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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春初，街头卖甘蔗的，如雨后春笋一般多了起来。
清一色的粗甘蔗，听说多是从南方过来的，含糖量特别高。甘蔗株又粗壮又颀长，立起来像小白杨一般，须仰视才见终端。有紫皮的，也有青皮的，我偏爱紫皮的那种，口感似乎更来得绵软清甜一些。
特喜欢，看人家骑自行车卖甘蔗，两大捆甘蔗蓊蓊郁郁地竖在车后座两边，把卖甘蔗的人全都遮住了，不见人的眉眼神情，只见两大丛甘蔗脚不沾地得兀自在小巷里行走。我在后面一径地跟着，满心欢喜，感觉自己就像走在阳光普照的甘蔗田垄上，耳畔隐约有清风掠过蔗叶的细碎声响传来。甘蔗丛中传出的响亮叫卖声，也是含糖量颇高的，听得人难免口舌生津，不由得紧走慢赶几步，撵上他，买一根。卖甘蔗的，往往会自备锋利的专用削皮刀，手脚麻利地削好，周到细致地斩成小段，为你打包装好。紫色的皮一经削去，甘蔗被截成一段段脆白脆白的蔗节，更是诱人。我是会忍不住的，当时就得拿一段送往口中。
吃甘蔗的时刻，是甜蜜的时刻。有如余光中在一首盛赞甘蔗的诗文中所写的那样“无论是倒啖或者顺吃，每一口都是口福，尝到那样的甜头，几乎舍不得吐掉渣子，直到嚥最后一口，还舔着黏黏的手指头”当然，手指头我是不会再像小时侯那样意犹未尽地去舔了，大不了多吃上三两段，过把瘾就是啦。不过，小宝吃甘蔗的样子，往往叫我笑得没话说。小人儿不到两周岁呢，牙齿尚未长齐，两排细碎洁白如米粒般的小乳牙儿，对付甘蔗确实有点难度。别看她人小，还偏偏喜欢大的，瞧她两只小胖手抱着那么大一段甘蔗的样子，就觉得特滑稽；还特心急，小嘴巴张得大大的，举轻若重地哈哧就是一口，咬牙切齿地奋斗好半天，才能扯下那么一丁点儿，倒也足以够她得意地鼓涨着小嘴咂吧好一会儿了。可是，人家吃甘蔗越吃越干，最后剩下一撮蔗渣吐掉；我家宝宝却越嚼水越多，糖水混杂着口水，顺着嘴角飞流直下，弄得小脸亮晶晶、粘乎乎的，几乎要变成一个糖人儿了。当她蓦然从甘蔗上抬头，看见爸爸正馋猫样地望着她，人家就会特慷慨地把自己的甘蔗往爸爸嘴里塞。爸爸是不会嫌女儿的，父女俩你一口，我一口，甜蜜地嚼将起来。我看着他们，往往会有一种比甘蔗更甜的东西在心里澎湃。
在心里澎湃的，还有一些温暖的回忆，像甘蔗一样的甜蜜。记得我小的时侯，只有那种本地的小甘蔗吃，比大拇指粗不了多少，只须三两角钱就可以买一根，也很甜的。因为我喜欢，爸爸往往会买上一捆放在家里，让我慢慢吃。那时侯，小人儿家家的，牙齿也没长好，都是爸爸把甘蔗皮啃去，咬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给我吃。甘蔗在我的小牙儿之间错错落落，糖水儿就顺口直往心里流。那种甜蜜，在我以后成长的日子里，一直如水一样地蔓延着，直到今天想起来，仍然蜜甜着呢！奶奶更是个勤劳的人，我吃剩的甘蔗根，她都仔细地收起来，等到谷雨前后，拿去埋到菜园子一角的泥土里。不几日，泥土里就会钻出一棵棵嫩绿的甘蔗芽，奶奶特意给它们施上水肥，打上垄，芽儿便渐渐长成小苗，苗儿最后会长成比我还高的甘蔗。看着甘蔗地里，一派“密叶高竿紫翠浮”的景象，真是令人不能置信，泥土这么朴素的东西，竟会长出如此甜蜜的植物来。真的，奶奶种的甘蔗，那个甜啊，一直甜到我的骨头里来了，并且在骨头里慢慢地滋长着呢。后来，读到桃城诗人林荻咏甘蔗的诗，他说甘蔗：“恺恺风味说扶南，玉液琼浆醉后酣。爱汝经霜偏有节，果然晚景十分甘。”——我觉得心里又甜又酸的。奶奶的一生，有几分像甘蔗，不枝不蔓，经风历霜，争强好胜，可惜晚景并不十分好，正是该尽享天年的时侯，却不幸得了脑血栓，虽然子孝孙顺，终究不能动静自如，令人颇为遗憾。所幸的是，奶奶的牙齿十分好，年近八十岁的人了，吃甘蔗的福气仍在不减当年。
