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悲愤的马丁

长风一啸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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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蓄胡的马丁个子不高、衣衫不整,他苍老的外貌要超过他的实际年龄。他的木纳眼睛里转动着毫无光泽的眸子,那种无奈、心灰意懒 的眼光,再配上他那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看上去他的形体就像一具僵尸,像一个倦怠麻木痴呆的影子。他的笑却像涂抹了重彩,一脸歉和,仿佛特赦的重刑犯,走进无数次上访的法院大门。他不再是当年有着幸福家庭的马丁,他是上访了八年的马丁。

    “你又来了。”

    “你的事还没完结。”

    马丁表示一个习惯性的动作,朝人们生硬歉和地笑笑。人们仿佛看到他身前或者身后有一长串难题需要解决的马丁。八年前,他的妻子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当他在某年飘雪的冬天,在欢快的锁呐声和乡邻们的恭贺声中把他的女人拥抱进洞房的时候,他为有这个女人而骄傲。他的女人臀部肥大,身体丰满,奶子高高的,而且不久就怀孕像别人家的女人一样为他生个大胖小子,他很满足于拥有这个女人。婚后的许多日子,马丁是幸福的,他和他的女人双双下地耕种、收获,或者一起走亲戚、串门,有说有笑地感受春日的蓝天、夏天的酷阳。他耕作着责任田,春种秋获,家庭生活不算富裕,但足可以算得上生活美满。农民的儿子纯朴的马丁有了这个女人再没有梦想,有了祥和的家也充满了建设的梦想。但是,现在这一切好像都已随风而去。他年迈的母亲曾泪眼婆娑地述说,这是上辈子作的孽。马丁不知道是那辈人作了孽,要让他来承受罪恶的惩罚。他要每天面失去笑脸的女人,还要不断地用地排车拉着女人到医院里输液。女人的沉默扰乱了他的平静生活。马丁看到女人躺在没有收拾的床上挣扎在痛苦的深渊里,女人每叫一声,他的心就缩一下,实在听不下去时,他就蹲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女人的叫声仿佛钢针就扎在他的心上。马丁也就把笑密藏在脸部深处,他的皱纹逐渐浮在表面。马丁开始变得脾气暴暴燥,心情也愈加悲愤。

    于是心怀悲愤的马丁开始了无限期的上访,他身后跟着他的永远浮肿的女人。他的女人像一枚活化石,他不断地指点着,不断地解释着一个良好完整的女人是如何变成活化石的难解之谜。开始,人们乐意听他像叙述一个陈旧的断断续续的故事。他用仅有的讲话能力,讲得不明不白。他讲起来似乎非常愤怒,又似乎连他自己也不能够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什么而愤怒。时间长了,听他讲这个神秘的谜底的人越来越少,有的听到他开了头就远远地躲开去,他也不再述说。他把那种昔日的往事,化作悲愤的沉默。天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件往事,那件事好像与他有关系。他的女人不是在呼唤着痛苦吗,于是他才醒悟一般地认为,这件事还得从头说起,几年来他就反复地被这种无名的不满和烦恼纠缠着。有时候,马丁意识到,他讲的故事非常非常之陈旧;有时候,马丁也做梦,梦中的烦恼像条块石头,竖在他的眼前,他要跨越条块石头是非常地容易,但他始终未能跨越,他不可能面对悬崖峭壁,他也不可能面对深渊,他始终未能跨越的原因是因为他心中装着他的女人,他的女人还算丰满,这个可怜的女人一天不吃任何东西也能长膘似地,令他忧心。他的烦恼和不满就是因为这个可怜的女人。

    马丁日益悲愤的原因还有就是他一直不明白问题出在那里。他原来是胜诉了的,计生委给他的女人作流产手术时,把她的肠子绞断了。然后又在县医院里重新接上了。他于是开始打官司,并获得了一定数额的赔偿。那个数目字相当可观,他和他的女人非常满意。但是不幸的是,他没有弄明白,在他的女人肠子被绞断的时候,他的女人的子宫遭到了破坏。女人从此没有了生育能力,这个可怕的经验,马丁一点也没有。他望着成叠的钱币时,他没想到他的女人所遭受的打击不仅是肉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她从此卧床不起,这个可怜的女人,再不能给上地时拿农具,也不能在他下工时为他拂去一天的疲劳,也不能和他一块谋划新房的建设了。到他醒悟过来的时候,公正的判决已经生效,这是一个曾经希望,而今非常后悔的事实,他后悔他没花钱聘上一名有名望的律师(这也是后来马丁才能得到的结论),而当时他的女人躺在病床上等待着钱治疗,他也拿不出足够的钱来聘什么帮着说话的律师。他的愿望实现了,而他的女人却永远地不能站立起来。

    有好多次他是被他的女人的哭叫声惊醒,尖厉的叫声像幽灵的吼叫。如果不是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厉叫声,后来人们说,他的女人也许早就命归黄泉了。他的女人被一名可爱的美丽姑娘叫进手术室去的时候,马丁看见那姑娘一条用红手绢扎着的小马辫。马丁还怀疑自己的本事真的像人说的那样百打百中。他的女人刚刚生育四个月,而那个极不负责任的姑娘却说他的女人怀上了,他听了不知是忧是喜。那个姑娘手拿着一打红毛线,漫不经心地为他的女人做手术。手术室里传来尖厉的叫声,叫的似狼嚎时,马丁就听见那姑娘凶残地说"叫叫叫, 好受的时候你咋不叫。"马丁想这姑娘是多么地粗野,她怎么能断定,那时候他的女人没叫呢。

