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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妮又躺在王子奇医生的私人医疗室里。
子奇依然耐心地、亲切地为她开解那个结,他真心想帮助贝妮,只有他那敏锐的眼光看得出,这善良女孩眼中的愁烦更浓了。
“贝妮,你又有什幺新的心事?”他问。
“没有,王医生!”她连忙否认。
“把烦恼放在心中对你没有好处,只有使你的结更紧、更死,你要帮助自己。”子奇认真地道。
“我明白!”贝妮望着乳白色的天花板,立品的影子在上面晃动。
“明白就好了。”子奇点点头。“心理治疗最重要的是医生和病人的合作!”
贝妮不再出声,她心中矛盾得很厉害,子奇是可信任的,她能把立品就是那个未婚夫的事说出来?
她不敢。她怕把事情弄糟!
“还做噩梦吗?”子奇问。
“这两天没有!”贝妮说:“吃了你给的葯,睡得很安稳!”
“仍然是天逃阢在家里?”他笑着问。
“昨天出去逛了一回街!”她说。
“多出去走走,对你有益!”他说:“试着多交一些朋友,男的、女的。对自己要有自信心!”
“交朋友,不大好吧?”她迟疑地。
“贝妮,想不到你也那幺旧脑筋,”子奇笑了。“我去告诉之安,让他放你出来!”
“不关之安的事!”她脸红了。“之安也叫我出去走走,交些朋友,只是我自己不喜欢!”
“你是自卑,贝妮!”子奇一针见血地。“做舞女又不是什幺不见得人的事,你该忘了以往的一切。说句真话,很少见到比你更贤慧的太太!”
“我若不做得比别人好些,怕有许多闲话了!”她轻微地叹息。
“问心无愧,闲话终归是闲话!”子奇说。
“王医生,”贝妮真想把立品的事说出来,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有什幺话尽管说,”子奇慈祥地拍拍她。“我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一般看待!”
“我,我,”贝妮鼻子发酸,眼泪上涌,第一次有人把她当作女儿般看待。
“放心,我会帮助你的,无论什幺事,”子奇再说:“我们要互相有信心,是吗?”
贝妮点点头,忍住了上涌的泪水,她不能哭,她要坚强一点,有些事是要靠自己来解决的。
“回去吧!”子奇扶起她。“下次再来时.我希望看见你愉快的笑脸!”
贝妮勉强笑一笑,辞别了子奇,快步下楼。
她没告诉立品来此地的时间,她不想再见到他,她是矛盾的;另一方面,她渴望再见他。她知道要趁这件事情还没有弄到完全不可收拾之时,便该理智地作出决定。
她要顾及之安的感情、之安的名誉、之安的地位。这件事情如果闹大了,她和之安都难做人。
之安是那幺仁厚的君子,她不能伤害他!
她奔到楼下,汽车泊在不远的地方,她只要上了车.立品就等不到她了。
推开太子行的玻璃门,她的呼吸几乎停止,立品正耐心地、默默地在那儿等待,看他的模样,他已等了好久。
“哎,你!”她用手抹一抹汗,力持自然。
“王医生说你有进步吗?”他愉快地问。
“进步不了!”地无奈地摇头。“心事太多!”
“因为我吗?”他伴着她往前走。
“不因为你!”她不看他。“立品,我们不该再见面!”
“请你别说这种话,我会伤心的!”他指指心,很认真。
“别忘了我的身分!”她提醒他。
“我不明白,为什幺每一个中国女孩都屈服于既成的事实,把感情看得次要,”他不平地。“一种并不快乐的婚姻,为什幺不把它结束!”
“谁说我不快乐?”她已走到汽车旁边。“我,很满意目前的情况!”
“若你快乐的话,便不会精神抑郁,不须要看医生!”他替她打开车门,他从另一边上车。“你满意的只是盛之安给你的安全感,不是爱情!”
“你不觉得在自说自话吗?”她涨红了脸。
“你知道我不是自说自话,你和我一样明白,”他叹一口气。“贝妮,虽然我们才认识四天,我的感觉是,我们已认识二十年了!”
她几乎忍不住冲口而出:“我们是认识二十年了!”可是,说了又如何?仍然是矛盾,仍然是没有结果。
“无论如何,你知道我们,没有前途的!”她低喃着。
“你给了我信心和勇气,”他高兴起来。“贝妮,我们在一起会有爱情,也有安全感。”
“如果你不想我马上回家,你就别说这些话!”她说。
“好,我不说,”他沉思一下,稚气的。“我心里能说!”
她摇摇头,推开车门径自下车。他呆怔一下,以为她真负气而去!却看见她走进路边一家商店借电话用。
等了一分钟,她才走回来,鼻尖上添了些细细的汗珠,她紧张吗?
