天晚上,阿小说:金金,做个好梦。金金,好好休息,女人的美丽是睡出来的。

    阿小的短信很准时,总是在我刚刚准备上班,或者钻进被窝的时候到来。时间一长,也就不再觉得烦,反而变成了一种习惯。我也开始两三个字的回他的讯息。后来阿小说,金金,可以约你出去兜风吗?想起阿小一脸的真诚与善意,我不忍心拒绝,便答应了。

    阿小把车开得很慢,穿梭在田间小道上。劳作其中的人有些讶异,城里的出租车怎么跑到乡下地头来了。

    阿小说,金金,想听我的故事吗?

    我点点头,想啊,我是个很不错的听众呢。

    然后,一个叫阿小的男人,他开始像一个孩子一样絮絮叨叨着自己的过去,而我,安静地抱着自己的手臂,自己聆听着。聆听于我,是前所未有的享受,别人的经历对别人来说也许是一种伤害,而对我也许是一种获得。

    阿小只是个初中毕业生,但他有一副挺拔高挑的身材。他一直憧憬着行走在t台上的感觉。终于有一天,报纸上刊登了招考模特的广告。他悄悄拿了父母的一千块钱,独自坐上了开往省城的汽车。忐忑和期待,把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如同幻觉,阿小竟然顺利通过了面试。他兴奋地跑到主考官面前,一把搂过那个严肃得可以吓死一大片动物的老头,狠狠亲了一下,全场哗然。而老头却咧开嘴来说,小伙子,你很不错,回家好好等消息吧。

    阿小怀揣着将来回家。父亲和母亲因为少了一千块钱而大吵了一架,阿小说,爸,妈,是我拿去找工作了。而且,我要成为模特了。

    父亲和母亲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看着兴奋异常的儿子,彼此相望无语。也许,他们根本不明白模特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那个可以给阿小带来转折的电话偏偏被他的父亲接到了,他说,我们家已经买了摩托了,不需要再买了,然后把电话挂了。阿小足足等了一个月,他找去省城询问,结果让他哭笑不得。但他并没有恨他的父亲,他给家里打电话说,爸,妈,对不起,你们的钱被我花光了。

    阿小就没再回过家,在外面做起了学徒,后来学了车,再后来,做起了出租车司机。

    阿小,你真的一点都不恨你的父母?我转过脸疑惑地问。

    恨过,可是有用么?机会与我失之交臂,只能怪我运气不好。阿小把目光远远地投向前方。我的目光跟踪着,看见对面弯着腰锄草的一对老夫妇。

    金金,你说我怎么恨这样一对老人?

    我静默。

    阿小说,金金你知道吗?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赚大钱,然后娶一个好老婆好好过日子。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开出租车。不过,开车也给我带来的幸运,它让我认识了你。

    当阿小把炽热的目光转而向我的时候,我已经起身掸净身上的泥土,准备离开。

    我说,阿小,什么都别说好吗?

    阿小用开出租车赚来的钱给我买了一束又一束红色的玫瑰和纯洁的百合,她们异常热烈地绽放在同事们的眼里,也渐渐开在我的心里。女人,总是那么容易被打动。

    那个温暖的午后,我在阿小的车子里,被阿小有力的手臂拥抱,我的唇被阿小滚烫的唇吻住。阿小吻得很忘情。

    我的眼神掠过阿小的头顶,飞向窗外,飞到几年前的校园里,看见木木第一次吻我时的情景。我们在学校附近的酒吧里喝酒,木木和我都喝醉了,他拥着我说,金金,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我决定把阿小带到回去见父母。

    阿小开心得像个孩子,一个劲地问,你爸爸妈妈喜欢吃什么?他们喜欢怎么样的女婿?

    我抿着嘴唇说,傻子,你得意什么,我可没说是带女婿上门啊。

    阿小呵呵地笑着不说话。我知道,他是因为太开心了。阿小的心,单纯得像一块镜子,看得清楚一切。

    爸爸妈妈来来回回绕着阿小转了三圈。阿小一直微笑着喊道:叔叔,阿姨你们好。

    爸爸在知道阿小是个出租车司机后,拉长了脸,一个人回里屋看新闻去了。妈妈也没再说什么话,顾自做起饭来。

    我说,阿小对不起。

    阿小抚着我的头发,没事。我会让他们改变看法的。

    可我知道,我的父母都是太固执的人,他们认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那一顿晚餐,改变了我对阿小的态度。我爱着我的爸爸和妈妈,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们非常非常爱我,他们的爱,让我无法反抗。我在爱的网里挣扎了整整二十多年,早已疲倦。

    还是在阿小的车里,我坐在后排低着头说,阿小,原谅我。我开了车门,站在马路上,身边是来来往往的车辆,扬起大片灰尘。

    至今,我只依稀记得阿小这么一句话——金金,等我赚了钱来娶你。接着是很大的油门声。阿小离开了,他不是个死皮赖脸的男人,他没有再纠缠我,我又开始拥有一大把的时间,一大把数落凋零落叶的时间,一大把阅读别人故事的时间,和一大把咀嚼腐烂爱情的时间。时间,让我渐渐从容,和冷峻。我想,我该开始好好工作了。我把两段爱情埋葬在文字中。

    一个多月后的中午,阿小来电话说,金金,我要去海南,也许会在那里呆很久,你能送送我么?他在电话那头静静等待我的回答。

    阿小看起来一身轻松,只背了一个大书包,像个上大学的学生。他的旁边还站着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阿小说,金金,这是我表哥,这次是他带我去的。

    我望向阿小的表哥,大胡子男人的目光里除了空洞就别无他物了,我连忙躲闪开去。

    检票的时候,阿小走近我在我额头上印了一吻,轻轻说,金金,等我赚了大钱回来娶你,请你一定等我。

    我木然站立在突然空旷起来的候机厅里,看着阿小高挑的身躯在人群中慢慢消失。相见时难别亦难。又一个和等待有关的誓言,这是说出来的,不再是木木,而是一个叫阿小的男人。

    和陈而相处得极其融洽,我们像两个久违了的老朋友,彼此倾听,彼此接受。我们总是一起逛街,一起洗头,一起去唱歌,一起去喝咖啡。与木木再次相遇时,陈而正走在我身边。木木穿着一件灰色的休闲衫,比之前更加清瘦了。他站在路口作翘首等待的姿势,只是等的不再是我。

