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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如春天烂漫,谢不周只穿干净明亮的色彩。“雪铁龙”也是枣红色的。漫无目的,竟一路开到了黄花机场。而这时,旨邑想起不久前,水荆秋曾降落这里,从这里直抵她的老巢。她几乎是勉强地和他做那事,几小时后,才从他的油性头发中闻到了幸福的芬芳。再以后,如胶似漆,每天的短信字数超过一千字。现在,天气很好,和一个色彩鲜艳的男人在一起,也不能忘记他,他就像远处的一团乌云,从未放弃觊觎,并时时向这晴朗的天空滚压过来。但她很快摆脱了这片乌云(她不想让谢不周知道自己心有所属),风带来一阵清爽。他们两人坐在路边,面向广袤,大声谈笑。旨邑说他车里干净得离谱,感觉留下指纹都是罪过,问他是不是有洁癖。她早就想这么问了(他干净得让人觉得接近他的身体都是一种破坏)。谢不周回答是有洁癖,并且是受一个恶毒的女人的影响或者遗传。他咬牙切齿地说起他母亲,说她是该死的母亲,是天下最jb恶毒的女人,是个烂货,很多年前疯掉了,住进精神病院。她早该死掉,她就是不死。他咒骂,脸部表情痛苦不堪。
旨邑第一次听人这样狠毒地攻击自己的母亲,他的仇恨令她瞠目结舌。她想到自己那小镇里的母亲,一辈子没有自己的朋友,一辈子只有自己的子女和家庭,一辈子没有一本存折,没收到过一封信(后来才有她和妹妹的信),没有过一次外遇,对他人没有过一次伤害她怒了,比他更愤怒,她站起来,退出几步,大喊:
“谢不周,你怎么能这样咒自己的母亲,就算她有错,你也是她的儿子,更何况她已经疯了。你怎么这样狼心狗肺,铁石心肠!”
她觉得他的狭隘不可理喻,他白活了三十八岁,连宽容、怜悯之情都没有(对母亲如此,对他人自不消说)。他骂母亲的样子很难看,她对他已有的好感(欣赏)荡然无存。她似乎和他正在一条船上,而她扭头就将跳进海里。所以他也立刻站起来,抓住了她的手臂(阻止她跳),她受到侵犯似的甩开他。她气得哭起来(他没提到他母亲前,她早就想哭了)——现在,她找到了哭的机会(她的眼泪和生气是分开的)。她生气谢不周的为人,眼泪却为水荆秋而流。两种不快乐情绪绞合到一起,像一对苟且的男女一样,爆发出虚伪的激情。这种虚伪的激情蒙骗了当事人,他们两人都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他们站在路边。一个像倾斜的路牌(他颓丧),一个像风中的旗杆(她义愤填膺)。他想向她道歉。令他为难的是,第一,她是代表她的母亲生气,而他并不觉得咒骂那个疯女人有什么错,他没法向她道歉,他根本没骂够。第二,如果他仅仅是为惹她生气道歉,肯定毫无意义(她不需要这个)。因此,他歪在那里进退两难。她很快冷静下来,为自己刚才的表演感到吃惊(就她对他的感情而言,毫无必要表现到这个程度)。然后,她看见他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头部,边揉边缓缓地蹲了下去。
“快,车门里有药,找给我。还有水,一起拿来。”他像胃痉挛似的。她慌忙进车里找药,翻来翻去只有一盒感冒通。他吃的时候,她提醒他这是感冒药,他说没错。她问哪儿疼?他说头疼。她见他感冒这么严重,要他回去看医生,不能自己乱吃药。他说他没有感冒。她说你有病,没感冒吃感冒药。
