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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后石诚没有拐进办公大楼底层去推自行车,而是果断地向河滨大道徒步走去。石诚超常规地不往家里打电话吱一声。
先贤说,四十而不惑。屁!四十而大惑。我都四十好几了,对人生依然满头雾水满心困惑。石诚想。
河滨大道是四车道,临河一面的路边新近搞起了绿化带,植上了草皮,间或种有一些花树,立一两块不知从哪里捣鼓来的光洁的大石头。在这座发育不全的山城,这条路号称是示范街,算是一处城市景观了。华灯初上,河滨大道像一个不安分的舞女,迫不及待地躁动了起来。打着灯的各种车辆和穿着各色衣服的行人源源不断地向这里涌来。石诚没有心情观赏装扮妖艳的夜色。他在想,今晚是早点回去还是迟点回去以及迟一点回家老婆到底会怎样对待他。
石诚在市直机关供职,职务是多如牛毛的副主任科员,他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呆了将近十年。他老婆书菊是个银行职员。也许有人会觉得石诚老婆是个“母老虎”或者认为石诚是“妻管严”那可是天大的误解。书菊对他很好,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宽容。举一个例子,结婚14年他们搬了三次家,住房面积在20至40年米间转来转去,连个撒尿的卫生间都没有,折腾到现在,三口之家依然窝居在不足60平米的旧房里。在商品房林立的形势下,作为户主的丈夫由于无能,不能引领老婆孩子奔向小康,老婆对他却从来没有半句过头的话,还多次鼓励他:“过几年会好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老婆?
石诚走进河边的绿化带,他选择一棵大树下的板材凳坐了下来。“生活层次”这四个字反复在扎着他的心。昨晚是他老婆的36岁生日,为了改善近段夫妻关系不甚融洽的现状,在老婆眼里一向木讷的石诚破例将一条事先准备好的金项链,在老婆临睡前挂在她的粉脖上。他老婆忽然改变了躺下就睡的习惯,将双手搭在石诚的双肩上,把眼睛睁大到了最大的生理限度,面对面地凝视着石诚许久,接着便是一阵狂亲。这种待遇是他们自有婚史以来尚属首例。石诚灵机一动,决定抓住老婆心情忒好这一契机,把淤积在心的话泄了出来:“其实,我们的还是挺幸福的是吧?我们应该知足才是”他老婆在欣赏项链,居然没有提出不同意见。这种几十年一遇的良好氛围实在有利于石诚想象力和口头表达能力的发挥。于是,石诚大胆地接着发挥:“老婆,你看,其实人活在世上,有一份工作干,有一口饭吃就可以。一般的人,没病没灾不出意外,就是活到80岁,还不是3万来天,人生实在短暂,搞那么累干什么?不管你有多少钱,官有多大,老婆,你看,还不都是吃一点东西,穿几件衣服,有一个窝住?当干部虽然旱涝保收,但不自由,有时真的想想还不如务农、做生意。当领导看上去很气派,实际上压力更大,更不自由。每个人只有消费在自己身上的那一部分钱算是自己的,其它的钱就是再多,也只是数字,不能算是你的,这话不是没有道理”书菊不时频频颌首。石诚感受到被尊重的快意和被接受的成就感。看来,老婆还是属于通情达理的一类。
可悲哀的是,石诚的“观点”第二天一早就被他老婆给推翻了。书菊说:“你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你只片面地强调生活的量,什么只吃一口饭,只穿几件衣,有个窝住啦,生活的质呢?是吃咸菜萝卜,还是吃海参鱼翅?是穿地摊上几块钱一件的衣服还是穿几百几千一件的名牌衣服?住差别就更大了。还有,当干部更有区别,你是写报告听报告,还是作报告听汇报,这里边都是有层次问题、价值问题。身份不同,身价就不同,生活的层次、质量就有天壤之别,你知道吗?!”石诚无语以对,他只有把头缩进被窝里。
春来秋去,云卷云舒。石诚依然一成不变地按自己的生活轨迹生活着,他的老婆对他也没有大的牢骚。日子在平淡中一天天捱过。
可是一向对石诚满怀希望满心宽容的妻子在一个冷飕飕的冬夜将他从被窝里拽起来,找他谈话。她喋喋不休地数落、开导他。她的眼神和面部面情告诉他,他已经从潜力股一下子变成垃圾股。经过这个冬夜妻子苦口婆心地开导教育,他还真有点开窍了。他觉得自己像契诃夫写的那个装在套子里的人,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活法。是的,是到了反思过去,谋划一下今后人生道路的时候了。
