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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九年,初夏,六王之乱平,这年的七夕,终于又有了过节的样子。
乡下不比城里,这七夕的热闹大多传不到村子里。从七月起,下川村的日子就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变化,倒是附近几个村子的货郎都趁着七夕将至,带了些村里妇人们做的绣品去了县城,打算小小赚上一笔。
明日就是初七,梁玉琢坐在床边,仔细将堆在床沿上的铜钱一枚一枚投进脚边的瓦罐里。
这半年多,家里进进出出最后只积攒了不过几百文。瞧着数量不少,可实际上,压根不止多少。下川村不养桑蚕,就不用提什么纺线织布,最普通的一匹粗布都要进城里买,这一买就是一百文。要是谁家的姑娘要出嫁了,想添置身好点的成衣,从头到脚一套下来,没有上千是绝不可能的。
梁玉琢数完最后一枚铜钱,将瓦罐盖上,重新塞进了床底下。
秦氏平日里虽对这个女儿看起来不冷不不热的,却早早就将家里的钱全都交给她掌管。梁玉琢管着钱,自然也就管上了家里的吃穿用度。
二郎人小,往往一匹布买过来,能给二郎做上好几身衣服。家里如今还收着些用剩下的粗布,满打满算还可以给二郎做上两身秋衣。可梁玉琢仔细看过了,秦氏身上的衣服已经旧的有些穿不出去了。再过几个月天气转凉,秦氏只怕就没了能穿的衣裳。
前两日梁玉琢和汤九爷商量了一番,打算学货郎的样子,带上灯笼,趁着七夕进城小赚一笔,不求多,能给家里添一匹布和几袋口粮都是好的。
汤九爷刚开始不肯,只说自己不愁吃不愁穿,就乐意做了灯笼挂着给自个儿瞧。
梁玉琢却瞅着他屋子一角被老鼠爬过的见了底的粮缸挑了挑眉,后者哼哼两声,到底还是松了口。梁玉琢也不要他多给自己铜钱,只说帮着他叫卖灯笼,每卖出一盏就从中抽一成。
梁玉琢还记得,汤九爷当时意味深长的看了她好几眼,没反对,捋着胡子,咳嗽两声,然而转身指着头顶上挂着的一排灯笼点了几个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不卖。其他的,都卖了!”
“这几个挺好看的,就是不卖到时候挂着也能吸引人过来看看。”
“要是有人强买怎么办?”
“……那还是不带走了。”两个战五渣要是碰上了强要的,还真是弱鸡一般的存在。
“不行,带上一盏。就挂着,要买就出高价!”
“……”
不管汤九爷最后到底打不打算带上别的灯笼,梁玉琢都已经和徐婶说好了,初七一早就坐她家的牛车一道去县城。
徐婶要去卖掉家里堆着的兽皮,顺便让从隔壁县嫁过来的大郎媳妇瞧瞧这儿的风俗。一听说梁玉琢要和废园的老头一块去城里卖灯笼,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让他们一道上车。
到了初七,天还没亮,梁玉琢起了床。
阿爹留下的房子带上灶房,不过才四间。原先梁玉琢睡的这屋是她爹的书房,小玉琢跟爹娘挤一间房,后来阿爹虽然过世了,秦氏肚子里却多了一个。等二郎生下来,小玉琢很过了一段时间日夜颠倒的日子。等到那次二郎下水的事发生,为了不让二郎过了病气,秦氏这才把梁玉琢安顿在了原先的书房里。
两间屋子靠的很近,稍微有点动静,隔壁都能立刻听到。梁玉琢才刚起床,推门出去打算打水擦把脸就动身,哪里知道门才推开没走两步,秦氏也开了房门出来。
说起来,秦氏守寡还没到三年,成日里穿的都是一身素色。可梁玉琢偏偏觉得她娘还真应了那句话,“女要俏一身孝”。也难怪徐婶说,她爹成亲之后,就把她娘捧在了手心上,硬生生没让人吃一点苦头,气得梁家的老太太一直说儿子不孝顺。
“阿娘怎么起了?”
秦氏简单的绾了妇人髻,手里拽着一只颜色已经有些退了的荷包:“今个儿七夕,乞巧节,家里虽然穷了些,可你总归是姑娘家,别又打扮成小子往外头跑。”
她从荷包里掏出一小枚绢花,说着就要往梁玉琢头上簪。
那绢花的颜色看着素雅,月白色中添了一抹淡紫,模样瞧着极好。可梁玉琢怎么也不觉得这花跟她现下这一身男装有多搭,忙往旁边一躲,伸手拿过笑道:“阿娘,这绢花是送我了?”
秦氏颔首。
梁玉琢道:“既然送我了,阿娘,等下回女儿再戴着它出门。”她说着,顾不上秦氏再说什么,把绢花往怀里一塞,拢了拢头发,直接推开柴门往外跑。
跑上路,她不忘回头看了一眼,秦氏追到门口就没再走,只一手扶着门,一手抓着荷包一直看着她跑远。
徐婶家的牛车早在村口等着,俞大郎正帮着汤九爷往牛车上头放灯笼。徐婶家的皮子堆了一角,九爷的灯笼堆了一角,眼见着牛车上头能坐人的地方没剩多少了,也难怪大郎媳妇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咱家这牛车原先就不大,偏偏还塞了这么多没用的灯笼,你叫我往哪儿坐?”
俞大郎有些头疼地瞧着自家媳妇儿,又尴尬地看了看刚巧跑到村口的梁玉琢,耐下性子拍了拍媳妇的手:“你就忍忍,进了城,琢丫头就把灯笼卸了……要不,你同我坐一道?”