“老夫每天必吃。今天忘了。头疼后再吃,效果差一点。试过很多种药,就这个感冒通管用,还得是广州厂生产的。”他头晕眼花似的站起来,脸色苍白.“没有它,老夫真jb活不下去。”他几乎是很深情了(好像感冒通是某个女人),看上去脆弱不堪。他仍说“jb”听起来严肃庄重,与以往截然不同。她就是从这一刻起,彻底接受了他的习惯用语,并且喜欢他用这个词。她明白,他是在依赖一种叫感冒通的药,来治并非感冒的头疼(简直是荒谬)。他也不知道长期服用的具体后果(他知道会很糟糕),但他现在需要它——依然像谈及某个女人某次爱情。她渐渐地感动,心里诞生出一团柔和东西——因为这个男人向她暴露了最真实与虚弱的一面。
“史今的作用和感冒通一样。就是我的同居女友。我入睡前必需有双手按摩头部,轻轻抚摸我的面部。她才像我的亲妈,直到我睡着了,她才会歇下来。我不相信,会有第二个女人像她那样。我真正的亲妈是个婊子。她极其漂亮,也极为淫荡。她生下我从不管我的死活,没喂过我一口奶,常常深夜不归,和别的男人鬼混。我的父亲工作忙得要命,管不了她,并且她反而会歇斯底里。我一岁多就跟着我奶奶。这个淫荡的女人后来干脆跟别的男人跑了。她真的是个贱货。没多久又回来了,还是像以前一样,浪荡。我上小学的时候,她疯了,进了精神病院。病情时好时坏。我真是不愿意看到她。我们之间没有丝毫感情。我从小学到中学,都极度自卑,怕同学知道自己有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亲妈。我每次回去给她送钱送东西。她并不认识我。她早该死了。”
“我不觉得你那位有多么了不起。爱一个男人,按头抚脸哄他人睡,比买菜做饭搞卫生轻松多了。现在你还没娶她,你们的关系还没得到法律保障,她无怨无悔多给你按两下子,完全可以理解。这就算母爱么,一个母亲要付出的太多了。别恨你亲妈了,怜悯她吧。虎毒不食子,就当她是中了魔。”旨邑反感史今(也许是反感谢不周夸大史今的作用),故意问道:“你住她那儿,还是她住你这儿?”
旨邑知道,谢不周给史今买了房——关系好歹,都可算作一种补偿。
在回去的路上,谢不周大谈久远的嫖妓生涯(方式方法,耸人听闻),不过已经收手多年了,收手后他的兴趣由浪荡小姐转向良家妇女——原来将后者放倒在床远比前者刺激。曾经有个年轻的良家妇女在高潮时激动得眼泪婆挲——她的丈夫从没给过她这样的幸福。他甚至模仿耶稣的声音,他要像耶稣那样,把自己的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世人。旨邑嘲笑他恬不知耻,和他母亲一样淫荡,问他是否也把自己的这种放荡归根于他的母亲。他毫不否认,他和他的母亲一样,天生的淫荡坯子。
“你应该和她结婚。人家把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了你。时间拖得越久,你和她分开的可能性越小。”旨邑自己都感觉不到她说这话的诚心。
“结个jb。老夫可不想财产又损失一半。”他笑答(半真半假)。
人们都在寻找幸福。旨邑与水荆秋冷战期间,想得最多的是肉体问题。没有付出肉体的感情,或许是不够深刻,没有肉欲记忆的感情,比任何事情都淡漠得更快(初恋除外)。旨邑觉得她并非非爱不可,更没有必要去承受有妇之夫带来的情感折磨,甚至假设是和谢不周,也会比与水荆秋要愉快得多。
假设一觉醒来,就是耄耋之年——她期盼如此。当意识到不过是冷战第三天时,她重新感到绝望——她没法过完这一天,这一辈子。
