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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老头叫张立功,兄弟三人排行老二。老大张立德,老三张立言,都已没了。张立功是他一门儿的长辈,是该有威望的人。但是,他就没有半点儿的威信,还给人取了个“聋老头”的骂名。
张立功在村里臭烘烘的。他在村里走,是没有个人愿意理他睬他的。他走过去了,后面就唧唧喳喳的。这种情况像是农忙时节,有人拉了一车的粪肥去下地施肥,过后人们掩鼻捂口的。几个媳妇娘们儿见聋老头走过去了,指指戳戳地点他的脊梁,便一起嚼舌头。有个媳妇压低声音说:“你们知道不?昨天乾坤要揍聋老头!‘娘里个b,娘里个b’地骂他,他也就装作听不见”有一个媳妇子嘴快,说:“哎!咋不知道?!他是个聋子嘛!怎么能听见?!”说完,一堆儿的人就是“哈哈”地笑。她又说:“看把你吓的!你拿着喇叭筒子吆喝,他也听不见的。要不,咋叫聋老头?”她又是“哈哈”地笑,就露了一口的黄板牙。人们跟着笑一阵儿,就有一个媳妇儿问:“到底咋了?乾坤为啥要打他?”那个快嘴的媳妇就忙地抢了说:“昨儿个傍晚上,聋老头在高路上放羊。几只羊都跑到乾坤地里吃庄稼,就把一片儿的苞谷苗儿啃得秃秃的。那聋老头像没有事儿似的,东撒撒西望望,不定又在打谁家庄稼的主意?正好,乾坤骑着摩托车路过,一看,一群羊在那儿啃庄稼。放羊的就聋老头一个,不是他还有谁?乾坤也不管他,停了车子,就去打那些羊。活该,打死几个才好!”她停了下来,喘了口气接着说:“后来,乾坤牵了聋老头的羊,还是跺。聋老头看见了,就给他要。他看见聋老头承认是自己的了,他就丢了羊羔儿,要打聋老头。当时看着都舒服,想,就得揍这骚老头子一顿。”几个媳妇都是感觉高兴,像听着武松打景阳岗的老虎一般快活。有人问怎么没有打他一顿,听说乾坤的娘看见了,拦了儿子,怕真给他打坏了,讹人呢!人们又都是很失望,都说:“真不如教训他一下!”
张立功在村子里名声是不好。他偷。晌午头,村里人都从地里回家了,烧火做饭,炊烟儿漫了一个村子。一个媳妇刚烧好火,汗水溻湿了全身,灰头土脸的,脸上给汗水浇的,就像唱戏的毁了妆一样,简直一个老马虎。她忙跑出来洗擦,抬眼看见张立功拎着一筐草回来了,就自言自语地骂:“日娘的,不知谁家又遭了偷?”她是没有看见张立功的筐子的,就骂了。她知道,仅凭想想就知道,因为有人撞见过。
那是一个收秋的日子,很多人都在忙着掰苞谷棒子,杀芝麻(我们说芝麻都是“杀”的,不用“割”)打豆子。傍晚的时候,人们都拉着车子从地里回家了,小孩子赶着吃得饱饱的牛羊。在晚风吹拂的田野里,到处是成熟了的庄稼的香味儿,还夹着裸露的土地的气息。村子里已经变得繁忙了,狗在深宅院里“汪汪”地吠,鸡也“咯咯”地叫着上了树,或者进了笼子。全尚媳妇还在苞谷地里掰棒子,她眼看着就掰到地头了,心说,今儿个干脆就掰完吧,明儿个还有明儿个的活。她干活撵得急,这也没有办法。她男人在乡中学教学,农忙也回家不几天,老娘也老了,孩子还小,一家的活都落在她身上。她掰了一筐的棒子,就提到地头儿,倒在架子车里。她倒了一筐,累得很,满头满脸的汗,她就用系在手腕儿的毛巾擦了把汗。她抬头看见村子里都起炊烟了,一圈儿的炊烟漫在村子的周围,心里也是着急,因为她还得回家给一帮老小做饭。她就又拎了筐子钻进苞谷地里。地里已经很黑了,麻麻的看不清楚,她就摸索着,掰棒子。突然她听见对面地头儿有“啪啪”的声音,吓了一跳,心里就是“扑通,扑通”的。她想,现在没有什么人了,怎么就有声音儿了?她家地中间是有个坟的,开始她掰到坟边儿的时候,天还亮着,地里也有很多人,她也没有在意。现在突然有声音,她就噤住了。细听了,还是有声音儿,苞谷秆儿被摇的“簌簌”地响。她定神一想,莫不成谁在偷她家的苞谷棒子?她大着胆子,就往地头钻。可不是!就看见张立功在那儿掰她家的棒子,掰一个就放到筐里,筐旁边还放了一把草,定是要盖棒子的。她破口就骂开了。从此,张立功就留了偷的名声儿。
