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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太空梭内,看着脚下迅速掠过的大地,仰靠在沙发里的元帅喝了一口杯中的红酒,嘴角忽然泛起了疲惫的笑意——大地在他脚下,权杖握在手中,甚至手心还操纵着银河作为一个军人、一个领袖,他今日的成就无疑已经是超过了前代的名将卡尔-狄士雷利元帅。
——然而,除了这些光环,他还有什么呢?
血亲早已死亡,或已被他亲手镇压;
朋友也一个接一个地为了他和这个国家在战场上倒下,成为帝国名将纪念碑上一个个冷冰冰的名字;
失败透顶,却为了政治上的原因不得不维持的表面婚姻;
那一头飞扬的红发,也已经被死亡与黑暗重重地遮盖了
——光环背后,他还有什么呢?
十七岁进入军校,开始人生全新时期时,凭着一股锐气和傲气,他立下了超越当时“军人楷模”狄士雷利的誓言;
二十一岁从军校毕业,他踌躇满志地步入了人生的黄金时期,在军队里青云直上;
二十二岁,在奥瓦鲁小行星带的一次遭遇战里,他第一次与后来成为他毕生劲敌的米格尔-海因相遇,从此开始了十几年不休的较量;
二十七岁为了夺取军事帝国的军权与政权,他在少壮派军人的拥立下发动了政变,把自己的叔叔赶下了权力的制高点。从此后,他只为自己而战;
然而,三十三岁的他却失去了唯一的对手。
自从一年前,太阳-银河联盟的总督去世之后,一直在战斗中向前冲锋的他,忽然发现面前已空无一人——但最可怕的是,陡然间,他竟发现身边也已快空无一人!
面对着失去优秀领袖后,变得伸手可得的太阳联邦和银河流亡政府,帝国元帅反而犹豫着顿住了那只攫取权杖的手。
“海因,不要睡呀!起来,再和我认认真真地打一场吧?”不止一次,他在内心对那个比朋友更可敬的敌人说道。但海因临终时如阳光般刺目的一笑,仿佛早已告诉这个对手:“我已经累了,请不要再打扰我。”
——真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呢!就这样死了,留下你的国家、你的民族该怎么办?还有你的对手又该怎么办?三十三岁以后,在没有对等敌手的银河系里,比夏-冯-斐迪亚斯又将为什么而战?
“其实,我也已经累了是不是也该象那个家伙一样偷懒去呢?”在每一个独坐独饮到天亮的夜里,元帅的内心都会浮现出这句有些颓废的自问。然后在寂无人声的伦勃郎宁宫,在没有灯光的黑暗里,注视着杯中红色的液体,便会如现在一般地想起那一头在风中扬起的红发,想起如流星般划落在夜空中的生命——无力与寂寞便如同泥沼一样一点点吞噬了他。
这一年来,好象是有什么在侵蚀着掌权者的心灵,慢慢慢慢地,好象连整颗心脏都被蛀空了他开始如老人一样不停地回忆着过去,反复品味着生命里曾经有过那些温暖,每一点每一滴都不肯放过。
而记忆里大部分的暖意,居然都来自于那个红发的少女。
渐渐地,他觉得恍惚,仿佛如今活着的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幻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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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幼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母亲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死于银河战争2刚刚爆发时的一场空袭,而军人父亲给予他的只是相当简单粗暴的教育,而且由于常年的出征在外,少年的他甚至连父亲的面都很难见到。
从三岁到十四岁,除了在父亲回家探亲时会回家里住一段时间,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几乎全部都在封闭式的精英学校里默默度过,享受不到一点家庭的温暖。而在十四岁那年,他甚至连这样菲薄的父爱也失去了——他的父亲、三十九岁的麦克威尔-冯-斐迪亚斯在与太阳联邦政府军的交战中阵亡,死时的职位是中将。
按照军事帝国的军人家庭保障法,失去双亲的十四岁少年成了政府的被监护人,由国家负担所有的学习生活费用,直至十八岁成年。
也许忽然成了这个社会中没有任何依靠和保障的孤儿,也许是因为对于粗暴的父亲其实有着一定的情感,这个精英学校里成绩优异的学生迅速地沉默下去,仿佛成了水杯里的一滴油,自动地和周围的一切保持了距离,不理会别人,也不许别人管他。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年多,正当周围的人都开始为这个越来越孤僻自闭的少年担心时,在毫无预示的情况下,命运忽然在这一个点上开始转折——一个能改变历史的人第一次把目光投到了这个少年的身上。
那一天,是宇宙历25年7月17日,当他如往常一般来到学校门口时,却发现整个学校已处于高度警戒下,大批的军人守卫在各个角落,而那个从专机里走出的中年金发军官径直走到了他面前,伸出手:“是比夏么?跟我来。”
当那个军官伸手时,他看见有一只栩栩如生的振翅金鹰镂刻在军人的肩章上——一直到进入狄士雷利军校就读后,他才明白那竟是最高权力的象征!