可恶的距离。即便他打了电话,他们和好如初,也不能像他和梅卡玛那样,可以抱在一起,倒在自己的床上。她不能哭着将他又捶又打,又亲又吻——她甚至连他的样子也记不清楚,每次想起他,就像一幅素描,打头总是那幅大框眼镜,眼镜又常常反光,看不清他的眼神。除此之外,就是他发黄的牙齿(尽管他后来洗得很干净)。记忆最深的是他的温存,她对肉体的感觉更敏感,她对他的爱藏在里头,并以此体现——他也同样如此。
如果他果真忘了她,能忘了她,证明他根本不在乎她,她主动给他电话,何异于自取其辱。如果他忘不了她,时刻都惦记着她,像她一样饱受着这种冷酷的折磨——他活该,她情愿这种时间拖得更长一点——她要看着他像一棵失水的树一样枯叶飘零,在他奄奄一息时,她才给他水,给他阳光,他方能深切感受她的重要。
一想到他在痛苦,她又疼他了。她疼他时,觉得自己仍然爱他。史今每晚给谢不周按摩头部,那算不了什么。她愿意给水荆秋买菜做饭,照顾他,不让他吃速冻食品,不准他饥一顿饱一顿。她愿意付出一生,给他幸福。她爱上有妇之夫,不容易,他比她更难。如果她的爱只能给他烦躁、痛苦,这个爱又有什么意义。于是,她停滞的对于爱的幻想又活跃起来——假如不是险些被埋进高原里的泥石流,她根本不懂得珍惜生命和爱——她觉得她应该立刻给他电话,告诉他,她爱他,她将平静地接受梅卡玛,接受现实,不再无理取闹。
她正准备打这个电话,脑海里忽地蹦出昨天晚上的梦。她梦见他们一起到了一个地方,他立刻撇下她去和别的人玩。她终于通过窗户看见了他。一桌人,谈笑风生,他与其中一个女人面对面聊天。他上身前倾,努力靠近她,姿势优雅,他没戴眼镜,眼睛比平时大,尤其是注视那个女人时,眼里的那种柔和与饶有兴致的神采使她发抖与恶心(她从来没见过他有那种眼神,暧昧、挑逗、醉意迷蒙)。她立刻被气醒了,醒来还想着当时应该掮他一耳光。这个梦阻止了她对于爱的幻想,她放弃了打电话的想法,她心里烧着一团愤怒和恶狠狠的嫉妒,束手无策。
她又想他在温馨三口之家里,若无其事地走动、抽烟、看书、陪儿子玩、和梅卡玛说话,享受雨过天晴的妩媚,一个道貌岸然的知识分子,隐藏着内心的虚伪,用欺瞒与谎言,编织一种幸福的景象,他应该获得赞赏、倾慕,还是鄙视、怜悯,抑或她的疼爱——这一切结果,取决于他对她的爱,是否真实深刻。
“水荆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突然低喊了一句,把门口进来的人吓了一跳,她呢,也被吓一跳——因为她看见一大捆红玫瑰,就像一个巨大的武器(暗器),快速地游过来,马上就要击中她。
她很快知道这是水荆秋在网上订购的鲜花。当她打开夹在鲜花中的留言纸片,刹那间身体失去知觉,只觉得心在融化,幸福的、酸楚的、甜美的、内疚的滋味向四处流散,她看上去更像一个悲恸断肠的人,身躯微躬,一只手撑着柜台,痛苦地闭上眼,眼泪哗哗地流淌:
我的孩子:
别生气了。是现实太强大,我们都无法躲避。我强忍着不和你联系(其实我无时不在想念你),我强烈自责,我拿什么去爱你,我的孩子。我真的没有资格说爱你。可我又深深感受到我们的爱情。我永远珍惜这份情感不使它坠落下来。我理解你的愤怒,你的伤心,我也深知我的无能。但是只有我自己了解我对你的,既是尘世的,又是超尘世的情感。每天晚上我都遥祝你晚安。无论你怎么讽刺我,我心里始终惦念着你,爱着你。我不知如何才能让你快乐。你的荆秋
“荆秋,我也爱你!”她心里喊了一句,对于爱的幻想又重新活跃起来。
说到底,我们关注的旨邑有着一副良好的肠胃(无论是对痛苦,还是幸福,都消化得很快)。她醉心于波折,以及对爱的痛感,尤其是水荆秋掏心掏肺的语言,就像一道清凉的甜点(或者水果沙律),在杯盏狼藉与油腻膻腥之后端上桌来,能覆盖(统治)一切滋味。