    我拽着陈而的衣袖,拐进另一条街道。

    干吗走这条路,你不是要去“江南布衣”的么?陈而这个女人敏感得要命,她追问着我改变行走路线的原因。

    没什么原因,换一条路,换一种心情吧。抬头的瞬间,大片大片的阳光散落到我们的脸上、身上,依稀闻得到温暖的味道。陈而与我并肩行走在这条叫不出名字的小路上,两个女人都沉默着,各怀心事。

    从时代广场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偌大的停车场上站了一群黄发的年轻人。他们中间,是一个女孩。黄发们一直围着她,风里飘来他们争吵的声音,听得见其中一个黄发说:“小妞长得漂亮些就可以走路不长眼睛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陪哥们逛会就算你赔礼道歉了。”却一直没有女孩的声音。

    女孩低头哼着歌,她看上去并没有太在意那群小青年,而当一个挨近她的时候,她狠狠瞪了他。

    我扯了扯陈而,示意离得远些。陈而挣脱了我,她像一个女中豪杰一样跨上前去,拽住了其中一个小青年的衣领。那群小青年开始起哄,看情形变得非常糟糕。这时几个保安从远处赶来,小青年们终于一哄而散走开了。

    陈而拉着女孩子走过来。这时我才看清女孩化着夸张的娃娃妆,她的脸因为刚才的情景而变得通红。

    她朝我们微笑,她说我叫林会,谢谢你们的帮助。陈而也笑着看她。

    林会说,我在艮江路开了个叫“片刻妩媚”的饰品吧,你们什么时候有空,来我那里坐坐好吗?说完,她掏出两张印着“林会”字样的名片递到我和陈而面前,上面还有她的地址和电话。

    今天真的非常感谢。她在离开的时候还不忘说这么一句,然后一袭鲜艳的韩装渐渐从我们眼睛里消失了。

    我并没有在意这个看上去过于妖冶的女子,而是被陈而的勇气深深折服。我问她,你当时不怕么?陈而拍着我的肩膀,笑成一大朵明媚说,你不知道我读大学的时候,是学校的台拳道训练队的呀。

    陈而,从她一出现,便以一种高于我的姿态存在。我似乎只能仰视才可以看清她的真相。我知道她并不漂亮,却清秀,她的身材并不高挑,却匀称,她的工作不算很好,却业务精湛而她在我面前的举动,并没有过分得意与张扬,更多的是安静地陪我笑,陪我哭,或者做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虽然,虽然我还未曾打开心扉,那些点滴的情感碎片,和木木,和阿小。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咀嚼,比两个人在一起品尝更厚重。

    我所知道的陈而,她的感情是一片空白。她像一棵要与男人并肩站立的树,以倔强的姿态独自行走成生活的曲线,独自承受各种压力。她说,她算过命,算命先生说她将经历一场痛苦的爱情。她说,爱情如果是痛苦的,那宁可一直单身。

    我和陈而,是两粒有着完全不同世界观和爱情观的种子,却在同一块泥土里生根发芽。

    三一个早上,三个女人,几杯清茶

    林会的店面并不大,在艮江路与人民路的拐角上,却装潢得异常精致。

    林会依然化了很浓的妆,深蓝的眼影闪烁着青春的光泽,鲜红的指甲油映着她年轻的脸。她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店铺的最里边,低头修剪着指甲。开着很响的音乐,听得出来是胖蝴蝶玛利亚凯莉的的声音。店里没有顾客,林会的余光瞥见有人进了店门,就忙起身招呼,然后我就看见了她眼里放射出的热情和真诚。

    是你们?怎么不先打个电话?现在都没什么可以招待你们呢。林会居然会像一个世俗的女人应酬起来。

    三个女人唧唧呱呱说了一通话。林会为我们沏上的清茶早已冷却,一片一片嫩绿的茶叶都沉下杯底,尖尖地立着,傻傻地站着。

    林会的店取名为“行者妩媚”显然她是花了工夫的。如店名一样,店里的东西“妩媚”得很——各种款式和质地的项链,各种充满浓郁异国情调的围巾、挂饰、摆件。我们在这些琳琅满目的饰品前眼花缭乱起来。

    林会是个喜欢把自己拴在车票上的女子,她到过很多地方,不去城市,只去偏远的乡村和遥远的少数民族地区。去云南丽江的时候,她才18岁,带来了一大摞的印染织物。去西藏的时候,她中专刚刚毕业,爱上了那里粗犷而奔放的藏族男子,也爱上了那里的刀具和牛角挂饰。她在意大利从小街上淘了一大堆希奇古怪的东西。她把每一次旅行看成一次洗礼,她带来的每一件小东西都有一个小故事,所以价格不菲,但还是有源源不断的客人从邻近的城市跑来,敲开她的小而精致的店门,喝一杯她沏的清茶,听一个她娓娓道来的故事,挑一件称心如意的小东西。她的顾客们,就像一群追随者,虔诚地和林会一起妩媚着。

    与林会的交谈,就像一次漫长而触手可及的旅行,我和陈而快乐得像着了魔。准备离开时,林会从橱窗里取了两个琥珀戒指,圈在我和陈而的食指上。这样的戴法,我并不习惯,望向陈而时,看见她正仔细地端详着那一枚淡黄色的属于林会的故事。我和陈而戴着林会的故事走开了。

    四我把自己弄丢了

    我只是转了个身,我就看见了那个黑色的人影。人影很快地从窗边闪过了。我又重新坐下,等到我再次回头看窗外时,校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的身后了。我起身说,校长您好。校长的目光像几百条蚂蝗一样牢牢盯在我的脸上。

    金金老师,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校长说完就关门走了。

    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时,校长正坐在转椅上背对着我,大口大口地抽烟。烟雾像一大群妖怪张牙舞爪地朝我奔涌过来。我在片刻窒息了,听得见粘满油腻的声音弥漫在我耳边,油腻的声音说:金金,做我的情人好吗?然后,门被油腻声音的主人反锁了,再然后,我在油腻的怀抱里挣扎。

    顺手抓了办公桌上的花瓶,朝向油腻砸过去,砰一声,花瓶在油腻的脚边掉落,碎片四散开去,白花花的一大片。我夺门而出。我知道,我并没有砸到他,这个早就在酝酿一场阴谋的黑影。

    电话里,油腻的声音继续跟随着我。

    金金老师,今天的事你自己放明白一点。如果你说出去,这学年的考核你就等着不合格吧。

    油腻的声音高高悬挂在空旷的黑夜里,我开始陷入一场更加可怕的戏里。

    电话线将黑夜里的几个女人连在一起,陈而的手机一直关着,我在这边近乎绝望地等待,等待一场暴风雨的来临。一念之间,想起了那个有着蓝色眼睛的女子林会,也许,她会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我捏着话筒,开始小心翼翼拨打那个并不熟悉的的电话。

    是一个女人睡意朦胧的呢喃声,问我是谁。

    林会,我是金金,我现在很想和说会话,你能出来吗?