张立功的偷,是早养成的毛病儿。年轻的时候就偷。那时侯人都饿,他家几张嘴,饿得不能行了,他就和老大、老三一起去偷生产队的东西。下地干活,他们回来没有空着手的。他们娘也给他们在身上缝大口袋,收麦子装麦子,收豆子装豆子,得势什么就装什么。人老了,饭有的吃了,还是没有去掉老毛病儿。地分开了,他就偷人家地里的东西,也是得势弄什么就弄什么。他不但偷,还吝,尖得很,一毛儿不拔。他不但对人家尖,对自己孙子孙女儿都尖。以前,他的两个儿子都娶了媳妇分出去住了,闺女也出嫁了,他就和老伴儿单住。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偎爷爷奶奶的。儿子儿媳妇忙地里活了,就把孩子交给老人。谁家老人不照顾自己孙子孙女儿?张立功两口子就不照顾。不是老婆子不照顾,老婆子见孙子孙女儿来了,也是喜欢,有啥好吃的都想给孩子们吃。张立功就见不得,一定要儿子把孩子领走。他对老伴儿说:“你给谁照顾?两个儿子的孩子你照顾哪一个的?怕你照顾了,还落不着儿媳妇的好呢?”他说的也是对的,在村子里就有很多娘们儿媳妇子背后骂公公婆婆的,说:“相偏!偏心眼儿!照顾老二的孩子,却不管老大的孩子。老大就不是他们生的吗?”媳妇子们在一起就嚼舌头,说自己公公婆婆的不是。村子里也有因为这,家里闹不和的。常言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也是这种情况。
我是不知道张立功什么时候给人开始叫“聋老头”的,反正现在他就给人叫“聋老头”也不知道他是否知道。反正他是聋了的。人老了,耳朵背了,也是天经地义。但是,每每那些娘们儿媳妇子在一起指指戳戳地议论“聋老头”的时候,都是恶狠狠的。反正,聋老头在他们口里,一点都不是。聋老头也是爱占便宜的,只要看看他们家就能知道。他们老两口带着一个孙子,有一层的院子,就靠在路边。他家院子门就对着大路,他却又在院墙外置了一个篱笆的园子,里面就中着菜。本来这也没有什么的,可是他的篱笆墙就上了路,几尺宽的大路被他占去一尺多,拉车从他家门前过都不容易。他家的宅子正好在一个丁字的路口,占大路是占大路,房子东面的小路也给他整的不成了路。聋老头挖路。一看就知道。他家的园子高得跟戏台一样,那一截子的路却像一条沟。夏天雨水多,一片云就是雨。那一截子路就聚了水,天晴几日了,水还是干不了。住在里面的人就没有办法出去,只好绕道儿走。几个媳妇从地里回来了,正看见那一片的水,没有办法过去,就对着聋老头的院子骂。聋老头没有事儿似的,端了碗坐在门口的路上吃饭。他是坐在自己做的马扎儿上的。夏天热,他就穿了一个大的黑裤头,大气蛋像个牛卵子似的,就兜在那儿。娘们儿看了,就都“呸呸”地往地上吐唾沫。聋老头只是聋,他也并不瞎的。但是,他就像没有看见一样,该喝他的汤喝他的汤,该挑他的面条儿挑他的面条儿,吃的淅沥呼噜的。他喝了一碗,就叫孙子又给他盛了一碗,端着吃了。他吃第二碗的时候,老伴儿才端了碗,拎了小马扎儿,坐在门前的树阴下吃饭。孙子是自己的亲孙子,大儿子来富的儿子。来富夫妻俩都没有了,就撇下一个儿子。老两口不得不照顾。
