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眼人

长虽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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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四眼人能看见鬼,四眼人是异人。

    狗也能看见鬼。狗有灵性,人看不见的,它能看见;人听不到的,它能听到;人闻不了的,它能闻了。狗眼,看人就很低。但是,狗得偎着人。人身上有三昧真火,最让鬼怕。再说,没有主子的狗,是野狗,是疯狗,是被欺的。

    夜半,最是鬼出没的时候。村子一只狗咬,全村的狗就都跟着叫,很是骇人。人们就躲在被窝里,缩着,贴着,拥着,挤着。狗吠声此起彼伏,汪汪了好一阵子,渐渐就住了。黑黢黢的村子,就静得很,静得更森人。梦中人就见了鬼。做梦的时候,人跟鬼差不多,灵魂出壳,蹦蹦跳跳的,想去哪儿就能到哪儿。鸡叫了,鬼魂也都跑了,跑进坟地里去了。鬼最怕光,知道鸡是在叫太阳。

    四眼人在村子里老寨子住,土屋土房土院,地基都沉下去一大截,他们却住得安然。四眼人一家三口,母亲领着两个儿子。老大叫四季,三十未娶,接了死去的爹的职位,做阴阳先生;老二叫四明,除了种地,闲。四眼人看起来跟常人一样,也是两个眼睛,但是就能看见鬼。之所以说他们是四眼,也就是因为他们能看见鬼。还有说是他们真有四只眼睛,另外两只在后脑勺上,也有说在太阳穴上的,总之是他们想看的时候,就能睁开。没有人看见他们睁开另外两只眼睛,跟四季去看坟地的人,见他在坟地里东看西望南瞅北瞧的,也没有看见他的另外两只眼睛睁开。

    四季给人看风水,准。他给活人看地基,给死人看坟地。看房基简单,定坟地难。村里人都相信,活人靠死人护佑。要不,为什么逢年过节,都请了坟里的祖宗,烧香敬奉?人们也相信,如果坟地的风水好,这个族里的人,财运亨通,也会出人才。很多人都是死了以后,才给选的坟地,也有活着的时候,就选坟地的,少。孙运通就是活着的时候选的坟地,村里也就他一个。孙家有钱,但人口不旺。孙运通三代单传,他五个孩子,就一个儿子。他愁得很,心头就这块病,老早就花钱买了山材,做了厚木棺材停在家里,怪森人的。他又找了四季给他看风水,选坟地。四季心里知道,村里有一块风水的地,但是孙运通的地离得远,沾不了边。根旺家的地就在那风水的地中间儿,但是没有坟,所以根旺兄弟多,但出息的没有。四季领着孙运通去看那块地,指着给他说:“您老住在这儿,简直是骑在龙头上。”四季点到为止。孙运通就想方设法要得到那块地,就找根旺商量,最后是拿相等的地和三百块钱,换了。

    四季除了给人选坟地看风水,还会制柳栽子。人家死了人,就请了他去,看好了坟地,让人拱墓去了,他就给人做柳栽子。四季先看了一根弯曲的柳枝,让人砍了,削好。他就用火纸和白纸剪了幡,用麻绳系在了那柳枝儿上。柳栽子是让孝子扛着去坟地的,然后就放在新埋了死人的坟上。人们看送死人,也多是看孝子。出殡的时候,看孝子摔脑盆,看孝子扛的柳栽子怎么样。出殡时,就听“起”十来个壮汉就抬起了棺材。同时“啪”的一声,孝子就把顶在头上的脑盆摔在了面前的砖上。鞭炮声就“劈劈啪啪”地响,跟着是戴孝的人的哭“爹呀”、“娘呀”地喊。孝子就扛着四季制的幡哭丧着脸,缓缓地往坟地走。送殡的人遇路烧纸逢桥放鞭,阴间和阳间一样,走路要留买路钱,过桥要掏过桥费。在路口,送殡的人就得停,烧纸鸣鞭。戴孝人就哭着喊着拦棺材,喊爹的叫“爹呀——”喊爷的哭“爷耶——”那个喊起棺的人,就在一边喊:“别哭了,别拦了。时间不早了,别错过了时候。进坟地再哭呀!进坟地再哭!”就有媳妇婆子在那儿又拉又劝孝子孝女,说:“他嫂子呀!别恁么子哭了!”“别哭了!还得进坟地呢?别哭伤了身子!”

    四季不进坟地,他在家喝酒。他喝酒不上席,端着海碗盛了满碗的菜和肉,边吃边喝。席是给抬棺的人留的,白事的席不用桌子,用门板,就蹲在门板边儿吃。四季见人陆陆续续地从坟地回来了,他也就吃饱喝好了,就抹了嘴说该走了。当事的人,就给他塞了几包烟,边往出送,边说:“烦劳了,您辛苦了!”他就让人止了步,说:“别送了,忙去吧!”就走了。

    四季是四眼人,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村子里的人不知道的是,四季有没有真的见过鬼,鬼是什么样的?他们想知道。四季逢人问,他并不说他见过鬼,但是他谈鬼,满嘴鬼话。他说人有三魂六魄,人死了,魂魄就跑了。他说魂魄最怕吓,一吓,他们也会跑。村里确实有很多掉魂的,有掉魂的就有叫魂的。傍晚的时候,有俩媳妇婆子领着个小娃儿,用柳条挑了小孩的衣服,喊着:“娃儿,回家了!娃儿,回家了!”就是在叫魂。他说,有一次他睡觉的时候,做梦就见了取材和老代在下棋。人们听了,都说他做梦见鬼了,因为取材和老代早死了。他说,他正专心地看他们下棋,突然谁喊了一声:“看恁们往哪跑?”取材和老代丢了手里的棋就跑,边跑边说:“无常又出来拿人了!”四季就给吓醒了,吓得一身的冷汗,想他还没有到该死的时候呀,无常不会拿他的。但是他就感觉到难受,心跳得突突的,好象丢了什么一样。他正难受,就见面前给有个镜子一样,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就往他身上钻。他说,那是他的一个魂跑迷了路,后来又自己摸回来了。人们都不相信他说的话,但是都知道,被吓以后,心跳得厉害,过一会儿就好了。有的就怪自己只有两只眼睛,不能看见自己的魂儿跑回来。

    听四季讲,鬼最怕人的三昧真火。人的三昧真火天天就在烧,就像三盏灯一样,就在头顶和左右肩膀上,如果人没有了三昧真火,也就死了。所以说:“人死如灯熄。”你走夜路的时候,鬼就喊你的名字。鬼先从左边喊,你看了,鬼就把你右边的火给吹了;它又从右边喊,你转身看了,它又把你左边的火给吹了;最后,它就在你的身后喊,你一回头,它乘机吹了你头上的火,就把你给害了。所以,走夜路的时候,遇到喊声是万万不能回头的。

