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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二十三的小年,天就是阴沉沉的。一大团的乌云,就罩在村子的上头,潮潮的夹着阴冷的风,很是阴霾了。
余庆嫂的心,也跟这天一样的。
腊月二十六,雪就开始下了,细细的,在风里纷纷扬扬。雪,一直下,简直就要把整个村子给埋在白的雪里。
村人还是在准备着,过年。村头飘着浓的油香,家家户户都在炖肉,炸麻花油果儿。村里偶尔一两声爆竹的炸裂声——砰、啪!
余庆嫂看着屋外的雪,纷扬的像撕扯的棉絮,丝丝缕缕没有尽头,竟似她怅然的心一般的没有边际。
二十三扫灶,余庆嫂也清了屋子,和别人一样,等着过新年。只是,在外打工的男人清明和大儿子进红还没回,显得分外的清冷。早起的时候,她发现,坛子里的盐也没有丁点儿了,只是手头紧得很,就盼着儿子和男人带钱回来。
“妈,俺大啥时候回来?人家都在炸麻花烀肉呢!”小儿子朵朵瞪着大眼睛看着余庆嫂子,说:“妈,咱们也烀肉吧!”他就盯着挂在梁上的一挂肉,嘴里竟流着哈喇子了。
肉,是余庆嫂赊来的。腊月里,有很多家杀猪的。一开始,余庆嫂子想等男人和儿子回来再买肉。可是,等到二十五了,他们还没有回来,就自己去赊了十几斤。她看着那挂肉,知道又是一个窟窿儿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补得上。她在家领着两个儿子,男人和儿子出去打工,也没有能给寄回几个钱。平时有什么急用了,就是先东借西凑的,挖东墙补西墙。日子过得紧,余庆嫂子更是勤俭,勒着脖子过。在家的两个儿子,春红和朵朵,瘦得肋巴骨都一根一根的数得清。
“急个啥哩?恁大、恁哥都没有回来,回来再说!”她心里也是着急,眼看着就是年关了,年货一应的东西,什么都没有添置,年后亲戚来了咋样瞧哟?
“朵,走去看乾隆放炮呀!”
春红拉着弟弟的手,就走了。他们在雪地里,印着两串脚印儿“咯吱、咯吱”地远去了。
就剩了余庆嫂一人在家,守着那三间小屋,在白雪的世界里,更显得寂寞了。
那是两间座西朝东的正屋,小。偏偏在那小的房子北山墙上,又搭了间灶屋,简直跟个鸡窝儿似的。看是三间的房子,其实还没有人家的两间房大。房子在村头,房前就是田地的,积了雪的宽广的四野,看了那小屋,真不知是什么的小窝了。
房前和田地间,植了几株桃树的,仅是这寂寞里一点儿的慰藉了。可是,正处严寒的冬,那桃花是没有的,反是满树的冰雪的冷了。
腊月二十八,男人和儿子才回来。
那时,雪还在下,余庆嫂刚在灶屋里烧火煮了锅清水的寡白菜汤,馏了几疙瘩馍。她刚钻出灶屋门儿,就看见两个雪人从雪地里来,背着盖窝头儿挎着大小的包儿的。或许是刚才的湿柴火的烟呛了眼吧,她就“簌簌”地流着泪,却是擦了就骂:“两个龟孙子,还知道回来呀?!”骂了,却更是止不住流泪,就怔怔地立着。
春红和朵朵听说他大和他哥回来了,慌忙地从盖窝里跳出来,跑着去接,满脸的欢喜。他们迎着他大和他哥进了屋,就撕扯着,扒着包儿,嚷嚷着找好吃的和花衣裳。朵朵小手像个耙子似的,就把那包包翻了个遍,并没有什么好吃的,只是破烂的衣服,就嚷着:“大,恁咋没有给俺买好吃的和花衣裳?乾隆他爸,就给他买可多的好吃的,还有花衣裳呢!”他就撅着嘴,看着满脸胡渣儿的父亲。他大只是讪讪地笑,一脸的不自在。进红却从衣服兜儿里捏出几块糖果儿,说:“给!”朵朵忙接了,递给了春红两块儿,自己就留着了。他又忙地剥了块糖果儿,并不舍得吃的,先是添着,满脸得意的样子,竟似得着了满世界的甜蜜。朵朵和春红边吸溜吸溜地品着糖果儿,边和哥哥进红玩耍儿,尽说着新鲜的事儿,吵着叫进红说外面的事儿。
余庆嫂子和清明在一边儿说话,余庆还是抱怨着清明回家晚,说:“你心里就没有俺们娘儿仨呀?在外面日光什么呢?”