平白无味时,嚼一嚼谢不周,会获得一种踏实或者小小的兴奋。她觉得他是一个候补队员,除了坐在替补席上看球赛,在场边走动以外,最大的梦想就是等候上场。她是教练,她决定是否让他上场,以及上场的时间。看他在一边跃跃欲试,活动筋骨,生龙活虎的样子,她很是欣慰。她感到他是块好料,绝对不会让她失望,尤其是知道他隐秘的头疼病以后,她对他的了解更进一步。他讲粗口,谈淫史,陈述婚变,描述他最堕落的生活(曾经的),他并不会为了上场,而虚张声势,遮蔽缺点,他是个真实的候补队员。她相信,在他还没踢上一次主力之前,他不会转会去别的俱乐部球队发展。
“我绝不会对荆秋不忠。”她对自己说“就算谢不周对我郑重示爱,我也能(要)拒绝。”
有天晚上旨邑请客,她与谢不周打赌,输了。
事情要追溯到某个周五。晚上八点多,谢不周突然打来电话(他那边男女声混杂),说湖南卫视“超级女声总决选”现场直播,他们正在下赌买马。旨邑知道“超级女声”全国人民都爱看,身边的朋友也在追,原碧是铁杆超女迷,连谢不周这样的人也凑上了,不可思议。旨邑边看边给水荆秋发短信聊天,水荆秋说那是庸众文化,了解一下就行,不必多浪费时间。旨邑也觉得不过是一档子普通娱乐节目。她听三位选手各唱了两首,关了电视,下了张靓颖的注。谢不周则买李宇春赢,说好输者请吃口味虾。过一会儿,旨邑又开始琢磨谁获第一的问题,打电话问原碧,原碧说她喜欢李宇春,人气旺,百分之百会得最高票数。
地点定在湘江边上的“杨眼镜口味虾蟹馆”旨邑叫上原碧,有她的想法。一来减少与谢不周单独相处的机会(她不想有不忠的感觉);二是这餐饭因“超级女声”而起,原碧在场气氛更随便(旨邑感觉到,自从上次谢不周说出母亲的事,她和他的关系就到了一个紧张的边缘,需严加防范);三是原碧让她放心,她绝对吸引不了谢不周,而谢不周也不是原碧喜欢的类型。假设是一场两人球赛,原碧不过是中间的球而已。
那天晚上原碧身穿咖啡色高领毛衣配黑色西裤,挎包黑色方正,似已婚的良家少妇,因为超级女声,与谢不周相谈甚欢(看上去颇合谢不周口味),旨邑心里有些不爽。原碧与谢不周都预测李宇春得第一,他俩的共识又使她略有不快。谢不周大谈他对超级女声的看法。旨邑回味水荆秋的鲜花与留言,心里的爱情使她安慰,几乎是骄傲地开起了小差:她收到鲜花,毫不犹豫地给水荆秋打电话,又哭又笑。他刚带孩子学完小提琴,正准备去公园,对她温情抚慰,而他的孩子问他和谁通话(怀着敌意),他不得不停止缠绵。
对孩子的嫉妒突然浮上来——旨邑立刻发现她多了一个敌人,一个同梅卡玛一样,看不见摸不着的敌人。她不可救药地将孩子等同于做那事(虽然孩子只是一个偶然的结果)。想象的重点停留在他使梅卡玛怀孕的那个晚上(而排除其他的n多个夜晚同样使旨邑感到嫉妒难忍),如何“做”成一个孩子,他们一定有周密的布署(据说男女同时高潮而受孕的孩子会更聪明,做那事时的情绪影响孩子将来的性格)。他们早已熟知如何造人。旨邑无法控制想象他们的情景,她觉得太荒谬,他以同样的姿势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汗流浃背。
原碧和谢不周发生了快乐的争执。他们好像是老朋友了。
旨邑不知道什么是爱,当她想到爱就是与梅卡玛一决高低时,几乎是斗志昂扬。
她一个接一个飞快地干掉口味虾,因为心绪的全部转移,她失去味觉。她咀嚼,像头思考的牛。想到与梅卡玛的较量,她有种一败涂地的预感。