“是打给盛之安吗?”他问。替她开了车厢里的冷气。
“总该有个交待!”她淡淡的。
“他怎幺说?不高兴吗?”他追问。
“别把他看成那种人,他从来不管束我,”她替之安辩护。“他是最好的丈夫!”
“可是你不爱他,”他心中十分妒忌。
“又说这种话!”她白他一眼。她真美,就这幺轻颦淡笑也令人神魂颠倒。
“我忍不住,贝妮!”他打自己一下。
他们相视一阵,一起笑起来,气氛一下子变得很轻松。
“去什幺地方?”她问。
“再去小餐厅?或去我家?”他提议:“我有道拿手好菜,一定会令你百吃不厌“洋葱猪排?”她脱口而出。
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变成惊愕。她似乎能末卜先知,她猜得到他念微电子,她又猜得到他的拿手好菜是洋葱猪排,莫非,莫非,他的怀疑又涌上来。
“或是局咖哩鸡、咕噜肉?”她接下去说。她好聪明,掩饰得那幺好。
“哎,我还以为你是赛神仙呢?”他摔摔头,恢复自然。她只是碰巧吧!“怎幺样?到我家吗?”
“好吧!”她点点头。到他家去,至少可以不用担心碰到令她尴尬的熟人。
他们驾汽车过海,直驶立品的家。
不知怎的,贝妮觉得这才是她真正的家,她只是这幺想,可不敢说出来。事实上,之安的家才是属于她的。不是吗?
他换下西装,只穿普通的t恤,看来更像当年的立品了。他从冰箱里拿出预先买好的猪排什幺的,又开了个罐头汤,稚气地忙得好起劲。
他坚持不要贝妮帮忙,只许她站在一边看。他的手法居然很纯熟,不一会儿,香喷喷的洋葱猪排已放在餐桌上。
“忘了问你,你在太子行楼下等了多久?你又不上班?”她坐在餐桌边。
“从十点钟开始等,我看见你十点四十七分走进去的!”他说得好孩子气。“我觉得等到你比上班重要!”
“多不负责的人!”她叫起来。
“公司炒我鱿鱼我就去你家打工!”他开玩笑。“那时我可以天天对着你!”
“之安会把你杀了!”她笑。
“你不会那幺残忍让他杀我吧!”他也笑。
他们很愉快地吃完简单的午餐,气氛融洽得不得了。
这是她向往的生活,这才是真正的家,是吗?
她想着和之安对坐餐台,相敬如宾,客气得过分的时光,她,真该挣脱束缚?她真该向既成的事实挑战?她会有这份勇气?
“想什幺?”他在她耳边问。
她一震,发觉他已收拾了碗碟,换了两杯香浓的咖啡。哎,她真是想得太入神了。
“我在想,,是否该请这位微电子硕士到我家去当大厨师!”她力持自然地说。
“为什幺不干脆来我家当女主人?”他反问。
“又来了,”她的脸一沉。说:“说过不许再说的!”
“别那幺严格,贝妮,”他说:“我担心这种偷来的时间不会长久!”
“你,”她说不出话,他的预感?不会长久?
“别谈不愉快的事,”他拿起她的咖啡,用一只手拥住她的肩,带她到沙发上。“既然我们已经在一起,就该享受每一分、每一秒时间。”
“立品,我好,矛盾!”她终于说“我不是个善变的女孩,我也不轻易爱上任何人,对你,我没办法!”
“矛盾什幺?”他用双手围住她。“我们相爱,,总有办法解决的!”
“没有办法,不会有办法,”她不停地摇头,她的心都揉碎了,为什幺上天要安排她和立品分散?为什幺又安排他们再见?是故意的折磨吗?“我知道不会有办法!”
“谁说的?我们可以,走!”他说。
“走?”她吃了一惊。“不,不行,不能这幺做,之安会受不了!”
“但是不走,你会受得了?我会受得了?”他吻她的脸,吻她涌出来的泪水。“我爱你,你不知道吗?”
“不,不是这样的,”她的心全乱了。
立品又在吻她,他的物像五年前一样温柔,一样炽烈,她嗅到立品身上散发出熟悉的纯凈男人气息,五年前的爱,五年前的感情一下子爆发出来。毕竟,立品是她第一个,也是最
后一个爱人,是那个她曾为他献出十九年纯情的男孩!
她攀住他的脖子,她承受他的吻、承受他的爱,心中纠结着的烦恼、忧愁、矛盾一扫而去。她什幺都不想,她只是爱着、被爱着,她情愿这一剎那是世界毁灭的时刻,她甘愿死在立品怀里!
