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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人愿往低处走,与自己作对呢?稍明白点的人都不会人到四十,将手中的一切丢了,从零开始。除了那一次外遇,林芳菲没有犯过大的错误,而方东树就紧跟着与一个女人好过一小段时间,按理说也算扯平,该好好过日子了。但感情不是做加减法,方东树始终觉得不是个滋味。人到中年,早已不是莽撞少年,顾虑太多,这个时候谈爱情,即奢侈,又不合时宜。况且林芳菲一直在尽力赎罪,任何一个女人恐怕都无法像她那样忍气吞声。这样的一个女人,到底有没有必要和她离婚?方东树最近在想这样的问题。外面再怎么乱,家中红旗不能倒,几乎成了某些事情的潜规则。
秋天穿透杳无音讯的日子,满满的往骨子里深入。方东树并没有叫朱妙等她,也没有叫她不等,他弃她这叶扁舟上了岸,留下含混不清的背影。她自横于江中,于等中不等,于不等中等。严格来说,失去作方东树妻子的机会,挺遗憾;也许做了他的妻子,也就那么回事。朱妙愿意让那根线扯着,不断,她潜意识里仍是盼望某种转机的。她和方东树就是这根线上的蚂蚱,他那头动,她也动,表明没从这世界消失;他不动,她便动其他线上的蚂蚱。比如程小奇,一只永远生龙活虎的蚂蚱,不断在那线弦上跳舞。他每天都能端出一满碗感情,从来不出现欠亏,他朝她献上时,她仍是不温不火。她已经厌倦每天电话里没话找话,充满伪激情的呻吟配合,把一个毫无内容的电话拉扯的很长,来证实某种热度。她的忍受隐含了对程小奇的某种同情,没想到正是因为善良误了少年,后来的事情弄得一团糟。
许知元开始策略性进攻。半个月内,给朱妙打了两次电话,平均每周一次,分的十分均匀。但是每次玩的项目不一样,一次是看电影,一次是逛书店,朱妙都觉得可乐。许知元是个安徽人,生就一副温和性情,有娓娓道来的耐心,长就一对迷人的鬓角,修长的十指就是天生的艺术棍子,它们能把男人女人拍的恩爱无比,一对对天造地设,才子佳人,唐装西服,过足现代古典的夫妻瘾。朱妙作为一个单身女人,和专拍婚纱摄影的单身男人一起,总觉得两人是替新娘提婚纱的男女小童。
看电影和逛书店这两件事没有发生质变。即便是极其残忍,充满无声暴力的韩国片漂流欲室,也没能使朱妙往许知元那边靠一丁点。当女主角痛苦的将钓鱼钩儿塞进下体,咬紧牙关把身体扯得鲜血淋漓,朱妙也没有闭上眼睛,倒是游客从海里钓上一条古怪的鱼时,倒抽冷气。那条鱼一尺来长,两侧各被削去一大片肉,裸露血色和骨骸,鱼眼巨大,活蹦乱跳,朱妙想起来都倒胃。接下来,许知元静观其变,故意大段的空白沉默,也不给朱妙电话,仿佛人间蒸发了。
对于许知元采取的新战术,朱妙心领神会,也按兵不动。现在,爱情满大街,正如那天南海北的餐馆,什么口味的都有,怀揣稍许银子,就可饱了口福,解了馋。来得太快,目的太容易达到,也就少了咀嚼的艺术感,好好培育培育,方能有意想不到的感觉,到时候,干柴烈火一相逢,定胜却人间无数。朱妙心中窃笑,动手写长篇,开了十几个头,终于定下一个,以每天八百到两千字的速度前进,闲练书法作为调节。
书法如古人言,随感情去写,在写的过程中,不考虑字怎样写才美,但有原来的基础,字便写的随情感而变化。如“风行水上,自然成纹”风是情感,水是纸面,字如波纹,自然流露。写字忌讳刻意安排,越是刻意去做,越不可能表达一种天趣。书法中的节奏和自然造化的节奏,人的情感的节奏融为一体,便与道相通。写字有写字的境界,恋爱有恋爱的道理。朱妙心里多了几分豁达,心境还算安稳。
“食肉是为了补充体力填饱肚子,而做ài则是要把肚子搞空,把身体搞空,把意识搞空的缓慢享受。嗯,一刀一刀切下来,一瓣一瓣送进嘴,是不是相当于正常做ài的运动次数,嗯,真是美妙。十佳创意建筑设计大师,你认为呢?”龙跃十分精神,左右开弓,刀叉瓷碟脆生生的响。
“没你那么多研究。”朱妙练字太多手发软,半天锯不下一块肉。
“你都在家研究啥?赶紧找个男人吧,女人不做ài,会枯死的。”龙跃身体十分圆润。
“那你们主编的枯瘦,也是不做ài的原因了?”朱妙又把林芳菲引出来。
“估计是,至少是得不到满足。”
“你怎么知道?”
