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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柄漂亮的藏刀。朱妙用擦眼镜的软布,小心将刀刃拭得更亮,,那锋利,似乎一根头发碰上去,也会断成两截,要刺穿各种布料,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了。
朱妙试着比划两下,但见刀下之肉,如被犁铧翻开之泥,冒出肥沃的养分,犁沟内的水汩汩浸出,不一会便淹没脚踝,把小腿节节吞噬,眼前一片鲜红。幻觉中用刀不乏美感与快意,朱妙竟有握笔书法的恍惚。书写时笔势圆融遒劲,外柔而内刚,论者以为如裙带飘扬,束身矩步,有不可犯之色,而握刀之人,也有不可犯之色。
除了屠夫和凶手,恐怕没有几个人会惹刀。若不是方东树,朱妙也许只会握笔,不会握刀。这柄藏刀,以独特的外在吸引她,继而对它产生了神奇的诱惑,她总想朝什么东西小试一下。又或者是本性里有喜欢暴力的一面,比如小时候爱看杀猪,杀鱼,杀鸡,全过程一秒不拉。当尖刀捅进嚎叫得猪喉咙,它的嗓子立刻哑了下来,血喷射而出,猪越用力,血喷得越远,迸溅到大澡盆以外,顺着地面的沟壑蛇行而去,见猪喘完最后一口气就不动了,她才肯离去。
好多年没见过杀猪了。朱妙微笑着合起刀,仔细看了一边两把刀柄合成的佛像图。这柄刀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佛像图义慈悲为怀,刀却是杀生,行凶的工具,莫不是暗示需忍辱负重,万不得已时,方可兵刃相见?
她和方东树进入警备阶段,几乎不打电话,一方面静观事局的进展变化,另一方面避免节外生枝“毒瘤”提前恶化,彻底灭了医治的希望。尽管如此,方东树也请朱妙千万小心,莫一个人走在夜里,莫去人少的地方,莫总之,朱妙的自由废了大半。除了龙悦和古雪儿,她几乎没有可以上街和说话的人。龙悦忙着重温旧梦,古雪儿带着孩子,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要经营,因此她除了上班,极少出门。肚子里构思小说,手上开始练毛笔书法,据说练这东西相当于练气功,即强身健体,又修身养性,排除杂念,使内心获得安宁。建筑设计原本就与绘画,书法紧密相关,朱妙基础牢固,很快上手。
在草书艺术史上,有个叫怀素的人,从唐代中叶开始,被人谈论了一千两百多年。他贫穷无纸墨,他为练字种了一万多棵芭蕉,用蕉叶代纸,又用漆盘,漆板代纸,勤学精研,盘,板都写穿了,写坏的笔头也埋成了“笔冢”朱妙不想名传千古,倒愿学习他这种精神去追逐爱情,让时间成“冢”早晚把方东树从冢里挖出来,见见天日。
程小奇的照片取到了,与程小奇本人的描述不相上下。朱妙感觉不咸不淡,如鸡肋一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若偶尔啃啃练练嘴部神经,令口舌生津,与身体无害。因而照片并没有改变她原来的态度,即火不起来,也冷不下去,把程小奇吊的胃口十足。她越这样,程小奇越执著,想方设法感动她,不分黑夜白天的突然来电话,或者往邮箱里放情诗,flash动漫,还设置了一张回国倒计时表。
程小奇热情高涨。据称小奇说,他先是打电话告诉父亲,父亲的态度相对平和,他以一个大学教师的身份表示了对儿子的理解,他不会干涉儿子的婚恋问题,他说关键在于母亲。程小奇的母亲知道后,虽吃了一惊,但还是极力扮演开通,理解,宽容的母亲角色,对程小奇说自己的事情,自己抓主意。这么轻而易举的结果,出乎程小奇的意料之外,就好比一个人铆足了劲,要把无比沉重的东西搬起来,没想到沉重是一种错觉,轻的仿如踩空了脚。程小奇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朱妙,朱妙也愣了一下,她原本想借坡下驴,通过程小奇父母的反对而了却这事,这样责任和伤害,都与她无关,没想到反倒有了被赶鸭子上架的戏剧变化。