石诚陪领导搞了不少调研,写了不少调研报告,当然,署名是领导的。这是应该的,下级就应该服务上级维护大局嘛,况且,领导有时也亲自改动过几个字。他决定这次自己独立搞个调研——关于活法的调研,于是连夜拟了一个调研提纲。这是他的强项,三下五除二,提纲很快就拟好了。
初春的那个美妙夜晚,同学聚会。石诚抓住时机,就从同学身上入手调研。聚会在荣兴大酒楼举行,石诚打的提前赶到,为的是便于收集素材。
时政是坐着乌黑贼亮的小轿车来的,他的头发和皮鞋照样油光发亮,说明这家伙肯定混得很好。
酒桌上,时政谈兴很浓。谈笑间还不时扬起剑眉,挥舞着大手,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话就是:“就这么定!”这与在学校里一开口说话就脸红的情形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官场真能造就人哪!时政在一个沿海县任常务副县长。
菜上来时,时政开始抱怨起来。从第一盘清蒸九节虾到最后一道水果拼盘,几乎都没有逃脱过被他臭骂的命运。他滔滔不绝地说:“昨天晚上,我同几个朋友在帝王大酒店聚聚,那里的环境、那里的菜、那里的服务小姐比这破地方要好一百倍,不!一千倍。气氛非常好,皇家礼炮喝了11瓶,我和姓詹的一个局长,也是我的哥们,把一个搞房地产的老板废掉,结果他请我们去桑拿自己却去不了。我派两个人把他拖回去。哈哈,太好玩了。找个时间,我请大家去帝王聚聚,我看就这个周末,就这么定!”他大手果断地一挥很有领导气派,不,几乎接近领袖的风度了。
肖刚,不像其它同学脸上有种久逢甘雨的笑容。从一进来,他的面部肌肉始终都是僵僵的,俨然像一尊蜡像。席间老是打电话,有时手捂着电话声音越说越小,人越走越远,直至躲到一个角落里去。他没有等到曲终人散便借故在途中走掉了。这多少令大家有点扫兴。对他最有一件的是章红,肖刚走后,她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说到:“有什么了不起,比美国总统还忙。”肖刚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秦和君,不善言辞,但非常实干。最早分配在外贸局,先后到外贸公司任职、辞职,到私企当蓝领。现任和君有限公司董事长,他公司搞对外贸易,产品出口欧美市场。看不出来,原来个子矮小,现在人高马大的,挺魁梧。席间只说了一句话:
“大家若有需要我的时候,尽管找我。”
在卡拉ok厅,和君也只唱了一首歌——“好人一生平安”秦和君也很有个性,但人实在。他临走时,留下一张现金支票:“留2万给这次活动用,其余的给梦圆看病用,我改日一定去看她”
这班高中同学,已经有十几年没聚会了。石诚发现在这次聚会“才子”和“佳人”没有来,经打听情况是这样的:才子范自信,在学校是个学生会干部,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特别是演讲口才特出色。聚会前一天因涉嫌经济案件被捕。佳人就是那个叫王梦圆的,没有异议的班花,因患肺癌住在老家医院无法前来。
酒店笨重的旋转大门把石诚扫到街上,推入茫茫的夜色中。外边比酒店内冷多了,他裹了裹衣服,向河滨大道走去。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心情格外沉重。他的脑子里一会儿是觥筹交错闹哄哄的场面,一会儿是范自信被囚在牢狱中绝望的眼神,一会儿又是王梦圆在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来的表情。
石诚有点懵懵懂懂的,理不出一个头绪。他抬头看见一幅计划生育宣传画,画上画的是一位年轻母亲怀抱一个可爱的孩子,宣传语的“只生一个好”石诚忽然想起了老母亲说的一句话:“人生苦短,平安就好。”
忽暗忽明的霓虹灯闪烁不定,街边一个个美容店的门半虚掩着,它们似乎在密谋着什么。
一阵风吹来,石诚清醒了许多,他抬头辨明了家的方向后快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