    话筒那边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带些沙哑又有些粗犷的男人的声音,阿会,那么晚了谁找你啊?

    这是出乎我意料的,林会那么年轻,就和男人睡在一起了。我捏着话筒一直没再说话,等着她的回应。

    两个女子在“借我一夜”酒吧里坐下的时候,已经是近凌晨1点。大街上只剩下出租车在来回奔忙,街角粉红的灯光隐约地招摇,投向那些形形色色的人。

    我居然开始像个孩子似的手足无措,我握着林会的手,紧紧地捏着,我的眼泪一拨接着一拨往下淌。林会是个妩媚的女子,也只有妩媚的女子才能开“行者妩媚”那样的店,她只是静静地听,偶尔把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打着,像母亲安慰孩子一样安慰着我。

    我该怎么办?我看着林会抽了一根烟,看着她将香烟点燃,看着她将香烟慢慢放进唇间,看着烟雾缓缓从她曲线分明的嘴唇中间喷涌而出,呈现美丽的形状。我想,这是我无法做到的。

    金金,辞职吧。林会在吐完最后一口烟后说了这么一句话,她的目光穿越过酒吧的昏暗,投射到我的脸上。也许,我们该给那个男人一点颜色看看。

    我对这个想法不置可否,直觉告诉我,林会还只是个23岁的女孩子,她的情感过于激越,她还是个未成熟的姑娘。

    你喜欢当老师么?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这个职业?林会毫无顾忌地将我身上的伤疤狠狠揭开,我在这个黑暗的夜里疼痛成一条被剥去皮的蛇,蜷曲在灯光灰暗的角落里,苟延残喘。我把脸深深埋进长长的黑发中,林会看不清我的脸,能看到的是我颤抖的身躯。

    在彼此沉默的里,林会接了3个电话。她就像一名演员,出色地表演着她觉得自己该承担的角色,美丽地欺骗着电话那边的男人们。我把头从长发里抬起来,林会卷曲的染成金黄色的头发,大朵大朵盛开在眼角的紫色花朵,以及唇边鲜艳的红色,都开始像一幅曼妙而诡异的画卷铺开在我面前。她捏着香烟的手指修长而白皙,指甲被镶嵌上同样艳丽的图案。她像一条吞云吐雾的小母龙,姿态幽雅性感。

    会,有男朋友吗?我好奇地询问起关于眼前这个妩媚的女人来。

    有过,很多。她一边往空玻璃杯里倒酒,一边不抬眼地回答。

    那你考虑过真正爱一个人么?

    当然,每天都在尝试,尝试去爱一个可以让我完全迷失的人。

    标准呢?

    应该是英俊,心存温柔又懂事的男子。可现实并非如此。林会开始不断搅动杯里的液体,眼神迷离地落在酒吧的某些暧昧的间隙。

    刚才电话里那些男人是谁?我问得不厌其烦,几乎忘了是我找了林会来说话。

    林会又点了支烟给自己,黑暗里有一圈又一圈白色的烟雾开始缭绕,然后她反问我,你觉得爱情,需要的究竟是爱,还是一个陪伴者?说完,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剩下一只盛满空气的透明的高脚玻璃杯静静立在原木的吧台上。两个女人开始一杯一杯地喝酒,只是喝酒,不说话。而彼此心跳的声音却随着触手可及的空间传递过来。谁都不快乐,我,还有林会。

    那个晚上,林会的妩媚开始在我心里更加耀眼地盛开,只是我不再以异样的眼光欣赏这种美丽,而是渐渐尝试靠近,每个女人,都以应有的方式存在着,我,陈而,还有林会,甚至更多别的女人。我开始相信。

    整天都在战战兢兢中度过,担心与校长相遇,担心同事们不寻常的询问和目光。我开始像一只失魂落魄的小鸟,跌跌撞撞在办公室和教室之间。下班的时候,还是迎面碰上了校长。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问道,小金老师,准备回家了啊?周围有同事走过,暧昧地朝校长献殷勤,我突然有想呕吐的感觉,狂奔出学校。校长那张猥琐的脸,同事暧昧的笑,孩子们天真可爱的身影,一切的一切开始纠结成一张挣扎不开的网,我困在了其中。

    你这些天去哪里了?陈而在短信里问。

    我被人骚扰了。准备辞职。我把前前后后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陈而说,辞职吧,我一朋友报社正招人,你去试试,相信会成功的。

    当我把辞职信放到校长办公桌上的时候,一屡屡灿烂的阳光正穿过窗帘射到墙角的一大盆绿色植物上,斑斑驳驳地光亮让我睁不开眼。校长顺着信丢来的方向看过来,诧异地问:小金,你在开玩笑吧?

    不,我没心思开玩笑。我想郑重地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辞职不干了。我转过身,大踏步地离开,并且狠狠带上了校长办公室的门。走廊上几个同事怔怔地看着我抬头挺胸地从她们面前走过。那时候,有一大串快乐从心里冒出来,我居然听见自己在哼一首名字叫今儿真高兴的歌,我想,我是真的高兴了。

    校长没有追上来,但是他的电话却追上了我。

    小金老师,你今天有些冲动啊。不像以前那个文文气气的金老师了。

    小金老师,趁我还没同意你的辞职申请,你快回到我办公室来,不然你会后悔的啊。

    我在电话这头呸了他,你这个不要脸的老驴,休想!然后就把嘟嘟的声音送给了那头老驴。

    五每个人都说

    在庆祝我脱离苦海的聚会上,林会带了一个年纪颇大的男人,她挽着他的手,亲昵的模样让我和陈而都有些吃惊。她说,这是我的男朋友,叫enson。我用手轻轻拧了一下陈而的手臂,朝她示意,陈而也朝我递了一个眼神。林会的水蛇腰被这个叫enson的男人揽着,他露着一口被香烟熏黄的牙齿朝我们绅士般地点头微笑。我的胃里泛了一阵恶心,然后看见他的右手手指上有一个很大的黄金戒指正狰狞地看着我们。