嫁给程小奇这个处男,确信非她所愿。现在两个人的事情,竟然变成了大家的事情,把长辈牵扯进来后,事情的性质就发生了急剧变化,出于对老人家的尊重,她不得不认真对待。
“程小奇,你知道我不可能和你结婚。我老了,而且即将更老。”朱妙说。在电话里和一个不曾谋面的人谈婚论嫁,她再一次感觉荒谬,对方居然是一个不到二十的少年,简直是扯淡,太儿戏了。
“我说过我不在乎你的年龄,多老我都爱你。”程小奇毫不退缩。
“可是我在乎!我在乎你那么小!”朱妙急了。
“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程小奇挺把自己当回事。
“你不在乎那是你的事,我从来不觉得我老,而你太小,是事实。”朱妙的话慢慢接近内心。而程小奇还在强调他不在乎年龄,他怎么怎么样,听起来很不明智,朱妙终于忍不住捅出真心话:“我根本就没爱上你!只是喜欢,还是虚无缥缈的,靠幻想支撑,随时都会消失。”
“你会爱我的,我会等到你爱我的,我有这个自信。”天底下拥有程小奇这种脸皮厚度的恐怕不多,至少朱妙从没遇到过。程小奇信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爱情面前,自尊是多余的。
朱妙语塞。她的意志开始摇晃。此情此境,任何女人似乎都难以逃脱片刻的幻想:程小奇少年老成,英俊倜傥,涵养丰富,外加多情温柔体贴呵护专一忠诚,这样的男人,恐怕谁都不愿让他从手中滑走。朱妙对自己幻想的东西充满向往,比起人到中年官位不低却早已结婚生子的方东树,想象中的程小奇还是很具可比兴,甚至威胁性。再加上方东树这边前路未卜,说不定竹篮打水,虚掷青春。
“没有必要非得在方东树这颗树上吊死,我和程小奇的关系,并不影响我对你方东树的感情,正如你和你妻子的关系,并不影响你爱我。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这么简单。凭什么只有孤独的坐着等待一个人,才叫爱情,边走边等,就不是爱呢?”朱妙对旧问题提出了崭新的疑问,并且得到了很完美的答案。
于是她比较含糊的把结不结婚的事告一段落,对于程小奇这样的少年,她几乎不用费什么脑筋,就把他哄的欢天喜地。她说等见面以后再谈婚论嫁也不迟。她知道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任何事都没有定数,与其在此争执不下,不如把问题交给时间,以及偶然。
程小奇总是不肯放电话,电话做ài必不可少。朱妙配合呻吟,兴致不高。无私奉献,是一种美德。程小奇不知道她一边呻吟一边看书,依旧从中得到赖以喷精的激情,一次仍觉不够,要两次,三次,直到精疲力竭。
他青春的肉体大约憋坏了。
朱妙一身运动装,轻捷的行走如猫,除了手上的那柄棍状藏刀,没带任何有碍行动的东西。深夜的车流稀少,偶尔划过的噪音更衬托黑夜的宁静。这个晚上,朱妙见到了月亮,它在树叶中隐隐约约。开始还以为是路灯,当月亮忽然跳到一片空白的地方,才知道它挂在天上,月光洒在地上,干净的街道如降了一层霜。
此刻,她往更阴暗的那条街道走去。不过,因为月亮,街道比平常夜晚要亮,出门后内心里一直打鼓,对于这明亮的夜晚仍有几分失望。
月亮躲起来,噩梦现身吧!她默默的咬牙。对不知名恐惧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今晚来主动去寻找它,捅穿它。她紧握藏刀,不急不缓的行走,街道里流淌着白日的世俗气息与声响,它们像一群煽风点火的幽灵,推搡着要看即将上演的戏。