“他妈!恁不知道”
“俺不知道什么呀?就你那德行,不定在外面又”
余庆嫂子说着,眼泪就是流了下来。她知道,男人好赌,在家的时候,就爱逛赌博场。他们因为这事,不知斗过多少次。后来,男人出去打工了,前几年还好点儿,还能给家里寄点钱儿,现在却越来越少了。她就问男人,说:“你挣的钱呢?多少?”
“俺不是正给你说吗?”清明就把他在厂里的事说了,据他说,厂里因为赶货,不放工人回家,硬是不发工资。原来,他打工的那个厂,为了拴着工人,不是按月发工资,而是最后一起结帐,平时按月就给点儿生活费。
“这样更好,免得你又去赌博!结的钱呢?多少?”余庆嫂子伸手给男人要。
“给!”清明从贴身的衣服兜里掏出一个包包,放到了女人的手上。“都在这了”清明就去灶屋盛饭,还说:“饿死了,这么冷的天,先吃点热的!”
他刚盛了碗饭,女人就嚷嚷着来了,说:“咋就这么丁点儿,你都干啥儿了?”余庆嫂捏着一乍的钱,一张百元的票子,几张零钱,竟还有毛票儿。她嚷着:“恁爷两儿个大半年就挣这几个钱?还不够还帐的呢!恁天天干啥儿啊?”
清明也不管她,就吸溜吸溜地喝着汤,他那样儿,像吃着山珍海味儿一般香。
余庆就是骂:“恁个兔丸子,干个啥哩?别吃了,吃个瘪呀?恁姐里个瘪”她就在那儿嚷嚷着骂着,眼里就流了泪水儿。
清明喝了一碗汤,说:“你也别恼了,你不知道”
“俺不知道啥呀?是不是又赌输了?”余庆说着,还一边擦着眼泪儿。
“没,没,哪儿有?工头没没有把工资发完,说让俺们明年还去呢!”清明讪讪地,吞吞吐吐地说。
“你哪也别去了,还逞什么能呢?过了年,就在家给俺呆着,种地!”余庆嫂子没有这么地强硬,真的是太恼火了。
“哎!别说了,老子也烦呢!不去就不去,谁不知道在家自在呢?”清明也恼了,就嚷起来。说着就背着手,扭头走了!走的时候又回头骂着:“娘!在家不知外面人的苦呢!你当外面的钱好挣呀!干了半年了,最后还不给你发工钱呢?蹄子,懂个俅”
余庆嫂子还想说什么,看着男人的远去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茫茫的白雪中,眼睛竟模糊了,也似下着雪。
“这年咋过哟?这年咋过?”
她就捏着百十来块的钱,愣怔着,怅然着,伫立在冷风里。
二十九,是年前最后一个集,人们都赶着去买没有买齐的东西。
一大早,余庆嫂就喊男人和儿子们起来,说:“谁去赶集?去买香蜡纸炮的,还有盐和油。没钱也得过年呀!”
她看着床上的男人,说:“他大,你去吧!别人家的东西都买得差不多了,咱们什么也没有买!”
“我在家帮你炖肉蒸馍吧!叫进红去!”他说着,翻了个身子,又睡了。
“妈,我去吧!”进红在外面说。
他们兄弟三个就睡在当门儿临时搭起的床铺上,进红听见他妈喊,就起了床。朵朵也钻出了被窝儿,说:“妈,俺也去!俺也去!”
余庆说:“你去个啥儿?下着雪,天忒冷的,别去了!”
“雪不下了!”他还是强。
可不,天已经不下雪了,外面一片明亮,应是个好天的。
“不行,快睡下,别冻着了!”余庆嫂还是不让朵朵去。
朵朵也看出他娘的脸色,就又缩回了被窝,和他二哥春红闹着玩儿。
余庆告诉进红,安排说买什么,大概要多少钱,还让他省着花。进红磕头似地点头,说着:“恩,恩”余庆再三叮嘱,才把那张百元的票子给了儿子。
儿子走后,她就开始揭面和面,治火蒸馍。她已经蒸了两屉馍,清明才起来了,就拿了个热馍啃起来,还说:“等会我把肉砍砍,今儿个咱们得把什么都弄清凉了!”
余庆听着,说:“这也像句人话,快点吃吧!”
清明“恩”了一声,就啃起了馍。
晌午的时候,进红还没有回来,馍都蒸好了,肉也炖在锅里。余庆嫂子就说:“这进红咋还不回来呢?买的东西不多,也该回来了吧!”