原来,他父亲的兄弟,他从未谋面的大伯,竟然是军事帝国的最高将领!
然而在当时,对于那个忽然冒出来的叔叔要他立即改读军事学校的要求,少年却以惊人的勇气反抗着,甚至在叔叔用强迫手段把他押入狄士雷利军校后,他依旧逃回了原来的学校——然而,原学校的校长已经接到了命令,拒绝他再度入校。
十四岁的斐迪亚斯执拗地站在校门外,无声地坚持着,日复一日。而身为帝国元帅的叔叔反而只是饶有兴趣地在一边看着这个骄傲的侄子,并下令军队不要干涉。
一次次地前来,一次次地被警卫阻挡在门外,然而他也以惊人的坚韧伫立在大门口,对于周围教师和同学的围观和指指点点毫不在意——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毫无意义的,校门守卫是不可能违抗元帅的命令放他入内的,他的坚持只是意气用事而已。
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从此后就要走上别人为自己安排好的路!
十八天过去了
然而,第十九天下午,一场罕见的暴雨猝及不防地袭击了科培尔,强烈的对流风夹着雨如鞭子般地抽向每一个过往的行人,很快,除了雨中行驶的不多的交通工具,整个科培尔仿佛成了一座空城。
暴雨中,穿着单薄的学生制服的少年依然默默站在那里,承受着大雨肆虐的鞭打。
“唰——”空中忽然传来了轻轻的刹车声,随即一架小巧的太空梭缓缓从空中干道上降落,一个女子从机上走下来,打开了随身带的磁力悬浮伞,回身从舱里抱下了一个孩子:“黛丝小姐,下来吧。”
“外面好冷啊,瑞娜阿姨!”那个稚气的声音有些畏缩地道。
雨水顺着金发如小溪般流了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少年只看见那个从机上下来的小小身体缩成了一团,被中年女子拥在怀中。
“将军也真是的。小姐还发着烧呢,这样的天气也要来上学”那女子同情地喃喃说着,一边拉着孩子走向校门。悬浮伞挡住了雨点,却拦不住强烈的对流风,孩子一个劲地往中年女子怀里缩着,忽然叫了起来:“哎呀——瑞娜阿姨,这个哥哥在淋雨呢!”
然而她小小的声音很快地被大雨淹没,他因为多日的劳累而筋疲力尽,有些恍惚——所以直至冰凉的手忽然被什么温暖柔软的东西围住时,少年才吃惊地低下了头,看见了一个不到十岁的红头发的小女孩。
“真是一个丑丑的红毛丫头啊。”一直到她死后,每次回忆起当年第一次看见她的印象,帝国元帅都不由苦笑,但笑容里却带着复杂的感情。
“很冷吧,哥哥?”小女孩热心却有些怯生生地仰头看着这个落汤鸡一样的少年,手心里的热度一分分地传了过来“我现在发烧呢,匀一点给你吧!这样你就不会冷了哦。”
他吃了一惊,努力眨眼,被大雨模糊的视线里浮现出一张长着淡淡雀斑的脸。那一瞬,被雨淋透的少年忽然间失了神。在反应过来以后,他如握着毒蛇一般地甩开了那双手,后退了一步,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种奇特的表情,仿佛愤怒、又仿佛困窘。
“对不起对不起太冒昧了。”那名保姆连忙走了过来,牵起了女孩的手,连声道歉,同时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黛丝小姐今天发了烧,才这样胡乱说话的,平时可不是这样莽撞的啊真是对不起。”
她边说边拉起了女孩,带着她向学校里面走去。
“瑞娜阿姨,把我们的伞留给哥哥——”小女孩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仰头对保姆说“他被淋湿了他很冷呢。”
保姆叹了口气:“好吧,小姐。”
然而,当几分钟后那名叫瑞娜的保姆把孩子送入学校回来时,却惊讶地看见磁力伞仍悬浮在空中,而伞下的少年却已经退入了雨中,仍旧不出一声地站着,如同一尊塑像。面对着女孩惊讶的眼神和关切的询问,他冷冷侧过了脸,眼神里流露出某种孤狼一样的表情。
