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利和雪狼

大漠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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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利和雪狼是我小时候养过的两条狗。

    “赤利”是蒙语,意为会飞的宝刀。给爱犬起这个名字,源自那时读过的一篇文章。可惜时过境迁,现在我连名字和作者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文中少年的一条牧羊犬名叫赤利,在猎豹入侵时,为保护主人和羊群,赤利奋不顾身与猎豹展开了殊死搏杀,最后咬死猎豹以身殉主的惨烈故事。

    那时的我,是多么渴望拥有一条属于自己的威猛忠诚的狗啊!

    然而,母亲怕狗,死活不同意我的想法。我的养狗梦终归成了一帘黄粱。

    初一那年寒假,我得知邻村的一位同学家有一窝刚出生不久的狗仔。欣喜之下,擅自做主率领亲堂弟兄五六人去同学家讨得一狗,瞒着母亲,将狗偷偷藏在家里。谁知一到晚上,刚离娘的小狗不知是想娘还是怕冷,不吃不喝,一个劲地呜呜直叫。我见瞒不住,在母亲的追问下,只好忐忑不安地如实禀报。本想要挨一顿,不料母亲只是叹了口气,要我把狗抱进屋里,说三九寒天的,狗和我一样会冷,别把小狗冻死了。

    狗很小,全身黑褐色,有点像德国黑背,但不纯。胖墩墩的,母亲说是奶憨。它不安地瞅着陌生的家和主人,抖个不停也叫个不停。母亲站了一会,认为小狗怕冷,就翻箱倒柜地找到她珍藏的我出生时穿过的一件绵马甲,让我给它穿上。

    我好不容易给它穿好,没想到它竟愤怒了。它由可怜的叫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吼,满地打滚,用牙咬,用爪抓,折腾了一阵,把个小马甲撕咬得棉花外翻不成样子。想起时下的一句“狗穿衣服人露肉”的话,我不仅感慨时代确实不同了。无奈,母亲只得叫我给狗脱掉马甲,狗才平静多了。那晚,小狗几乎叫了一夜,吵得母亲难以入睡。我第一次发现狗这么难养,更担心第二天母亲让我把狗送回去。

    半夜,我摸黑偷偷下地将狗抱进我的被窝,狗才不叫了。我知道母亲知道,但她不说就是默许。

    第二天,母亲好像忘了这事,忙自己的事去了。我立即意识到我辗转反侧的养狗梦终于变成了现实。恩准若惊之下,我当即以“赤利”为它命名,并精心喂养起来。

    可此赤利却不像彼赤利那样善解人意,生龙活虎。相反,它很胆小,起初不吃不喝,后来能吃一点,但很少。走路也慢腾腾的,且一直叫个不停,好像有满腹的委屈说不完似的。一连好几天,它都这个样子,我的热情逐渐减退了许多。

    但我仍不死心,依然坚持喊它的名字,不厌其烦地扔帽子让它捡,每夜抱着它入睡。我焦急地期待着它有朝一日变成真正能和豹子一决高下的赤利。

    寒假结束时,它长高了一点。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好久没给它扔帽子了,于是,我试着把帽子扔了出去。不想平时看都不看帽子的赤利,一下子冲了出去,叼着帽子回来了。虽然动作有点笨,但足以让我欣喜若狂!我接连扔了三四次,它接连叼回来三四次。当我确定我的赤利不是偶一为之的时候,激动的我将它紧紧地抱在怀里。

    不久,它的第一声像成年狗一样的“汪汪”声,见到我时亲热的眼神和张牙舞爪的热乎劲,让我醉心在人狗亲密无间的喜悦之中。随着它体形的增大和动作敏捷度的提高,我似乎觉得它离我梦中的赤利越来越近了。

    赤利长得很快,两三个月的时间,个头已经到我的膝盖以上了。我有好多的幻想,比如上山时赤利像箭一样射出去,给我叼回一只兔子来,或者山鸡也行;比如我上学时,赤利陪我到学校,然后自己去玩,等我放学时在校门口一声响亮的口哨,赤利会从某个不确定的方向突然闪现在我的眼前;比如我想和伙伴玩,只要给赤利写张纸条,让它叼着,我拍拍它的脑袋,它便会把我的信息迅速地传给我的伙伴

    然而,悲剧的发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它的确血淋淋地将世上最美好的东西撕碎了还让你看,包括梦想。

    那天是一个暗淡的日子,也是一个伤心的日子。

    下午放学回来,我觉得有点奇怪。怎么不见赤利热情的迎接?听不到熟悉的汪汪声?我有点着急,满院子里找。弟弟也加入了找狗的行列。我俩找遍了赤利平时能去的每个地方,却不见它的踪影。它能到哪里去呢?