赶车的地方稍微挤一挤也能坐下两个人。俞大郎盘算着和媳妇贴一块儿赶车,还能增进点感情,哪里想到他家媳妇顿时摆了脸色。
“我不坐。牛屁股后臭死了,走着走着还拉屎,坏我一天胃口!”她咬咬牙,拉过大郎低声说,“你跟丫头说说,咱们也不白帮她和老头送这些灯笼,跟他们收二十文钱,就当是来回县城的车马费……”
她这话没说完,俞大郎已经变了脸:“都是乡里乡亲的,不过是顺道带上一程,怎么还能收钱!”他深吸一口气,眼见梁玉琢像是没注意这边,正同汤九爷说着话,俞大郎续道,“琢丫头家里的情形,你也是瞧见的。她家这副模样,哪里还能问她要钱。二十文钱在俞家没什么打紧的,可放在她家就是紧要的了。”
梁玉琢听不见大郎同他媳妇究竟说了什么,可心里大抵也能猜到一些,瞧着牛车上的灯笼心里仔细盘算了一把,打算等从九爷手里拿到钱后,就给这位嫂子买点东西。
徐婶对儿媳的嘀咕丝毫不知,拉了梁玉琢就往牛车上坐。汤九爷像模像样地道了声谢,也跟着坐上牛车,因为位置少了一些,有些挤到大郎媳妇,后者皱着眉头往旁边避了避。
待四人坐稳,俞大郎一甩鞭子,吆喝一声“驾”,老牛拉着车缓缓动了起来。
从下川村出来后的土路并不平坦,一路上坑坑洼洼,坐在牛车上不知道要颠几下屁股。
因为七夕所以往县城里赶路的人,不止梁玉琢她们几个。夏天天色亮的早,路上能瞧见不少人低着头在赶路,但牛车这种交通工具毕竟不是谁家都有,大部分人都只能靠着两条腿,走上一个多时辰。
一路上遇见的熟人不少,徐婶一路都在和人打招呼。偶尔遇上夸奖儿媳好看的妇人,梁玉琢就瞧见大郎媳妇脸上挂笑挺了挺胸脯。
可她那胸脯真不大,梁玉琢瞧着大郎的手,一只手就能赶住俩。大概是瞧见梁玉琢的视线往哪里打量,旁边的汤九爷嗤笑了一声,别过脸去看风景。
下川村归都匀府平和县管辖,县里的县官老爷姓黄,黄大仙的黄。虽不是个两袖清风的主,可因胆子小,倒也从来不敢太贪。过去在别地虽然没拿得出手的政绩,但也不至于有什么足以摘官帽的罪证。
前任平和县官因为牵涉进六王之乱这样的大祸里,早就被拉到了大理寺,如今大概已经丢了性命。于是作为继任,黄大人拼了命也要继续过去风平浪静的治县之法。
上任没几天撞上了七夕,得知平和县的风俗是姑娘家们都会打扮一番上街游玩,买买簪子,逛逛街市,往河里放几盏花灯,黄大人更是命手底下的衙役们紧着点皮,把城中角角落落都盯牢了,别出任何事情。
如此一来,整个平和县的百姓连同周边村子过来凑热闹的村民们,都鼓足了劲儿准备过个七夕节的时候,所有衙役们都吊着一颗心在城里工作,生怕出任何可能丢饭碗的差错。
然而,有的事情还真就这么凑巧——
七夕当晚,县中贾楼边上的一个灯笼摊,被人砸了。
牛车慢吞吞走到城门口的时候,进城的人已经排起了队伍。
梁玉琢抬头看着明如镜的蓝天,收回视线往城门口进进出出的行人身上打量。
大概是为了凑热闹赚上一笔的关系,进城的人大多都带着家伙,而出城的人则大部分轻轻松松,以至于进城的队伍老长,而出城的不过零星。
等到进了城,俞大郎把牛车赶到了城中一家名为“贾楼”的酒楼边上。酒楼的位置不错,往西面走,就能穿街走巷到平和县最大的几家妓馆,往东面走不少都是城里的大户,而且入了夜,这东西南北走向贯通的贾楼就成了最热闹的地方,摆这儿卖灯笼绝对有生意。
果然到了夜里,从贾楼边上东来西往走过的百姓无数,大多二三结对,四五成群,热闹非凡。
汤九爷的摊头摆设简单,只支了张从贾楼掌柜那儿借来的桌子,上头摆上几盏灯,汤九爷最得意的一盏灯被挂在了背后。蜡烛点上,这一盏一盏的,煞是好看。
偶尔有年轻的小夫妻从旁经过,瞧见这些灯笼,不由好奇地凑上前来询问价钱。也有老父驮着骑在脖子上的幼子,瞧上一盏玲珑可爱的兔子灯,给孩子添上一盏逗他开心。
汤九爷只搬了凳子坐在一旁,手边还摆着从贾楼里买来的最便宜的浊酒和一碟花生,摊上的生意全都交给了梁玉琢。
瞧着身形瘦弱的小丫头口齿伶俐地同人谈着价钱,汤九爷放心地垂下眼,往嘴里丢了几颗花生。
“你这灯笼我买了,快给我摘下来!”
花生正吃得香,不防听到一身娇叱,汤九爷抬眼一看,摊子前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位小娘子,身后还带着几名壮汉,气势逼人,眼睛牢牢盯紧了挂在后头那盏只看不卖的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