    当他的女人不再嚎叫时,那个可爱的姑娘惊慌失措地跑出来说,不行了赶快去医院,马丁几乎要昏死过去。

    肠子,肠子,马丁脑子里就产生一段血淋淋的肠子的意象。几年来那段肠子绕着他,他的思维沉浸在血水里,一段可怕的肠子绞坏了,人生好比这段绞断的肠子。那时他还不能断定他和他的女人的命运其实系在肠子上,他和他的女人的幸福被血淋淋的肠子绞杀了。医生可以割舍肠子,但不能再生,人的器官是无法再生的,即使能够移植或者更换,包括他的女人的子宫。

    从医学上分析是非常直观的,连目不识丁的马丁也清清楚楚。他的漫长的诉讼之路就是开始于这个直观而又明白的医学上的鉴定结论。那时候他没有想得很多。他的女人需要复康,他觉得一些人得对他的女人负责任,尤其那个手拿红毛线手术室可爱的看上去并不坏的姑娘。不久他就胜诉了,这件发生很短结束很痛苦的事打破了马丁没有诉讼过的历史。他成功地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像一个讨得父母奖励的孩子,马丁心满意足,甚至得意扬扬。

    但是可悲的是他的女人没有像判决书所断定的那样恢复过来。他的女人彻底地残废了。他的女人不能生育了,不能像一个完整的女人那样生活,劳作,做饭,做针线,也不能和他做ài了。但是他爱他的女人,虽然他不能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浪漫。马丁自有马丁爱的表达方式,现在他再也无法表达这种爱,而只能不断听到她的呻吟,她的无休无止的痛苦呻吟。他看到的是一张扭曲变形的女人的面孔,昔日的那种红润苹果一样的面孔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是谁夺去了她的健康,是谁夺去了她的美丽,马丁是知道的。但是谁又能为他恢复这一切的一切。马丁就不太清楚了。他开始变的悲愤起来,悲愤中饱含着焦虑。

    于是马丁就开始了无休无止的上访,一直持续了八年之久。上访的马丁知道谁应对他的女人负责任,那是他的冤家对头。而对别人他要保持一张和蔼的面孔,到法院,到政府信访办,他没有必要对每个人都板起面孔说话,他要让人明白他的心焦,他的不满,他的种种梦想一般地祈求,他就不断地跑,他面带着笑,那种僵硬的笑,饱含着痛苦和悲哀的笑,向人们述说,当人们不再耐心听他述说时,他知道他在讨人厌了,他有时也改变状态,与人拉拉家常,有时也和人说上几句笑话。法院他跑熟了,有时候他也向那些希望得到帮助的人说一些法院的内幕和打官司的技巧,多半是他的经验之谈。有时候,他见到难为情的农民也递上他随身带来的白开水,对于吵闹或纠缠不休的陌生人他也训斥几句,让别人保持安静,有理不怕说,一切慢慢来。马丁做这些事的时候,总是很有耐心。他朴素地认为,他们和他一样都是出于无奈或没办法才跑到这里来,能帮多些就帮多些。有时候人们嫌他那蓄长的胡子,和那身不得体的打扮,感觉他不是什么好人,也不领他的情,马丁也不作计较。有一次一个年迈的农民突然倒地,马丁心急如焚的打电话报警,年迈的农民苏醒后走了,警察赶到抓住他狠狠地训了一顿,马丁一笑了之。现在的马丁知道怎样度过困境,明白怎样面对难堪,但是他的女人始终没能站起来,他就不断地跑,他的女人和他八岁的儿子跟在他的后面,他曾自豪地说,他的儿子从小就跟着他打官司,这一点世界上没有第二家。

    有一个时期,悲愤的马丁,打听到伤害他的女人的那个姑娘应当追究犯罪。但是当他想到那个可爱的姑娘也许从此不再有人爱她,像一个罪人似地蹲进监狱里,他就不寒而栗他还没有可恶到拿姑娘的幸福换取自已一时满足的地步。他只需要钱,何况追诉期随着判决之后已过,如果当时有人告诉他的话,他也许会不放弃,毕竟那个可爱的姑娘伤害了他的女人。时过境迁就像寻梦一样,可怜的马丁没有追究犯罪的勇气。好人和坏人的区别掌握在他手里,他知道金钱与良心的斤两。他的田地荒芜了需要化肥,他的儿子需要上学,他的女人需要治病,他只需要钱,其他的什么制度,惩罚,犯罪,正义,他已经不再在乎。他不再去用心分清是非,他觉得分清是非是有钱人的闲情,心怀悲愤的马丁做梦都想到钱,但是他不再做一些他的女人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的梦,他连做梦的心情也没有了。有时候当人们对他解释他的无休止的上访,是他没找到捷径时,他仿佛陷入了冥想状态,他不能断定这些年来他的对与错,他的思维完全僵化了,因定在金钱的表面上。

    连马丁自己也不明白他悲愤究竟因为什么的时候,他的上访就好像例行公事。他不知道这样要持续多久,他总不能再呆在家里和他痛苦的女人交流思想或做其他事情,不是上午,就是下午,他带着他的女人跑到法院或者机关里,哪怕他不与人说上一句话,数数一层有几个台阶,二层有几个台阶,或者跑到花园里摘些带露的玫瑰或者月季,其中一朵必定插在他的女人的散乱的头发上,另一些他表示送给某某人。他的悲愤心情也就平息下来。有的时候他和他的女人就去基督教堂,那个地方不花分文就能取得减轻心灵痛苦的奇效。他的女人在听经文的时候表情虔诚,不再呻吟,他的脸上就会再现那种温和的笑。他弄不明白男男女女为什么老在听不懂的经文上花功夫,他觉得这和他的上访一样是消磨时间的绝妙良方。在他上访的时候,他的眼睛不看眼前的人,也不转动,总因定在某一个位置。他的永远一身浮肿的女人和长了齐腰高的儿子跟着他的身后,就像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离开了谁都不能称为是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