    四季说鬼,还说妖精。他说什么都能成精,什么狐狸精,蛇精,还有牛精,老母猪精。据他说,在村子后面的江沟里,就有一只老母猪精,他还见过。他说有次他从王家庄给人选坟地回来,晚了,黑麻麻的,都看不清楚了。他走到江沟的木桥头时,就听一只猪在桥下“哼哼”地叫,他感觉到不对劲,离村子这么远,还很晚了。他用心看了,可不是?一只老母猪精,正在桥下衔草垫窝,看它那样子,是快要生小猪了。他说的时候,人就问:“那猪精生出来的小猪,是不是呀是猪精?”他说:“那不是咋地?我后来真看见那老母猪领着一窝的小猪娃儿!”人们就很担心,有人说:“以后这么多猪精在咱们这儿,还不”说着就是瑟瑟地抖。四季说:“甭怕!那小猪虽说是精气,但是道行不深,害不了人的。”他还说,鸡也能成精,鸡成了精就是金鸡,老母鸡还领着一窝鸡娃儿,全是金的。人们听了,就心花怒放,有人就问:“咱们这有没有金鸡呀?”他:说:“没有,要是有,早就给捉了!”人们就可惜地“啧啧”叹着,说:“如果咱们这儿有金鸡,俺先去偷它几只小鸡娃儿来!”四季“哦——”一声就止住了他,说:“小鸡抓不得!抓不得!”人就问:“咋了?”他说:“如果你抓了小鸡,母鸡就啄你一口,那一啄可不轻,你抓来的小鸡换的钱,刚好够瞧你那伤的!你还得难受那么一阵子,不值!”人就问:“那不是抓不成了么?”他说:“能抓,你得把老母鸡给抓了,小鸡不用抓,就跟着你走!”人们就心里又“呵呵”的,想着如果抓了这么一只老母鸡,就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地了,天天啥活儿也不干,就吃香的喝辣的,热了拿扇子扇扇,冷了拿棉袄裹了,舒坦。

    四季能看见鬼,还满嘴鬼话,就没有能娶上媳妇。哪个女人敢和一个能看见鬼还说鬼话的人在一起过日子呢?十里八乡听过四季这号人的,多;但是敢嫁给他的,没有。四眼人只娶四眼人,四季他爹就是!四季爹叫山子,不知道怎么,托生下来就是个四眼人。山子小时侯有次下雷暴雨,和他娘就在屋子里搓麻。突然,一个炸雷,响得很,屋子墙上的土就往下掉。山子说:“娘,俺姥爷来了!您咋湿恁很呢?”山子娘听了,吓一跳,她爹是早死了的。她却看见山子扔了麻绳就往门口走,嘴里还说:“姥爷,您胳膊咋淌血了?”他却是对着一片空说话的。山子娘就拉了山子,说:“山子,你说啥胡话呢?你姥爷没了!”山子却说:“娘!真是俺姥爷哩!他想你了,跑出来看你,谁知雷公发现了他,就给他往回赶!”山子娘就流了眼泪,说:“爹,真是你吗?你快回去吧!别惹恼了天神!”山子就站在门口,对着外面空的院子,说:“姥爷,您咋又走了?外面下雨呢!”山子的娘就知道,山子能看见鬼,就给男人说了。山子爹说:“山子是个四眼人呢!”山子后来做了阴阳先生,不好娶媳妇。山子的爹听说外县有个四眼的姑娘,和山子年龄相仿,却嫁不出去,就让人下了聘,给山子娶了媳妇,也就是四季的娘。

    四季没有媳妇,却有一个姘头。在村子里,一般人是不知道的,也只有鬼知道。四季的姘头是韩成立媳妇,韩成立死了,她就守了寡。寡妇不嫌弃四季。媳妇们喜欢听四季谈鬼,听着有笑的,有害怕的,但是没有成心待四季好的。成立媳妇对四季好,她相信四季说的都是真的,但是她不害怕。他们没有公开,就偷偷摸摸的,像贼。四季也没有想真正把成立媳妇娶过来,过安生日子。寡妇也不敢。成立死后,韩家里的人,敲打着告诫过她,威胁她不让她再嫁,说别给韩家人丢脸呀!他们也不想再进一步,这样也是好的。四季夜里偷着就钻进了成立媳妇的家,就钻进了被窝。他们开始在一起偷情的时候,成立来看过,成立在一边咬牙切齿的,抓抓的,想打四季,想撕了他。四季开始只顾着在成立媳妇身上忙活,没有注意成立在一边,他感觉背后有凉风了,森森的,才看了成立在一边儿。他先是很骇地,一下就天崩地裂了“轰”地就从成立媳妇身上下来了。他和成立对视着,想了成立已经是鬼了,就没有起先的怕了,就在脸上现了笑。成立媳妇正感着起劲,突然四季就下来了,就纳闷地问:“四季,你这个软蛋的!你干什么呢?”四季说:“你男人在看哩!”成立媳妇就是哆嗦,忙钻出来,跪在床上给成立磕头,说:“成立呀!你别吓我呀!我啥都没有干呀!成立——”她喊着讨饶儿,低头看了自己精光的身子,忙又用拿了盖窝儿掩了身子。四季说:“看你吓的?他都是死的人了,能把你咋地?”四季就又对成立说:“你走吧!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你在那边再讨个媳妇吧!我给你照顾好你媳妇!”成立还是不走,就在那擂着拳头,咬着牙,要打四季。四季说:“成立哥,你不是不知道我,小心我把你给钉了,你就再也别想出来!”成立就悸悸走了,走的时候还回头看了看。四季就又搂了成立媳妇,感觉她哆嗦的,牙也“咯咯”地响。他说:“别怕,没有事!别管他!”女人说:“我怕他——你不在,他还会来的”四季说:“他不会把你咋地的!放心吧,别怕!”女人就说:“听说能不让他再出”四季看了看她,心里也是一下“咯噔”想:“钉是能钉的,只是被钉的人再也不会出来了,永不翻身了”他自己都是一身的冷汗。女人却说:“四季,钉了他!我害怕他再出来。”四季从来不敢做这种事情,那亏良心,会不得好报的。可是,四季也拗不过女人。女人三缠两缠,又撒娇,又哭又闹的,死缠着他,还说:“如果你不把他给钉了,你以后就别来找我!”她就装作生气的样子,不管四季怎么说,她就是不理。四季也想,人都死了,还管他干什么,看着眼前这个可人怜的女人,就心软答应了。

