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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叟与庙祝说道:“一个人全靠两只眼看,两个耳听,听不见人言声响,看不见南北东西,身再拖病,家又贫穷,还有一件最苦,他喑哑不能说话,这苦何如?师父,你道他更有聋瞽之趣,岂不是说差?”道士道:“你们只知苦,不知他乐,他外目不见,中情不扰,两耳不听,心志不烦,有口与人讲苦,人谁能替?总不如饥得一食之克,寒得一衣之被,到作了个浑浑沌沌上古之朴,他虽无乐处,未足为苦。”庙祝道:“依师父说,世间只有乐,没有苦,这苦字当初莫要制出它来罢了。”道士道:“苦之一字原有,但皆不在这几般人。”庙祝道:“不在这几般人,却在哪几般人?”道士道:“却在乐村。”庙祝益呵呵大笑道:“怎么乐村有苦?”道士乃说道:“我有数句俚言,你试一听。”乃说道:
乐极每生悲,犯法身无主。
一旦明与幽,丝毫必有处。
想昔荣华时,不知寒与暑。
今日受炎凉,这苦谁怜汝。
庙祝听了道:“师父说得是,乐极生悲,犯了恶孽罪过,果然这,样人,当时享荣华,受富贵,一旦恃乐忘忧,到了个犯王章、堕地狱的时节,有眼看不见亲人,有耳听不得好话,有口向谁诉冤,害了些无疮的毒痛,受了些不病的灾厄,果然比那苦村,身体虽苦,心情却不惊恐惶愧,自己揣度说命当受贫苦,便安命罢了。师父果然说苦村众样人,何足为苦。只是乐村人,知道乐极生悲,他却知节,每乐而不淫,知王法森严,却守份为乐;知地狱昭彰,乃安乐不作恶,可不长保其乐?”道士道:“果如庙祝之言,乐果如此,自能长保。”
正议论间,只见前村钟鼓交响,香幡导前。庙祝与老叟出外,问是何故,村人说道:“我那村里有件怪事,特请海潮庵高僧驱治。”僧人、道士听得,也忙出庙问道:“村里何怪,怎便去请高僧驱治?”村人说:“我那铁钩湾村,向来蛟患时生,只从有两个僧道,法治平安。今忽有一个赤风大王,在村显灵,要人家猪羊祭献,如无猪羊,便要伤人家小男妇女。闻知向日僧道自海潮庵来,今去延请,蒙高僧嘱咐方丈一位长老,叫他来驱治这怪。”僧、道听了,乃杂在众中,去看那迎来的长老。但见那长老,坐在一乘轿子上,眼看着鼻子,手拿着数珠,端端正正,任那村人扛抬。道士见了,向老叟说:“你看这众人,延请长老驱怪,这般尊重尽礼。你老人家要我们捉妖,却甚亵慢,哪里知道世间隆师生道,必须致敬尽礼。”老叟答道:“师父,老汉虽愚蠢,也晓得敬贤。比如人家敦请个先生,你要他吐露胸中真才实艺,教导你子弟,能有几个出忠心,为传教,收门人,广效法!却有一等心术少偏的,你要他尽心传道授业,他尽心不尽心,在他自心,你如何得知?你若慢了一分没要紧的外貌,他便差了十分要紧的中情,所以为主人的要致敬尽礼。”僧人笑道:“老叟既知此一节,便就知尊敬长老的这众人,十分有礼。只是世间人要为己做一件事业,便要借人财力,便也要尽十分敬重。那与你行事的,是个忠信好人,自与你尽心去做,若是个不忠信的,你再慢了他一分,他便坏了你十分。”
