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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阴历3月26日是我父亲八十周岁生日。更应该纪念一番。但依旧不同的是，没有了父亲，没有了礼品，也没有了笑靥，更没有了高朋满座，只有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我面朝西南方位、迢迢千里之遥的家乡，向隅而泣、泪珠泫然成线，泣纪先考八十诞辰。“先考”一词真的心不甘、情不愿地狠心用出，我不是一直空侯着离家远行的父亲的归来吗？父亲不也一直盘桓于我的脑际吗？父与子不也频在我的梦境中为久别重逢而抱头喜泣吗？怎能用上“先考”一词？但反复推敲、斟酌再三，要想精确用词却非“先考”莫属。
淮北人过生日大多以阳历为准，很少有人象家乡那样按阴历计算。那么，父亲的生日，阳历究竟为何日呢？我曾别有用心、黯然落泪地就此请问过卧病不起的父亲，父亲微微摇摇头以示自己也是茫然不知。我终于能够有机会上电脑查阅，1926年阴历3月26日，恰好是阳历5月4号。于是5月4号又成为我镂心铭骨、痛心疾首的日子。但欲将这一明确无误的答案告知老父又是怎样的一个异想天开？尽管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年多了，然而天各一方的兄弟妹们每年在父亲生日这天都会以不同的方式来纪念父亲的生日。或互致电问候以泻思父之情，或直接前往墓前凭吊再寄哀思，或写篇文章以缓解失怙之痛。纪念父亲的诞辰一年虽仅有一天，但想念父亲的日子却在一年的每一天。父亲已八十高龄。父亲忘记了自己的儿女了吗？父亲的儿女们可是日复一日地想念父亲呀！父亲忘记了自己的惟一——我们的母亲了吗？平日里的母亲有什么悲欢离合之事，还是一如既往地跑到父亲的照片前欲告无应地自言自语一番，仿佛父亲就在她的身边。
直言不讳地讲，兄弟妹五人中，我是父亲一生中的最恨，也是父亲一生中的最傲。恨时打，傲时夸。打是疼，夸是爱。父恨我花季年少时浑浑噩噩、颟颟顸顸、不思进取、习非成是、怙恶不悛、蹉跎岁月。初中阶段的我，就因学习不认真而频遭皮肉之苦，有时一日竟达数次，皆因厌学贪玩、顽固不化所致。为此忧心忡忡、耿耿于怀的父亲那时对我一直是恨铁不成钢。有关楚襄王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见兔顾犬、未为迟也，以及关于齐威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升天等劝告我迷途知返的故事耳熟能详。父亲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教育我说，古人云：跬步不休，跛鳖千里；累土不辍，山丘崇成；一进一退，一左一右，六骥不至。是无他故。或为之，或不为。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但父亲的心目中，我天资聪颖、巧言善辩、綦异慧黠、敢做敢为，所以我又是父亲一生中的最傲。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因而父亲总是殚思竭虑地锻炼我，以使我鹤立鸡群。记得小时侯农村过年，生产队是要杀猪分肉的，一般每家在两斤左右。贫下中农身份的大人们有挑肥拣瘦的权力，大家争得个面红耳赤，蜩螗沸羹，热闹非凡。地富反坏右的家庭就只能自惭形秽地猥琐一旁，缄默无语。得到的自然是剩下的没人要的那部分，当然也就没有必要考虑让谁去参加分肉了。记得有一年，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父亲叫还值髫龄的我去，毫无疑问，我是反动地主阶级的后代，理所当然就是众人唾弃的小地主。年幼懵懂的我，居然旁若无人、大大咧咧地去了。虽然父亲并未叮嘱，但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的我竟敢拒接领导阶级分给我的那块孬肉。一些与我家为仇的人居心叵测、愀然瞪眼、恶语中伤、想吓走了之。我不仅毫不怔营，反而理直气壮、振振有辞。指着瘦肉多的部位说，我就要这块。结果，人家看这小孩如此胆大泼辣，巧舌如簧，还真违心地割了块上乘之肉给我。回到家，父亲大嘉赞扬。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来纨绔少伟男等。是的，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见微知著，父亲的良苦用心，略见一斑。当然，家里人是不能吃这些肉的，因为没钱买其它年货。也仅靠这些肉，里面加上许多萝卜用以招待正月里来我家拜年的全部客人。客人走后，盛好放在高挂于梁上的篮子里，以备招待后来客人之用。菜热到最后，碎到甚至找不到一块象样的肉了。孩提时代，饥肠辘辘的我又曾多少次指着篮子对父母说，我要吃那个。父母哽咽着说，孩子，等过了正月。贫无立锥的家常常饔飧不继，粝食布服、舔犊情深的父母望着整日啼饥号寒、嗷嗷待哺的儿女个个鸠形鹄面，多少次泣不成声、五内具焚。得知毗邻乡村许多地主的后裔成人后找不到配偶而孑然一身、形单影孤时，望着自己的儿女即将重蹈覆辙、步履后尘，我们的父母又有多少次相向落泪、仰天唏嘘，情不自禁地庐西痛泣一灯残。怎样地愁肠寸断，可想而知。哎！人世间生儿育女的父母享受天伦之乐应该是幸福的，而我父母的早期却在为维系儿女的清臞之躯能够苟延残喘而痛苦。
