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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那个深秋的上午，阳光已经丧失了灼热，涂在墙上、人脸上，如贴一层金，光泽像金，质感也给人一种金属的凉冷。我与竹走在宽阔寥落的临河大街，一度找不到古商城的入口。那时候我刚流浪几年回来，家乡老给我陌生的感觉。现在带着竹，我居然找不到那片一直隐约在记忆中的木屋了。焦急中我伤感起来，一条独特的可亲的街道，怎么变的这样俗气没有生气了啊？二十多年前，我不止一次从沅水里载客机船舱走出，走过长长的跳板，爬上码头石级，来到这条街。那时的街没有这般宽阔，可是不是现在这毫无灵气的水泥路面，一色的青石板，随沅水弯曲着，长得两头都望不到尽头。石板路上络绎着悠闲的本城人，同谨慎的乡下人。临河的一边，是吊脚木楼。木楼里的店铺已经冷清，甚至大多不做店铺了。但是，有这样一条长街，店铺多的数不过来，行人又都这样漂亮神气，当时的我对“街”就得出让自己无比惊奇赞叹的印象和认识。因之强烈的记忆下这条街的面貌。长大后读沈从文，才知道当年那个身上集几分匪气和书卷气、几分厚道和狡黠的年轻人，也熟悉这条街，他所见到的，同我所见到的大致一样，一样的被鞋底磨的溜光充满了灵性的街路，一样的吊脚木楼，一样的人影憧憧，不一样的，是吊脚楼里后来没了朝向沅水的尖锐甜软的呼喊声然而，在如此熟悉过的地面，我找不到过去那些街巷的入口。
堪舆学认为一个地方的“龙气”会随年岁干支的五行流变而转移。一般50年一移易。这条街曾经是让许多堪舆师赞叹的风水宝地：背依“来龙”极有根基的雄奇的嵩云山，前方无数低矮青山层叠“案台”秀美，沅水同巫水在这里会合“气遇水止”财气便稳稳的聚在了这里。面对洪江今日的衰落，我只能够想“龙气”真是可以转移的了。
我是无意钻进一条房屋间缝隙找到那片木屋的。就如进入一个梦境那样不可预料，也不可重复。非常庆幸，梦境还一如20多年前，清晰可感。望着长长的石板路面，斑驳的墙皮，竹被震撼住，怔怔的站了好一会。这些高耸的墙，王家烈时代（上世纪30年代）还是白色或者淡蓝色，抗战时期为了防空，全部涂成墨色，于是至今乌黑着。墙高巷深，给人逼仄的感觉，也让人觉得别有洞天。竹基本以峡谷探险的表情和心态在巷道里张望行走着。好容易在巷道岔口有一块空地，便不失时机的长一树梧桐，树干颀长光滑，高参云天，怕有上百年树龄，仍然枝叶繁茂，青葱挺拔。树下又不失时机的于小板凳上坐几个老人，晒并不如何温暖的太阳，谈不知什么古。这景象完全不带任何时代特征。望着这些，我想像着70年或者100年前的情景，我清晰想知有一挂有蓬马车，吱呀叫着停在了高墙里开的一个小门洞边，门洞属于某个大户宅第侧门，门限高过人腰，门开处，走出一位奔赴牌局或者宴会的雍容华贵的漂亮女人，不用抬脚，也不用弯腰，她就面带若有所思的浅笑，便捷的坐进了马车
陪竹探看许多窨子屋。这些被围定在一个完整墙格里的气势恢弘木质高楼，布列有序，有轿厅、门房、天井、正房、厢房。一院一天地，一院一世界。这些窨子屋上世纪初做过富户府邸、报馆、商行、窑子也陪竹于紧闭的布满铁皮铜钉的门扇的缝隙里，朝里张望。我再寻望不见那挂马车和那个面带浅笑的妇人了。奇怪的，我们发现两堵高墙间，半空中横着一段过街楼桥。不知道是哪户富兼两院呢，还是两院和睦而成通家？想着心思本能的移动双脚走过天桥，是怎样一种人生呢？
我经常有自己在做梦的感觉。我觉得忽然一日陪竹来到这里是在做梦。相反，我又觉得自己做一个梦，就能够在那天桥上真切的走一回，或者去到过去的时代，在街巷里真切的望别人在天桥走过。我又觉得这片木楼就是被历史遗落的一个旧梦。
石板路跟着那些房屋爬上山坡，就变化成台阶，斜斜长长极有韵致的弯曲着。大约实在有些像河边的码头，洪江人就用一个奇特的名字称呼它：“高码头”与竹沿高码头望最高处走，古商城边缘的一些民居尽收眼底。高低错落，富有韵致，一片让人心安的黛黑。最夺人眼目的是各家的晒楼，碉堡的楼顶一般，高高突出，承着阳光，努力支撑不堪负荷的样子。它们支撑着各个院落的过去和现在，风光和哀戚，繁荣和衰落各户的门墙到底太独立完整，太封闭约束，这些院子太需要向外界宣泄快乐或痛苦，而这些晒楼就是它们的宣泄方式。
同竹在一些陌生的街巷乱走，住户见惯不惊，因此表情漠不关心的样子。我更有行走在梦里的感觉了。我们企图遇到马靴军服的王家烈，遇到温和而又刚毅的过客沈从文，遇到谦和而又不信任人的长衫商贾，遇到满街乱跑的报童有几回我们走到了古商城的边缘，现代街道的喧闹和嘈杂通过房屋的间隙从不远处猛的传来。我和竹几乎同时出于本能似的逃离边缘地带。逃回来不免相视一笑，笑对方和自己都有唯愿长梦不愿醒的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