    有天傍晚,四季拿着削好的桃木橛子进了成立的坟地。他四下看了看,没有什么人,就在成立的坟上按五行的方位钉了桃木钉。他毕竟心里是不愿意的,一边钉,嘴里还嘟哝着,说:“成立哥,你别怪我呀!”后来,四季和成立媳妇就更大胆地在一起了,四季也没有再看见成立,只是偶尔脊背还是森森地凉。

    (贰)

    四季做阴阳先生,再加上经常和成立媳妇在一起厮混,就很少在家。在那土屋土院的家里,平常就只有四明和他娘。四明问过他娘,说:“娘!俺爹怎么死的?”四明的爹死的时候,四明还小,不丁点儿。后来,他渐渐地长大了,看见人家小孩子都有爹的,他却没有,他一直想问他娘。他娘听四明问,心里就是一颤,想起了过去的事儿,想起了山子那黝黑的脸,想起他精悍的身体。

    四明的娘叫小艾,和四明的爹一样,托生下来就是四眼人,长得也丑,难嫁,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还在家没出阁。一天,她突然听她娘说,有人来提亲了,男的是邻县的,也是个四眼人。她心里高兴,心喜着就让她娘给她订日子。她娘也是高兴,看见女儿急得那样,就说:“看你着急的样子,人家只是来提提亲,还没有”小艾就拉了娘的手,说:“娘,你快点答应人家吧!啥时候见面呀?”她娘说嘴着:“好!好!好!”满脸的都是笑。她娘也着急闺女,年纪这么大了,还没有出嫁,咋不着急呢?小艾就开始翻她早准备的嫁妆,试了这身,换那件的。后来她和山子见了面,她当时只顾着高兴,竟然没有看出山子满脸的不愿意,后来她想起来,才感觉出。

    山子有他喜欢的女人,是村里的梅花。梅花也喜欢山子,他们青梅竹马,是很好的一对儿。但是,梅花的爹娘不愿意。他们想山子是四眼人,还做阴阳,是伤阴鸷的事儿,不想梅花跟着他。正好,也有人给梅花提亲,是村里的张春晓。春晓这人,白净,长相好,家里也是有底儿的。张姓在村里是大姓,没有人敢惹的!梅花的爹娘权衡了,就答应了把梅花嫁给春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梅花没有办法,就委屈嫁了春晓。她打心眼里看不起春晓,一个男人家,白净的,性格也弱的,跟女人一样。她喜欢山子那样,精悍黑瘦的,看着给人一种男人的气概,顺眼。山子见梅花嫁了春晓,很是不忿儿,满心的恼怒,只是没有地方儿撒,就郁闷在心,身上就有了不少的毛病。后来,他爹娘给他提说,让他去给小艾见面。他去见了,也看了小艾,他只想着梅花,什么样的女人都是没有办法和她比的,何况小艾长得还丑?他见面的时候,满脸的不欢喜。回来后,给他爹娘说,他不愿意,不娶老婆也不愿意娶小艾。他爹娘也知道他喜欢梅花,但是婚姻大事,哪能让儿子一意孤行?何况媒人还说,人家那边是答应的,亲是他们提的,总不能就算了。他们就张罗着,给山子把小艾给娶了来。结婚的时候,梅花也来送礼,梅花都有个闺女了,她是搂着女儿来的。山子见了梅花,眼就一阵的热,想去和她说说话,叙叙旧,但被一边看着的娘拦了。他娘说:“人家那边来送亲的人都看着呢?你别犯傻呀!”山子就没有能和梅花说话,他就在招待客人的时候,拼命地喝酒。别人都拿山子看玩笑,说山子娶了媳妇,高兴哩!有人就说:“山子,你喝醉了,晚上咋抱媳妇呢?”山子呵呵地笑,笑得却是很苦的,他就又端了酒杯,看了梅花,头一仰“咕咚”又喝了一大杯。梅花看得出,她就让人抱着她闺女,走了过来拉山子,说:“山子,别喝了!娶了媳妇该高兴哩!”她说出来了,又觉得很酸。山子更觉得是苦,是酸,就不听她的话,自己倒了一杯,还是喝。梅花说:“好!喝!”她也自己端了杯子喝酒。山子看着梅花也喝,自己反倒楞了,看着梅花一杯下肚,红腮满面的,更是如痴如醉,脸上就傻傻地笑。梅花也笑,两个人的眼里就是波波地在动。

    山子娶了小艾,很久都没有孩子。他爹娘知道山子和他们赌气,但是不知道,山子偷着找梅花。山子自从和梅花喝了酒,就知道梅花旧情仍在的,他也就很心热。他家地和梅花家地离不远,他们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也是偷偷地看对方。到该吃饭了,别人都回去了,他们还在地里磨蹭,背着人多说几句话,渐渐地就走在了一起。常言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山子爹娘就想得有个后儿,就分头做劝说。山子爹敲打山子,总是说人家老了,都能抱孙子,他却干瞪眼。山子只是不理他。山子娘找小艾问,时不时就说有了没有。小艾见她问,就总是哭,泪流满面的,抽噎得伤心。老两口着急,急了就想办法,没有办法奈何儿子了,就逼着他给媳妇生孩子。他们就把山子给关在家里,说:“不让你媳妇怀了,你就别想出门!”山子在家,一开始也不怎么搭理小艾。小艾对他好,再好他也不管不理。晚上,小艾和山子在一个床上,伸手摸山子,山子就躲了。小艾就在一边嘤嘤地哭,哭着还数着骂着,说自己怎么这么命苦!山子在家几天,就熬不住了,他想:“梅花该怎么样了呢?会不会没有见着他,生他气了,以后再也不理他了?”他就妥协了,一个下雨的夜里,就要了小艾。外面雷声紧,雨声响,山子爹娘却在雨声雷声中,间杂就听了小艾的喊叫声。他们就放心地睡了,早上起的晚,起来的时候,山子已经出门了,小艾却已经把早饭做好了,心欢地让爹娘吃饭。

    小艾现在想着,就知道山子为什么要了她,眼里就流了眼泪。她就对四明说:“你爹是病死的!”说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山子自小天真,看了娘伤心的样子,想自己提起爹伤了娘的心,就很是不好意思。他就给娘说:“娘,别难过了!我不问了!”

