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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冰珀缓缓睁开了眼,坐起身来,左瞧右看,见周围的景致很是陌生,虚弱地开口问道:“这里是哪儿?”
“咱们现在是在凉州城里的一家葯铺子。”他温柔地回答,守在她的身侧,终于盼到她苏醒了。“还记得吗──昨晚你体内的寒毒发作了?”
经过昨晚,她知道,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见她没有应声,神色也有些异样,项暐不禁关心一问:“身体感觉如何?”
“没事,我很好。”冰珀僵硬地往他那儿瞧了一眼,马上又移开。
很好?分明是敷衍!项暐又是气、又是怜,他尽量抑着情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完颜泰在你体内种蛊的吗?”
她眼光缥缈,好半晌,才答非所问地迸出句话来:“我回神宫去。”
“为什么?”他要的答案不是这个呀!
“你也看到了,我是离不开神宫的。”她勾起凄怆一笑,视线始终没有向他。“横竖都是死,何不让我的死有点用处?至少,让义父消消气,或许他就不会对付你了。”
说来说去,她一心一意都在为他着想,难道她就不能为自己多想一些吗?项暐打从心底生起疼惜的感动。
一个名字乍然跃上心头,项暐不禁觉得精神大振,开心对她说:“冰珀,和我一起回苏州去吧!我知道有谁可以为你祛除冰趸!”
“不”轻轻地摇了摇头,再一次的拒绝。苏州,对她来说!太遥远也太陌生了
于是,她迳自往外头走去,甚至没有一句道别、没有一个眼神示意;既然,以后不会再见,那么,就让所有应该出现的礼数省下吧,这样,或许心痛的感觉可以少一些。
项暐木然地僵立当场。他愿意再一次接受她回去赴死的事实、再一次眼睁睁看着她走出他的生命?
不!这回,无论如何,他要做她最坚实的翅膀──这是他对她许下的、一辈子的应诺!
应浣宁伸了个大懒腰,不甚端庄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今儿个一早就有人在后门外大声嚷嚷,使她被迫这么早起。
“嗯不知大木头起床没?”
起床后的第一档事儿,向来都是去找他。没想到,一推门板“啪”地一声,不小心打到人了。
“你没事吧?”应浣宁连忙过去扶起那位运气不佳的可怜人,小小谴责了一下自己的粗心。
那姑娘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便要离去。
“冰珀!”项暐从后头传来的一声轻呼,同时让两位姑娘僵在当场。
“暐暐表哥?”应浣宁怯怯地喊他,视线越过冰珀的肩,直直对上来人。
那是他苦苦寻找,殷殷悬念的小宁儿吗?项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和耳;在确认的瞬间,终于,他将长久以来的思念化成释然的莞尔,如同过去那般,用带了点罢溺的语气唤她:“宁儿!”
“找到你啦!找到你啦!终于找到你啦!”浣宁忍不住饼去抓住项暐的臂膀,激动地笑叫着。
项暐拿她没办法,在她的额间打了个爆栗,摇摇头无奈地笑说:“究竟是谁逃家?累得我从苏州来到这里呀?”
“嘿嘿嘿”她拿出一贯的装傻伎俩,对他干笑两声,然后赶忙施展转移话题的功夫:“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事实上,我和冰珀是来找大夫的。”
“中毒?是你还是冰珀?”她的星眸睁得老大,瞧了瞧冰珀,又瞧了瞧项暐,随即拍拍胸脯,得意地说:“别担心!大木头已经找到方法可以治疗了!”
嗯?大木头?是指那位年轻大夫吗?