父亲对儿女的爱又岂止学习与生活两方面？工作上又何尝不是这样？那一年，仕途坎坷的我褫正为副，父亲匆匆来信告戒谆谆。“你的处境很艰难，要逆来顺受，临机应变，望风行船。切不可固执己见，楚国的屈原，清朝的林则徐，宋代的苏轼，汉代的司马迁，个个忠臣，结果怎样？古人云：‘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錤、不如待时。乘势待时，解民倒悬。欲就其业者亦如此’。”字里行间，挤满父爱一片。至今读来，仍醍醐灌顶、沦肌浃髓、热泪盈眶。一个兢兢业业、蕙心纨质、水米无交、郢匠挥斧的正人君子怎样适应物欲横流、尔虞我诈、摇尾乞怜、欺上瞒下的险恶官场生态，这样一个盘根错节、纷繁复杂的问题，才高八斗的父亲三言两语，就迎刃而解。真可谓微言大义、言必有中。待我湔雪前耻，恢复原级，欲告慰父亲之时，老父却已是阴间一员。对我信中所汇报的工作成绩。父亲则“阅读来信，我真欲沽酒畅饮三杯。”儿女的工作成败，直接关系到父亲的喜怒哀乐。至深父爱，天地皆知。都说汉语文字丰富多采、博大精深，但在用来表达伟大父爱的时候，竟显得如此的苍白和寥寥。以前写信回家，父亲总要读信予母亲听，半月不写信回家，牵肠挂肚的父亲就要写信来问个究竟？信中有时甚至是训斥及责詈。惟恐我有三长两短，遇不测风云。而母亲现在却听不见父亲的读声了。现在的我也很少写信回家，一是写信麻烦，二是有电话，三是得不到父亲的回信，更得不到父亲振聋发聩的教诲，四是恐再次撕大母亲失去父亲后难以愈合的心灵创伤。
父亲酷爱他筚路蓝缕、千辛万苦筑建的家，酷爱他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唯一，酷爱他己殃及嗣、以薯喂大、苦了根苗的儿女。九江住院期间，苍颜皓发、形销骨立的父亲见到午夜赶到的我，嗓音哽咽，泪眼朦胧。只字未提要钱治病，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并胪列了他诸多溘然长逝的同龄人的名字。又言，日中则仄，月盈则虚。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还说何况他已七十有六？足矣。言下之意，显而易见。劝儿切莫为他忧虑戕身。哽咽与朦胧之滥觞缘于老父病魔缠身倍思亲，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亲骨肉激动而已。病略痊愈，父亲就催促着要回家。其心情亟切到不停地拶问我们为什么车还未到？大发雷霆，兄弟们甚至不敢呆在父旁。恋家情愫，山高海深。在医院通往回家的路上，思绪万千，浮想联翩的我，遥想当年四弟患脑膜炎病时，单薄羸弱的父亲就是沿着这条百里长道挑着四弟徒步去九江看病的。为治愈四弟的病，宵衣旰食、疲惫不堪的父亲又焚膏继晷地自学了诸多医学知识。转眼间，父亲老了，有病了，值父疾势危殆之际，儿女们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也绝望地想到，父亲这一回家，就等于在家带病告别治疗而倍受煎熬地如年度日直至病魔吞噬生命为止。乌鸦尚有反哺之机，身为人子的我却一愁莫展地看见自己的父亲离开医院而回家坐以待毙。当时的我何等的揪心，无法形容。回到家，看着母亲及我们围绕在他周围，忘记罹恶病于身的父亲，竟然说：“还是家里舒服。”猛闻此言，我紾身退出房间、悄然落泪、饮泣吞声、怎地形容心中的悲痛欲绝都不为过。我在疼思“穷途末路的父亲哟！您还有什么舒服可言呢？”我总算拭干两颐靧泪，强忍着万箭攒心地再进房间回答父亲。是的，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时难，家永远是最温馨的幸福港湾。可是，父亲哪知？桑榆暮景的他，已是山穷水尽、病入膏肓、日薄西山之时，能呆在港湾温馨般的家的时日已是屈指可数了。为了让身患不治之症的父亲能够心情舒畅，轻松治疗，出现奇迹。我们隐瞒了父亲的病情，但也直截了当地谈到了人的生老病死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说人固有一死，关键死后有多少人能记得他？并说到父亲的引以为豪的满腹经纶、凌强助弱、傲骨铮铮等等。拐弯抹角地告诉父亲即使他离我们远去，父亲也不会短暂消失在人们的心里，进而达到父亲能够安心养病的目的。父亲在当地确实很有名气，威震一方，百姓啧啧称赞。父亲心情舒畅，轻松治疗的情况短暂出现了，但梦寐以求的痊愈奇迹并没有如愿地出现。仅仅四个月之后，一直怀有浓浓思儿思孙情绪的老父还未等到挈妻带子的我回家见上一面就含恨西去，撒手人寰了。哎！劳燕分飞、生离死别之时，父子却缘悭一面，迄未聆听遗训，怎不让我抱怼终身！历史哟！请记住2002年6月初6日清晨5点这一痛苦时刻。
清明祭祖时节刚过，莼鲈之思、望云之情犹浓。又适逢父亲八十诞辰将至。思父之潮再汹心头。父亲是儿子心中的爱，爱随父亲的离别而终止。父亲是儿子心中的痛，痛随父亲的离别还在延续，即便是父亲匆匆离开我们已快绵绵四年之久。爱虽断，情依旧，痛还续。愿世间真有心电感应，传递于阴阳两界之间。我会用其寄递心语说“父亲，没有您的日子里，人间的我们会更加珍惜自己。离开我们的岁月里，天国的您更要保重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