    林会的脸上却始终挂着幸福的笑容,她举杯说,金金,为你的重生干杯。

    我们四人碰杯,一饮而尽。几杯酒下肚后,我们开始彼此放松,和enson也开始多了些话,讲一些他生意场上的成败得失,也讲他和林会的未来。

    陈而一脸严肃地问enson,你准备和林会什么时候结婚?

    enson和林会相视而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只是埋头解决自己碗里的东西,没去理会他们之间的爱恨纠葛,也许保持沉默的姿态是最合适的。我开始为林会感到悲哀

    林会说,enson很爱我的,他带我去过很多地方,下个月我们要一起去法国。说完,她灿烂的笑容就贴到了enson的脸上。然后我和陈而就再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喝酒,吃东西。很多事情,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我突然想起,也许那天晚上电话那头的声音正是这个男人发出来的。我无法想象他压在林会柔媚的身体上时的情景,我怕自己会随时尖叫。

    enson接了电话后就先走一步,剩下林会和我们两个女子在一起说话。陈而总是毫不忌讳地单刀直入,她问林会,你为什么爱他?

    林会剥着抹满了油彩的指甲说,因为他有钱。

    你真的那么看重钱?

    是的,你不觉得没钱什么都做不了吗?那店是enson一手帮我张罗起来的,我还需要说什么吗?林会就这样开始喋喋不休起他的好来,然后借着酒劲,问我们,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么?

    我们望着她。

    她的卷发有些纷乱,却愈加衬托出她的娇媚动人。

    林会说,我以前是在酒店当服务员的。一天到晚地伺候别人。后来遇到了他,我们彼此相爱了。我可以拥有自己的房子,拥有自己的资产。你们觉得我错在什么地方?林会滔滔不绝。

    我曾经爱上过一个男孩子,他是酒店的门童。我把全心全意地爱着他,把一切都给了他。但后来才知道,这个面相俊俏的男孩,白天在酒店做门童,晚上居然在娱乐场所供那些富太太们玩弄。他在我面前哭着要我原谅他,说一切是为了钱,是想要多挣些钱来为我们的将来考虑。我也想原谅他,可是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他和那些女人纠缠的画面,我就再也控制不了。我和他分手了。

    分手以后他一直不肯罢休,还经常来电话找我,或者直接敲开我的房门,但每次都被我狠狠拒绝在门外了。为了让他死心,我将计就计,当着他的面挽起了enson的手,之后,他就彻底放弃了。

    后来有朋友告诉我,他因为卷入一场情感纷争之中,被人用木棍活活打死了。那时候,我的心才感觉到了疼痛,毕竟那是我爱过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我生命里的第一个。不过那已经是分开2年多以后的事了。

    说完这些,林会的眼神倏忽游离起来。

    enson有多大了?

    40多。

    他还没结婚?

    他说已经和他妻子离婚了。

    你看过离婚证书么?

    没有。

    陈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这个时候,林会的电话响起。林会说,我在和几个朋友吃饭,你等会再来找我吧。

    是enson找你了吧?

    不是。是野营俱乐部认识的几个臭男人,尽想占我便宜。哼,我才没那么笨呢,主动送上门去。

    林会看来是真的醉了。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并且前言不搭后语。我们搀扶着她离开了酒店,把她送到了她住的地方。没想到她住的地方和她的小店一样,非常有特色。红色窗帘红色的床单,红色沙发,一切都被红色吞没了。

    林会已经睡得很熟了,电话又响了起来。

    我听见那边一个男人粗鲁的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会会啊,你这娘们什么时候来陪我们哥几个啊?我们都等得急死了。我立刻按掉了电话,并且把电板拆了下来,放回林会很卡哇伊的背包里。

    陈而拉着我走出了林会的房子。我没有将听到的这些话告诉陈而。我想,也许有些秘密不该让第三个人知道。

    路上,我和陈而并肩走在灯光摇曳的昏暗中。

    陈说,你后悔离开那个学校么?

    我想了想,坚决地说,没有。我感谢你和林会,是你们给了我勇气。

    我哥在报社当副主编,我明天叫他抽个时间来和你谈谈。

    陈而,你哥现在在做主编了?我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他已经读初中了吧,高高大大的,常常来教室门口接你回家的。他后来跟你父亲了是么?

    陈而点了点头。我哥完全凭着自己的实力走到现在,很不容易。我父母离婚没几年,父亲在一次车祸中丧生,而哥哥幸免于难。母亲难以割舍下这块心头的肉,和她的第二个男人商量着把他接来和我们一起住。他读完高中就自己去闯荡了,每个月都会寄些钱回来,却不告诉我们他到底在做什么。后来,我在报纸上看见了他的名字,便着照着那个报社的电话打过去找到了他。

    陈而沉浸在长长的回忆里了,我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我也在想,这会是怎样一个坚忍而充满智慧的男人。

    陈而还告诉我,有一个男人在追她,很执着。是在一次酒会上认识,他是某公司的项目经理。那天她把一只酒杯碰倒了,弯腰去捡的时候他也弯下了腰,两只手碰在了一起。目光交错,然后开始交谈,互相留了电话。单位里的人都怪陈没有良心,把那么痴心的男人抛在一边不闻不问。

    金金,你说我是不是该接受他呢?陈而第一次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

    我说,一切由你自己决定吧,凭着直觉去决定爱或者不爱。我相信你的。

    陈而没有再出声,我和她并肩行走在深夜的大街上。陈而的思绪把我们带回了她小时候的那些日子。陈而说,不是我不想去爱,是我不敢去相信爱情,那些被人们称道的,被人们夸赞的所谓坚贞的爱情。

    我的母亲在邻近的城市上班,只在周末才回家看望我和哥哥,也只有在周末,父亲才有机会和母亲亲热。平常的时候,父亲是家里的一切,照顾孩子的事都被他一个人承担下来了。所以说,我从小就是在父亲的怀抱里长大的,我依然清楚记得他为我穿衣服,为我梳头,甚至在我尿床后清理床铺的温暖细节。我每天都躺在父亲身边,在父亲温和地轻轻拍打下才能睡去,哥哥就躺在离我们不远处的一张小床上,我们三个人彼此温暖着。