清明正在烧火,说:“谁知道?说不定集上人太多,东西不好买吧!”
余庆嫂子想:也是,大年下的,赶集的人一定少不了。她就没有再想下去,还是和男人忙活着。
两个儿子也都啃着白面馍,嘴里嚷嚷着要吃肉啃骨头。余庆嫂脸上也有了亮光儿,笑着说:“看把恁们给谗的?好,等会恁哥回来了,咱们就吃肉!”两个小家伙就高兴地撒欢儿,急着盼着等哥回家。
当天太阳也不是很暖,但是由于烧火烧的多,房檐上就“劈啪、劈啪”地流着融化的雪水儿,在雪地上就冲了一道道儿的沟儿。
日渐渐西斜了,冷风又刮了起来。余庆哆嗦了一下,激灵的似屋檐的水滴进了她的脖颈儿,从上往下,一直地凉到底。进红回来了,却是两手空空的,跟去的时候一个样儿,就拎着个空尼龙袋儿。
余庆远远地就喊:“进红,咋了?叫你买的东西呢?”
进红却并不回答的,走近了,才叫了声:“妈”就说不出话了。
余庆嫂子问:“咋了?咋了?”才看清楚,儿子眼圈红红的,清水鼻涕流着。她就慌了,就急地问:“咋了?”
“妈,钱钱给人偷了!”他并不看他妈的,就翻着他的衣裳兜儿,说:“衣裳兜给人割了。”可不是,那衣裳给割得个大口子,像张着的大嘴,对着余庆嫂龇牙咧嘴的,又像个笑。
余庆嫂当时就愣了,木然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像给冻结了一般。
清明听了,忽地从锅脸儿前站起来,跑出来就拉着进红就是打,还骂着:“日娘的!你管干个啥儿哩?日恁娘!你娘里个瘪”巴掌在儿子的屁股上“哗、哗”地就是打。
余庆也醒了似的,醒来了却并不是噩梦的,就流着眼泪,哭着天骂着地。
天晚了,风冷得很,屋檐上的滴水就挂着了冰凌。远处是谁家放起了一串的鞭炮,还有孩子高兴的笑声,狗撒欢儿的呼叫声,竟都是年了。
大年三十,早上天就是阴霾的,阴冷阴冷的!四野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到处弥漫着火药的味儿,是人们去坟地请祖宗回家过年了。白茫茫的漫野地里,到处都是人,大人、孩子,还有跟着蹦跳的狗儿。
清明裹了裹身上的衣裳,抽着烟,默默地往出走。他去借钱,大年下的,他却去借钱。他本来不想去的,女人硬是逼着他去,说:“今儿个临乡还有个集,你去借点儿钱,添置点年货儿,要不这年就没有发儿过了。”在女人的劝说下,他就硬着头皮去了。
清明一家穷,穷得在村子里是出了名儿的。他家欠东家,该西家,也是出了名儿的。清明也不知道去谁家借,能借的他家几乎都借了,就不好再张口。他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地踏在冰冻的雪地上“咯吱、咯吱”地响,每一声响就似在割着他的心。不知不觉他竟走出了村子,眼前就是小学校了。学校放寒假了,人迹罕至的,却就有一两条脚印儿。他就想起了住在小学校的国山老师,想了国山老师的慈祥和好心,他就像得着了救命的稻草一般,高兴地去了。
在国山家里,国山给清明让了烟,让他屋里坐。说了一会子的话,清明就把儿子去买年货,钱却被偷了,怎么怎么的从头到尾说了。国山老师很是同情了一番,就安慰他,问他年怎么过,还说没有钱就在这先拿点儿。清明讪讪的,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还是说了他来的目的。国山老师问:“需要多少?”清明满脸的高兴,说:“五十,五十就够了!”国山还问够不够。清明连说:“够,够”很是感激的。
国山给了清明钱,送了他出去。国山回头和媳妇说:“哎!你看哎!他家也真是够苦的!他两个孩子的学费都在欠着学校,我还给他们垫了一个学期的。这日子”媳妇也说:“是呀!他们家也真是够苦的,三个儿子,光每年的超生子女费就够他们为难的!不过”国山说:“不过这两个小家伙倒是争气,成绩不错。听张老师说,那个朵朵还得了奖状呢!”他们说了一阵,国山媳妇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接着说:“昨天我去赶集,碰着了进红,还见他拿个鸡腿儿啃呢!我还给他说:‘进红,出去打工挣了钱了?’他还笑笑呢!怎么钱就给偷了?”国山也说:“莫不成这孩子诓他大和他娘呢?”“也说不准!咋就偏偏他的钱给偷了?”两个人说着,就又是唉声叹气,还说:“大人这样,这孩子咋还不争气呢?”就唏嘘了一阵。
话说清明拿了钱,就去集上买了些年货儿。他回家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已经张贴好了对联门神什么的,耳目一新。有的家人赶早,就“噼劈啪啪”地放着鞭炮,有的都已经在吃晌午饭了,整个村子都是飘着香味儿。
孩子们看见清明回来了,都嚷嚷着贴门神贴对联儿,还说快放鞭炮,放鞭炮。余庆嫂说:“现在不贴了,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贴。”他们就接二连三地吃了饭,闹着,喊着。
对联门神一色儿的是紫色的,清明也摆上了蜡烛,几根细小的白蜡儿,还摆了神位儿祖宗的牌位儿在当门的条案上,以待祭祀。小儿子朵朵却嚷开了,说:“人家的门画儿都是花的,门钱儿也花,蜡也是红的,咱们的咋给人家的不一样?”余庆嫂就小声说:“别瞎嚷嚷!”春红就悄悄地对他说:“咱大爷春上死了,你没有见人家死了亲戚,都得贴这样的门画吗?”朵朵就点了点头,嘴却还是撅着,嘟囔着说:“没有人家的好看!”