第二天,十五岁的少年就病倒了,高烧到四十度
然而,当他第二天重新咬着牙来到学校门口时,却看见大批的军队又再次出现了——而站在敞开大门口迎接他的,居然是那个日理万机的叔叔,帝国的军事统治者。
“好,既然你如此坚持,就由你吧——其实要从军也不急在这两年,你要继续上学就上吧。”不知为何,严肃的叔父脸上竟带了难得的笑意,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头“嘿,姓斐迪亚斯的都是这种臭脾气的啊”十多年以后,在一次偶然间的谈话里,已经成为帝国主宰的比夏-冯-斐迪亚斯元帅对凯南中将谈起了此事,并将其称为他“一生中最初的一次胜利”
在叔父的允诺下,少年终于重新坐到了课堂里,继续修习完了高级中学的所有课程。也许知道机会的来之不易,在剩下两年不到的时间里,他抓紧了一切时间来学习各方面的知识,特别是一些社会科学方面的理论——因为他明白,一旦进了军校,再接触到这些的机会必然会很少很少了他不可能再如以前设想的那样成为一名建筑师了,他必然将会成为一名职业军人。
在多年后的某一天,无意听到有人议论说:如果帝国元帅当年不读那个无用的中学,整个银河的历史将被提前两年时,一向不轻易动容的斐迪亚斯元帅冷笑了——当年才十五岁的他,是以多么长远的眼光观察着未来的道路,以多大的勇气来坚持着自己的选择,恐怕一直到了他死后,那些研究他生平历史的人才会恍然大悟吧?
再次见到那个红头发、丑丑的丫头,是在三个月以后。
在不情愿的情况下,少年跟着叔父一起拜访了一位他的老战友:奥莱托-德-摩尔老将军,那个曾和叔父一起被并称为银河联军里“三架马车”的退休老军人。
摩尔将军的家位于一片绿色中,房子前后种满了各种花草树木,郁郁葱葱,竟然完全不象是一个一介武夫的住所。他跟随着叔父沿着花径走进去,一路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听着鸟类的宛转啼叫,竟然感觉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黛丝,不准哭!站到门外去!”然而刚到门口,就听到了一声厉喝——典型的军人式的粗暴喝斥,就象当年他父亲骂他一样。少年心里忽然一动,随后就看见一个小女孩抽泣着被赶了出来,光着脚站在冰凉的石板地上,身上明显地留着几处红肿瘀伤。
她抹着泪,一头蓬乱的红发在风中扬起。
出于某种奇特的心理,在走过她身边时,他终于忍不住停下来看了这个小孩一眼。然而小女孩只是抽泣着,很小声很小声地怕被父亲听见。看着少年注视她的眼睛,只是礼貌地呜咽了一声:“啊哥哥好,叔叔好!”孤僻的少年默默地点了点头——显然,她已经完全不记得雨中的自己了。
“奥莱托,怎么又打黛丝了?”叔父领着他进去,对一个矮个子的军人有些不满地开口,看见对方正在修剪着一株花木,全神贯注。
“谁要她总那么没用?今天居然又被人打了!被打了还不敢说,只知道躲起来哭,简直丢光了我的脸——”摩尔将军边说边把手上的工具放下,和叔父一起坐了下来,打开了一瓶红酒倒了两杯“黛丝,过来!给叔叔看看你的丑样子!”
红发女孩呜咽着,怯怯地蹭过来,停在了桌子前一米的地方,垂着头。
这一次看得清楚,少年蓦然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个八岁的女孩子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有些是被抽打的,有些是被掐出来的,甚至头发都被扯掉了一绺,露出了渗血的鬓角。
然而,看到小女儿的这种惨况,摩尔将军却毫无安慰同情之意,忽然拍了桌子,厉声:“抬起头,黛!你说,你还是不是我的孩子?是不是将军的孩子?!”
“”那个女孩被吓得一个哆嗦,忍不住哭了起来。
“闭嘴!不许哭!”摩尔将军更加生气,将配枪重重拍在桌上“真没用!听着,拿上这把枪!如果那群孩子再挑衅你,你就用老子的枪把他们全给毙了!”