过了好久、好久,他们才从那狂热的梦中醒来。她的眸子清澈透剔,她的两颊染上红云.她全身都是醉意。他那幺定定地、深深地凝视她,神色庄严而肃穆,像在圣坛宣誓的年青人。
“贝妮,我不是第一次吻你,也不是第二次,绝不是!”他喃喃地说:“我们是在梦中?或是前一世的爱人,是吗?是吗?贝妮,这是姻缘?”
“我,不知道!”她轻轻地摇摇头。“立品,我只说,我爱你,好爱你!”
“贝妮!”他又拥住她。
“我爱得,好疲倦,”贝妮蜷伏在他怀里,柔得像只波斯猫。“我爱了好久、好久,一定的,爱了二十年。”
“贝妮!”他再吻她。小小的精致客厅里,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空间都充满了浓浓的爱、深深的情,他们被淹没在里面,忘了时间、忘了自我,忘了周遭的一切。
他们的爱不是突发,不是一见钟情,他们爱了长长久久的二十年。你知道、我知道,贝妮也知道,只有立品不知道,是吗?有一天.他会知道吗?没有人能预测!
“贝妮,答应我,跟我走!”他打破了沉默。“跟我回美国,让我们结婚,让我给你爱情,给你安全感!”
“我,考虑!”她说。她似乎再不坚持了。
“考虑什幺?我们相爱,我们有理由在一起,”他说得有点霸道。“在美国没有人会认识我们,跟我走,贝妮!”
“我,”她还是下不了决心,因为她太善良。
“别犹豫,”他捉住她的肩,他决心要得到这个令人又爱又怜的女孩子。“我们马上走,没有人会发觉,答应我,贝妮!别折磨我了!”
“我,答应!”她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停止挣扎。
和同一个男孩子恋爱两次,世界上还有相同的事情吗?
飞出囚牢星期天,之安在家中陪着贝妮。
贝妮心神不属地守在电话旁边。之安的体贴和爱护竟变成了她的阻挡,地无法去见立品!
之安坐在一边沙发上看报,烟斗里的烟雾轻缓地围绕在他四周,好安详、好悠闲的模样。
近千的客厅静得一丝声音也没有,连轻微的呼吸声都被巨大的冷寂所吞噬。
这就是贝妮的家。
有安全感,有富足的物质享受,却冷得像个大冰窖,在精神上是空虚的。
如果没有爱情,贝妮可以长时间地忍受这空虚,但现在,她心中全是立品的影子。她已没有办法,她全心全意都在立品身上。她下意识地叹一口气。
之安马上发觉了,放下报纸,爱怜地望着她。
“不舒服吗?贝妮!”他问。
“没有!”她警惕起来,不能给之安发现什幺。“家里太冷清了,是吗?”
“贝妮,”他有些歉然的。“我知道我太忙,没有时间陪你,我不反对你招待朋友到家里来玩,或者,你可以出去逛逛街,买点东西!”
“不是这意思,”她好惭愧,之安太好了。“之安,我们,会有时间出去旅行、度假吗?”
“最近不行,”他摇摇头。“等秋天过后好吗?我带你到欧洲旅行!”
她暗暗叹息。她希望之安答应她,帮助她解决目前的矛盾,可是之安完全体会不出。
“好,吧!”她轻轻的。“等秋天过后,我们去欧洲!”
之安满意地重新拿起报纸。贝妮就是这幺柔顺的一个女孩子,他选的好太太!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她紧张地神经质般抢着抓起话筒来。
“喂,盛公馆!”她说。
“贝妮,我是立品,”他愉快的声音传过来,她的心都扭紧了。“能出来吗?”
“哎,不能,”她手足失措的.之安就在旁边啊!“之安在家,我得陪他!”
“我妒忌,贝妮!”立品在电话里说道:“出来吧!”
“真的不行,明天吧!”她的脸色都变了。
“谁的电话?”之安问。
她心中飞快地转着,说谁才不会引起之安怀疑?
“是陈院长,”她只有扯谎。“是孤儿院的陈院长!”
“有什幺事?”之安很关心。
“他说要我去一趟,有点事情要我帮帮忙!”她仍然拿着电话,她故意让立品也听见。
“去吧!”之安宽大的。“你该去的!”
“那,”贝妮对着话筒。“陈院长,我就来!”
“到我家来吧!”立品开心地笑了。
放下电话,贝妮长长地透一口气。她不惯说谎,尤其在毫无准备的倩况下。
“我现在就去?”贝妮看着之安。她觉得无地自容。
“带五千块钱去!”之安随手写张支票。“陈院长有事,你该义不容辞!”
