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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21岁时做了别人的儿子,我因此有了两位爷爷,一位是和我朝夕相伴的爷爷,另一位是我的亲爷爷,他现在已经死了。
我在这时写我的亲爷爷看起来似乎有点晚,但一来我不是为他歌功颂德,他算不上伟人,我不需要这样做;二来我也不是想念他而弄篇文章来“孝敬”他老人家,我和他接触不多,我们祖孙俩之间谈不上什么亲情。
亲爷爷的突然离去给我一种家族衰落的沉痛感,原先的三代人变成了两代人,血浓于水,我不能忘本,有必要把他那一代的沧桑岁月记录下来,以便将来有一天,我会对我的下一代甚至下下代讲述他们祖先的故事。
亲爷爷小时候家穷,父母养不活他,就把他交给了一个地主,地主当他是亲生儿子,供他吃穿,让他念书,他在学校里表现良好,乐得地主夫妇笑口常开,也更加疼爱他了。
亲爷爷娶了奶奶后,因为书念得好,再加上地主家在当地的势力,年纪轻轻就在村里一所小学做起了校长,那时候文盲遍地都是,村民们对亲爷爷这样的读书人自是推崇至极了。
亲爷爷和奶奶在生下父亲等五个子妹后,文化大革命也跟着轰轰烈烈来临了,亲爷爷和奶奶被划入地主阶级,被人贴上反革命标签,三天两头拉出去批斗,同时,家里的金银首饰,贵重衣物也被人强行掏空了,没有钱,日子没法过,亲爷爷和奶奶没日没夜地干着粗重的农活,五个儿女也过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不仅如此,地主的子女还被禁止推荐上高中,我父亲虽然成绩拔尖,但上完初中后,就被打回到家里干活,为了这,我父亲一直忿忿不平,他不满众人对地主的歧视和压迫,他为自己作为一个地主的儿子而感到莫大地耻辱,他想,这样下去永远都没有翻身的机会,不停地干活,会一直干到死的,只有离开这个家,摘掉地主这顶沉重的帽子,他才可能获得新生,他想了很久,很久,终于在他21岁时离开了生他、养他的地主家庭,离开了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亲爷爷,他就这样毅然决然地去了另一个村子,没有留一句口训或一张字据给他的父亲。亲爷爷知道这事后震怒万分,他跑到那个村子,试图将他的儿子追回来,但儿子听不进他的半句劝告,还大声回击他:
“跟着你我一生都不会出人头地。”
亲爷爷气得说不出一句话,他想自己太失败了,四十刚出头的人,有的是力气,对付亲生儿子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个儿子继承了他最值得骄傲的优点,字写得漂亮,成绩好得不得了,他太在乎他了,还指望他以后为自己脸上添光,没想到他说走就走了,不认他这个爹了。
怨谁呢?他,还是儿子?他可能一时也想不清楚。
亲爷爷恹恹地回了家,拿起旱烟一个劲地抽,他平时基本上不抽烟的,旱烟是他的地主父亲留下来的。烟雾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完后他开始大骂儿子不孝,骂他认别人做老子,骂着骂着他想到自己也是认地主做老子,不禁留下了一行眼泪。
亲爷爷虽然恨我父亲,对他这个悖逆的儿子很失望,但有时他会想,我的儿还是非常不错的,他是要出人头地才认别人做老子,他有志气。
儿女都成家了,儿女不富裕,养家也不容易,亲爷爷为了不给儿女们增加负担,为了在过年时节给孙儿孙女们送上压岁钱,晚年的他一个人跑到县城的街道上捡破烂,收破烂,风里雨里,从不间歇,常年的劳作使他的双腿瘫痪,卧床不起。
有一段时间我去看望他,他十分高兴,叫我把榆木桩子点着熏他的腿,他说这是老一辈的法子,榆木桩子冒出的烟可以活血,让他的脚动起来,房子里烟气太大,熏了他的腿也熏了我的眼睛,熏得我眼泪不住往下流,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我想,一个老人都忍住了,我这后生还怕什么,况且他是我的亲爷爷,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
那几天是我和他相处最亲密的日子。
后来他死了,晚上我跑去看他的时候,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只露出一个头,他瘦得厉害,面皮蜡黄,双眼紧闭,嘴巴却张着大大地。据说他在咽气之前一直在等我父亲,本来已经没气了,我父亲一来,他的嘴就张开了,似乎在喊着儿子的名字,然后他的嘴就再也不能合拢了。
出殡那天下着大雨,仿佛老天爷也在跟着一起哭泣。我跪在草垛上,匆匆地磕了几个头,心情和天气一样阴阴的,湿湿的,我没有哭,也哭不出来,他对于我,感觉像是一个很遥远的人。
晚间的礼炮过后,标志着亲爷爷的葬礼已经完成。一个人,不管他生前是体面还是落魄,死后总要这么惊天动地一回,只不过死者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我想到了一首诗来结束这篇文章。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一个平凡的人,他的生,他的死都是平凡而简单的,如果不把他写出来,他很快就会被所有的人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