    等我上了小学后,父亲翘首在校门口等待的身影成了我无法忘记的一幕。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母亲的周末不再回家度过了。她甚至连续两个月没有回来看望我和哥哥,也没再和父亲亲热。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邮递员把一封带着母亲笔迹的信放到父亲手,然后我和哥哥就看见了父亲眼里流淌出来的泪水。一个男人在他的孩子面前哭了,这是怎样的一种辛酸。

    母亲在信里说,她爱上了别的男人,她要和父亲离婚。当然这些是后来才知道的。母亲还说,她对不起父亲。再后来,父亲就在母亲寄来的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一个月后,母亲和另外一个陌生男人开着车回来接我。父亲和哥哥站在村口的拐角里,看着我们的车开得老远老远。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我转过身,从车窗里望出去时,父亲和哥哥依然站立的情景。有时候,一辈子无偿的等待也许也是一种幸福。父亲死后,大家发现了好些母亲未曾带走的衣物,父亲都完好无损地放在那里,甚至可以看清每天清理的痕迹。父亲是个无怨无悔的男人,他的一生都爱着我的母亲。可是,金金,这样的爱,为什么只有一个人来维持?

    父亲,这个我生命里最最倔强而高大的男人,一直作为男人的形象伫立在我的脑海里。读大学的时候看着周围的女同学谈着一拨又一拨的男朋友,看着那些所谓的男朋友将她们抛弃,男人的形象开始残缺不全。所以我害怕真正走近男人,我害怕父亲的形象因此而崩溃。

    陈而终于絮絮叨叨地将她的过去说出来,在长长的一声叹息中,汽车的车灯向闪电一样照亮我们。两个女人被街灯拉长的身影在黑夜里更加凄清而美丽。

    在报社的一个小小办公室里,我见到了陈而的哥哥——陈错。他和我遥远模糊记忆中的那个男孩子已经相差甚远了。一头浓密的头发,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修长的手指,陈错就如此安静地坐在我的对面。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我起身作别的时候对我说,明天开始你就来我们报社上班吧。

    一切不知从何入手,唯一能做的就是找陈错,我像个一无是处的孩子杵在陈错的办公室里,听着他耐心地指导我。我想,这也许就是我接下去的生活了吧。陈错的声音恍恍惚惚,若即若离。

    当salina出现在我视线的时候,我已经基本上熟悉了新的工作。可我还是喜欢去陈错的办公室找他说话,虽然我是个不善于交往的女子。但是那一次,我却退了回来。因为我看见她正坐在陈错的椅子上翻阅着他桌子上的东西,陈错背着她,看着窗外,彼此心照不宣的模样。

    同事悄悄告诉我,那是陈错远在上海的女朋友。我不明白35岁的陈错为什么还不结婚,更不明白他们兄妹两从来不曾向我说起陈错有一个远在上海的女朋友。后来我悄悄告诉自己,这些是别人的家事,我作为一个外人,也许根本不用去关心,心里却流淌着异常的感觉。

    那天晚上做梦,那个坐在陈错座位上的女子抬起头朝我说话,她说,你就是那个金金么?

    我点头。

    她说,你就是那个抢走我的陈错的金金么?

    我茫然地站在那里。陈错走到我们中间,看着我也看着她,然后转身朝我走来,与我站在一起。

    那个女子歇斯底里的叫声,摔碎了桌子上的杯子,搅乱了桌子上高高堆着的稿子。

    我被这个梦给吓醒了。我惊异于自己居然会做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我现在对新闻采访越来越顺手,逐渐开始接手一些比较重要的采访任务。陈错对我的表现非常满意,在会议上表扬了我。我坐在下面,看着陈错兴奋的表情,脸居然热起来。我悄悄恨了一下自己。

    周末的聚会上,陈错和他的女朋友也来了。他的女朋友依偎在他的身边,脸上是幸福的微笑。我推门进去的时候,看见了陈错很小的一个动作,他把她挽着的手给拨开了。我心里一喜。又开始恨自己的窃喜来。

    林会迟到了很久。她没有和那个黄牙的enson一起出现,她说他出国了,和他的老婆一起。她说她是打车过来的,外面下雨,车子很难打到。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一种液体从她的眼睛里落下来。眼角上浓重的蓝色眼影被泪水冲开一条沟壑,顺着面颊开垦出一片田地。

    陈而说,林会,你该庆祝,为自己的解脱。说着举起了酒杯。

    林会说,他说过他会离婚的,他说过他要娶我的。开始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肩膀不住地抖动着。她真的还是个孩子。

    我和陈而一起圈住了林会的肩膀,喃喃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林会被电话吵了,她接了很愕然地站在那里。她说下面有个朋友在找她,她下去一趟。

    我们趴在窗子上看见她立在酒店的门口。一辆奔驰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个女人,扇了林会一个巴掌后又钻进了车子。林会去追赶,摔了一跤。我们赶下楼,她哭着。不是起不来了,而是没有勇气起来了。

    她说就是那个女人,让她失去了enson。他们居然没有出国,居然还在这个城市。

    林会拼命灌自己酒,酩酊大醉。嘴里一直呼唤着enson,enson。我们不知道她为什么爱那个男人那么深。

    扶她下楼的时候,楼梯上遇到了一帮叼着烟的年轻人,他们异口同声地叫起来,哟,这不是臭婊子会会么?怎么又被男人抛弃啦?一个男人还把手伸出来拧了林会的脸一把,嘴里说,醉了还那么妩媚啊,什么时候让老子睡睡。

    陈错推开了女朋友,一拳打在那男人的鼻子上。那男人立刻顺着楼梯滚了下去。保安赶来。

    我们一行几人都沉默了。我们对林会一无所知。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我们只知道她彻骨地爱着一个叫enson的已婚男人,我们只知道她开着一个叫“行者妩媚”的店,而我们不知道的,太多太多。

    陈错让陈而和我多陪陪林会,这段时间她会比较脆弱。

    那天晚上我和陈而住在了林会家。半夜林会“救命”“救命”叫了好几次,我和陈而到她床边的时候,她闭着眼睛,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然后她居然醒了,扑在我的怀里。她说她梦见自己被人丢在深山里,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她说她害怕极了。我拍着她的背悄悄说,会,安心睡吧,我们在你身边,什么都不用怕的。