“上个月已送去一万元,”她更难堪,之安为什幺不怀疑一点?那幺她心里也会舒服些。
“不要紧,做多点善事对自己好,”之安也懂幽默了。“我感谢他养育了你!”
贝妮接过支票。她若不拿,之安反而会怀疑,等会儿抽空送去吧!
她换了条长裤,拿了手袋、车匙就走,她那幺急着渴望见到立品。
“之安,我去了,我不知道要什幺时候才能赶回来,”“别急着赶回来,帮忙要帮得彻底,我会安排自己!”之安简直绝不怀疑。
“你可以去打高尔夫球!”她不好意思的马上走了。
“放心,或者我去找米高他们打桥牌,”他竟催她走。“你快去吧!陈院长怕等得着急了!”
她硬起心肠,大步走了出去。
她有飞出鸟笼的感觉。无形的鸟笼。
她过了海,先赶到陈院长那儿,把五千块钱的支票送到,然后再去立品家。
立品竟焦急地在楼下等,见到她时,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他抓住她的手直嚷着。
“急坏我了,怎幺这个时候才来?”他带她进电梯。“你早该在半个钟头前到的。”
“急什幺呢?”她心中甜甜的。“找先给陈院长送张支票去,难道我是孩子,还会走失?”
“怎能不急,这个时代,什幺意外都可能发生,像交通意外,像遇到飞仔打劫,像,哎,反正你愈不来,我就愈往坏的地方想,真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
“稚气。”她满意地笑了。“哪有那幺多的意外?照你讲每个人都别出门口了!”
“有我陪伴就不同,”他打开房门。“我会保护你!”
“我会保护自己!”她笑一笑。“我从小就训练成保护自己的本能!”
“所以你的未婚夫失踪.你马上就嫁给盛之安!”他说。
“怎幺这样说?你认为错在我?”她睁大眼睛。“你认为我该一直做舞女等下去?”
“不、不,别误会!”他连忙摇头。“我只是妒忌盛之安,多等两年,不是会遇到我吗?”
“异想天开,”她被逗笑了。“没有之安,我不会认识王医生,没有王医生我就不会认识你。”
“我们缘订三生,没有他们也会相遇,信吗?”他凝望着她,说得好认真。
“也,许吧!”她垂下头。上帝所安排的棋局,不是她能预知的。
“怎幺?又有些不开心?”他让她坐下。
“不,立品,今天我们出去走走,好吗?”她说。
“没问题,我随你到天涯海角去!”她捏捏她的手。
“只怕我们无路可行!”她靠在沙发上。
“又悲观了,要有信心,知道吗?”他拍拍她。
“不是信心的问题,”她皱着眉,苦着脸。“之安对我实在太好,我不忍心!”
“感情的事,有时是很残酷的!”他说。
“也许我这种人命中注定是要受精神折磨的!”她说。
“走!”他跳来。“出去走走!再说下去.连我都会悲观起来!”
“我想到沙田万佛寺去!”她说。
“万佛寺!”他心中一动。“好熟的名字,我好像去过一样!”
“我去过,”她说得有些伤感。“我曾在那儿许过一千个愿!”
“这幺多愿望?表示你心事太多!”他笑着。
“一千个愿望全为一件事,”她说:“我希望“他”平安“他”有一天会回来!”
他不说话,心中十分感动,她真是个难得的好女孩。
“我们去吧!”他慢慢说:“让我帮你求那一万个愿来成全你的愿望!”
“若“他”真回来,你,怎样?”她故意问。
“我!”他呆住了。“我没想过这问题,我,真奇怪,我竟以为自己是他了!”
“这是不可能的!”她不再说下去。“走吧。”
仍是她驾车,出狮子山隧道直奔沙田。
一路上他都在沉思。他觉得路旁的一切都好熟悉,彷佛真是来过一般。他奇怪自己怎幺常常有这种感觉,他可不相信什幺鬼鬼怪怪及轮回这类的说法。
在沙田路边泊好车,步行转向去万佛寺的小径,贝妮突然停下来,若有所思的、若有所悟的。
“不,立品,今天不去了!”她下定决心。
“为什幺?就快到了,不是吗?”他诧异的。
“我觉得,有些事不能强求,”她回头就走。“我们回去!”
“贝妮!”他抓住她的手臂。“你心里想着些什幺?”
“你要知道?”她盯着他看,立品就在身边,还求什幺?不是太荒谬了吗?
“说吧?你一定瞒着我一些事!”他不放手。
她犹豫半晌,还是,不说吧!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不是现在!”她肯定的。“我答应一定告诉你!”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有什幺阴谋似的!”他摇摇头。“你肯接受我,有点怪!”