“呜”女孩用手背抹着泪,往后退了一步,不敢去碰那把上了膛的手枪。
“真没用!哭什么哭?”摩尔将军恨铁不成钢地怒骂,挥起了巴掌就要给小女儿一耳光。黛丝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往少年的身后躲去——他吃了一惊,那一瞬,只觉得一双温热柔软的小手抓着军校制服的后襟,藏在了他的身后。
他来不及想,忍住了把她推开的冲动,把她护在了身后准备替她承担那一击。
然而,将军刚刚扬起的手却被旁边的好友拉住了。“奥莱托,算了,”斐迪亚斯元帅叹气,劝道“黛丝不过八岁,你对她未免太严厉了。何况女孩子又不像男孩,何必逼她拿枪打架呢?——你的两个儿子都很优秀,那就够了。”
“嘿,”说起两个儿子,摩尔将军气稍微平了一些“也是,杰克和斯考特都已经升了中校了,也算是争气。”顿了顿,仿佛这时才注意到和战友同来的少年,摩尔将军上下打量了一下,忽地笑了:“爱德蒙,这个就是你前些日子领回来的侄子?——看起来很有出息的样子嘛!”
他回身拍拍少年的肩,用很大的力。
他站在那里没有躲闪,默默承受着——那个小女孩还躲在他身后,小手抓着他的衣襟,全身微微发抖地贴着他后背,仿佛把他当作了唯一的依靠。
“比夏这孩子唉,优秀倒的确是很优秀。只是性格太孤僻了,谁的话都不听。”身为元帅的叔父看了少年一眼,叹了口气“倔得要死,让人一点办法也没有,这小子!”
“斐迪亚斯家的男人不向来如此么?”摩尔将军大笑起来,倒上了酒。
在两个军人开始把酒言欢的时候,少年默默地退了出去。身后传来烈酒和香烟的味道,他仿佛厌恶似的皱眉,一个人回到了屋外葱茏的树木里,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发呆。忽然间,他觉得后襟被似乎树木勾住了。然而回过头来,却对上了一双明亮忐忑的眼睛。
“哥哥”红头发的小女孩怯怯地拉着他的衣角,抬头看着他。
“你怎么了?”这一次近在咫尺,他更清楚地看到了女孩身上的伤痕,蹙起眉,不自禁地脱口问。然而,随即仿佛觉得对于初次见面的人来说,自己的关心表示得有些过度,骄傲的少年便迅速闭上了嘴巴,转过头去,冷冷的接上了一句:“不想说就算了。”
那个羞涩胆小的女孩本来是想说什么的,但是看到对方旋即冰冷的脸,到了嘴边的话又噎住了。双手扯着衣角,讷讷了半晌,只低声道:“谢谢你哦。”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径自抬起脸望着蔚蓝的天空,骄傲而沉默。
但是,从那一天以后,少年和叔父就成了这花园小屋里的常客。
她还是怯生生的,在每次他们到访的时候都躲在一边,基本不怎么敢出声说话。她身上经常有伤痕,眼神总是躲闪而忧郁的,似乎总是处于忍耐和服从之中——他奇怪自己为什么总是留意到这一些,但是,骄傲却阻止了他放下架子去询问。
直到某一日,他得了叔父的命令,去送一盒顶级雪茄给摩尔将军。在路过小区外的绿化带时,无意听见了隐约的哭泣声和嘲笑声——那个哭声是如此熟悉,令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从密密的树篱间看过去,他居然撞见那个红发小丫头被一群高年级学生围在中间,拳打脚踢地索要零用钱。那个瘦弱的孩子无力反抗,只是缩在地上哭泣,手紧紧地护着怀里的书包——少年站在外面迟疑了片刻,然后扬了扬眉梢吹了声口哨,利落地摘下校徽,脱下外面的军校制服。
就在准备完成的那一瞬间,他抬起头,看到那一群高年级的孩子揪住那个小女孩的红发,想要扇她的耳光,厉声恐吓她拿出书包里的钱——那个红发小丫头盯着对方,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愤怒,全身微微发抖。
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少年脸色忽然一变,单手翻过篱笆,一个箭步冲过去,毫不客气地将带头打人的那个家伙狠狠一脚踢飞出去,然后一手按住了小女孩的书包。
“你是谁?!”那群学生又惊又怒“来管什么闲事?”
他根本不回答,只是低声安慰了小女孩一句,站起身,不出十分钟就身手利落地将那几个学生打倒在地,用靴子狠狠踩着对方的头,低声恐吓:“听着!以后再让我看到你们靠近黛丝身边,就踩断你们的鼻梁!不信你们就试一试!”