    林会说,陈而,金金,我对不起你们。垂下脑袋。

    我们不说话,继续等待她的后话。

    我一直在欺骗你们。我从来没有做过酒店的服务员,也从来没有什么门童。

    她哽咽着。

    初中毕业后我在野营俱乐部里认识了一帮年轻人,他们抽烟,打架。我爱上了其中一个,象发了疯一样去爱。愿意为他做任何事。那个男人只比我大一岁,却有一大把女朋友,她们都比我会粘人,成天缠着他。他说只要我做一件事,他就只爱我,把她们都赶走。我答应了。他把我带到一个酒吧,让我在那里坐台。一开始我不愿意,后来被他的几个朋友监视着又抓回来了。

    说着,她露出自己的手臂和大腿,那些布满伤痕的白色肌肤,痛苦地尖叫着。陈而的手抚过那些已经平缓的伤疤,象触摸一片随时碎裂的玻璃。

    林会继续缓缓说着。那个所谓的男朋友却并没有因此不再和别的女子交往。清晨回去时,她看见自己的床上他和另一个女子纠缠着。她疯一样狂奔在清冷的街头。他对她不屑一顾,告诉她,她是一个非常适合做婊子的女人,不做是一种浪费。

    后来她在酒吧遇到了enson。enson说他真的爱她,希望她可以脱离现在的生活。她看见了这个男人满口的黄牙,也看见了他眼睛里的温情。在一个夜晚,她被他带着离开了那个酒吧,也离开那些人。

    但是一切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那个男人知道林会傍了一个大款后反而变本加厉起来。那段日子,林会成天躲在房子里不敢出家门,怕的就是遇到那些人的纠缠。后来enson说,林会你现在可以放心了,那小子已经进了看守所。原来他因流氓罪被判入狱。林会终于释然。她突然发现enson是个那么可爱的男人,而且懂得疼她,因为那个男人的入狱离不开enson为此付出的努力,他搜寻证据,并与相关部门搞好了关系。林会看着眼前这个满口黄牙的老男人,扑在了他的怀里。

    enson是爱我的,他告诉我他有妻子,还有一个在北京读大学的儿子。他告诉我他会选择一个适当的机会向妻子提出离婚,然后和我在一起。我一直在等待着那一天。正当我充满期待地等待与之一起踏上浪漫法国之旅的时候,他的妻子出现了。

    林会哭成了一个泪人。

    陈而从纸盒里抽了一些餐巾纸,递给了林会。林会哭哭啼啼地入睡了。而那一夜,我和陈而未曾合眼。睁着眼睛面对着黑暗,睁着眼睛彼此不说话,只听见彼此均匀的呼吸声。夜那么静,那么黑。情那么重。

    陈错约我晚上喝咖啡。我欣喜若狂。又不安地扪心自问,我会破坏别人么?

    陈错一个人埋头看报,桌上放着一杯柠檬水。见我已到,忙放下手中的报纸,叫来了waiter。服务员说,我们这里的情侣套餐非常不错。陈错望了望我,答应了。

    我的心快要蹦出来了。已经蹦出来了。

    陈错说他为我这么快进入新的角色而高兴。并为我在8个月中取得的不错业绩而干杯。我们拿着柠檬水碰了杯。陈错看上去比平常要兴奋,话也特别多,平时在报社的时候,他是个比较沉默寡言的男人。陈错说,你的成绩充分说明我妹妹没介绍错人,我也没有看错人。

    我腼腆地低着头,不敢去看他闪闪发光的眼睛。

    我的脸被他的目光狠狠灼烧着。

    突然我的手被陈错的手捉住了。而这个时候waiter的敲门声响了起来,他放开,镇定起来。

    我们默默地吃东西。

    我开始发话,打破这种局面。

    陈总,你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陈错放下手中的餐具“你别叫我陈总,叫我陈错就可以了。没有结婚是因为没有遇到一个合适的人。”

    我的脸更加发烫了,因为预感到了什么。却继续问道:“你上海不是有女朋友么?难道你们不打算结婚?”

    “这个世界上一相情愿的事太多。就像我喜欢着某个女孩子而她对我无动于衷一样。salina的确深深爱着我,而她却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过于现代的女性会对我造成某种精神上的局促和压抑。”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我好奇起来,也开始慢慢放松。

    “她说她有爱我的权利,我也无法阻止她来爱我。我的心里只把她当作我普通的女性朋友。但我绝对不会碰她。”

    陈错的眼睛闪烁着跌扑不定的光芒。

    我愣在一旁,我揣测不了陈错说这些话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忐忑不安。

    陈错说,金金,做我女朋友吧。用手盖住她的手。

    我没有回避,脑子里想起了陈错与那个叫salina的女子的一幕幕。他们并肩走在一起,她靠着他,她挽着他,她向他微笑。一切都是她主动,而他的确是那么被动接受着的。

    我说,陈错,哦不,陈总。这个事情太突然了,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你能给我一段时间么?

    说完起身背包离开了。陈错说,我会等着你的。

    那么熟悉的关于等待的话,我不止一次听见了,杨,还有阿小,可是那些等待都是不堪一击。我开始害怕轻易承诺的等待,知道了那些等待是多么容易破碎。

    第二天中午下班的时候,我在单位门外遇到了salina。凭着女性的观察能力,我站在稍远处观察起她来。她穿着一袭红色的长风衣,微卷的长发恰倒好处地垂落到下巴处,高挑挺拔而丰满匀称的身材,高贵的气质。散发着夏奈尔5号香水的味道,百丽的鞋子。

    她也看见了我,走成一道风景线。站定在我面前时,我终于看清楚她嘴角一个小小的酒窝。她在朝我微笑。

    她说,金金你好。我们一起走走怎么样?

    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我们也许会产生某些冲突。

    我和她沿着西湖新天地慢慢往前走。我穿着灰色的“江南布衣”的毛衣,围了条粉红的长长的围巾。两个女人的行走,让路人频频回头。

    她说,金金,你是个出色的女孩。陈错经常提起你,说你只用了半年时间,不但适应了新的工作,而且业绩突出。

    我谦虚地笑起来,那是陈总关照的缘故。

    她突然止住了脚步,站到我前面,看着我的眼睛,说,金金,你喜欢陈错么?