“说得多离谱,阴谋!敝,”她夸张地掩饰。“立品,我不知道你把我看成什幺人!”
“把你看成少有的好女孩,”他庄重的。“我看得出你内心的矛盾,而且,你不可能那幺快爱上一个人!”
“你不信一见钟倩?”她心中吃惊.他真精明。
“我信!只是,你对我不是一见钟情,”他洞悉一切地望着她。“你特别对我的往事感兴趣!”
“不管你怎幺说,今天我不能把一切讲出来,”她摇摇头。“其实,也没有什幺事!”
他知道她绝不会说的了,他放弃追问。
“不去万佛寺,难道回家?”他问。
“我打一个电话,如果之安去打桥牌或高尔夫球,你不如到我家去!”她说。
“好提议!”他稚气地拍手。“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请我去你家了!”
“那是之安的家!”她纠正他。
“我喜欢那个露台,”他说:“从那儿望下去,香港、九龙都在我脚下!”
“等我,我过去打电话!”她走过马路,走进一家士多。
立品到汽车上等她,她回来时神情很愉快。
“之安到朋友家去了,吩咐连晚餐都不回家吃!”她笑得好甜、好美。“我可以做我的拿手好菜招待你!”
“让工人去做,我情愿多些时间和你一起!”他说。
她发动汽车往回驶。她就是这样的,三心二意,一会儿这、一会儿那,拿不定主意。说好了的事,到了门口都会临时回头,她不明自自己!
这件事会怎幺发展下去?怎幺结束?她虽然答应和立品一起走,她还会改变主意吗?
谁知道呢?
回到香港山顶的家中,在工人们的惊奇眼光下,她把立品安置在客厅。她从来不带朋友回家,何况是年青的男孩子,难怪工人们惊讶了!
她到卧室里去了一趟,带了一本很精致的相簿出来。
“到露台看或在这里看?”她问“露台没有冷气,你得忍受三十二度高温!”
“在这里看吧!我怕热!”他接过相簿。
她制止他翻动,很认真、很严肃地说:“我到厨房去吩咐晚餐和预备下午茶,你慢慢看,”停一停,再说:“听着,慢慢看!有什幺疑问、有什幺不懂,等我出来慢慢告诉你!”
“什幺意思?相簿有炸弹吗?”他半开玩笑。
“差不多!”她转身去了。
他翻开第一页,心中起了一阵奇异的波动,四张照片全是贝妮和一个男孩子合照的,男孩子很脸熟,似乎见过面,似乎,天!很像他!他再翻下去,一页一页的,都是贝妮和那像他的男孩。
从十几岁开始,愈翻下去年龄愈大,那男孩竟,更像自己。他心中吃惊,忍不住双手都
颤抖起来。翻到最后两张,成长了的贝妮和那男孩,哦!简直和自己一模一样,这,这是怎幺回事?
最后一页,他只看了一眼,心灵巨震,整个人都几乎失去知觉,这一张,不是和他银包裹那张一模一样?那五岁的男孩不正是自己?这,这,他冷汗直流。
他抬起头,贝妮沉默地含泪站在面前。
“他,他是谁?”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抖。
“我的未婚夫!”她努力控制着激动。
“他叫,什幺名字!”他鼓起全身勇气。
“李立品!”她说。
他只觉轰然一声,所有的血都涌进脑子里,什幺思想都没有了!
天下哪有这样的事?竟真实的,发生在他们身上!
***
立品移动了一下酸软的身体,他发觉竟是坐在家中。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来的,他满脑子只充满了一件事:他就是贝妮的未婚夫!他,就是那个贝妮牺牲一切所帮助的男孩;他,就是那个一度失踪的李立品;他,也就是那孤儿院中的孤儿!
他失魂落魄地想着,怎幺可能呢?他明明有母亲在美国,他完全不记得在香港的事,他甚至不认识贝妮,他知道,不论他如何不信,贝妮所说的一切必是铁一般的事实。贝妮熟知
他以往的一切,贝妮有他五岁时的照片,贝妮相簿上的男孩子全是他,怎能不相信呢?又怎能置信呢?这件事简直像做梦一样!
若是真的,当然是真的!他和贝妮是上帝棋盘上最奇妙的两粒棋子吧?
他很想去见孤儿院的陈院长,他又那幺怕去,他几乎能想象,陈院长所说必和贝妮相同。那他,他该怎幺办?他不是自小在美国长大的传教士的儿子,他是在香港挣扎、奋斗的一个孤儿。
传教士!那幺妈妈,他再也不能等待,他冲出大门,赶到电报局,他要马上弄清楚这件事,他打长途电话回美国。
现在该是美国半夜时分吧?妈妈,是妈妈,一定还在睡觉,他管不了那幺多,他一定要问清楚这件事!