那群比黛丝大五六岁的学生惊恐地逃离。他回去捡起了校服,拍了拍上面的草叶,然后俯下身去,扶起了那个鼻青脸肿的孩子。
她抱着书包正哭得伤心,全身微微发抖,就如一只慌慌张张的花栗鼠。
“没事了,别哭。”他迟疑了一下,上前按住了她紧抱书包的手,轻轻把书包里的一样东西拿了出来“好了,快松开那把枪没事了。放下枪,黛。”
红发小女孩颤了一下,终于松开了手——在书包的掩盖下,赫然是一支已经打开了保险的手枪,正在发出冷酷的金属光泽。
“乖,这不是你该碰的东西,快放下来。”他低头掰开她的手,将那把枪收好“这种东西是男人才用得上的,你这种小丫头就不要掺和了。”
她小小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剧烈颤抖,终于压抑不住多年来的无助和恐惧,忽然哇的一声扑到少年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仿佛被对方这种激烈的反应吓了一大跳,少年下意识的想要后退,却被她紧紧抓住了衣襟动弹不得。他试图笨拙地安慰她,但是一贯冷硬的嘴里却说不出温柔的话,迟疑了一下,看她还是哭个不停,不由觉得有点不耐烦,低声恐吓:“快把眼泪擦干净!否则摩尔将军又要骂你了。”
她颤了一下,胡乱用手背擦着眼睛,一个不小心却反而蹭入了一粒砂土,登时泪如泉涌。
“笨成这样,”少年叹了口气,单膝跪在她面前,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将一头蓬乱的红发拂向耳后,拨开她乱抹的手“来,不要乱动——我帮你把它弄出来。”
树荫深深,那一瞬间蝉声都寂静了,阳光如同细碎的黄金从枝叶间落下,洒落在穿着白衬衣的英俊少年身上。他小心地捧着小女孩的脸,拂去了她眼角的泪滴,凑过来轻轻吹着。
那吹拂在她眼角的气息是如此的清新,令小女孩闭着眼睛颤了一下。
“下次如果他们再找你麻烦,你就来告诉我,”少年轻声对那个八岁的孩子道“要知道搏击课程我可拿的是满分,这种程度的废物,来十个都不是问题。”
“不,比夏哥哥,”小女孩呜咽着摇头“你、你别和他们打架学校会开除你的。”
“呵,既然叔父允许了我读完高中,谁又敢开除我?——好了,”少年不屑地冷笑,吹去了她眼里沾的砂子,拉起了她“来,我送你回家吧,黛。”
“嗯。”她点了点头,顺从地把手放在了他手心。
他一手拿起军服和雪茄,一手拉着她,穿过树荫走向了那间小屋。她的眼睛是红红的,脸颊也是红红的,就像一只眼泪汪汪的小兔子。
“比夏哥哥”也就是从那天起,这个九岁多的小女孩开始改口这么叫他了。
在每一次叔父和老将军对饮闲聊的时候,孤僻的少年便不做声的走开了,而红发的小女孩紧跟着他,一口一个“比夏哥哥”全然不顾少年一脸的冷淡和无奈,只如小尾巴一样地小跑着跟在后面,没话找话地和他套近乎。
“比夏哥哥,我们来说说话好不好?”