没错,旨邑的确曾经瓦解过一个家庭,不过真实的情况是,那个家庭内部已有明显的分裂,她仅仅是作为外部的力量加速了瓦解,并且他们都在长沙。即便如此,她仍是受尽折磨,身心俱惫。现在,如果要给远在哈尔滨的某个家庭造成作用力,好比在月球上拳击对方,她感到自己体轻如毛。更何况水荆秋高筑围墙(她无法窥见里面的情况),不过是将她“珍惜”至于如何理解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个生活的谜。或许,爱只是一个华丽的词藻,一个扑朔迷离的隐喻,一个扛不起来的沙包,一种空洞的两厢情愿,或者一堆败絮。
她要自由的爱情。她讨厌“爱着就获得了自由”的说法。不自由(不公平)的现实总像一个缺憾,填补她爱情的伤口。
“原碧,有没有想过生孩子?”
旨邑的问话把原碧吓了一跳,后者想得更多是谈一场恋爱,而不是生一个孩子。不谈恋爱意味着婚姻无望,不结婚,孩子便没来由。
“私生子不是不可能。”谢不周对原碧说,仿佛是劝导。这个观点与旨邑一致,她感到他比那个先前大谈超级女生的男人可爱多了。她问他有几个孩子。他说他没孩子。她说幸好没有,他不像个当爹的人。他的酒量跟他的豪言爽语成反比,两杯啤酒就使他面泛桃花,是那种女人嫉妒的肤色。原碧自嘲这种肤质长男人身上简直是浪费,换给她,长沙肯定多一个美女,男人们多了一份悸动。谢不周戏言他这身皮肤全靠女人滋养,原碧要想皮肤好,也得长期取阳滋阴,阴阳交合的学问太大了。他指出原碧缺少性生活,说美女基本上是“睡”出来的。弄得原碧颇为羞涩(她从不在桌面上谈性生活之类的话),显出良家姑娘的矜持。
中餐馆从来是杀气腾腾的景况。每个人都是职业杀手,表情兴奋:将一只虾拧断脖颈,用牙签剔出肉丝塞进牙缝,咬牙切齿,用坚硬的指甲,对抗它顽强的壳,剥开它,挖出白嫩的肉体,蘸上暗红的调料,一口吞下去。如此反复。餐桌好比断头台,堆满虾的头颅与残肢断腿。
夜晚的车流断头的虾魂似的游窜。某个行人像只活虾,蹦上人行道,头部硕大无比,行走如鱼得水。紧密的情侣,悠闲踱步,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抽烟的男人自己知道,他心里头想着谁。在这样的夜晚,会有多少张床上,丈夫听着妻子的呼吸.为另一个女人辗转反侧。如果思念能产生看得见的电波,夜晚也将如同白昼。被人津津乐道的幸福,恰恰是某人的痛处。眼前的祥和景象不是真实的生活。
“我爱水荆秋,请赐我一个我与他的孩子。”旨邑闭上眼,攥住自己佩戴的玉观音,对自己说。她感到手心发热,心为之一颤,仿佛车刚启动,并且有束强光投射进来,她的灵魂有片刻走失。
旨邑一觉醒来,近乎疯狂地涌现出对孩子的热爱,就好像昨晚上有人在心里播下了种子,今天突然发了芽。就这样,被嫉妒以及种种微妙思绪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旨邑,在短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时间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想生个孩子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心,她时而幸福,时而焦虑。她这才开始回想,有些同学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当孩子一天天长大,自己一年年老去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一个女人不生孩子,就像颗永不会萌芽的种子,不能用生命的影子覆盖土地,她的腐烂有什么可纪念的。