    四明也并不是老守在家里的,他爱赶集。逢集的日子,他就骑了自行车去集上了。四明性格是很孤僻的,他不愿意与人为伍,经常的就一个人,真可谓独来独往。集是在镇上,每到逢集的时候,人头涌动,热闹。四明并没有什么东西好买的,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他来看一个人,一个姑娘。四明就扎了车子,站在一个杂货店的对门,往里张望,心里还默默地叫着一个名字——十子。十子是杂货店老板的女儿,四明的初中同学。杂货店老板姓叶,叫叶知秋。叶老板在镇上赫赫有名,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可惜,五个闺女,没有儿子。十子是最小的女儿,十,拾也。叶知秋给女儿取这个名字,是想有个儿子,却没有想到,老婆给他生了十子,不多久就生病死了。叶知秋年轻的时候,在镇上,还有一个姘头。那女人花容月貌,却也没有能给叶知秋生个一儿半女。叶知秋渐渐老了,几个女儿也都大了,该嫁的也嫁了,他也就任了命,死了心了,就安生下来,和几个女儿经营自己的店。

    叶家的杂货店生意好,处在镇上最显眼最要紧的地儿,进出买卖的人就多。四明全不顾来来往往的人,他就看柜台里的十子,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心里敲着鼓。他很多次就想进去,和十子说说话,听听十子的声音,近处看看她的样子。他却不敢,想得紧,又害怕。他就很嫉妒那些买东西和十子交谈的人,又恨,紧盯着,生怕谁抢了他心里的十子。四明很多次的去,走在路上还在想,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进去,哪怕找借口买东西,也得和十子说句话。可是,他走到了,扎了车子,也看了十子在柜台里收拾东西,却又不敢了。他就很恨自己,恨得要命,拳头捶着头,心里郁着很大的气。

    有次傍晚了,四明看十子都在查帐了,正想要走,突然听到一声“抓贼”!他就见一个人急冲冲地跑出来,怀里揣着什么。他一个大步跳过去,上去就揪了那人的衣领,拉着就不让走。那人并不是吃素的,当面就打了四明一拳,正中在鼻头上。四明也不顾得鼻血往下流,眼泪往外淌,死活就抱着那人。幸亏有人赶来,几个人就把他给抓了,说:“你小子活腻了,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店?”就搜了他身上的东西,把他送进派出所了。四明正在擦鼻血,抹眼泪,突然听有人喊:“四明,四明!”他回头看了,是十子。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好了,但心里高兴,又有点害怕,他就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十子就拉了他的胳膊,说:“快进来洗洗,快!看血流得?”四明感觉到眩晕的,就愣怔地被十子拉着走。四明没有想到,十子也能认出他,十子也竟然认识他!在上学的时候,四明虽然和十子同班了三年,却并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是个沉默的人,座位也是在不起眼的角落。他那时候就喜欢十子,喜欢让人更胆怯,更懦弱的,他就想着十子,却又躲着她,就在角落里看,偷偷地看十子的喜和怒。十子性格最是开朗,和人说话,声音儿大,像校园里槐树上挂着的铃铛的声音儿一样好听;笑声也美,甜得很,听着就让人觉得是喝了半碗的蜜;长得也好,让四明说,就是没有法儿形容的好。四明还愣愣地想着,十子却把他拉到了水盆边,竟然拿毛巾给他擦起来,还轻轻地拍着四明的额头。十子给他洗好擦好了,四明还是眩晕地站着。十子说:“快仰起头,不然血又流出来了!”四明就听话得很,像个孩子似的,就乖乖地仰着头。十子就揪了棉花,团了两小团,塞在了四明的鼻孔里。四明看着十子的举动,心里感激感动的,就更不知该怎么说,嘴角哆嗦地说:“没没事儿,没事儿——!”十子看着他的样子,就笑了起来,忙又用细长的手指掩了嘴。四明就看了她满口白亮的牙,薄薄的嘴唇,脸上还有花儿似的笑。四明却不明白她笑什么,就傻站着,看十子笑得美,自己也跟着傻笑两声。

    那天晚上,四明回家得很晚。十子要留他吃饭,还说要告诉她爹是四明帮她抓的贼。四明看着天不早了,月亮都多高了,就坚决地要走。十子留不住他,就说:“四明,以后赶集了,来找我玩呀!”他看着十子亮亮的眼睛,黑的瞳孔里,就有两个月亮,自己又不舍得走了。幸亏十子说让他常来的,他才很放心地走了。四明心里只顾高兴,就骑车很快,车子丁零哐啷地响,他还摇着铃,丁零零,丁零零一路上就是四明欢快的铃声儿,他就想了十子的笑,想了她清脆的声音儿。四明的爹,山子却坐在了他的车上,见儿子高兴,就默默地坐着。四明走到村外才感觉出来,他回头看了,是他爹。他就停了车子,下来给爹说话“爹,你咋来了?”山子见儿子停下了,也跳下车子,却并不回答,只是看着儿子,满眼的心疼,也带着高兴儿。四明说:“爹,她给我说话了!她还拉着我,给我洗鼻子”他爹就说话了,说:“她好吗?”四明赶快回答:“好!”他爹就叹了口气,说:“儿子,她哪里好啊?!”还是叹气的。四明却没有听懂爹的话,说:“她哪里都好,我喜欢着呢!”他爹就叹着气,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就走开了。四明就很纳闷,不过他没有多想,心里装着的就全是十子的笑声,十子的面孔。

    四明就常去找十子了,他没有再守在外面看,他敢进去了。十子在柜台里,一眼看了四明,就高兴地喊起来:“四明,四明!”四明看着十子,满脸的笑,他就走了过去。逢集的时候,来买东西的人多,四明看十子忙,也帮着十子卖东西。他们在卖东西的空隙,还说笑两句。十子爱逗四明笑,爱打趣他。四明没有什么的,就傻地笑,他看着十子和他在一起,是开心的。四明蹲在柜台边给人拿抽醋,找,没有找到,就问十子。十子麻利,蹦跳着就来到四明身后,弯腰就去翻。四明在她下面就感觉她热烘烘的,十子的气息就呵在他的脖颈上,温软的,柔柔的,说不出来的舒服。十子眼也尖,说:“在里面,里面!”四明还是愣愣的,全看不见在哪儿。十子就忙凑近去拿,笑着说:“这不是么?”四明感觉一对酥胸,就压在他的肩上,麻麻的浑身,就像触了电。他有些慌张,就想转身出来,转身的一刹那,就感了全身的软,嘴唇印在了十子的唇上。他们四目相对着,互相就在对方波动的眼里,看见了惊慌的自己。四明骇得很,脸立刻就红了,热得辣辣的。十子先是愣,见了四明憨实羞怯的样子,就带着羞的笑,躲开了。四明再不敢看十子,就在远处给人拿东西,找零钱的时候,也避开十子。十子给人说话的时候,还偷偷地看四明,见四明往她处看了,却又装作没事儿似的,躲开了他的目光。