    我哑然了。心突突跳着。

    她还没有等我回答继续说道:金金,请你一定好好爱陈错,我用了4年时间全心全意爱他,请你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爱他,答应我好么?

    她的一双柔软的手握住了我的肩膀,恳求着我。我像一尊塑像一样呆呆站了半秒钟。

    陈错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特意从上海赶过来,只想你好好爱他。我不恨你,也不恨他。恨只恨我不是他想要的女人。

    我什么话都没说,因为我终于明白了一切,原来陈错那天在咖啡馆里和我说的一切都是真话,并没丝毫欺骗的意思。我和salina走在林荫小道上,她看上去的高贵并没让她失去半点亲和力。她是个非常诱人的女子,她的人格魅力深深吸引了我。

    我说,salina,我不知道一切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你。请你继续爱他好么?

    不,不会了。当初我承诺过,我有爱他的权利,仅限在他还没有爱上别的女人之前。现在我的权利已经丧失了。

    salina的头发被秋风扫着,散乱地掠过她性感而立体的面颊,我看见了她满眼的失落。

    不过现在我觉得轻松了很多。终于我可以安心地放下他,我也希望你能够让我真正安心。金金,你还没有答应我呢。

    我点了点头,然后又开始拼命摇起头来。

    金金,陈错是个很不错的男人。他不会轻易爱上一个女子。你要好好把握和珍惜啊。

    我想我也许是真的喜欢上了陈错,这个有着大男孩般魅力的成熟男子。我点头了。

    金金,谢谢你。我得走了,买了回程的车票。希望你们幸福。这是我的联系电话和地址,以后来上海找我。

    salina像一个骄傲的女神,不带把点遗憾和尘埃地离开了。留给我一个骄傲而妩媚的背影。

    我想,在这次信手拈来的爱情中,我是个失败者,salina,这个美丽而骄傲的女人,才是值得庆贺的。

    陈错来短信,金金。没有别的话。他明亮而幽深的眼睛,忽闪着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奔向报社,径自推开主编的办公室门。陈错就站在那里,他在等待着我。陈错说,金金,信我了么?

    我说,陈错,她来了,她走了。她别的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了最宝贵的一样,就是你。

    我和陈错一起出现在陈而面前时,陈而是满脸的莫名其妙。后来才恍然大悟般说,哈,你要做我嫂子了么?我依偎在陈错身边,满面笑容地问,你介意么?介意我成为你的嫂子么?

    陈而像个孩子似的大声笑起来,说,一切尽在我的掌控之中,你们终于都中了这个圈套,这个甜蜜的圈套。原来这一切都在陈而的预料之中,她太了解陈错了,她早就知道salina不适合陈错,陈错对她也纯粹出于一种朋友间的交往。我的内秀和文静,就是陈错需要的。

    其实我还是对这一切突如其来的事,有些茫茫然的味道,就象做梦,一年之间换了工作,一年之间居然找到了爱情。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陈错对陈而说,你也不小了,该找个好男人。陈而将目光投向我。微笑。

    我也微笑。剩下陈错在那里一片茫然。

    天开始渐渐凉起来。

    陈而准备将她的那个人带出来与我们见面。

    我在玻璃车窗里看见了木木熟悉的背影,以及和我一起欢笑和哭泣的陈而。我对开车的陈错说,错,今天身体不舒服,不想去了。便不再说话。

    我们叫了便当,我一言不发地独自咀嚼着坚硬的饭菜。陈错显得很茫然,他一直问我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却都被我用眼神阻止了。

    2个小时后,敲门声不断传来。陈而和一个男人立在门口,身边还有林会。

    我的目光接连与他们相会,最后落在那个男人身上。他,是木木。四目相对。彼此沉默。

    这一天,陈而显得很兴奋,滔滔不绝说着一些漫无边际的话。我突然起身说,对不起,时间不早我得回家了。然后什么话也没再说推门而去。我知道此刻,木木正以一种极其尴尬的姿态伫立在原地,而陈而一定会纠缠不休地追问原因。呵呵。世界真是可笑。我也知道陈错一定会尾随而来,他从来不曾看见过我如此的反常。

    陈错追上了我,没有说话,把我拥在怀里。错,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是口口声声说要等我一辈子的男人。眼泪无声地流。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你会选择谁?”他问。

    我推开紧拥着我的错,望向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却深邃。

    “有些东西会一直在内心最深处。我想一直藏下去,我以为自己不会再去翻阅。但人算不如天算。还是泛出来了。错,我现在很乱。”我低下头。

    陈错没有再问,搂着我往我家的方向行走。

    几天之内,我们几个人都没有再彼此联系。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改变,将几个人的关系搞成一团糟。

    陈错会适时来我办公室和我说话,或者只站在门口看着我,默默地站着,像望一道风景。而我,只顾自己做事。

    一星期以后,陈而云一样飘到我面前。她就坐在我的对面,她把目光递到我的脸上,她的目光告诉我,金金,我要离开这里。然后她把修长的手指放到头发上轻轻卷起一绺,说,金金,我什么都不知道。对不起。金金,我是爱他的。对不起,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轮回。我要离开这里,不要再记挂我,把我忘记。然后转身。

    我狠狠拽住了她归去的衣袖,大声叫起来,陈而,你不许走!我不再爱他了,他也不再爱我了。我现在全心全意爱着的,是她的哥哥,陈错!

    陈而开始木讷地立在那里,但是却不住地摇着头,傻金金,不怪你,也不怪他。造物弄人。注定的事,无法改变。为我祝福吧,或者我可以寻找到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呢。

    陈而笑了起来,她的笑是那么动人而甜蜜。我的心像掏空了一样。疼痛。

    第二天,我,陈错,林会,开车送她去了机场。在落地玻璃窗里看着她的飞机,起飞,升空,然后渐渐离去。

    木木赶到的时候,我们已经准备折回。他的眼神里包含着太多太多无法说清楚的东西,是爱还是恨,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没有看别人,径直走到我面前说:“金金,我曾经爱过你。现在,请你允许我去爱陈而好么?”他以为是我把陈而逼走的。他开始恨我了。他在求我放过他。这个男人,太可笑了。

    林会走到木木面前,扇了他一巴掌,你这个男人怎么这么说话,口口声声说爱过金金,你以为是金金不给你们机会么?是陈而自己要走的。

    陈错不声不响尴尬地走开了,他不愿卷入这场无谓的纷争中。

    林会继续说,木木,请你好好问问自己的心,你现在到底爱着的是谁?