僧人与老叟一面讲着,一面看着迎长老。看看长老近前,看见僧人道士,便把数珠儿望空一举,这僧、道两个忽然脚根立地不住,往地便倒。那长老急忙下轿,掣出戒尺,便要来打。这僧、道跳起地来,叫:“长老休动手!”长老急又见是两僧道,心疑道:“我方才分明见众人中两虎豹形状,定是妖精,怎么却是两僧道?莫不是我坐在轿子上心里舒畅,不觉眼花,不然便是这僧、道两个非凡。我闻大人君子,化虎变豹。但他若是好人,必然我法力治不倒他,如何我数珠一举,他脚根又立不住。”长老虽心疑,只得上前问道:“二位从何处来?想要到敝庵去参谒高僧?”两个便把老叟家妖怪事,说了一番。长老道:“我奉高僧师徒吩咐,命来与铁钩湾村治怪,此地既有妖,须当扫除了去。”道士说:“老叟家四子,却是士农工商四宗本业,三宗妖魔已被弟子们驱除,只有第四为商的一宗妖魔难治。我两个正欲到庵,求高僧指教法力。既是师父奉命而来,不知高僧有何指授?”长老道:“高僧以数珠、戒尺两件付我,叫我逢怪只举数珠。我方才于众中,分明见二位状若妖魔,故举数珠,忽然又非妖怪。”道士便问道:“若是真妖怪,数珠一举便怎么?”长老说:“高僧却有几句秘语传来,本不说与人,但二位既在道,同是治妖的,便说与他听知。”乃说道:
数珠端正念,举动荡妖魔。
戒尺惩邪怪,锋利不用磨。
僧人听了,向道士说:“我与师兄方才只因争老叟礼慢,动了这点邪心,便令长老看见原形,把数珠一举,使我站脚根不住,若不是长老,又动了坐轿子,畅快私心,那戒尺儿便灵如利剑。如今捉妖不捉妖,当把心放平等,自不作妖,何妖难灭。”道土道:“师兄言之当理,我们且不必到庵求高僧指教,只随着长老到老叟家,先灭了妇女妖怪,再向铁钩湾去,降那赤风大王。”乃向长老说:“师父顺道,乞先扫荡了老叟家妖,然后再剿除村怪。”
长老依言,乃与僧道、老叟离了中途小庙,来到老叟家。方才叙坐,只听得堂屋后妇人大声叫道:“何处又寻个光头长老来了。任你便寻了南寺里北寺里没头发的,整千成万来,也难管人家务闲事。”说罢大石如雨打出屋来。长老乃把数珠一举,只见屋内走出老叟的第四子来,看着长老道:“师父,你捉的妖怪在哪里?”长老说:“现在屋内大叫说话,乱打石头。”四子乃往屋内一看,道:“不见,不见。”长老乃把数珠挂在四子项下。只把数珠一挂,他眼里便看见那妇人蓬头垢面,丑陋不堪,自己思想道:“原来是我出外经商,那柳丛中一娟妓。我久未到彼,正思念她,要到彼处行乐,却原来这般模样,不是病害,定乃殒亡,空系恋心胸,想她作甚!”四子只这一念头,只听得那屋内号啕一声,从空去了,顷刻老叟家安静如前。老叟大喜,四子齐出堂拜谢,摆下素斋,款留长老、僧道。座间却议论苦乐二村的事情。老叟说道:“苦村之人真苦,师父你却说不为苦;乐村之人真乐,你却说不为乐。”长老听了,便问老叟:“此言自何说来?”老叟便把僧道与庙祝的说话讲出。长老说:“此事果不怪。苦人兢兢业业,日求升合,有甚心情去行恶事?乐人心悦意足,任情放胆,哪里顾伤天理?况且否极泰来,乐极生悲,自然循环不爽。”老叟道:“为非做歹,多是苦人去做。比如为盗做贼,哪有个乐者去为?”长老道:“苦人犯法,与乐者违律,总是遭刑宪,受苦恼,只恐苦的能受,乐者难当。”老叟道:“均是血肉之躯,刑法之苦,怎么苦的能受,乐者难当?”长老说:“贫僧常在高僧前闻经说法,曾听了几句破惑解忧言语,你听我说来。”乃说道:
饥饿贫寒能忍,官刑卑贱难当。老来卧病少茶汤,乐死有何系望。乐的何尝经惯,妖躯怎受灾殃。歌儿美妾守牙-,哪件肯丢心放?