每次看见少年又长时间地独自陷入沉默时,女孩便用天真的声音提议,打破了僵局——绯红色的头发如科培尔的天空一样亮丽,平平无奇的脸上带着羞涩又雀跃的表情,怯生生地试探着,不顾他眼里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
然而奇迹般地,半年多以后,笑容竟然重新出现在了少年斐迪亚斯的脸上,他不再孤僻、也不再自闭——虽然一如既往地骄傲,却已经不再是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周围的人,包括他的叔父和摩尔将军,都惊讶于少年的改变。然而,没有一个人知道是什么改变了这个既骄傲又倔强的人——甚至连少年自己,也是到几十年以后才明白真正的原因。
“比夏-冯-斐迪亚斯元帅是一个伟大的战略家和战术家,而且身上具有浓厚的军事浪漫主义色彩,为人具有极端理想化的倾向和军事道德上的洁癖。”一百多年后,一个著名的历史评论家在评论帝国的第二任元帅时写了如下一段话:“奇怪的是——这种特性是由何而来的呢?元帅出身于缺乏关怀的军人家庭,未成年时又成了同样严厉的斐迪亚斯老元帅的被监护人——在他成长过程中,可谓从未正式地接触过一些柔性的因素。”
“然而,这种特性绝对不是与生俱来的。我个人认为,在这段时间内,那个名叫黛丝-德-摩尔德少女的存在,无形中极大地影响了元帅逐渐定形中的人格,从而加入了他前所未接触的柔性成分——这一点,甚至是元帅本人也没有发觉,或者根本不想承认。
“然而无可否认地,这种影响是深远而巨大的,而且在不知不觉中渗透了他整个三十四岁的人生。”
不过,这样深刻的认识,也只是过了一百多年以后才出现的——这种仁者见仁的推断和猜测,已经永远无法得到当事人的任何表态了。
在那之后的六七年中,少年和小女孩之间的友情平平淡淡地发展着。很快,少年进入了狄士雷利军校就读,而女孩也从国小毕业,考上了雅斯女子中学——当时的他们都不知道,这短短的几年时间、将会是他们一生回忆中最闪亮的日子。
他们之间这种奇怪的友情一直平平淡淡地发展着,少年还是那样的骄傲,偶尔带着不耐烦,女孩还是那么柔弱,偶尔带着一点娇嗔——然而,这种比较融洽的关系却在少年十七岁就读军校那年嘎然而止。
其中的原因,已经是无从考证了。
一直到了宇宙历91年,黛丝当年的闺中密友:爱梅-蒙特西夫人,出版了轰动全银河系的笔记体历史评论:爱梅小札,在其中才披露了当年部分的真实情况——
“宇宙历27年4月11日,正是少年斐迪亚斯十七岁生日的前夜,他与黛丝最后一次一起来到那个叫绿岛之梦的公园。在黛丝拉着他来到那棵作为生日礼物的红楗数面前,微笑着说‘生日快乐’时,少年忽然莫名其妙地发怒,径自转身离去。黛丝跟不上他的脚步,跌倒在地。
“结果,那一天十一岁的女孩在公园里迷了路,直至天亮才摸索着回家,然而因为违反了父亲定下的不准晚归的家规、再次被鞭打。从此,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莫名地转入了僵局。以后的五年里,他们的关系急转直下,渐渐形同陌路。
“也许因为长期缺乏关爱,所以极度的渴望被人重视。在就读帝国大学时,我那红发的好友不顾劝阻,轻易地被一个存心接近利用她的人骗了——那个名为‘杰伊-肯德尔’的经济计划署物资流通处处长,在犯下贪污和窃取情报的罪名后,成功地诱骗了黛丝和他一起私奔。
“——毕竟,凭着‘摩尔’这个姓氏和老将军在帝国里的影响力,要把黛作为护身符和人质也是一个不错的打算啊!
“然而,当时没有任何人会想到,这场‘私奔’却导致了帝国历史的巨变——已经是少将的少年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机会,在少壮派军人的支持下一举颠覆了政府,坐上了元帅的宝座。而携她私奔的男子,在机场被少将下令乱枪射杀。然而,年轻的帝国军人却意外地抬手放过了未婚妻,一任她逃离了军事帝国,流亡到对立的政权上去”
这篇文章里的种种新说法,是身为黛丝密友的蒙特西夫人凭着当年黛丝的口述和五十年自己来搜集的资料写成,翔实而确切——然而,即使是和当事人关系如此密切的蒙特西夫人,所知道的也仅仅只是这些而已。
甚至连黛丝自己都不知道,当年斐迪亚斯忽然的暴怒,并不是为了其他,而是因为无意中听到了叔父和摩尔将军的私谈,知道叔父将要命令自己在女孩成年后娶她为妻!
骄傲的少年因而暴怒,并且毫无道理地把怒火引到了那个女孩身上——那一天,当她拉着他来到公园,微笑着说“生日快乐”并指给他看那棵作为生日礼物的红楗树苗时,少年的怒火终于彻底地爆发了出来,他忽然用力推开了她,毫不迟疑地掉头离去。
那一去,便是十几年。
十四年后,直至黛丝在太空中被炸成粉末,他才明白:原来当年他只是在生自己的气而已——气自己竟如叔父所愿地喜欢这个丑丫头!