    木木看看我,又看看林会,再看了看蓝色的天空。他说,金金,对不起。又对林会说,谢谢你,你让我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后来从林会那里得知,木木第二天就乘了去深圳的飞机,追他爱的女人去了。

    再后来,陈而在南方某个城市里,在电话线的那一头对我说,请原谅她的自私。请我放他们一条生路,让他们在另外一个城市好好相爱。我在这里笑得哭了。

    当陈错接到salina的婚礼请柬的时候,已经是落叶纷飞的秋天。

    婚礼那天salina穿了一件缀满晶亮钻石的婚纱,像一个童话里幸福的公主。她嫁给了一个房地产老板。陈错在祝福完后俯在我耳边说,这才是她需要的生活,我给不了。然后我看见了salina意味深长远远投过来的漂亮眼神。我举杯,微笑。

    那一晚,我们在salina给我们安排的房间里休息。陈错将一枚闪闪的钻戒套在我的无名指上,他说,金金,嫁给我。我会一直爱你。我依偎在陈错温暖的怀里,幸福地睡着了。那一个晚上,我梦见自己成了世界上最最美丽的新娘,挽着心爱的人儿踏上了红地毯。

    喜欢上了独自在街头漫步,走每一条曾经和陈而一起牵手走过的街道。即使烈日当头,或者秋雨绵绵。

    那一天,我依旧独自漫步,却在街头看见了阿小的背影,短暂的一闪而过。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记得他穿一件黑色的夹克衫。于是我知道阿小回来了。我打他以前的电话,原因很简单,只是想知道他现在好不好,但没有人接。一次一次地坚持不懈,等到的是一个哑着嗓子的男人在电话那头说,他不用这个电话了。

    我在林会的店里又一次看见了阿小,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衣,佝偻着背,一耸一耸地从前面一个街角转进去。

    我跑出去,追他。他似乎看见了我,却没有停下来等我,而是悄无声息地钻来钻去,转眼的工夫,他的人影不见了。

    我对林会说了这事。林会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俨然一副哲学家的架势。她说她现在已经不再愿意去相信别人,也不愿意去追问别人的故事,更不愿意去回忆自己的故事。就让时光像水一样流失,流到最后,就到了大海。

    林会说着说着,她的泪便悄悄泛了出来。

    收到一封信。潦草的字迹。署名是阿小。小心翼翼地拆开时,又看见了触目惊心地三个字——“等着我。”

    他说,金金,你要等我来娶你。

    我把信压在了抽屉底下,用厚厚的书罩在了上面。一些过往,真的需要尘封。这时,陈错从门外进来,他带着满满一怀抱的疼爱。

    阿小电话里的声音痛苦而微弱。他说,金金,救我。我的心沉了下去,心想不好了。推来低矮的房门,呈现在眼前的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剩余的就只有空荡荡。

    阿小蜷缩在那张窄窄的木床上。头发杂乱,面色苍白。他不断地作着挣扎的痉挛。

    阿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他的目光很快从我身上掠过,很快地放在我身后的门上,他说,金金,见到我真开心。你把门关上好么?

    金金,我现在很难受,需要你的帮忙。金金,我,我快不行了。

    我愣在原地,许久才明白,阿小是染了毒品。有些头晕目眩的感觉,但我唯一能做的,只是镇定地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金金,你帮去买点来好么?这个是地址,钱你先帮我付着,下次还给你。他从枕头底下翻出一个烟盒,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已经模糊了。

    我迟疑了半刻钟,整个屋子里只听得见时钟滴答滴答地往前踱着。

    在一个昏暗而潮湿的小旅馆内,我见到了一个精瘦的长脸男人,他从我手中接过200块钱,然后慢吞吞从床下的一只木箱子里拿出一小袋白色的粉末,递到我手心,又意味深长地朝我看了几眼。当我将那扇门悄悄关上的瞬间,我转身又看见了那个精瘦男人的长脸,他一瞬间的笑容,让我足足战栗了好久。

    阿小闭着眼睛,他的脸已经因痛苦而扭曲得变形了。我有些害怕,躲闪着靠进他的床边,他颤颤巍巍地拿出针筒,又颤颤巍巍地将白粉注入了自己的静脉。暂时的平静与安详之后,是目光的渐渐分散,他开始结巴,呼吸急促。他断断续续说,金金,对不起,我娶不了你了。金金,金金然后,他扑在我的怀里。阿小就这样睡着了。他在我怀里睡着了。

    当警察和陈错一起赶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我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拨了陈错的电话,告诉他这一切的。此时,阿小正安安静静睡在我的怀里。我一夜未曾合眼,见到他们,我一直叨念着,他正在睡觉,你们别吵醒他。

    警察终于将我从阿小身边拽开,我被陈错紧紧抱在怀里,挣扎不开去。

    警察检查了阿小的尸体,看见了周围的针筒和白粉末。断定是注射毒品过量引起死亡。

    我在陈错的怀里依旧念着,他睡着了,你们别吵。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也慢慢睡了过去。我真的很困。

    我一睡就是三天。醒来的时候,眼睛立即被床边一大叠报纸吸引过去。那张属于陈错的报纸上赫然写着:某青年男子,因注射毒品过量,命丧黄泉。我把脸埋进报纸里,埋得很深很深,报纸被泪水浸透,湿了一大片。

    脑子里飘过阿小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金金,对不起,我娶不了你了。”陈错推门进来,没有问我多余的话,只说剩下的事他都处理好了,要我安静地再休息一段时间。我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哼唱起一首歌“我走在每天必须面对的分岔路,我怀念过去单纯美好的小幸福”护士小姐进来检查,又悄悄出去了。

    陈错一直搂着我,到很晚很晚。

    那个晚上,我梦见了小时候家门前那一大片金黄色的向日葵,每一个花苞都散发出惊人的力量。它们每天都朝着太阳旋转,旋转,再旋转。

    然后大朵的花里,有陈而的笑脸,有林会的眼睛,有阿小的声音,有木木的誓言,还有陈错温暖的拥抱。

    我在一沓厚厚的黄色温暖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