“她靠读金瓶梅过干瘾。方东树要休她,还真得掂量着办。毕竟林芳菲的父亲有恩于他。方东树忍受她这么多年,可以理解。”
“这么说,方东树靠老婆吃饭啊?”
“不完全是,他是有能力的。林芳菲常常自虐。”
“如果不是靠老婆吃饭,方东树应该离婚。”
“林芳菲才不会离。”
“他应该有个温柔女人疼他。”
“你动恻隐之心了?我支持你挖墙角。”
“前天你们报道一个女人把自己的男人杀了,是真是假?”朱妙移开话题,把黑椒汁浇上去,盘子里咝咝咝直冒热气。
“那对夫妻,患难与共十年,一朝发迹,男人就变心了,且行为何其过分,就该千刀万剐。”
“你准备在报道里也这么写?”
“不敢。”
“男人既已变心,那具臭皮囊,又何足挂齿。”
“你说的轻巧。男的都和女孩同居了。”
“婚外恋当中也有真爱情。不一定都是狗男女。”
“把浪漫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人道。”
“放人一马,海阔天空。”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龙悦,你叫床怎么样?”
“嘻,比较艺术。我比较喜欢听男人叫。”
“小淫妇!”
“女人不叫床的多了。有的怕老公怀疑她曾经淫荡或者本质淫荡;有的职业的服装裹得太紧;有的被生活的疲惫堵住了嗓门;有的被孩子吸干了她的乳汁,失去了敏感,乳房变成育人的工具。”
“龙悦,我们太不正经了。”
“你受不了吧?远水难解近渴啊。不过,我跟你讲,你那位毛头小子就是廉价乳罩,不定性,易变形,且穿起来毫无水乳交融之感。我那位就不一样啦,他是名牌乳罩,可矫正乳房,还有塑形效果,贴心呵护呢。”
“听说名牌的乳罩要注意保护,不能用洗衣机洗,最好不放洗衣粉我看你能穿几年。”
“好歹得穿一件,许知元怎么样?”