这到底是缘于母性的苏醒,爱情的召唤,还是梅卡玛的挑衅,我们无法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旨邑受了刺激。在她和水荆秋之间,唯一能让她和他永远联系在一起的,只有孩子,爱跟幸福一样,是个空洞的词,它时而出现,时而消失,而一个体内淌着两个人共同血液的生命,是真实的,具体的,可以触摸,可以看见的。他不仅是个活物,一个纪念品,一个道具,还是一个战争武器。她想要一个儿子。一个小眼睛大耳朵的儿子。小时候爱打架脾气牛嫉恶如仇,长大后读万卷书对女人体贴入微的儿子。她在店里笑眯眯的,见到孩子逗孩子,卖价爽快。她在孩子堆中找她心目中的儿子,想她和水荆秋的儿子——小知识分子的模样,结果她觉得会比所有孩子都要出色。于是,像打了一针镇定剂,她体内所有嫉妒的、不平衡的、杂乱的古怪思绪全平息了,她像个真正的母亲骄傲起来。
女人有时就是疯子。一旦被某种情绪控制住,哪怕她是笨重的石磨,也会被驴子拉得飞快地旋转。
水荆秋再度来长沙时,距离旨邑的经期还差三天。这对水荆秋来说是件快事,意味着他可以毫无顾忌,爱怎么来就怎么来(避孕是男女间一辈子的尴尬事)。而旨邑则蒙着淡淡的失落,但很快被他到来的喜悦掩盖了。他从瑞典回来,先在长沙陪她两天。然后回家。她觉得他越发迷人。很奇怪之前她没发现,他其实长得挺周正,整个人看起来非常舒服,穿棕色中长皮衣,黑休闲裤,棕色皮鞋,有型有款。她重新对他一见钟情。他把她抱紧的瞬间,她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洗完澡后穿上新买的睡衣。黑色,吊带低胸,衣长至脚踝,有简单灰色绣花,锁骨突出,手臂细长,像只正要爬行的螳螂。她说特意为取悦他买的。他说好看,她什么也不穿更好看。她说不对,应该是穿什么都好看。她戴着他送的小东西(坠子是一弯新月的项链)。她不太喜欢白金饰物(他来她才戴上)。她喜欢玉。她撒娇说自己有一种衣服,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穿了。说这话之前她根本没想过这事,说完真的黯然神伤。他说想穿就穿,没有什么不能穿的,穿出自己的特点就好。他的大框眼镜很严肃(也没往别的方面想),严肃地说出一个真理。她说婚纱怎么能想穿就穿,一个人穿婚纱是什么意思呢。他顿了一下,叹口气,说道,一定能穿上,你还年轻得很。他鼓励的话说得不好,主要是方向不对,她不高兴了,说心在他身上,如何能够和别人穿婚纱。他说早十年相遇就好了。她说这话有人也对她说过,她理解他的难处,她很想要一个和他的孩子,小眼睛长耳朵大智若愚,她不后悔和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孩子。他又顿了一下,说:“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这么自私,我希望你穿婚纱,希望你有孩子,我不想看到你苦。”她说她不苦,她很幸福(她在想象中已经无数次看见了他和她的孩子),也许过一段,她就不这么想了。但现在她疯了似的,看见孩子就想抱。有一次到超市,一个两岁左右的陌生孩子朝她笑,她感动得鼻子发酸,眼圈都红了。她羡慕那抱孩子的女人。孩子莲藕般的手臂。小手摸她的脸。在她怀里。仰头用纯净的黑眼睛看她。朝她笑。依着她。那个幸福的女人。
一个无关紧要的电话结束了关于孩子的谈话。