然而,当时的他年轻气盛,骄傲叛逆,明知不能公开反抗叔父,却把怒火全数倾泻到了那个女孩身上,用恶毒的言语嘲讽了她后径自转身离去——从那以后,本来就腼腆内向的女孩成了一头受惊的小鹿,不敢再和少年搭话,甚至连看他的眼光都是躲躲闪闪的。
可惜的是少年没有留意这样的变化,或者说,是没有付出努力去弥补这一道裂痕——那个时候的他,已经进入了全帝国最严格的狄士雷利军校,接受着全方位的精英教育,逐步被打造成一个优秀的军事家。一连串的新挑战令得他心无旁骛。
在军校的四年里,比夏-冯-斐迪亚斯渐渐成长为年轻有为的帝国军官,然而在这样长的时间里,他和黛丝的见面却只有三次,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沉迷于军事战争的他甚至没有发现,渐渐出落成少女的黛丝已经很少再叫他“比夏哥哥”
二十一岁,少年以第一名的成绩从狄士雷利军校毕业,并且创造了在校四年不败的纪录,立即成为了耀眼的“帝国之星”此时,军方各阶层也都已经心照不宣地明白,这位年轻军官已经被元帅当作接班人来培养了。
毕业典礼那一天,叔父亲手为他发下了崭新的帝国战士军装。在他换下军校的制服时,斐迪亚斯元帅瞟了一眼衣服,用命令式的口吻道:“比夏,等晚上去了摩尔家,把毕业服上的第二颗扣子给黛丝——你毕业了,也该和她订婚了。”
这个古老的风俗,是未婚男女之间用来订情的。
年轻军官的眼神一瞬雪亮,用力地握紧了双手。然而,他并没有出声反对——他已非当年的十五岁。他已经知道了作为军人反抗命令是不被允许的,如果反抗了叔父,那么他所受的惩罚,绝对不会象六年前那样只淋一场雨而已!
二十一岁的他已经明白了生存与进取的诀窍,也已经学会了忍耐。
然而,那个晚上当两个人独处时,对着少女殷切而羞涩的眼神,年轻的帝国军人却转过了视线,冷淡地说了一句:“不要妄想了。那个什么扣子我已经送给别的女人了——如果你不满意,就去叔父那里告我的状好了!”
扔下了这句话,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心里有着报复的快意。然而很奇怪,身后哪个红发少女居然没有跟上来!斐迪亚斯反而有些吃惊——从小时候起,在他自顾自走开的时候,那个人总会小跑着跟在后面的吧?
他甚至停下来等了一会儿,然而她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动。
晚风吹来,风里带来了她的哭声,很小声很小声,生怕被别人听见的样子——她已经是十五岁了,不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孩!
仿佛被哭声唤醒了什么回忆,斐迪亚斯的眼神柔软下来,几乎要忍不住回过身去走向她。然而似乎害怕自己会再度屈服于这种泛滥的软弱情绪,军人的脚步只停了一会儿,便又决然地向前走开了——只是这一次,他走得更快也更急,简直仿佛是在极力逃开什么一样。
——当时谁都不知道,这两个少年男女之间的距离,就是从那一天晚上起终于不可避免地拉开了第一步。而且,毕生再也无法靠近。
三个月后,比夏-冯-斐迪亚斯少尉和黛丝-德-摩尔小姐秘密订婚。
那是军事帝国里举足轻重的一场高层联姻,然而却被安排得相当低调,出席订婚仪式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帝国高级领导人。考虑到女方才只有十五岁,正式的婚礼被安排在六年以后,在此期间,男女双方各自工作与求学,等到黛丝完成大学学业后再正式举行婚礼。
如果说,在此之前两人的关系只是陷入僵局的话,那么在订婚之后则是完全降到了冰点。
年轻的军官被派到了最前线与太阳联邦作战、经受着血与火的洗礼,为自己在军队中的青云直上而努力。出于某种叛逆的心理,英俊的少将不断地传出各种绯闻“帝国之星”的声名狼藉在军方内部早已人人皆知。私下里大家都半是讥讽半是羡慕地说,斐迪亚斯在情场上的“战绩”简直比战场上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五年间,少女默默地读完了女子中学,然后顺着父亲的意思考入了帝国农业大学,攻读无人问津的园林系——光阴让她长大,然而丑小鸭始终未能成为白天鹅,她依旧平凡而不起眼,个性也更加地羞涩内向。
也许,连她自己也知道是高攀了帝国的少将,所以不敢奢求什么,也不敢主动去见他一次。甚至有一日,在看见未婚夫拥着美丽的女子进入夜总会时,她反而惊惧地立刻躲到了人行道的树后。等两个人进去后,自己看着自己朴素的校服和并不白皙的皮肤出神了很久。
然而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同一时刻,在夜总会九楼一个豪华包间的窗帘背后,她的未婚夫正注视着人行道树下的红发少女,不知为何左手杯中的红酒微微漾动。
“比夏哥哥,我们来说说话好不好?”十年前,那个怯生生的声音试探着问他,仿佛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然而十年后,居然再也没有人来打破两个人之间越积越厚的坚冰!