    有次,叶知秋背着手进了店,先看了看四明,就走到十子身边去了。四明不认识叶知秋,只想也是一个买东西的人,也就没有什么反应。叶知秋和十子就在一边说话,说:“这谁呀?”十子说:“爸,他就是我给你提起的,帮我抓贼的四明!”叶知秋“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就向四明招了招手。四明不明白就里,不知道该怎么好。十子喊:“四明,过来!”四明走近了,十子说:“四明,这是我爸!”四明听了,有些害怕,就不知道咋说,只是喊了声:“叔!”就低头垂手站在一边儿。叶知秋问:“听十子说,是你帮她抓的贼?”“恩!”四明恭敬地回答。叶知秋说了声:“好!”就转身往里屋去了。十子刚想给四明说句话,就听她爸喊她,就忙掀帘过去了。四明没有心眼儿,就还是在外面卖东西。

    叶知秋点着了一支烟,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看着十子在屋里收拾东西。他想了想,说:“十子,别忘了你是和高翔订过婚的!”十子正收拾东西,听了她爸的话,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嘴撅着就喊了一声:“爸——”叶知秋还是说:“你别给这小子走太近,不象话!”十子倔,本来没有什么的,听了她爸的话,偏就说了声:“不!”她就走了,走到门帘的时候,随手还抓了把糖块儿。

    十子看着四明,心里有很多感觉,酸的甜的苦的辣的,都有。她想哭一场,想她娘,想就在娘的怀里,狠狠地哭一场。她和那个高翔是指腹为婚的,她听她爸讲过。叶知秋和高翔的父亲好,经常在一起喝酒。那时,高翔的爹就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就想要个女儿。他女人怀高翔的时候,他想该是个女娃儿。他听说叶知秋的女人也怀孩子,知道叶知秋想要儿子。叶知秋也以为自己女人该怀个儿子了,他们喝酒醺醺的,就给没有出生的儿女订了亲事。还说,如果都是男孩,就结为兄弟;如果都是女的,也是姐妹的。后来生下来,是谁也没有遂了愿,但也是订过亲的。十子想起来这荒唐的事情,心里就是恼火,常跟他爸闹。她知道高翔兄弟几个,在街上不正混,依着兄弟多,经常欺负别人。他们痞得很,给人称作“街痞子”名声一片狼籍。十子打心眼里不愿意,从早就决定自己找自己的“如意郎君”的。

    现在,十子又听他爸提起这话,更是赌气。她听她爸起身要出来了,她就剥了块糖,走到四明的身边,喊:“四明!”四明转身看她,哪知十子就把一块剥好的糖,塞在了他的嘴里。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叶知秋走了出来,他就衔着那块糖,吐也不是,吞也不成。十子反而看着他,欢喜地笑,还说:“甜吗?”四明不敢回答。十子还是问:“甜不甜?”四明看叶知秋走了出去,才小声地说:“甜!”看着十子满脸满眼的笑。她笑了一会儿,就凝了,黑亮的眼睛里,就“簌簌”地流了两行泪。四明慌张地说:“十子,十子!你咋了?咋了?”十子听四明问的关切,更是悲痛,就依在四明的怀里,呜呜地哭,身子颤颤地抖。四明被这吓了一跳,慌着两只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想过搂着十子,现在却又是不敢,就说:“十子,别哭了!十子,别难过了!”四明就知道十子的爹是给十子说过什么的,但是他又不好问十子,就是那样让十子靠着,让她好好地哭。十子哭了一阵,就不哭了,抬脸去擦眼泪。四明就看见十子哭红的脸,眼睫毛上挂着晶亮的泪珠儿,像早晨花叶上的露水。

    那晚,四明和十子又呆得很晚。十子问四明,说:“我好吗?”四明给他爹回答的时候,倒是干脆,十子问他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想说:“好!好得很!”但是他不敢。十子还说:“四明——”四明“恩”地一声,就看着十子,看着她楚楚的脸,好得很。十子说:“四明,你喜欢我吗?”四明想说:“喜欢!满心的喜欢!”四明还是不敢。十子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就又流了眼泪。四明拧了湿毛巾,递给十子。十子却并不接,就只是看着四明,默默地流泪。四明就大着胆子给十子擦眼泪,手指就触在十子的脸上,软得很。十子就让四明给他擦眼泪,感受着四明的手指,身子也依了过来,就贴在四明身上。四明也是眩晕,就丢了毛巾,搂了十子,一只手就捧着她的脸。头顶的电灯,因为电压的低,就昏昏的黄。他们就给裹在这柔软的昏黄里,温暖,宁静,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

    (叁)

    四明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就想着十子,想她的笑,想她的哭,想她柔软的身体,想他自己就恍恍惚惚的,像做梦,又像是真的,就辗转反侧地无法安睡。鸡都叫了,四明还是迷迷怔怔的。突然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拍得啪啪的山响。他心说:“这是谁呀?这个时候喊门!”他听见他娘起来开门了,就只是躺在床上,听。外面屋子似乎就闯进了很多人,进来的人还是骂:“娘的个b,四季呢?四季恁娘的个b!”

    “日奶奶的!你这个孙子藏哪了?”

    “你妈的,给我出来”

    四明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就忙地披衣趿拉着鞋走了出来,看了,就呆了。一屋子的人,都是姓韩的男女,就知道四季可能惹了他们了。四明的娘也是呆楞着,不知道该怎么是好。那些人也不顾他们娘俩,就钻进屋子到处乱搜,没有见四季的影儿,就出来骂:“妈的!四季死哪去了?”四明的娘嗫嚅着,说不出来,睡梦中,被着一惊,就更慌了。四明说:“俺哥没有回来!他咋了?”“咋了?!妈的,偷人偷到俺韩家了!”还有骂:“日恁祖宗十八代,恁不要脸,俺韩家人还要脸呢?!”人们骂着,有人就踢四明家堂屋里的椅子,一个人踢了,其它人救跟着踢,后来人们竟砸起了他们家的东西。四明去拦,他们就要打四明,幸亏有人说:“别打人!不关他啥事儿的!”人就住了手,又是一番砸!四明的娘就坐在地上哭,哭着喊着,数着说:“山子,你这个兔丸子,你下的好种!你啥儿样的,你的娃就是啥样儿的呀”她就在那儿数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人们砸了东西,就陆续地走了,走了还是骂,还威胁说:“你们不把四季个龟孙子给叫出来,就不让你们好过!”