原碧问旨邑要不要逛街,她想买内衣。旨邑调侃她。原碧问什么意思。旨邑说女人买内衣,一个重要的信息就是,她有取悦的对象了。她知道原碧善待自己的身体,胸罩比外衣贵,内裤比长裤贵,鞋子也很讲究。原碧反问她是否勤更内衣,同时也频换男人。两人插科打诨完后,旨邑又愁眉苦脸了(她想有公开的爱情)。她说讨厌一张床。讨厌裸体。要穿着漂漂亮亮,带水荆秋认识所有的朋友。水荆秋拍着哄着她,只是叹息。见他这样,她又心疼,想起高原上那刹那的温暖,她对他的回报不应该是让他陷入尴尬。
旨邑给水荆秋泡一杯铁观音。他喝茶。她跪坐地板上,把头埋在他两腿问。闻到他的体味。他把手从她后背插进去,绕到前面,攥住她。一只艺人的手,一堆发酵的面团(发酵:复杂的有机物在微生物作用下分解)。搓揉绞缠难解难分。面团从指缝里溢出来。退回去。再膨出来。
他摘下眼镜。箭在弦上。他把她拉起来,头埋进她的胸口。
“你,不值得为我受苦。”他抬头对胸口说,仿佛为刚才对她们的蹂躏表示歉意。
“我爱你,一点都不苦。不许你抛下我。”她认为在这个关节眼上,他渴望推波助澜的话。
“我不会抛下你,旨邑,你知道我在乎你,我为不能给你所要的一切难过。”两点大泪滚出他的小眼睛(他看起来沮丧极了)。
他的眼泪比黄金耀眼,比钻石明亮,他比大海忧伤的眼泪让旨邑慌乱了,她更为慌乱地说:“荆秋,我什么也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不要婚纱,不要孩子。只要你爱我,记着我。”
她说完哭了。
他也流了更多的眼泪。
(这一幕的重要性,在后来的时光中,几乎胜过高原上的刹那温暖。旨邑相信黄金的耀眼,钻石的明亮可能是假的,但是水荆秋的眼泪千真万确。)
旨邑哭着,突然感觉不知为何而哭,于是说道:“为什么要哭,好端端的。”
他点点头表示赞同。他们又粘在一块。
“为什么肉贴肉会这么舒服。”完后她问他。
他答不出来。她和他一起笑了。她打开抽屉,取出一个锦绣红包给他,里面是玉串饰(手链)。
“你看整个串饰洁白光润,制作也蛮精致的,好看吗?”
“不错。鼓形珠、弹头形管、琮形管串一块了。”
“这是1987年江苏新沂花厅16号墓出土的——当然不是真货,真货在博物馆。送给梅卡玛。说你买的。”
“我的小心眼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感谢她替我照顾你。她还是有苦劳的。”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谢不周的前妻吕霜车祸撞伤了腿,她不愿告诉他,谢不周间接得知情况,仿佛是他亲自撞了她,他感到的仍是背叛她所产生的痛苦,埋在心底的愧疚(自觉猪狗不如)又跳出来,他抛下史今,夜以继日地守在医院,不顾一切地照顾她,带她住最好的医院,请最有名的医生,吃最好的营养。她想吃什么,他开车跑遍每个角落,一定要买回来。而在寻找的过程中,他一遍一遍想到自己刚到长沙时,人生地不熟,工作不稳定,生病卧床,是吕霜(当时只是女朋友)骑着自行车,头顶毒日头,从城市的西边到东边给他熬汤送药。没有她,他真不知如何度过那痛苦的时光。他从来没想过他们会分开,并且分开的原因是他的背叛。
一想到此,他就头痛欲裂。有时候,正开车去某个地方,突然把车停下来,在封闭的车里大声喊“霜,我不是东西”稍有平静,又觉得“吕霜心真狠,全然不顾夫妻间的情分”他又想史今是个真正厉害的角色,她知道他的软肋所在,她煮出鲜美的食物,让他给吕霜送去;替他备好漂亮的鲜花,他带到吕霜的病床边。吕霜出院后,史今鼓励他继续关心吕霜,开车接送她去医院换药打针,陪她排队等候。史今的通情达理,使他重新感到面对“好女人”的苦不堪言。他不得不认为,世界上最单纯可爱的女人莫过于妓女。