长老说罢,老叟点头道:“师父虽说得是,我老拙必定要找个根因,一个五行铸造生人,怎便有生来享快乐的,受苦恼的?”长老说:我小僧曾闻经卷中说得好:
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
老叟又说:“师父,经文大道理,却为何五行生来,那富贵快乐的像貌丰伟,这贫贱苦恼的形貌倾斜?”长老道:我又曾闻,五行相貌,皆本心生。古语云:
有心无相,相逐心生;
有相无心,相随心灭。
人若生来相貌该贫苦,陡然行了一善,那相貌忽变了富贵;人若生来相貌当富贵,忽然作了一恶,那相貌忽就变了贫苦。世上人若知有心无相,只去行善,定然没有苦恼。僧人与道士听了道:“师父,你这等说,是心在前,相在后了。既是心在前,怎又生个苦乐相貌?却不又是相在前,心在后了?”长老笑道:“你二位虽转入道,皈依两门,一心尚有未彻,哪里知心相根蒂,相通共脉,只在善恶顷刻一念间。二位且随我到铁钩湾村,降了那怪,自然知这心相从来的道理。”
话分两头,却说这铁钩湾村人,只因行恶,几被蛟患,幸赖僧道度化得安,村间仍复有瞒心昧己之人,就惹动生灾降祸之怪。有一家大户,姓井名宪三,这人家资近万,都是刻薄利债上挣来,虽然救了贫乏的急,却也坑了借贷的生。怎么救了贫乏的急?人有一时钱谷缺少,或疾病官非,乃无处设处,却来借贷他的,加一加五利息,一个图利,一个得救了急。虽然方便,哪知岁月易过,利息易增,贫乏无偿,只得把产业折准消算了。人无产业,家道易贫,多有伤生,都为他厉害。他却又有一宗刻薄,人无产业偿借。井宪三只因利债起家,却也招了多少怨恨。一夜在家盘算帐目,称-金宝,忽然一人从天井中跳将下来,手执着钢刀,声声叫道:“井宪三,你知我来意么?”宪三听得,乃慌张向窗隙瞥看,见这人生得甚恶,又执着钢刀,料必是盗行劫,乃叫道:“小人知大王来意了,必是要金宝,乞望宽恕不恭,多少把些奉献。”那人道:“我非行劫之盗,乃是赤风大王,与世人报不平之神。久在海洋村湾来往,听得人家怨恨,明明指汝名姓,我大王怒你何事招人怨恨?原来是利债坑人,仇室作怨。本当鼓千顷之洪涛,把你一家尽淹没,却因汝于众怨恨中,仍有一种救了人急的方便,今夜特来戒汝。你何必掩闭小窗,慌张畏避,吾大王岂不能一推直入,将刀加害于你?你如今速焚香堂上,叫你合家长幼都跪拜堂前,听我戒谕。”宪三听了,又慌又疑,慌的是怕盗,疑的是盗有何谕。叫出家眷来,恐仇人诈伤长幼;不叫出家眷,又恐大王生嗔,说违拗了他。正怀疑惧,那大王笑道:“你何必怀疑,若迟延鸡鸣,我竟直入,你家眷反不能保。”宪三听了慌慌的,只得叫起一家大大小小,出堂焚了一炉清香。真个的那赤风大王把窗格推开,大踏步进入堂中,上边坐下,家眷一个个战战兢兢,宪三只是磕头,叫饶性命,把眼偷看,那大王生得:身长一丈,膀阔三停,灯盏般大一双睛。蓝靛染身面,须发没多根。钉钯手拿着钢刀,血喷口倒有一尺八寸。大王坐在上头,叫一声井宪三,你听我吩咐,你从今以后:
放利债,须知害,公平自不招人怪。济贫人,阴骘大,谁叫你把心术坏。只图自己起家私,不顾贫偿将产卖。将产卖,何所依,你喜亨通他命低。还迟了,上门欺,骂人父母毁人妻。受你辱,好孤栖,不是悬梁便跳溪。破家受了威逼气,祸害临门没药医。若知听我大王戒,忠厚行财谁怨伊。
大王说罢,井宪三只是磕头,答道:“敬听敬听。”那大王笑了一声,道:“你这人口甜心苦,此时畏怕的心肠,面情儿敬听,过后就说道:做了这桩买卖,为仁不富,为富不仁,若是那骗人财的,我再以忠厚律他,定是不还,我怎肯罢休,做不得忠厚事。俗语说得好:杀不得穷鬼,做不得财主。看你刻薄存心,对我大王的戒谕,只当耳边风,过后定然不遵。”井宪三答道:“不敢违拗。以后不放利债,留着财宝自家受用罢,不讨谁人送还,讨急又招人冤。小子也有一句,请问大王,我放债的,刻薄了招怨生祸,损人利己;那借债的,不还行骗,可有罪过么?”大王笑道:“骗挟财物,明有王法,幽有鬼神。俗语说得好:变驴变马,也要填还。但是其中有两宗轻重情由。比如负欠人债,不幸家产尽绝,无从还处,这非骗,乃无力偿,其罪轻,王法也哀矜,幽冥也宽宥;若是欠了利债,不舍家私准折,仍要匿起囊箱,悭吝还人,甘受毁辱,将命图赖,这样短幸,纵逃了王法,那幽冥怎饶?变驴变马之情纵虚,那折子害孙岂诳?我大王知世上借贷财宝的,还多有感人恩济,设法偿人,就是没了产业,或者还存个愧心。只有你这放债的,仁厚退让者少。我也不怕你面听一时,自有戒你后法。”乃把口向井宪三一喷,只见火焰飞腾出来,叫声:“宪三,你看这星星可厉害么?”又把明晃晃钢刀拿起来,向宪三试试,道:“你看此物可凶狠么?”宪三只是磕头,答道:“厉害厉害,凶狠凶狠。”大王道:“此犹不足为凶狠。”乃是何说,下回自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