没有遇见一个人。这条街上只有小卖铺,围墙,小食店,还有一个死气沉沉的戏院,在不远处的辉煌背景灯光中,,如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戏曲在这座年轻的城市衰落,各式光碟繁荣起来,那些咿咿呀呀哼哼唧唧的东西,都跑到所谓的社区文化里去了。戏院仅仅作为一种象征存在,也许迟早会被某个开发商掀了,盖成豪华的酒店或者商场。
街忽然窄了。前面那段一百米左右的街,一片昏暗。月亮不知被哪栋楼挡住了,没有路灯,除了个别醒着的一窗亮光。朱妙并没有立刻走过去,她回首注视走过的路,相比眼前的通道,那条路显得相当宽敞明亮,她停在那里,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勇气,十分惊奇的发现,出门前胸腔内的鼓声消失了,惶恐也荡然无存,并且滋生一丝兴奋与快慰。片刻的犹豫,反而使她的举止异常果断。她从容的走进昏暗里。没多久,听见背后异样的声音,一个人,有一个人模糊的影子,在左面的墙壁上往前移动。朱妙浑身肌肉一紧,但没有停脚,不想让对方知道她有所畏惧,只是放轻自己的脚步,希望听到那个人脚底的声音,那样的话,她可以掌握部分情况,甚至判断此人的性别年龄。那个人行走如飘,完全没有声音,她怀疑他的鞋底垫了棉花,很职业的对手。
她两只手紧紧握住刀柄,慢慢地走,也不回头。那个影子仍是贴着墙壁滑动。她几次想把刀子抽出来,亮出明晃晃的刀锋,她需要它们的力量。也不知是手软,还是觉得时候未到,她始终紧握刀柄,连手指头都没敢轻举妄动。
从没试过这么艰难的走路。可怜的月亮与那零星的灯光,被拥挤的高楼吞噬了,当她突然陷入更暗的阴影,就会碰到一丝冷风,拂动心里柔弱之处。她的神情在夜色里得到了很好的掩护。
这时候,她已经绕过了两个垃圾桶,三根电线杆,那一直飘荡的影子,变成非常清晰的脚步声跟了上来。她将原本垂连的双手抬高了。现在,藏刀结结实实的贴着她的小腹,心里涌出一股暖流妙不可言,比任何男人更具安全感。她竖起耳朵,匀速前行,身后的脚步渐渐近了,她甚至听到了那个人的喘息。
脚步声始终保持距离,并没有她期望的那样冲上来。
紧张的对峙。
眼看就要走到宽敞的大街上去,已经能看见偶尔划过的车灯。
路在这时候向下倾斜,左右各出现一条更窄的胡同,除了一杠黑,什么也看不到。朱妙再也忍不住了,霍得扭转身体,刀还没抽,便见那影子唰的蹿进黑胡同里,留下单调慌乱的脚步声。
街上更静了,明亮的毫无隐私。
放眼一望,朱妙才发现自己转到了红云山公园的后门。衣服粘在身上,手心出汗,两腿发软,一时不知如何从那黑暗的道路走过来的。
她看着手中的刀,禁不住笑起来。
她继续走,发觉自己脚步的可爱,连树木花草都表示了一种敬意,她的内心也铺满了阳光,仿佛和方东树已经战胜了困难险恶,获得了一种与他并肩前行的幸福。
这一个晚上的冒险,她彻底把自己从一种紧张的精神状态中释放出来。她砸烂了某些东西,她进一步认为,人总是作茧自缚。她哼着歌,舞着手中的棍子,轻快的回到寓所。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想到方东树,他就站在她的身边,从后面抱着她,她们一同进门,一同脱鞋,他拉着她的手不放。她替他套上拖鞋,自己光着脚踩在他的脚上,双手吊着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什么也不说,一任他摇啊晃啊,然后随便倒向哪个地方。
然而,朱妙的美妙幻想很快被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封打破了。里面是一张照片,一具血肉模糊的长发死尸,照片背后写道:“婊子,悠着点,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