那段时间,医院的医生护士都认识谢不周了,她们从没见过这么浪漫体贴的丈夫(那些鲜花迷惑了她们),没结婚的打算找个像谢不周这样的男人,或者有他一半表现就行了。她们因此相信,那种活到五十岁还能陪妻子烫发,在一边含情脉脉地等上几个钟头的男人完全存在。她们的评价令谢不周无地自容。吕霜微笑着全盘接纳,令他怀疑她已经原谅他了。遗憾的是,吕霜一个月后就出院了(他真不愿吕霜出院,一辈子这么照顾她),一旦变得对她无用,他内心的苦楚便浮起来,负疚与亏欠感把他挤压成一片薄纸,最轻微的风都能将他掀翻几个跟斗。他的头痛病消失了半个月,直到史今哭哭啼啼地叫他回到吕霜身边去(这娘们很会欲擒故纵),才重新犯病,痛了一宿,史今给他按了一宿。正如他需要吕霜住院一样,史今同样也需要他的头痛。
他头痛的时候,史今的乳房是活动的,像婴儿时期的一个玩具。他哭,大人便把这玩具塞给他,他得以忘记其他的需求。史今的乳房是透明的,像他刚学会自己吃饭时用的那种砸不碎的塑料碗,敲击它会有一种温馨低哑的声音。她身上的洞穴更是柔韧紧密。他盛满果汁的容器,总像搁浅的船,需要费力地撑上几篙,船才能划破淤泥滑入河心。果汁从一个容器倒进另一个容器,受伤的河流里汇入一脉溪涧清泉。不过,性给史今的感受更多的是疼。数学老师说“1大于0”是正确的,这种“正确”发生在谢不周与史今的性关系中,就形成了障碍。最终她不得不将容器换成了嘴,他也很快习惯(乐意)了。
以上是谢不周对旨邑的部分陈述,以及聆听过程中,旨邑不可遏止的想象。两个不相干的女人搅得她心头颇为不快。谢不周对吕霜的殷勤几乎让她恼怒,他识不破史今的心计与放长线钓大鱼的手段,还以为在温柔乡里徜徉,简直是个愣头青。旨邑并没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嫉妒(她爱的是水荆秋),她一会儿站在吕霜的立场,感觉到报复(男人)的快感,一会儿又把自己当成史今,想象他心怀负罪旧情未了面对受伤的前妻,鞍前马后心绪不平,必定想和她重温旧梦,再拾床第之私,于是旨邑心头涌起耻辱感(或许史今并不会这样),她佯笑着轻声漫语,仿佛描述一段美好的过去:
“谢不周,别试图以伟大的行动感动自己,以求得自己的原谅,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你自己。你想挽回真正的男人形象,不想背忘恩负义的名声,你的努力使你更像小丑了,说不定,你还妨碍了吕霜的私生活,她有男友也不一定呢。我知道你不和史今结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你盼着复婚。你以为现在通过赎罪可以换取失去的,吕霜不会原谅你,因为只有这样,她这辈子才真正拥有你,你永远亏欠她的,你便是她的奴隶,并将会为此经受一生的折磨。你把史今放在什么位置了呢?过去了的,你不让它过去,现在进行的,又不将之善待,你以为你正做着高尚的事情么,我看那就是犯贱呢。”
仿佛听了一段配有轻音乐背景的抒情诗歌,陶醉其中而不能自拔,一向雄赳赳的谢不周居然气短情长,半晌才对之作出评价:
“你真jb可怕。老夫他妈的忙得连‘老二’都顾不上,你半点安慰都没有,尖酸刻薄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