“没怎么样。”朱妙懒得细说。
“把自己敞开,像一只光洁的痰盂,面对所有的不洁,这只优美的容器哪,喜欢这样,别人又能有什么办法。”一个诗人写道。朱妙正感觉自己是那只光洁的痰盂,就听到一阵狗吠。当然不是真的狗吠,而是她设置的手机呼叫声音。接通后狗吠声停止,只听得方东树温婉的说:“我在公用电话亭给你打电话。你有空?”朱妙先是一惊,继而一喜,说话时听起来柔肠寸断“你我在想你。”方东树鼻子里冲出一股气,不知是叹还是笑“你打的出来,去江边花街酒吧,我在那里等你。”
试过的衣服扔了一床,笔墨纸砚满桌子乱,朱妙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弄妥当了,匆忙出门,门刚锁上,发现刀还在另一个包里,又开门取了,拿在手里,下楼招了的士,往江边花街酒吧驶去。
花街酒吧设在一幢旧楼的楼顶,楼高三层,人在上面,越过树木的障碍,江边的风景一览无余。但见江水平静幽暗,两岸路灯如串珠,每一颗都发着昏黄的幽光,在江边潜伏蜿蜒而去。江对面的建筑物高低不一,万家灯火闪烁的暧昧光芒却十分一致。夜晚的江边,是全市最美的景点。不过,人们的生活,尚无法确定是否夜晚最美。但这些都没有关系,喝酒的人们,只关心眼前的杯子,那些亮着的,黑着的窗口,只是下酒的点缀。
偶有一艘货船,风情万种的驶过,招惹花街酒吧的男女,酒兴更浓。
秋天的缘故,人都缩房子里去了,花街酒吧失去了它的优势,再加上这里原本地偏,只是些在江边拍拖得走累了的年轻人进来,稀稀拉拉的散布,酒吧如几乎落光了叶子的树丫,夜里十二点过后,余下的叶子也会毅然飘零,那时酒吧就真的光秃秃的了。
最美的景色多看两眼也腻味。在江边溜达是一个道理。朱妙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渴望每天沿着江边走一回。扎扎实实地走了几回后,就觉得乏味。原来这种地方适合心情极度郁闷或者快乐的时候来,而极度郁闷或快乐的概率很低,正如绝大多数人的生活一样,平淡而无起伏。再加上后来找到其他的派遣方式,甚至忘了江边这条道。
酒吧门口的树底下有烟火明灭,烟火明亮的时间很长,犹如一次漫长的深呼吸。那种吸法,一支烟大约几下就可以抽完。朱妙本能的吓了一跳,感觉那吸烟者正怀着深仇大恨,或者正在做一个生死决定。自从和方东树好上以后,她总觉得黑暗中的这些东西,都与自己有关。
“小猪!”朱妙正警惕的握紧藏刀,听见那烟火喊她,她随之看清了已经直立的方东树,或许是树影摇夷,又或者是方东树过于消瘦,她见他颤巍巍的晃了几下才站稳。
“我刚抽半支烟。”方东树接着说。
朱妙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如把鸡蛋放进篮子里那样,她轻轻贴近他,再慢慢抱紧了,四只手狠抠着对方的衣服——其实是三只手,朱妙一只手里还握着刀,但并不影响。他们脖子相交,并左右调换两次,足可见拥抱使用的暗劲与内心情感的巨大喷发。他们并没有接吻,然后相拥着向江边走去。肃穆如一对即将殉情的恋人。很寒冷的走了一段,方东树才发现朱妙手上那硬邦邦的东西,问她拿得什么,朱妙说是与佛有关的棍子,拿着玩儿。方东树接过手,说什么棍子这么重。朱妙说是精挑细选的木质做成,放几百年都不会腐烂。
说这话时风弄皱了江面,扬起了单薄的外衣。
方东树的脸上荡起了波纹。
她发现他正在老去。
他们的腿累了,不约而同的走到树底下,在树影里坐下来。又不约而同的扭动脖子四面环顾了,在不约而同的抱紧了,像医生虔诚的倾听病人的心跳,耳朵贴在心口上。良久,如春暖花开,冰河解冻,方东树说话了,如哗哗流淌的水声。
“她去法国考察,一周后回来。我只是想看看你,我的车还在政府大院。车的目标太明显,没敢开。让你为我担惊受怕,真对不起你。我必须告诉你一点真相。”
“哦?没关系,你不说没关系的,我害怕被真相压垮。”她如冰河中的浮物,因水沉浮。
“我不知道,你听了会作何感想,或许会骂我。我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那个女人会回来。”哗哗的声音越过障碍物,继续流淌。
“你说谁?你在说什么?”河水似乎突然间就干了,冰河中的浮物搁在河床上。
“她,一个女孩子。哎,我和她相处了一段,认识你之前,我们说好了分手,她离开这里,说好了不再回来。都说好了,但现在全变了,全变了。”
“你?原本有情人?”朱妙醋意大发。
一艘船正在滑行。
“我以为都结束了。”声音滑过方东树的喉咙。
“你还爱着她?她也是?”过了好久,她才说出一句话。
“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就别说。反正,我习惯了被人放弃。”
“小猪,你又要误解我了。这都是你之前的事情。现在,现在我完全没有退路,她要回来,不会再走了。不是钱可以解决的问题,她不是图钱。”
“我知道,她是图你这个人。姑娘们对百万富翁都这么说。”
“小猪,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是十分想结束,你不知道有多么复杂!”