来富还在的时候,孙子就跟着他们过了。孩子的娘先死的,死于肾结石。来富的妻子叫秋菊,一辈子没有享过一天福。他们刚结婚,还是和俩老人住一起,就住在圈沟内的老寨子里。那时侯,来富的弟弟来贵和妹妹来莉都小,秋菊就帮着公公婆婆,在家做饭洗衣服,地里有活了,还下地干活。来富是和人一起出去打工的,我们叫去“当工人”为家里也没有干什么活儿。秋菊在家里,苦。开始来贵和来莉都在上学,两个人,学没有上成个什么,却是瞎积极。晌午放学了,背着书包儿,还在沟外沿儿,看见家里没有烧火做饭,就大声嚷嚷:“恁这些兔丸子,骚b媳子,咋还不做饭哩?人家都在吃饭了!”秋菊知道是在骂自己,她和公公婆婆刚下地回来,歇都没有歇一下,就忙擦把脸,钻进灶屋收拾做饭去。她锅里一把,灶里一把,一个人忙活,累得熏得像个啥似的。她自己在屋里做饭的时候,公公婆婆就坐在院子里的树阴下乘凉。弟弟来贵是不帮他的,还一次一次地去催,就站在门口,手挥着飞出来的烟,说:“咋还没有做好?快点呀!上学要迟到了!”拿他没有办法的,他嚷嚷得紧,天天都是一个样。你饭做好了,又找不着他了,不定又和谁野着玩去了,家人都吃饭了,你还得整个庄子地喊。来莉更不帮她。人家闺女都是勤快的,在家什么都帮着家人干,有眼色的很。她却不管不问的,灶屋没有进过,回来就躺在床上睡觉,吃饭恨不得你给她端去。饭端给她了,还得看合不合她的胃口。总之,是难伺候得很。秋菊有时候做好了饭,是面条。夏天擀面条不容易的,在一个趴趴的小灶屋里,擀一季子面条就得淌一碗的汗。没有办法,老公公喜欢喝面条,晌午的时候你就得给他擀面条。那来莉是不喜欢喝面条的。你做好了,叫她吃饭了。她就仰在床上,手摇着一个蒲扇,说:“啥饭哩?”婆婆说了:“啥?不还是面条?!”婆婆也是不喜欢喝面条的,和自己闺女一个样。常言说:“虎父无犬子!”还有道:“有其父必有其子!”那么“有其母也必有其女的!”她们都喜欢吃馍,喝稀饭。秋菊就得再烧稀饭,馏馍(把做好的做熟的剩馍,放到篦子上热了。)。后来,秋菊知道她们会出这一相,就在做饭的时候,准备两种饭。
秋菊后来怀孕了,干活使不得劲。但是,家里的活,该她干的还得她干。她就偷偷地抹眼泪,自己哭也不敢让人看见。白天受委屈了,就忍着,夜里躲在被窝里哭。眼泪就湿了一大片的盖窝头。晚上,家里的什么她都收拾的干净利落的时候,家里的人都睡了,她才吹了灯上床睡。躺在床上又睡不着,想来富。人家男人都是和一女人同进同出的,干活也是在一起。在地里割麦子,女人一垅还没有割完,男人就在她那头帮她割呢!她看着人家都是好好的,女人有男人护着,在家也不怎么受气,心里羡慕。再想想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想着想着眼泪就又流了下来。后来她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儿子,一家人都高兴。但是,她也没有见得有什么轻松。该下地干活了,来莉就和她娘抢着在家哄孩子。她还得去干活。回来了,就先让她喂孩子奶,喂了孩子哄睡了,还得去做饭。等吃饭的时候,孩子却醒了,哭得“啊啊”的,再没有人说要哄孩子了。她不得不去,是自己的肉,哭得她心里发慌。哄着孩子,她饭就吃不好。直到来贵娶媳妇了,秋菊和来富才分家出来住。分家的时候,老二媳妇和她争东西,哭哭闹闹的,她就得了一口锅,几袋麦子。他们两口子就住在寨子外沿,过着清水的寡淡日子,倒也觉得省心。可是,秋菊就有了腰疼的毛病。疼起来,厉害!简直要人的命一样。起初,他们两口子都以为是干活累的,休息休息就好了。她那腰疼也是,干重活以后,就疼几天,在床上躺几天也就不疼了。好了,秋菊也是该干活还是干活,只是不敢干重活。到后来的一次,她疼得厉害,在床上打滚。正好来富在家,说:“别忍了,明儿个咱们去县医院瞧瞧!”开始,秋菊也不愿意,她家本来就没有钱,也不想去浪费那个钱去。可是,实在疼得很,就让来富带她去了县医院。去医院看了,却是肾结石,很严重了,一个肾就不能要了。来富就拿了打工挣的钱,又东拼西凑了点儿,给女人做了手术。但是到最后,还是没有用,秋菊就撇下来富和几岁的儿子,死了。