接通了电话,他听见美国电报局的接线生在和妈妈说话,妈妈的声音惊惶、恐惧,她一连串地问接线生:“发生了什幺事?我的儿子在香港,发生了什幺事?”
立品心中一痛,几乎下泪。无论她是不是亲生母亲,她对他比一般人的妈妈更好,她当他是亲生儿子,听她那幺焦急的声音,可是假装得出的?
“妈妈,我没事,我很好!”他冲口而出。
“立品,是你吗?是你吗?”妈妈的声音欢快得似乎在哭了。“立品,为什幺打电话来?有什幺要紧事?”
“有一个问题,”立品不能不说,电话里的时间就是钱。“我,是你亲生的儿子吗?”
沉默了一剎那,妈妈在做什幺呢?震惊得,昏倒?
“妈妈,你回答我,妈妈,”他着急地叫。
“立品,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这幺问的!”妈妈竟然十分平静。“你不是我亲生儿子,我是在一次目睹的车祸中把你救回家的。那时,我以为你不会活,我救你回家尽一点力,是因为你是黄皮肤的中国人,我的同胞,”“但是,你怎幺知道我的名字?”立品追问。
“在你的西装口袋里有一个银包,有张陈旧的孩子照片,上面写着李立品三个字,我相信是你的名字,我又正好姓李,于是便收养了你,”妈妈说:“三十多年来我没有孩子,你似乎是从天而降,我以为是神赐给我的,我不知道你的身世。医治好你,你竟也什幺都不知道,于是,我编.我的儿子,总该有童年,我也让你再读书!”
织了故事“妈妈,你该早告诉我!”他痛苦的。妈妈的一席话已证明了一切,还有什幺可怀疑的?
“是我错,我自私地怕失去你,”妈妈似乎真流泪了。“这几年我们相依为命,你真像我的儿子,立品,是你,到你的家人?你不会再回美国了,是吗?是吗?”
“不,我没有家人,”立品深深吸一口气,他不能伤害一个孤寂而善良的老妇人心,何况她救了他,并教育了他几年。“我是个孤儿,我从来没有家人,我只是碰见昔日的朋友,未婚妻。妈妈,我会回来的!”
“天!你还叫我妈妈,你说会回来,哦!感谢神!”妈妈狂喜地叫着:“立品、立品,我的好孩子!”
时间快到了,立品不得不结束谈话。
“妈妈,我会有信给你!”他急切地说:“你相信我,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回家的,你是我唯一的妈妈!”
“孩子、孩子,立品,”妈妈泣不成声,那是喜悦的眼泪。“我等你,我会等你,你保重!”
放下电话,立品在长途电话室里靠了好一阵子才出去,怎样的一回事?至今他还像在做梦!
妈妈不是真妈妈,盛之安夫人贝妮竟是他的未婚妻,他千里迢迢来到香港,那幺多的女孩子,他竟又只爱上了自己的未婚妻,怎幺会这样呢?
造化弄人?不信也得信了,是吗?
岸了电话费,他慢慢走出海运大厦。
一股热气迎面扑来,阳光下,他又回到现实。他开始冷静下来。
他曾约贝妮离开之安和他一起走,贝妮答应了,贝妮早知道他就是以前那个李立品,他相信。现在,贝妮还肯吗?
哦!可爱的、可怜的小贝妮,如果他不回来,他将永远不知道贝妮为他所作的牺牲,如
今,他将怎样报答贝妮!
哎,别说报答,他们之间根本不需要这两个字。难怪贝妮会一见面就请他参加宴会,难怪贝妮肯接受他的约会,难怪贝妮肯接受他的爱.他们本是未婚夫妇,他们已相爱了二十年!
他沿着马路向前走,漫无目的、满心思绪地往前走。他没有目的地,他只想走一会,想一会,他想起了盛之安,他曾莫名其妙妒忌过之安,但是,他该感谢之安才对。若不是之安,贝妮仍是舞女,贝妮仍在那可怕的地狱中。是之安给贝妮安全感,是之安给贝妮自尊、自信心,是之安给贝妮安适的生活。之安给贝妮太多、太多。自己呢?只令贝妮牺牲,只令贝妮下坠,虽不是他的心愿,他完全不知道。他仍觉惭愧,惭愧得无地自容。
他发觉,他远比不上之安!
他站在一个十字街头。是条陌生又熟悉的路,还走下去吗?或是就此回头?他竟拿不定主意!
他想起了王子奇,那个仁厚的长者,是美国的妈妈,终就是妈妈,介绍的,子奇是好医
生,他能医人的身体和精神,为什幺不去找他?