项暐还没问出口,宁儿已经兴冲冲地跑去向冰珀打招呼了。“你好!我是应浣宁,大家都叫我宁儿。”
冰珀并没应声,只是细细地打量这个甜美笑容的姑娘,显然宁儿的热情让她有点手足无措,那是她过去熟悉的生活里最缺乏的东西。
“好哇!暐表哥!难怪没你的消息,原来是找我没找着,却替自己找了个这么美的娘子。”宁儿不在意冰珀疏淡的反应,斜睨了后头的项暐一眼,啧啧调侃道。的确,这名叫作冰珀的姑娘,美得出尘,连她的眼睛都瞧得发直了。
应浣宁的一句调侃,倒教冰珀的心开始隐隐作痛,这辈子,她和项暐怕是无缘了心一拧,牙一咬,神情一敛,她迈步向外走去。
“宁儿,我会再来找你,不过,得先处理完她的事。”项暐见状,撂下交代的话,迅速追了出去。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杏林堂”宁儿耸耸肩,一头雾水却也只能这样了;反正,总有一天,她会央着暐表哥说他的奇遇,她有预感,那会是个挺精彩的故事。
至于现在,她笑了笑,就依原订计划,去找她的大木头吧!
“启禀统领!帝女和项暐曾到过‘杏林堂’,现在往神宫的方向去了。”
“消息可靠吗?”
“亲眼所见。”
“很好!记住!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可以动他们两人!我要先单独会会他们。”
“统领要我们支援或是在附近埋伏吗?”
“不!你们在这里静等结果就好。”
“是!”那块令牌收置在胸膛,被体温熨得有些热了。万其萨脚步加快,今天,他势必得做出选择──选择冰珀,或是完颜泰!
也许,在他决定只身会冰珀之时,就已做下了决定
“你别跟来!”冰珀终于忍不住回头喝道。
这里已经是牙雪山山脚,可以说在神宫辖内了,他还这样跟着她,岂不是自取灭亡、自掘坟墓?
“除非你能说服我,给我一个不阻止你回去的理由。”项暐灼灼的眼光直盯着她,沉声说。
“我不知道”冰珀轻轻摇首,没确切的回答,却仍坚持原先的态度。“总之,我要回神宫。”
这能怎么跟他说──害怕一种全然崭新的生活、害怕在苏州她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能做些什么、害怕和他的家人相处得来吗、害怕他最后后悔将她带到苏州?
“你走!到苏州去!”忽地,沉厚的声音响起,万其萨自树林走了出来,显然是抄小径在这里拦他们。
“你说什么──万其统领?”他的话远比他的出现更较冰珀震惊。
“你走!到苏州去!”他重复一次,凝重严肃的神情表示这句话是经过相当多的考虑才说得出口。
“不!不!”冰珀看看项暐,再看看万其萨,还是连声拒绝,平常的淡漠掩饰不住眼底的一丝慌乱。
“你在怕什么?冰珀”项暐瞧见了她的情绪反应,于是放柔了问道。
“没!我没怕什么!”她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就让我回神宫吧。”
此时,万其萨从袖上亮出匕首,紧接着,狠狠往自己的腹部刺下,鲜红色的液体立时染遍了他的衣裳。
这一着,冰珀和项暐谁都没料到,现在看着血流汩汩涌出,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以对。
“珀儿,去苏州吧。”万其萨撑着最后的气,字字说得铿锵。“我知道你想去的,只是只是你在害怕。”
他看了冰珀一眼,又看了项暐一眼,他可以确定──他的珀儿有个真正了解她的人,呵护照顾她一辈子,那么,对他来说,够了就够了
“去苏州吧!”万其萨再说了一次,疼痛的感觉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咬牙取出怀中的令牌,交给项暐。“这给你们。”
“你别动,我替你止血。”项暐出手要点他的穴道,却一把被万其萨抓得牢牢的。
“不不用了!我回去的结果也是一样!”他一定要把话说完。“你们动动作要快!否则”
转向冰珀,他争取最后的时间,眼神逐渐涣散、气息逐渐急促了。“珀儿,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当当初不该推开你的,不该推开你的”以前当她受训练被吓哭、被处罚,想要找“萨哥哥”寻求一些安慰时,他总是推开她的小手,因为那是命令!