张立功老老两口白发人送黑发人,人不在了,才想了她活着时候的好,很是伤心了一回。他们就对来富好了,对孙子也好。后来,来富又走了,就把儿子给爹娘照顾。年把以后,来富打工带回了一个女人。正好,那女人也不远,就是娄家寨的,叫春草。以前下地干活的时候,村里人就有看见过她的。所以,张立功就找了人,给人家正式提媒,让儿子正式给她接了过来。秋菊的儿子当然还得和老两口一起过,也只得跟着爷爷奶奶,后娘是见不得他的。张立功是不说什么了,他也心疼自己的孙子。
那时候,村子里很多人得了一种绝症,就是叫做“癌”的病。只要牵涉到“癌”就知道,活不长了,去医院看病也是白花钱。所以,有人得了癌症,也就半截进棺材了,家里人就开始准备后事。张立功有个老娘,开始跟着他大哥立德的,后来就是因为得了癌症,死了。他又伤心了一把,眼里很是灰色了。谁知道,他老娘死没有多久,他大哥立德和弟弟立言也都得了癌症,说不行就不行了。顿时,他们都紧张起来。张立功也是怕,怕他也得了癌症,说死就留下了老伴儿,还有没成年的孙子。村子里的人也都议论纷纷的,说聋老头是报应,老天爷先吓吓他,让老三先没有了,下一个活该是他了。然而,他并没有生病。但是,他儿子来富却不行了。以前,埋他奶奶和他大爷、三叔的时候,他还带着女人回来了,也有了个女儿。那闺女长得水灵灵的,人见人爱,都说来富活该命里注定是和春草过哩!那时候,来富还是好好的,可是说得病就病了。他们在外边,先以为是感冒发烧的小病,可是打针吃药的,贵得很,瞧不起,就回来看病了。回来就去县医院看了。医院那时候也是很紧张,因为一时得癌症的人多。他们就给来富做了检查,一查就查出病来了,食道癌晚期。春草听了,差点就没有晕了,眼一黑就想倒。幸亏张立功看得及时,忙上去扶了。他扶了儿媳妇,却感觉自己眼也是黑,两个人就是互相地扶着。后来,他们就把来富拉了回来,在家里养着,听医生的嘱咐,他想吃什么好吃的,就给他做什么好吃的。来富并不知道自己患了绝症,也是安慰他们,说年轻轻的,养两天就好了。他老娘当时听了,就流了泪,害怕儿子看见,忙借口看锅烧好了没,边擦眼泪边走出去了。她进了灶屋,就看见春草坐在锅门前面,哭得伤心,哭也是没有敢出声的。她也就是在一边儿哭,默默地流泪。张立功一连地受这么多打击,也是心里难受,本来想着自己该死了呢!谁知道,自己没有死,反倒让儿子去顶替了,心里很是懊悔。后来,来富就死了。死之前,他说了一句话,那是他已经昏迷了很久才说出的。他说:“秋菊秋菊你放不下咱儿子吗?”说完,他就过去了。张立功拉了孙子,说:“快!快喊恁爸!快喊恁爸!”那孩子带着哭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喊:“爸呀!俺爸!俺爸!”可是,喊也没有用,来富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张立功老两口又是白发人送了黑发人一次!
来富死了不久,春草就带了女儿走了。走之前,张立功说要让孙女儿留下来,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他们家的人。春草舍不得,坚持不把闺女留下来,就是心一横,带着女儿走了。老两口就带着孙子住在儿子寨外沿儿的房子里,一直就在那儿住着,有了院子,也有了篱笆围的园子,三个人互相依偎着还是使劲地活着。
再次看到的张立功的时候,见他更是老了,剃光的头上也生了白的霜。人老了,耳朵就聋了。聋了,人们就叫他“聋老头”叫他聋老头,他也是听不见的。但是,我从那些娘们儿媳妇嘴里听到的“聋老头”口气里还是恶狠狠的,恶声依旧!还好,他是听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