    天黑了,我俩失望地回到家里。正当我在屋里发愣时,我突然看见柜子底下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我赶紧弯下腰去摸。呀!原来是赤利的尾巴,它跑到柜子底下干什么?我立刻拽着尾巴硬把赤利拖了出来。但现实无疑给了我当头一棒。赤利死了,嘴角有一点血迹和白沫!

    我懵了,我不相信活蹦乱跳的赤利竟硬邦邦地死了!

    我断定赤利是吃了有毒的死老鼠才死的。想着它生前经受了怎样的痛苦和煎熬?经历了怎样的挣扎和绝望?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亲手掩埋了它,也掩埋了我关于它的全部梦想。那时我觉得,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一条鲜活生命的戛然而止,而甚于这个痛苦的,莫过于对生命点点滴滴的追忆。

    时至今日,母亲仍每每提及我和弟弟哭狗的场景。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家里空荡荡的,好像一直缺点什么。

    初二那年,舅舅家有一条狗要送给我。基于对赤利的怀念,我抱回了它。

    但我对这条狗一点也不喜欢,它比赤利来我家时大多了。很瘦,一身白毛总被怕冷的它围在火炉旁弄得脏兮兮的,见谁都是夹着尾巴,一副可怜相。这和我的赤利简直是判若两狗。

    我给它起名为雪狼,意思是要它有赤利一样的野性和霸气。

    但它让我失望地想吐,长相难看不说,一副哈巴狗的嘴脸令我目不忍睹。

    我对雪狼成长中的记忆,很少。

    初三那年腊月二十三,由于父亲被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全家由农村搬到城里。搬家那天,我坐在装满家俱的卡车上,望着熟悉的山山水水,心里竟有一丝莫名的酸楚。卡车启动了,突然,在我茫然的视线内,雪狼出现了。

    其实,在我们搬东西的时候,雪狼一直默默地蹲在卡车旁注视着我,只是我猛然间要离开生我养我十多年的故乡时,对故乡的依恋让我忽视了它。

    卡车加速了,一直跟着卡车的雪狼开始拼命地追。渐渐地,它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到和在白雪皑皑的原野混为一色。但它的眼神,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那是疑惑,是不舍,是力不从心,是挣扎,是无助,是绝望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它平时惹我厌恶的动作、表情,此时竟是那样地令我心生疼爱怜惜之情。

    是啊,我用什么回报雪狼对我的这一份忠诚和眷恋!

    对钢筋混凝土呆板的反感,对楼房的陌生和局促,使我更加怀念故乡山川的无拘无束。而对故乡的怀念,莫过于和我有情的人和物。除了亲密的伙伴,雪狼那天的眼神长时间刻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让我时常深陷在对它曾经冷漠的愧疚之中。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决定去看我的雪狼。

    我惊诧于生命的神秘。据说人有心电感应,难道,人与狗之间,也有类似的反应?

    我还没到村口,奇迹便出现了!远远的,一条白狗的身影出现在原野,我疑心是我的雪狼。近了,果然是雪狼。它像注射了兴奋剂一样正狂奔着向我扑来。而我,也忘情地大喊着它的名字朝它跑去。那情形,就像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暌隔的战友久别重逢似的。

    我一直不明白它怎么知道我要回来?难道它一直守候在我们离别的路口等我?或者,它的嗅觉能敏锐到好几里之外?如果是后一种情况,我还能得到些许安慰;但假如是前一种呢,我将以何面目面对它的忠诚?

    我真后悔在一起时没有好好对它,而今,幸福的相聚,就是更残忍的分离!

    后来,由于学业繁重,我再没有看过它。再后来,我听说它的新主人经常打它。再再后来,我听说它变成了野狗,经常游荡于我们分别的原野的路口。再再再后来,它被人打死吃了。

    写到这里,我真不知心中是个什么味儿?就因为它长得丑,它从小就被主人冷落,吃不饱还经常挨打;换了主人,又因为它胆小怕事,摇尾乞怜,再次遭遇冷落;最后,竟流落荒郊野外,直至被打死。

    它是一条生命,它有着和其他狗一样的天性和对人类的忠诚,它有着和其他生命一样的尊严和活着的权利。可是,它何罪之有?却落得如此下场?

    自那以后,我不再养狗。直到现在,我仍不敢养狗。

    我怕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如此之重。因为养狗,伤情,也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