冰珀只是瞠视着地,静静地听他说,表情一片空白。
“珀儿珀儿你知道吗”神智已经模糊,连话也难说得完整了。“我一直在在想,等这一切都都结束了,我要带你带你到我的故乡,去瞧瞧大鹰、黑黑森林。我一直一直都在想”
全暗了!天,全暗了!对万其萨来说。陪了她十年,或许,也爱了她十年,而这一回,他终于可以闭上眼、想着她的时候,露出安心的笑容了。
项暐支扶万其萨的尸身,让他缓身平躺下来;对于这个接触不多的万其统领,项暐打从心里敬他是条汉子!
“不要不要!”瞪着他如同入睡般神情平和的脸,冰珀喃喃念着;他就这样死在她的面前?就这样──死在她的面前?
“不要!不要!萨哥哥萨哥哥”泪水开始疯狂地涌出,她用孩提时候称他的方式唤他,万其萨却和从前一样对她丝毫不理睬。
项暐轻轻将她的螓首扳靠在他的肩上,让她尽情地哭,因为停住泪水之后,他们还有重重的困难和关卡得闯;万其萨交给他的那块令牌,很重,但他承受得住、一定承受得住!
替万其萨埋葬妥当后,两人选择在牙雪山脚附近找个隐密处打尖儿,不能再回凉州,一方面是必然已有人在“杏林堂”守株待兔,二方面他不想连累宁儿和大木头。
“喏,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冰珀静默地接过他递来的食物,未发一语。
“明儿个,咱们就往苏州去。”他明白她现在仍对万其萨的死无法释怀。
“嗯。”她随口轻答。
她的漫声回应却让项暐面色一沉,他郑重地说:“我希望你去苏州的决定,不是因为今天有人以死相求,也不是因为受我的强迫。”
“你到底要我如何?”冰珀看着他,抑着声对他说。
“冰珀,说出来,说出来!”项暐固执而温柔地说。“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不同的生活方式?认识陌生人、与人相处?”
他毕竟是真的懂她的。半晌,冰珀幽幽叹了口气。“苏州,太远了。”
“那么──”他抓住她的臂膀,微微使力地。“我在这里!就在这里!我就在你的身边,从没离开过!”
项暐继续说:“到了苏州以后,你确实必须重新学习很多事情,认识很多新的人,但是,冰珀,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如果,连你连你都不在我身边呢?”这是她最心忧的一点,倘若到了全然新的地方,却连唯一熟悉的都失去了,那她如何?
“我当然会在,永远都会在!只要你这里有我。”项暐把手覆上了自己的左胸,而后露出温煦的一笑。“更何况,我知道你这个好胜的姑娘一定会是赢家,一定不会让畏惧和陌生打败你的!”
“到苏州去?”
“嗯!到苏州去!”
苏州,衡洛园。
“大哥、大嫂,我回来了。”回到睽别一年多的家里,他是满怀感动与愧疚的,看到项昱、苏意晴见着他时的相视释怀一笑,项暐也笑了。“对不起,我迟到了!答应中秋要回来的。”
“无妨,我知道你必是有事耽搁。”他身侧那位姑娘,该就是他耽搁的原因吧?项昱向她略微颔首。
“还好,我和大木头聪明,没在凉州痴痴等你,不然可能一辈子都待在那里喽!”这时从外头传来应浣宁的抱怨,进到正厅的,正是应浣宁和梅漱寒。
“我是不想连累你你们!”
“我们也不想被你连累!”她朝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所以一看到贴出悬赏榜文,就识相地摸摸鼻子走人啦!”