“你哄我?你们还在相互爱着是不是?因为你妻子不肯离婚,你没发娶她是不是?你们原本就藕断丝连,你只不过是拿我消遣一下是不是?”
朱妙语调低沉,嘴唇哆嗦,积怨冲上脑门,刀在手里的感觉变的清晰。
“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我真的没想到,已经完全是去翻牌的资格了。”
只要方东数不说真相,朱妙打定主意曲解并仇恨他,他肯定架不住这个冤情,就算他五官拧成一团,她也不想心软。她越来越投入到这回事里,认为表现的越愤怒,对他的爱便越深刻。
两个人沉默。
朱妙手中的刀,慢腾腾的蜕出刀鞘。
她是无意识的。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也许死了干净。”方东树并不惊恐,他取过其中一把刀,反复端详。另一把刀的刃,已被朱妙搁上肌肤。不过,她并不是一刀见血,而是如检测刀的锋利那般,在手背上拖动。刀有双刃,她用的是稍钝的一面。她就这样反复玩儿。
“小猪,我死一千遍也不足惜,可是你,为我伤心,都是不值得。我把实话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讲,那会使我死的更快,并且很不光彩。”方东树还有一点顾虑。
“你应该相信我,我死也不会做出卖你的事情。如果你用得着我,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帮你。”
“她回来,将不止她一个人。”
“啊?她怀孕了?”
“唉,麻烦。”
“抛开我们的事情不谈,你打算和她结婚?”
“能结的话,也不至于这么复杂。”
“不要把我和你的事情当作问题好吗?你为什么不能和她结婚?她愿意把小孩做掉吗?”
方东树摇了摇头,如被秋风摆弄得树叶。他把两柄刀合好,握在手里。
“那只有结婚了。”朱妙十分沮丧。
“她母亲有精神病,已经彻底疯了,锁都锁不住。她们家,有精神病遗传史,她根本不能受刺激。”
“有精神病遗传史的人不能结婚,更不能生孩子,你不知道吗?这样感情用事,终是害人害己。”
“走一步看一步吧,可能会死的很难堪。我妻子是不会放手的。她情愿整死我,鱼死网破在所不惜。”
“太荒谬了,我想把爱给一个人,却给不出去;你被人爱的死去活来,却有苦难言,比我更值得同情。我保证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或压力,如果你需要我做点什么,我一定全力以赴。”
“小猪,很对不起你,我欠你的,这辈子可能是还不清了。”
“她具体哪一天回来?”
“噩梦就要开始了。”
“我和你从此杳无音信?”
“只能争取白天偶尔见面。你也可以来我办公室。”
“我更担心给你添了麻烦。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放心吧。”
朱妙说完,瞄了一眼手机,时间还早,很想问方东树是否愿意去三米六公寓。但见他五官拧成一团,在没有舒展开之前,显然是毫无兴致做其他事情。于是接下来,她觉得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都有点浪费,她应该和他回三米六公寓,这样见面才会变得完美。否则,仍如这头顶的一弦冷月,空缺太大。
她拉他在江边溜达,他这才问起她,怎么带刀出门。她还没回答,他接着说,都怪我连累了你,其实我们在这里,也不一定安全。她说下次再换地方。他说远的地方没法去,他要是走了,家里会闹翻天的,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江边风景继续美丽,一轮上弦月挂在楼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