他跳上的士,赶到尖沙咀码头,他要在子奇离开医务所之前找到他。
快六点了,太子行一些商店预备关门,他匆匆忙忙乘电梯上楼,很幸运,子奇的医务所还有人声。
子奇正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准备离开了。
“立品,是什幺风把你吹来?”子奇很风趣。再看立品的神色,他不禁呆住了。“怎幺?发生了什幺事?”
“你知道贝妮的故事吗?”他劈头就问。
“贝妮说过,”子奇沉吟着。“可是我不能告诉你!”
“不需要告诉我,”立品眼中射出灼人的光芒。“因为我就是她那失踪的未婚夫!”
“你是说,”子奇简直不能相信,天下哪有这幺奇的事?立品不正常?
“美国的妈妈不是亲生的,她把我从车祸中救回去并收养了我,我失去一切记忆,”他胡乱地毫无头绪地说:“反正,是实话,贝妮明白一切!”
“立品,你的话使我担忧,”子奇到底是名医,他脑控制住自己情绪。“你知道这件事会是多幺严重吗?”
“我知道,我请求你帮忙,”他认真而诚恳地望着子奇。“你告诉我该怎幺做!”
“我不能替你作决定,”子奇抚摩着眉心。他替贝妮和立品叹息,可是,之安是他的老朋友。
“你们三个人都是我的朋友,我希望每一个人都好!”“没有三全其美的办法,你知道的!”立品焦躁的。
“三全其美?”子奇摇摇头。“若能三全其美,世界已到完美境界,连战争都不会有了!”
“贝妮答应和我一起走!”立品突然说。
“走?”子奇吃了一惊,这件事岂能一走了之?他们都是善良人,或者感情冲动时他们会走,但他们会痛苦,善良人逃不过自己的良心。
“是的,走,”立品抓住子奇的手,满怀希望的。“我们偷偷地回到美国,你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
子奇不出声,他了解立品的感情,只是,他知道,他们走是错误的。
“即使我没发现我就是贝妮的未婚夫,我也已经,爱上贝妮!”他认认真真地说。
“说是,天意吧!”子奇叹气。“让我先打个电话。”
他接通了贝妮家中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贝妮,她似乎若有所待呢!
“贝妮,我是王子奇!”子奇说。
“王医生,有事?今天不该接受治疗呢!”她强装自然。
“我只问你一件事,”子奇的声音很平稳。“你以前的未婚夫叫什幺名字?”
“为什幺,问?”贝妮的声音低下去。
“为你好,相信我,贝妮!”子奇说。
“李,立品!”贝妮轻声说。
“行了,再见,贝妮!”子奇惋惜地叹口气。三个人都是他所喜爱的,他该帮谁?又不帮谁?
“等一等,王医生,”贝妮说。“是他,找你吗?”
“但愿大家都做得对!”子奇不置可否地放下电话。
立品用急切的眼光注视着子奇。
“她说什幺?她怎幺说?”他紧张地问。
“立品,你是我的子侄辈,我希望你得到幸福和快乐。”子奇不回答他的问题。“她说什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该怎样做!”
“如果我知道怎幺做,我不会来!”立品坦然的。“盛之安算起来该是贝妮的恩人!”
“之安是个十分善良的人,你也该看得出来,”子奇说:“我只提醒你一句,无论你决定怎幺做,别伤害他,否则令贝妮变成忘恩负义!”
“我,知道,我会考虑!”立品沉默了一下,站起来“我走了!”
“告诉我去你去哪里,免得我替你担心!”子奇叫住他。
“我回家,我会仔细想想,”他看子奇一眼,后者眼中有鼓励的光芒,他心中一动,他明白了。
“我去找贝妮!”
“你们该谈一谈,但,别为难她!”子奇拍拍他。
他走出医务所,走出太子行,叫了一部的士直上山顶,他按响了贝妮家堂皇的大门。
多幺奇怪,开门的竟是贝妮,她知道他会来?再见她,心情全然不同,他不是在追求一个新认识的有夫之妇,他是见自己的未婚妻。
贝妮不出声,默默地让他进去,招待他生到露台外。天已黄昏,太平山下的灯光又闪耀起来,美得像一颗光芒四射的钻石。
贝妮进去一趟,用托盘端出两杯渗着酒的果汁。
“盛之安呢?”他问。
“我告诉过你,他今天不回来晚餐!”她说。奇怪的是,她竟显得那幺平静。
“我想跟他谈谈!”他直视她。她漂亮的脸庞令他心情激荡,他,能得回她吗?
“不,你不能跟他谈,”她断然拒绝。“他什幺都不知道。别打破他的宁静!”
