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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寓言
穿越流云
张三从李四家出来,正是半个月亮爬上来的时候。那半个水银月亮在轻纱似的微云上晃悠着,银色的月光便不断溢出来,把山村的夜溢地朦朦胧胧。
张三已醉了九成。他耷拉着头,任由两只脚带着,跌跌撞撞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四十多年来,张三的这双脚不知踏过多少路,可它最熟悉不过的无非就是这条通向自家院落的坑坑洼洼的狭土路。
忽然,张三感到一双大手用力地在他脑门上按了一把。他张开双臂,朝后退了几步,就轻飘飘地跌坐在地上,一只下落的鸟。张三仍耷拉着头“驴日的。”三个字蘸着唾沫星含糊不清的从张三的觜里喷了出来。等了半天,张三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就费力到地抬起头,一张城墙般厚重的巨网向他罩来。张三惊叫一声,每根头发都直竖了起来。他连滚带爬地向后挪了几步远,可网依旧停在那里。张三用脏兮兮的手背使劲揉了揉双眼,才看清这张网原来是个麦垛。张三的头发又像浇水太透的麦子一样倒伏在头皮上。
张三这才记起李四家的打麦场就在他回家的路旁。眼前的麦垛黑黢黢地耸立着,像电影里小鬼子的碉堡。张三从地上爬起来,又向后退了几步,弓着腰,踉踉跄跄地冲向麦垛,在他的身体即将接近麦垛时,他举起右脚狠狠地向麦垛踹去。“唰”那只脚借着身体的惯性像一杆上了刺刀的步枪,深深地刺入了麦垛。顿时,张三的右腿被一种火辣辣的疼痛热情地拥抱着,他赶紧向外拔腿。抽出来的右脚已丢盔弃甲。张三也顾不上用手搓搓被麦杆儿扎得血迹斑斑的腿,就顺着刚才插脚的地方伸手去摸鞋子。他费了好些劲才摸到了那只臭烘烘的破布鞋。
这时,张三醉得更厉害了。他一连打了几个酒嗝,酒精的后作力使他的肠和胃都有说不出的难受。酒真不是好东西,使人难受,给他酒喝的人,也不是好东西。张三恨酒,更恨李四。
张三和李四是邻居,又是同龄。二十岁之前,他们那关系可真叫铁,一块儿掏鸟窝,一块儿上学,一块儿初中毕业,没有一次红过脖子黑过脸的,直到1983年的春天,他们那焊接的关系,一下让同村的春杏给割裂开了。
春杏小的时候并不起眼,两只大眼睛镶在营养不良的小黄脸上,象土胚墙上开了两扇大玻璃窗,下巴尖的象犁铧。可女大十八变,十八岁的春杏成了村里的秦罗敷。张三的爹说,这女娃子脸盘大,屁股圆,是块好地。就请了媒人到春杏家给张三提亲。那人前脚刚到春杏家,李四家委托的媒人后脚也到了。春杏的爹地主成分的帽子抹了没几年,刚把日子嚼得有滋有味。看到给女儿提亲的人把门槛都快踏折了,脸上虽未显山露水,骨子里却早已心花怒放。这段日子他仔细掂量了一下,心中大概有了个谱,就是在张三和李四这两个后生中选一个作女婿。同村的,人品、家底都清楚,成了这门亲,往后相互也有个照应。不过在这俩人中再挑一个最合适的人选来,他还真犯了难。他又从两个后生的脾气长相家庭结构亲缘关系方方面面角角落落都做了比较,仍定不准个星儿。他去问春杏,春杏红着脸说,她听爹的。他又去问春杏的娘,春杏的娘思忖了半天说,抓阄。杏的爹一拍大腿说,行。春杏的爹翻了翻那本线装的老黄历,决定在本月的十五日举行“抓阄仪式”毕竟是女儿的终生大事,大意不得。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春杏的爹要举行抓阄仪式的前两天,春杏出了车祸。那天春杏跟他爹套着毛驴车到离村几十里的山林里捡了些柴禾,回来的时候,毛驴车翻了,把春杏的一条腿给轧断了,听说要落个残疾。
张三赶紧找到李四说,春杏的一条腿残废了,我爹让媒人去退亲了,你咋还不去?李四说,我爹到我姑妈家去了,等我爹回来就去。
李四的爹第二天晌午回来,春杏正昂首挺胸地在村里的巷道里散步呢。原来那天她只是腿上蹭破了点皮。是春杏的爹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试试到底谁真对春杏好,这下还真馊出来了个名堂。
村里的人们尽管觉得春杏爹的这招有点损,但更多的是对张家这种做法很是鄙夷。那些日子,张三一家都不大敢出门。更严重的是,就因为这件事,张三很长时间都在附近寻不到个好对象。春杏的爹衔着个大烟锅,见人就边吸边说“是骡子是马,”啪啪,(鞋帮上磕了磕烟锅)“拉出来溜溜。”那种意味深长,是他在“文革”时期的批斗中都没有咂摸出来的。
李四的爹虽说顺理成章的与春杏的爹结成了未过门的亲家,可心里还一个劲的犯嘀咕:新中国建立都三十年了,地主家的种还这么有头脑!儿子的婚事成败事小,让村里人戳脊梁杆那可是大事。好险!大半辈子了,就这趟门出得值!