上回救病危急,没能好好打量,如今,项暐终于能仔细瞧瞧这个“大木头”了。嗯气宇轩昂、禀清神朗,看来确是人中之龙,不过嗯他转头看看嫂子,再看看大木头。
“他是我弟弟,苏天朗。”苏意晴笑着为他释疑。“或者,你也可以叫他梅漱寒。”
“再或者嘛,你也可以跟我一样,叫他‘大木头’!”宁儿甜甜地笑着,斜睇梅漱寒的一眼,带着柔情的戏谑。
看来,不只是冰珀,连他都要学习适应一个崭新的生活。
项暐朝身旁的玉人儿看了一眼!知道她是紧张的,给了她一记温柔坚定的凝睇,正要跟大家介绍时,又被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
“听说,暐小子给我找了个大麻烦回来,是吧?”
“韩叔!”项暐眼见进门的是韩若风,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以前见到我怎么没那么高兴呀?”韩若风咕哝着,然后发起牢騒来了。“先是你,昱小子,女娃娃中那个什么‘阴阳两极掌’要我救!再来是你,小丫头,找了个得瘟病没葯医的小伙子考考我”
“喂!等等等!是韩叔你救他的,和我没关系哦!”宁儿发出抗议。
“都一样啦!要是我不救,你舍得吗?嗟!”
“最后是你,暐小子,听说是冰趸是吧?”韩若风目光如电,已经瞧过那个白玉娃娃了。“还好白玉娃娃是让小伙子先诊过,否则,现下可能已香消玉殒了。”
白玉娃娃?是在叫她吗?冰珀讶异地瞅了韩若风一眼,发现他嘀咕的同时,眼底漾着的是温情和关心;从进来到现在,她不断地在观察、用心体会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而她,愈发相信自己会是个赢既櫎─就如同项暐所说的!
冷月当空,清清光华打在人的身上,倍感寒意侵骨,偶尔从叶尖颤动处滑溜出的轻微风动,成为助纣为虐的温柔帮凶,让人发丝扬起之际,也不禁打了个哆嗦。
即便是江南,入秋已深的中夜,也沾染上水凉的觉触了。
“还怕不怕?”项暐倚在亭柱,怀里有她。
“怕!”冰珀微笑,手搭上他环搂在她腰际的。“也不怕!”
“怕什么?不怕什么?”听她的回答,虽没见她的表情,但项暐知道她出尘的姣颜上,定是带着莞尔的。
“怕的是最后所有的努力都成空。”语气里并没有心焦的惶急,一如她平日待人处事的态度,淡淡的。“但是,我知道不管如何,你会伴着我走到最后,所以,我不怕!”
在她体内的冰趸始终找不到祛除的方法,每当发作的时候,就只能凭梅漱寒的银针暂解痛楚,然而,韩若风和梅漱寒日渐沉重的表情,让她明白她的情况并不乐观。
听她的这番话,项暐竟不知如何回答,吻了吻她的发,却发现喉头有些哽咽。
事实上,韩若风和梅漱寒已经找到了逼冰趸从她体内出来的方法。藉由“独活”、“将离”两味葯将冰趸逼出,然后再由身体的结合转移到另一人体内。如果推算不错的话,七年内每日得服九阳茴香丹,忍受三个时辰至寒,三个时辰至暑的身心煎熬,才有可能尽除冰趸。
然而,这种种都只是“推算”成功的可能有多大,没人敢断说!
他沉吟许久,轻声问:“假使用我的命换你的命,你肯是不肯?”
冰珀听他这么一说,马上转身面对他,她必须确定他不是在说笑;在他深邃沈郁的眸子里,她没看到戏诌,只瞧见了无比的深情。
难道,非得如此吗?如果如果真必须选择一人生存,那么
“肯!我肯!”她缓缓地闭上眼,淡淡地说,没有泪水,却心如刀割;割爱割爱,爱极却分,心确实疼如刀割。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听她这么说,项暐感动地紧紧搂着她,埋首云发间,不断地喃喃对她说。
将来的七年,在没有他为伴的日子里,她必须承受无人能分担的椎心之痛!也许到老到死,这痛才得以平复。不忍心让她受此种折磨,也不忍心见她受冰趸之痛而死,所以他决定让她来选择。
而冰珀,第一次明了了,选择生存,有时候比选择死亡更需要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