“我们三个人之间,再也没有宁静,”他说:“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贝妮!”
“我是面对现实,”贝妮挺一挺背脊。“立品,我已经决定了!”
“跟我走?”他眼中光芒连闪。
“留下来,做之安的太太!”她平静极了。
“贝妮,你没说错?”他站起来。“你没考虑到我们的爱情?”
“我什幺都孝虑过了,爱情、感情、恩情,”贝妮诚挚的。“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以为爱情不是最重要!”
“贝妮,你要顾及我,”他呆了,贝妮会放弃他?
“我不能太自私,”贝妮无奈地摇头。“之安爱我,我不能做个使他失望的太太,何况,我是保守的中国女孩,我不敢听离婚两个字!”
“贝妮,你不是因为,他的钱吧?”他的声音都抖起来,这结果是他所想不到的。
“你知道我不是!”贝妮昂然的。“为了钱,我根本不必告诉你所有的事!”
“你令我失望!”他颓然垂下头。“我以为,你会跟我走,我们明明相爱!”
“立品,你该明白一件事,”贝妮很理智的。天知道她这理智背后是多幺巨大的心碎痛苦。“我能为你牺牲一切,之安却没这义务,你懂吗?”
“我不懂,我只知道你不爱他!”他稚气而固执。贝妮不肯随他去,他失望透了。
“你不能说我不爱他,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贝妮振作一下,她已经想通,想要不伤
害任何人,只有牺牲自己,她几乎能明白,她对立品远不及对之安重要,她要令立品死心!
“我现在发觉,我,是爱他!”
“爱他?”立品跳起来,玻璃柜上的果汁被他打碎在地上。“你怎幺说得出口?你才说是保守的中国女孩,你怎幺能移情别恋?你爱了我二十年!”
“不是移情别恋,你,不会懂!”她心中扭得发痛。
“我懂,我完全懂了,”他的脸全变了。“这几天里,原来你对我只是假情假义,你怪我失踪三年,你后悔曾对我的帮助,于是你想个办法,让我知道以往的一切,你只是在报复,是吗?你在报复!”
“不是报复,立品,不是!”贝妮吃了一惊。立品怎幺误会成这个样子?
“你打破我的现实,你把丑陋的、孤寂的、可怜的童年生活拉到我面前,我傻得满以为你会跟我去,你,你竟把我拉入冰水。我曾使你失望,于是你也使我失望,你是报复!”
“不,不,不是的!”贝妮慌乱了。立品怎幺会这样想呢?上帝知道她不是报复!
“还说不是,”立品露出一个鄙夷的神情,天!那些爱呢?情呢?得不到贝妮,他就变得这幺厉害?男人的心真可怕!“我知道你本性善良,可是你做过舞女,你变得眼中只有钱,贝妮会拒绝立品?谁会相信?”
贝妮机伶伶地抖一下,天下间任何人都可以指摘、都可以讥笑、都可以看不起贝妮曾是舞女,但立品不能,他不知道贝妮这幺做全为他?他可有良心?
“你,你说什幺?”她指若他,手指顶抖,再也不能保持冷静。
“说你是舞女,说你变得利欲熏心,说你变得贪图虚荣、享受,说你变得,无耻!”他涨红了脸,他冲动得不知道自己说了什幺。
“说得,好,”她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她做梦也想不到她牺牲自己,爱了二十年.爱得心都老了的立品会说这样的话,天底下还有公理吗?“说得好!你使我觉得我的决定再正确也没有了!”
他也有些吃惊,他说了些什幺?他只感到混乱,乱得一塌胡涂,贝妮说爱之安,天知道有什幺比这件事更难堪、更痛苦的吗?他的贝妮竟会变心?他的贝妮会变得看重金钱?享受?
世界上彷佛没有了白昼!
“不论说得好不好,我,不会再来打搅你,”他仍然那幺气愤,那幺激动。“你好好地做你的盛之安夫人吧!”
他转过身子,大踏步走出去。
“慢着,”贝妮叫。她苍白着脸,含着泪水,咬着牙齿。“选择做盛之安夫人是我的自由,但是,我得告诉你,我没有错,我也没有,对不起你?”
“你怎幺会对不起我?”他脸上有不正常的红晕。“你是我的恩人,我的今日是你赐的,我的学位是用你去当舞女的钱换来的,你怎幺会对我不起!”
“用不着讽刺,你记住,我只是,夜露,阳光一晒就干了,就消失了,我只配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她说。
他皱起眉头。夜露?夜晚的雾水?他不明白,他也不要明白,在这一刻,他简直是恨她了!
她把他带到希望的高峰,又忍心地把他推下来,她真狠心,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