除夕夜祭祀,清明化了火纸,余庆摆了牺牲,摆了白馒头,就开始了。清明烧着纸,嘴里还嘀咕着:“老天爷,过年了,有酒有菜,吃吧喝吧!保家大仙爷、奶爹”说了一大通,说完了就跪着磕头,自己磕头完了,就叫三个儿子磕头。儿子们笑嘻嘻的,但是看了父亲的神情,就很是严肃地跪下,学着爹的样子,每人磕了三个头。
除夕夜熬棉袄,一夜都不睡觉的。进红、春红、朵朵三个孩子就就着烛光,坐在盖窝里打扑克,很是闹得高兴。刚过了午夜零点,村子里就“砰、砰“地响起了极响的爆竹声。朵朵就喊:“放开门炮了,放开门炮了!”别看平时一到晚上就瞌睡得睁不开眼,现在却很是精神,满眼里竟全是光。
余庆也给男人说:“起来放吧!赶早不赶晚呢?等会吃了早饭,你去请财神!”
清明就起了,也放起了爆竹。然后,就又化了纸,再祭祀,祷告。
余庆治火煮面条儿,初一早上要吃面条的。三个儿子却不想吃,也是刚吃过年夜饭不久,就专等了父亲祭祀完,例行地磕头。朵朵刚磕完,就钻进里屋,把那最长的一挂鞭拿了出来,说:“放鞭炮,放鞭炮!”
“噼劈啪啪”地一阵响,整个村子竟都是这种鞭炮的响了。院子外面有小孩子提了灯笼,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嘴里还嚷嚷着:“拾炮了,拾炮了!”
三个儿子听了,也都飞也似地跑了出去,还叫着:“拾炮呀!拾炮呀!”
余庆叫没有叫住,但是想着儿子的高兴,也就没有阻止,就和男人一起喝面条儿。她还说:“他大,你快吃!快点去请财神来家,赶早呀!”清明一碗面条没有品味儿地喝完了,就拎了盛着火纸、肉和白面馍的筐子出去了。
清明拎着筐子,走在那灰白的雪地上,慎重的小心的不是为着脚下冰滑的路的。他在村口的路边,小心翼翼地摆了给财神的吃食,就化了捏儿的纸,火光顿时明亮了一忽儿。夜风一吹,那冷的纸灰儿就飞了起来,纷纷扬扬的,像飘落的雪花儿。清明烧了纸,就点了烟,伫在风中,也不感了夜的凉。老张头也赶来请财神,看见清明在那儿,说:“早呀!恭喜发财!”清明也回了,说:“给您老拜个年,恭喜发财!”满脸的就是新年的新貌了,笑也是新的。
余庆在家,看着烛火儿跳了一下,一个烛花儿就爆了。她欣喜地,知道男人请了财神了,就说了句:“老天保佑呀!”
初一天晴了,阳光很好,竟是春天的样子了。新年新气象,雪也开始融了,冬渐渐去了,也该去了!
辞旧迎新,满世界都是爆竹喜庆的“劈啪”声,还有人们的祝福,见面了都说:“新年好啊!恭喜发财呀!”都是新的笑貌儿,都是洋洋的一派喜气!
“新年了!”
一片的是小孩子欢闹的叫喊声。
余庆嫂也是高兴,说着:“新年了!新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