令人不能放下的青春花季里，亦有一段关于甘蔗的温暖记忆，不是我的，是我看到的，尤其是里面的一些细节，更是充斥着比甘蔗本身更加繁富多致的滋味。那是叶锦鸿先生编导的一部怀旧电影爱比甘蔗甜（又名一碌蔗），一部甜蜜中略带伤感的青春电影，让人看了总是忍不住地回首，再回首。背景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香港，一个一切透着旧习俗的时代，排着长队看电影、戏院前的小商贩、马路边的长发青年，以及大街小巷里回响的许冠杰的歌曲梨涡浅笑构成了一幅泛黄的温暖冬日的画图。在这部影片中，甘蔗是很精彩的细节和道具：父亲临死之前给阿凡买的甘蔗、奶奶引以为生的甘蔗、戏院门前叫卖的甘蔗、阿凡在甘蔗后面的仇视情绪以及边嚼甘蔗边看电影的快意滋味一段甘蔗，似乎象征了阿凡们的春情冲动，结尾处舒淇与阿凡的对视一笑，更预示着阿凡们青春时代的终结，过去的一切爱恨情愁，只能停留到一段甜中带涩的回忆中去了——甘蔗，就如同那青春，到最后会剩下干涩的渣滓。青春，亦如那甘蔗，甜蜜之中夹杂着干涩，令人回味又令人不甘。——想必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是这样的，你不能长久地留住那段青春的甘蔗，但是你只须用心，就可以深味到那一份甜。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呵，晚了就不来得那么痛快了。我想，吃甘蔗亦同此理。等到垂垂老矣之时，再清甜可口的甘蔗，你不也只有看着眼馋的份儿么？当然，我奶奶是个异例。所以，一直以来，我总是睁大一双慧眼，在大街小巷里搜罗着甘蔗，努力去品咂其中的甘甜。很幸运的是，在茫茫人海中，我居然遇到了一个同样爱吃甘蔗的人，并且与之结为连理。几年来，在我们携手并肩品咂甘蔗的日子里，感情的浓度也像甘蔗里的糖份一样，历久弥高。更可喜可贺的是，我们的爱情结晶小宝，亦十分喜欢吃甘蔗，她只有三个月大的时侯，就伸着小手把爸爸嘴里的甘蔗掠去，塞进自己的小嘴里，那时她还没长半颗牙，可能甘蔗里的糖水没吃成，还白白地浪费了许多口水。最近，她长大了一些，可学聪明了，每次吃甘蔗时，都让爸爸先咬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然后再悠哉游哉地一块块地消灭掉。真让人得意自满，这孩子，颇有我小时侯的遗风吧。
昨天晚上，我特别高兴，一口气吃了三斤甘蔗，后来发现嘴里很疼。我张大嘴巴让先生看，他说嘴里起了好几个血泡，肯定是甘蔗渣涮的。我不相信，对着镜子照了照，果不其然。
“贪吃的孩子，以后要小心喽！”他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甘蔗，一边幸灾乐祸地嘲弄我。
“当心管好自己吧！”我没好气地回敬他。
无论如何，疼的还是我。我张着嘴巴，坐在沙发上兀自抽了半天冷气。恍然懂得了，原来再甜的甘蔗也不能多吃，吃多了，甜也还是会变成疼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么甜的甘蔗，傻瓜才会因噎废食呢。吃，还是要吃的，但是我知道以后得注意分寸了。
一根甘蔗，一份甜。一根甘蔗，一份爱。你是那个一直会尝到“甜”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