    四明见人都走了,看屋子里被砸得一片狼籍的,也顾不得了,就拉他娘,劝。他娘不理,只是瘫在地上,哭,还喊。四明就蹲在一边,听他娘骂他爹,就有点稀里胡涂的!四明的娘直哭到天亮,声音就渐小了,就收了声。四明一夜没有睡好,又被搅的,现在是头晕目眩的,难受得很。他娘就说:“明子,不知道恁哥到底咋了他韩家,惹得他们又是骂又是砸的!天亮了,你去穿了衣裳,出去找找恁哥。到底是咋了?”四明说:“好!”他就回屋穿衣服去了。

    那天,四季见天黑了,又钻进了成立媳妇的被窝。他去的多了,胆子也大,就没有像以前一样偷偷摸摸的,疑神疑鬼地看看四周。常言说:“大意失荆州。”他们就给韩家的人捉着了个正招。

    其实,韩家的人早就盯上他了。他们的事儿,不是失在他们不谨慎上,而是那几个桃木的钉子。有一天,韩世界老头儿去地里割草喂牲口,他割就割到了成立的坟上。他先是没有注意,后来看见成立坟上怎么长了一棵野桃儿,心说:“坟上有长草,长蒿子的,没有听说长桃树的。再说了,桃树长到坟上,可不是好事儿。桃木最克鬼,那成立的坟上长了桃树,成立是再也不能转世投胎托生的!”他就疑了心,是不是谁使坏儿?他嘀咕着,就回来找族里的人说了。几个人在一起说,结论是肯定是谁用桃木钉把成立给钉了。他们就又去了趟坟地,仔细看了,就发现了五个桃木的钉,腐的都腐了,偏一个就活了,竟长成了树?!族里最年长的韩世人细看了,说:“这人恨哩!还部了五行的阵!”人们就一阵叫骂,说这谁就恁恨哩!就拔那钉子,拔着还说着,说着还骂着,有人就想起了四季,说:“除了四季,没有人有这个能耐!”就又有人说:“成立在的时候,为人是好的,也没有惹了他呀!他咋就出了这一手?”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眼珠子骨碌碌的。突然,一个年轻人就喊起来“嫂子!嫂子!四季他个王八羔子,给俺嫂子有一腿!”人们就是眼睛亮,想四季这么大了,还打着光棍儿,莫不成真是的。有人嚷着就要去教训他们两个,就被韩世人拦了,说:“你空口白舌,咋就能说人家?他们硬赖着说没有,你又能咋样?常言说:‘抓贼要抓赃,捉奸要捉双!’”众人就“哦——”了一声,就有人说:“还是伯想得周到!”他们就派了人,不时地盯着四季和成立媳妇。

    四季倒是几天不在家,经打听,出去给人看风水了。成立媳妇也是很乖巧,并没有什么出轨的事儿。那天晚上,盯成立媳妇的成名和成功就有些松懈了,两个人就急着要走,想去打牌!突然,就见一个黑影闪进成立媳妇的家,随后,院门就又闭了。他们看那黑影的样子,断定是四季的。成名比较心急,说:“哥,咱们去抓了他们两个,在咱们门儿里,也立次功。”成功说:“别急,你在这盯着啊!我去找人来!”成名说:“你去吧!”成功走的时候,还安排成名不要轻举妄动,别打草惊蛇,给他们跑了。成名嘴里说好,可见成功走远了,就悄悄地翻墙,进了成立媳妇的院子。

    四季几天没有见着寡妇,心急得很,像饿狼似的。寡妇也想四季,本想多叙一叙久别的思念的话语,见四季着急得很,也就先依了他。他们在屋子里正翻云覆雨,累得满头大汗,突然听窗外有人喊:“好呀!果然没有猜错,你们真有这一腿儿!”那人就开始撞门,咣铛咣铛地响。四季心里叫了声:“不好!”知道事情败了,怕给他们抓了,就想赶快跑。寡妇也是害怕,低声地央着四季带她走。他们就连三赶四地穿衣服,不管什么反正,也不讲究是谁的,拿了就穿。四季刚想去开门跑,那人已经把门给撞掉了,一扇的门儿就歪在了一边儿。四季毕竟是精壮的,见那人猫腰钻了进来,他抓着那人的衣服,就给扔到当门儿的地上,就忙拉了寡妇跑。成名在屋里喊,爬起来就也在后面跟着,眼看着两个人影钻进院外的苞谷地里,他却是不敢追的。成名知道那苞谷地大,里面黑森森的,还有很多老坟儿,万一逮不着他们,自己还撞了鬼——他就在那儿大呼小叫,喊人来。

    成功领着一帮子的人,远远地听见成名的喊声,就知道他们来晚了,走近问了,可不!已经给四季和成立媳妇跑了。他们就分头去找,但是天黑的,地又广,就没有找着。人们都累得够戗,站着或坐在地上,喘气儿。人们就是很恼怒,成名却说:“他们能不能跑四季家了?”韩世人也在,说:“娘!叫你看个人,也看不住!跑回家?!他们跟你恁傻呀?!”有人就给韩世人说:“伯,咱们也去看看,也别让人家觉得咱们门儿,就是好欺负的!”韩世人也想:“去看看也好,给他们一点警告!”就说:“好!”人们听了,就是一片大呼小叫,吆五喝六,呼三喊四,骂骂咧咧地去了。他们就在四季家就骂,见不着四季,就砸东西,给一个家砸得不像个样子。砸完了,骂完了,人们也就散了。

    不是自己媳妇,自己不心疼,去捉奸,去砸东西,很多人也都是随大流,争个名儿,得不着人,也就散了,最多就是再骂几句。成立不一样,恨得很。当时成名去捉奸的时候,他就在,头破血流的,一副惨相。他是给钉的!钉子钉了,他就不能出来,一出来,钉子就扎他的头,他就给扎得面目全非,没有人样,鬼样!他见四季领着自己女人跑了,他也就跟了去,在后面骂,擂着拳头想打四季,还有他女人。但是,他不敢,他怕四季和女人身上的火,只好远远地跟着。四季和寡妇一直跑,一直跑,也不顾苞谷叶儿划了脸,也顾不得火辣辣的疼,就是跑,气儿喘得“呼哧呼哧”的。远处村子的鸡都叫了,成立不敢在跟下去,害怕再也出不来了,他就止了步子,看着四季和他女人跑得没有影儿了。他就“噢噢啊啊”着,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森人得很,胆小的人听了,定给吓个半死。整个苞谷地儿,就是这种鬼的哭。