她再也不勉强自己如同十年前一样,拼命努力地去跟上他的脚步;而骄傲的帝国少将,也始终不曾放慢脚步去等待任何人——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就在沉默中越拉越远。
那时候他们都太年轻。彼此都还不知道对方对于自己的重要,所以在选择未来的道路时丝毫没有考虑到对方的位置——特别是少年的斐迪亚斯,在他的心里,只怕是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黛丝对于自己来说,究竟是什么样意义上的存在吧?
在很多方面看来,他们都不会是对等的、相配的伴侣。童年时,由于年纪的幼小,这样的差距还并没有真正地显露出来,然而随着光阴的流逝,那看似青梅竹马、牢不可破的感情却一步步开始了破裂——当然,他和她都没有努力地弥补过这个裂痕,反而好象是毫不关心似地看着它慢慢地扩大、蔓延!
直到政变和逃亡以后,裂痕终于扩大为永远无法弥补的鸿沟,他和她终于彻底地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生命中从此不再有任何的交集。
他如愿以偿地成了掌权者,只手指挥着百万大军,为自己一个人的梦想在宇宙中战斗、冲锋;而当他在星星那一边战斗时,作为平民的她却辗转流亡于一个又一个星球,因为战火的蔓延不得不数度迁移住处。
当里斯顿-史安提战役结束后,作为元帅的斐迪亚斯在难民营里邂逅了少年时的伙伴——虽然时间才过去了三年,但是彼此的身份忽然间居然如此的悬殊:元帅与难民。至此,无论谁都以为两个人之间已经毫无联系。距离的拉大,终归还是毫无余地的斩断了两个少年伙伴之间、本来就很淡漠的关系。
但是所有人都错了,甚至连两个当事人自己也错了。
——而错误的代价,就是少女在太空爆炸中一去不返的生命!
他们两个都不知道,那根不知何时已经形成的联结彼此心灵的弦,并没有因为时空的远离而消失,只是开始随着距离的拉远而渐渐越绷越紧——紧得迟早有一天会铮然地绷断!
他是这样的骄傲,不相信自己会爱上一个配不上自己的平凡女子;而他又是这样的叛逆,父辈对于婚姻的粗暴命令更是加深了他的排斥。他是不懂得怎样去爱的人,更不知道怎样表达;而她却是自卑而内向的女孩,从未奢望过那个光芒四射的年轻军人会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她一个人在银河里飘荡,飞燕草一样的生长着,卑微而温暖。
他们都忘记了。
——忘记了多年前的那场大雨里,那个发着高烧的女孩是怎样握住了少年冰冷的手;忘记了多年前的那个夏日午后,那个读军校的少年曾经怎样挺身而出的保护了她;忘记了在遥远的过去,在战争和血火尚未侵入他们的世界里时,他们的生命本皆平凡,却无声地交织在一起。
他们都忘记了。
十几年后,当元帅在军事中界限上看见弥留中的少年伙伴时,当他终于当众把那颗十年前就应该给她的纽扣放在她手心时,一切都已经是太晚太晚了当年骄傲的少年低下了高贵的头颅,然而迟来的告白已无力挽回那已将消逝的生命,那颗元帅军服上的金扣,对于垂死的少女来说、意义反而远远不如当年那颗军校制服上的有机扣子吧?
他们毕竟就这样擦肩的错过了,再不能回头。
也许,当时唯一清楚地看到双方心底都存在的微妙感情的人,只有联盟的总督米格尔-海因。然而,由于立场的不同,他并没有伸出援手,反而出于利害关系利用了它,把它当作刺向元帅的匕首,孤注一掷地想挽回战场上的失败。
而少女的生命,就完完全全成了两大政权交锋中的牺牲品。
其实,就是连海因自己,又何尝明白自己内心真正的感受?一直用理性和责任来解释一切的总督,也是直至泪水不受控制滑落的瞬间,才明白无意中也是多么严重地伤害了自身吧?
或许,两个人都是有些爱那个红发少女的,然而实际上他们却一起杀死了她。正是这两只推动历史进程的手把少女推向了死亡,让她的生命如同流星一般地划落在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