张三听到杏的爹说的那句话,又羞又急又气。你不能从圈里拉出一头牲口,一看是头骡子,就说里面的一定是马吧。没准它是一头又奸又滑的叫驴呢!他即气愤杏的爹的狡猾,又埋怨自己爹的糊涂,尤其恨李四。好个李四,重色轻友,当初退亲,咱铁哥们也该一起退,凭什么单叫我丢人显眼?没准他早就料到这个退休地主有一手,正好利用我做他进攻婚姻的炮架子。你不仁,我也不义。明天我就去别你的马腿。
第二天,张三好不容易才和春杏搭上了话。春杏的表情透着不屑轻蔑的轻蔑,仿佛东郭先生又遇见了那只骗过他的狼。
张三说:李四当初也想退亲。
噢?春杏似笑非笑的。
真的,骗你我是
春杏打断他的话,郑重其事地说:你别再祸事了。看在你和李哥是好朋友的份上,我不生气。我和李哥就是织女和牛郎,七仙女和董永,王母娘娘也分不开。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张三听春杏在称呼上都开始和李四亲密接触了,懊悔极了。自己不但没别住马腿,还给李四和春杏的热情沙漠里燃起了冬天里的一把火。
李四和春杏举行婚礼时邀请了张三。张三没去,他不是因为没娶到春杏而伤心,他只是和李四呕着一口气。后来,张三也娶了老婆,虽说很费了些周折,可也是俏模样,甜嗓音,该挺的地方挺,该饱的地方饱,身体勾勒出的线条比仙女峰还美。可张三的心中仍像吃了未成熟的冬果梨儿,涩酸涩酸的。
李四的独生儿子三岁那年,张三的老婆生了个女孩,张三为了让自己的老婆也生个吊把儿的,东奔西跑南征北战了好几年。在外面这几年,世态炎凉的,他鼻子里没少钻过烟。直到张三的第五个女儿出生时,他才长叹一声:命中无子。就灰溜溜地回了家。
张三看到村里大多数人家的院落都是砖墙瓦顶,门面都贴了瓷砖,亮堂极了。自家的院落仍是土墙纸窗,一副灰头灰脸的穷酸像。自家的那几亩地这几年也荒芜了。老婆的背有点驼了,黄瘦的脸颊布满了皱纹,一双灰蒙蒙的眼睛陷在高耸的颧骨与眉骨之间,一头干涩的头发乱蓬蓬的象一墩深秋的芨芨草。春杏却仍水灵灵得像一棵春天的羊角葱。李四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他又想起他爹的那句话。既然是块好地,那么任何一个健康的男人都会侍弄出一个好苗的,尤其是一个吊把的好苗。那像自己的老婆,不管他怎样尽心侍弄,也是插柳成行。亲戚好友都劝他,都什么时代了,你咋还这样封建?可他心里仍结着个死疙瘩。他希望老婆生男孩并不只是传宗接代的封建意识,更是为了跟李四争个高低。
人有时就这样,只要他死心塌地与另一个人较劲,他就将自己所有人生的欢乐、痛苦、奋斗目标,全都锁定在别人那个牛角尖大小的阴影里,悲哀地去死钻一辈子的。
半个月前,李四的儿子考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这消息把全村都炒沸了。张三的心更暗淡了。李四两口子自然喜上眉梢,专门在自家摆了酒宴,请了许多亲戚乡邻,以示庆贺。张三也属被请之列。他本想打退堂鼓,在城里打工的大女儿说:全村每家都要去,就我们家不去,多丢人啊。张三只好去了,才醉成现在的样子。
醉醺醺的张三边走边恨着李四。突然一个奇怪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的表情有点异样,双手也开始颤抖起来。他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确信这儿只有他一个人时,他才踉跄地走到附近的田埂旁,低着头,弓着腰,借着月光,顺着田埂,仔细地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他像发现了宝贝四似的,从地上捡起了一样东西,原来是块干牛屎。张三顺手在地上抓了几把麦秸,从衣兜里掏出火柴,点燃麦秸,又将干牛屎的一面,放在火上,小心地煨着了。接着,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夹着没有燃烧的另一面,来到了李四家的麦垛旁边。他双手颤抖地像筛糠,他看到干牛屎煨着的一面通红通红的,像一只奇怪的大红眼睛在定着他看,他觉得有一股电流从头到脚滚过。他又细心地朝四周看了看,确信无人时,才将那块燃烧着地牛屎塞进了麦垛。他知道,再过半个小时,或者是一个小时,这儿就会变成一片火海。那时他已经在自家的热炕上作着甜梦。那时,李四会这怎样?他一定是焦头烂额地在一边放声大哭吧。
此时,张三已清醒多了,他即恐惧又得意地拔腿往家里赶。可一个奇怪的现象把他骇呆了。他看到自己的影子,一个没有头的影子!他将自己的身体掉转了几个不同的角度,影子仍旧如此。他抬手摸头,头仍在脖子上。这时,麻酥酥的电流不断从他全身袭过,他觉的舌头都木了。他赶紧往回跑,麦垛却已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塔。浓烟一浪一浪地在空中翻滚,铺天盖地的火光像一个怪谲无比的大剪影。南风刮得正紧,一条火舌巨浪般朝张三扑过来,便有无数火苗像蛇头一样吱吱地晃动着,将张三层层包围起来。张三大喊到:救命呀,救命
张三的老婆被窝里狠狠的踹了张三一脚,骂道:半夜三更发什么神经?
张三大汗淋漓,心砰砰直跳,他紧张地问老婆:我我怎么回来了?
张三的老婆说:你喝醉了,爬在路边的麦场上睡着了,后来,李四不放心,出来找你,见你醉成那个样子,就用架子车把你拉回来了。你怎么啦?
哦,没,没什么。做恶梦魇住了。张三这才吁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