    四季领着寡妇跑到了一个废了的土窑,就钻进了窑洞里,坐下了就大口大口地喘气。寡妇还是惊魂未定的,心突突地跳,身子也是瑟瑟地哆嗦,冷得牙打架,满头满脸的汗却湿了刘海儿。四季伸手拦了寡妇的腰,说:“咱再也不能回去了,你跟我走吗?”寡妇转脸看着四季,一双杏眼,好看得很,又带着惊慌,但是明显的就看见了她心是欢的。她无数次地想过,要和四季一起过日子,但见四季没有这种想法,也就埋了心里的这种念头。常言说:“好事多磨!”也有说:“只有共同经了生死,才能见真情!”寡妇听了四季的话,心里何尝不是高兴的?她就依偎在四季的怀里,说:“你快带我走,走得远远的,咱们过自己的日子!”四季就出来,看了没有人,就让寡妇跟着他走。他们也不知道去哪儿的,反正只要离开这里就好了,不管哪儿,也都是好的。四季真要走了,就想起了他娘,想起了四明,心说:“娘老了,娘一辈子苦呀!现在我就一走了之了,她可咋办呢?再说,四明也年纪小的!”他就是一阵踟躇。寡妇看了他的心思,就说:“你出门认识的人多,给他们说一下,让他们转告娘和四明,别让他们担心呀!”四季听了,正是自己想的,就更是爱怜那妇人,更是喜得很。

    (肆)

    四明在村子周围找四季,找了几日,都没有找到。他就泄气了,回来跟他娘说了,就懒懒地躺在床上。他几日没有见着十子了,想得慌,但是他一直不明白十子那次哭得那个伤心,他想不通,看着十子天真烂漫的,爱说爱笑,咋就哭恁伤心?现在他又给四季的事儿搅得,更是头痛,躺在床上也是难以睡着的。他就听见外面他娘骂:“你这个狗日的,你咋又回来了?看恁儿跟你多是一个样!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死了,我还能趴你身上哭一阵,给你洒几滴眼泪。儿子呀——”说着就又哭了。四明知道是爹回来了,他懒得很,也不想起来,就听他娘边哭边数的:“你不是和那骚狐子在那边成了亲了吗?你咋还回来?你还有良心呀?”又是呜呜地哭!这几天,四明很多次地听他娘这样骂他爹了,他也听出来一点儿门道,也知道了他爹是咋死的!

    山子和梅花在一起厮混,开始并没有人知道的,后来就给人发现了。那是小艾刚有四明那会儿,梅花来送礼,见了山子,两个人就眉来眼去的。送客的时候,山子就送梅花,分开的时候,山子凭着喝了酒,就大着胆子捏了梅花的手。他们有暗号的,捏了几下就是几更见的。谁知,正让一边的张克己看了,他当时忍了,就急着回去,回去就给春晓的爹说了。春晓和他爹听了,都是火冒三丈,春晓当时就操起了给牲口拌草的半截棍,嚷着要打死这骚媳子。张克己还在一边火上浇油,说:“咱们张家,从祖上都是知礼首善的人,从没有出过这等事儿!世风日下呀!世风日下!”春晓就是更恼,提着拌草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正巧,梅花和人说说笑笑的就回来了,走到了门口,给人说:“今晚别走了,来家吃饭呀!”别人都说:“不了,不了!”她就笑呵呵地进了院子。她看见春晓操着拌草棍,脸上怒气冲冲的,她从来没有见过春晓这样,并不在意的,就说:“你干啥呢?拿个拌草棍!”“干啥?!打死你这个搔媳子!”说着,也没有让梅花反应过来,就先揪了梅花的头发,另一只手拎着棍子,就往梅花身上打。梅花哪受过这种气?就一边去护头发,一边擂了拳头打春晓,嘴里还骂:“春晓,你这个滚孙!你敢打我!你凭什么打我呀?”春晓边打,嘴里也是骂:“日娘的!你在外面勾引男人,看我不打死你!”梅花听了,也看见她公爹和伯都在一边看,也并不拦,就知道春晓是听到什么了!春晓的爹还在一边浇油,说:“给我往死里打!看她还敢不敢!脸都让她给丢尽了!”春晓也就是打。梅花哪打得过春晓?听了她公爹的话,就软了,干脆就让他打吧!

    山子那晚没有见着梅花,等了很久就回家了。他回家不久,张家的人就来找他闹,几个人抓了山子就打,还骂:“日你祖宗十八代,你不睁眼看看,偷女人偷到我们张家了!打!”人们就是一阵好打,把山子打得半死不活!第二天,村子里就传出梅花死的消息。梅花是喝农药死的,她活不下去了。按春晓爹和伯的话说,她是没有脸再活下去了。山子病卧在床上,还是听说了这个消息。在家,小艾是不待见他了,村子里也传遍了他和梅花的事儿。他趁着小艾不注意,也上吊死了,就在梅花入坟的当天。

    小艾一个人还是把两个儿子养活大了,大儿子却偷寡妇,就又给人捉了。她没有脸面呀!她能不恼吗?小艾天天就骂山子,骂他养得好儿子。有天晚上,小艾睡得朦胧的,嘟囔着还是在骂山子。她抬眼看了,吓了一跳。月光下,山子正坐在她床边。小艾就说:“你咋又来了?不是要走吗?”山子本想跟小艾再说点什么,转眼就看了窗外,就又低了头。小艾也跟着看了,一个女人的脸,被着光,看不清楚,她知道是梅花的。小艾更是恼,说:“你走!滚得远远的”就呜呜地哭,她记得在梦里,山子给她说,他们要去投胎的。她也想和山子说点话,抬头看了,山子已经和梅花走了。小艾就再也睡不下,就枯坐着,直到鸡叫,天亮了。

    从此,小艾就对四明特别得好,天天念叨着四明,还骂山子和四季没有良心的。四明在家却就没有半点儿的清闲,整天昏头涨脑的,难受得很。四明想十子,只有和十子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是开心的,他才快乐。他看着十子笑,他也是笑,听着十子说话,他的话也多。他想,去找十子。一天逢集,他就骑着车子去了。

    四明骑着车子还没有走到十子家的杂货店,就见十子飞快地跑过来,跑着还喊着:“四明,四明!快跑!快跑!”四明以为十子也想他了,快点跑过来接着他。可是,他没有想到十子让他跑,他不明白,只是扶着车子傻站着。十子跑到了,说:“快跑呀!”还推着四明。四明不明白,想问清楚,但是就看见几个人追了过来,他就推着车子和十子一起跑!街上人多,他没有办法骑着车子跑,就推着。他见人稀少了,才赶忙骑上去。十子也跳上车子,在后面催着四明:“快点!快点!追上来了,追上来了!”别看四明平时不吭气儿的,可有股子憨劲,他就咬着牙拼命地骑车。十子一开始还催促着四明,后来她看见那些人追不上来了,就把头依偎在四明的背上,任四明风驰电掣地往出赶。四明骑了好大一会儿,感觉那些人追不上来了,就骑得慢了。慢了下来,他就问十子,说:“他们干嘛追你呀?”十子说:“他们哪是追我,是找你事儿的!”四明不明白,说:“我又没有惹他们,他们为啥找我的事儿呀?”十子嘴撅着,倒不好意思说了,脸上就是羞红的笑。

    自从四明那天从她家走了以后,就没有来过。她整天地往外看,希望四明来,想看看他憨厚的脸,想听听他老实的声音,想给他说说话。她卖东西都心不在焉的,时常给人拿了东西,却并不接钱;或者人家给了她钱,站那儿等她找钱呢!她却就捏着钱,愣着看着门外。可是,四明就是没有来。四明不来了,高翔却来得勤了。他来了,就笑嘻嘻的,问:“十子,忙吗?用不用我帮忙呀?”十子看不惯他那嘴脸,就厌恶地说:“不忙!你去忙你自己的吧!”十子就知道,定是她爸给高翔说了,让高翔和她走近点儿。十子就又很地生她爸的气,在他面前赌气耍性儿。高翔碰了钉子,还是不耽误来,开始还笑呵呵的,后来见十子不理不睬的,就生了气!有一次,他问十子,说:“四明你认识吧?好象是你初中的同学!”十子知道高翔坏得很,什么事情她都能做得出的,就白了他一眼,说:“认识!咋了?”“咋了?!不咋!”高翔就坏坏地笑着,走了!十子就留了心眼儿,她卖东西的时候,就看见高翔的几个哥们儿有事没事儿的,总在她家杂货店外面溜达,有时候高翔也来一会儿,看看就走了。她心里暗叫:“不好!莫非高翔真要”她越想越是害怕,虽然想着盼着四明来看她,但是又很不希望他来,害怕四明给他们逮个正招。她就把店里的生意叫给她三姐,自己在四明来的路口等着,防着四明别中了道儿。十子知道,高翔的几个哥们儿也就在不远处盯着她,她就又害怕又气恼的,牙恨恨的咬得生疼。

    那天,正好四明赶来了。十子远远看见四明,就开始往他跟前奔,也是思念得慌,也是为着他担心,就呼着四明快跑,快跑!坐在了车子上了,十子的心还是兔儿似的,突突地跳。她听了四明问她为什么人家追他,就又是很感慨,眼圈儿就红了,鼻子也是酸,嗓子发直,就说不出话来。十子就是靠在四明的背上,感觉着四明身体的温暖。

    他们来到一个偏僻的去处,十子说:“四明,停下,停下!”他们就下了车子,坐在一片的芝麻地儿边。芝麻儿正开花,香甜得很,很多蜜蜂就在花丛中间嗡嗡地飞来飞去。十子掐了朵芝麻花,攥在手里。四明看着十子,就想抱着她,左右看了,就真的伸手去拉十子。十子就依在四明的身上,低头看着手里的花儿。十子摆弄着花儿,说:“四明!你——”四明看了她,说:“我怎么了?”“你——喜欢我吗?”四明听十子又问,他也大着胆子,说:“喜欢!”声音却是小的,连他都听不见。十子说:“你大声说,我听不见!”四明就大了点声儿说:“喜欢!”十子还嫌小。四明干脆就喊起来,说:“我喜欢你——十子——”十子就是满脸的笑,红得很是好看,她就用手指掩了四明的嘴。四明感觉一段温香就钻进身子,自己就给熏醉了,他就拉了十子的手,俯身亲十子。

    他们就紧紧地抱在一起,全不顾身边繁忙的一切。繁忙,是小蜜蜂的繁忙。他们嗡嗡的着急地在花丛里飞来飞去,躲躲闪闪,进进出出。在一朵花儿里,就用了全身的劲儿,吮吸着那股甜蜜。在温柔的阳光下,就全是这种香甜的味道,就全是那种嘤嘤嗡嗡的声音。他们就忘了很多事情,忘了身外的一切,就完全沉浸在那香甜里

    (伍)

    四明已经不再出去了,他得了一场大病。

    躺在床上,他就想了十子给他说的话,想起了——

    原来,十子的爸早就把十子给许配了别人的!

    四明恍惚地躺着,他记得来人告诉他和他娘,四季带着成立的媳妇走了,也不知去向。来的人还说,四季说他对不起娘,不能够在娘身边尽孝,就安排四明,要好好的待娘,娘苦呀!

    四明的娘听了,早是泪水涟涟了。她恨,所有的恨和悲都融在泪水里,就泛滥了一个世界。四明的娘就抱着四明,哭着数着:“走吧!都走吧!老天爷呀——”她就是痛哭,转而就说:“明子,我的儿呀!我只有你了——”

    四明也是泪水模糊了双眼的,家的悲和他的痛,在心里是血,流出来就成了泪。

    四明见着一次十子,想来已经很遥远了。

    十子是打听着来的,满脸的慌张,满眼的惊恐,见着四明,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她哆嗦着嘴唇,说:“四明,你带我走!我——我不想嫁给高翔,他——”

    四明是病着的,强撑着身子,他不想十子看出来。他没有回答十子的话,他心里矛盾得很,像刀绞的,是痛,是伤。他怕说话,怕一张嘴,声未出而泪先流了!

    十子说:“你说话呀!四明!你不喜欢我吗?”她的声音都带着悲凄的哭腔了。

    四明就见了母亲紧张的脸,看了她的眼神,害怕,惊恐,悲伤她还希冀着,紧盯着儿子,生怕再给人抢跑一样。

    四明也不知道,他竟然轻轻地摇了摇头。

    十子看得却是清楚的,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夺眶而出,战抖着一步步地往后退“啊——”地一声,跑走了!

    四明不知道十子怎么走的,他恍惚得更是厉害,抖抖嗦嗦的,就感觉整个世界的冷!

    十子走了!

    四明在病中,他娘待他很好的,脸上少了曾经的凄苦。

    四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感觉了。他完全就给烧得迷糊的,迷糊的就失了一切的感觉!

    四明躺在床上,只是忍看着日影在屋里爬来爬去,由西而东,有明有暗。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并没有什么改变的!

    只是,只是他偶尔想起了十子,在他心的结的伤疤上,就裂了丝丝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