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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颗烟花破空而起,硕然绽放,颓然而殒,倒影在四象海中,乱了流波。
烟花是顾家人专门从几百里外的荆州买回来的,据说要连放三天,庆祝这一届豪杰云集的盛会。也能显出顾家家大业大,殷实阔绰。
坐在船尾,用小扇子扇着红泥炉,等着燕戈行回来的沈雪吟,在看到烟花破空的那一刻,突然把扇子丢在甲板上,蹭蹭蹭几步跑进船舱内,拿出了自己的包裹。
姑姑年老体弱,又没有功夫护身,几天来舟船劳顿,早已躺在船舱内睡熟。
沈雪吟手忙脚乱地打开包裹,将包裹里的衣服抖了满船,找出了那件红裙,哧的一声撕开里面的防水夹层,抽出一直拇指粗细的烟火。那烟火能喷出特殊的烟花,只有红莲教圣使以及长老护法才可使用,一旦破空,附近的红莲教徒便会聚拢而来。
来到四象岛以后,沈雪吟一直想要使用,却怕凭空放出烟花太过突兀,引起十三楼的注意。如今,既然四象城里已经放起了烟花,对她便是最好的掩护。那烟花破空绽放之时,花型虽然奇特,若是混在众多烟火之中,外人应不会留意。
这样想着,沈雪吟将烟花持在手中,弓身从炉膛里掏出一根烧得正旺的木柴,吹欢了火苗,点燃了烟火的引线。
“嗖,嗖,嗖。”
伴随着三声尖利的哨响,紫、黄、红三枚火球破空而起,飞得比四象城里噼里啪啦的烟花高了许多,在半空之中炸裂开来,火星坠落,拉着长长的焰尾,三种火焰融合在一起,噼里啪啦一阵碎响后,消失了踪迹。
沈雪吟将尚微微发烫的烟花筒丢进水中,站在船头翘首期盼,就算别人看不到那烟火,江寒也一定留意到了吧,她确定,只要江寒看到了红莲教的烟火,一定会来和其汇合。
渡口岸边,四象城的城门城墙上挂满了灯笼,楼门外人声嘈杂,人们纷纷仰头看着天空里的烟花,议论纷纷,似乎根本没注意到那三个不起眼的火球。
沿着城门往里,经过一条彻夜不眠的街巷,四扇朱漆大门分别冲向玄、朱、白、青四阳城的高墙大院便是顾家的四象府了。如今,那些早来的江湖豪强,但凡有头有脸的,都被顾冷杉请进了顾家大院之中,一边品尝着顾夫人亲手做的肉粽,一边仰着脖子欣赏绚烂夺目的烟花。一时间杯觥交错,粽香酒浓,好不热闹。
出了顾宅东门再往东,是一道直直伸到四象海中的人造湖堤,湖堤的尽头建着一座六层高楼,每一层高一丈三,门口的金漆大匾上书三个字——凌波居。
金碧辉煌的凌波居自然也是顾冷杉的产业,不过,装修虽然奢华考究,服务也都一流,却因房价太高,至今还空着小半。想来也是,那些江湖中能出得起十两房钱的大名头的人物,自然会有架子,姗姗来迟才显面子。想必,到明日此时,凌波居也该客满为患了。
凌波居最顶层的观澜阁中,一袭烟粉色长裙的苏婳,正在将白药的药粉轻轻敷在段非烟的手腕上,她的四肢被麻绳磨了一路,如今已经红彤彤一片渗出血来。
“怎么也不垫些绸缎锦布?段姑娘细皮嫩肉,如何能跟你们这些莽汉相比?”
苏婳歪着头剜了身边的那位腰挎长刀的小头目一眼,他们服了苏婳给的解药去忘川谷押人,走得是陆路,昨天晚上就到了,无奈常牧风和苏婳当时还未到,只得擅做主张,依旧将段非烟捆着,关在观澜阁中。苏婳到了以后,才呵斥她们解开了绳子。
苏婳素来清楚常牧风对段非烟的心意,若是被他看见段姑娘被这几个混人折磨成这个样子,断然不会轻饶。
那小头目自知犯错,虽抱拳低头不语,眼睛却不住地往苏婳的腿上瞄。
苏婳穿衣向来肆意随性,身上的长裙开衩很高,脚蹬一双酱色长筒皮靴,更显双腿修长,光洁迷人。
小头目看得入迷,忘了回话,兀自咽了口唾沫。苏婳见他猥亵,抬腿正欲踢瞎他的双眼,却听门外有人声喊道:“常楼牧到了啊,依楼牧吩咐,昨晚已将段姑娘带到这里。”
苏婳收了腿,放下段非烟的手,起身向着阁外迎去。
两月不见,年仅二十一岁的常牧风鬓角竟已生出了白发,眼窝也比上次黑青深陷了许多,苏婳一时心疼迎向前去,正欲开口,却被常牧么伸手格到一边,重重地撞到了木门上。
再看时,常牧风已经急急扑向床边,上上下下将咳嗽连连的段非烟看了一个遍,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只滑落在床边的手臂上。
很明显,他发现了手腕上的伤痕。
常牧风将天瀑剑立在床边,缓缓蹲下身来,将段非烟的小臂举到眼前,一寸寸抚摸着肌肤上的伤痕,就像是在把玩自己最心爱的收藏品。原本疲惫浅寐的段非烟觉察到了异样,一个激灵猛地收手,触电般从床上坐了起来,在看到独眼的常牧风居然蹲在床前后,胡乱摸了一通,摸到天瀑剑后,不管不顾,拔剑便刺。
常牧风却不躲,就像上次她朝他打出袖箭那样,纹风不动地半蹲在床前。
“常少侠小心!”
苏婳大叫一声,争抢着想来挡剑,可是距离太远,等跑上前去,段非烟手中的天瀑剑已经刺入常牧风胸口半寸。
他的嘴角带着笑,段非烟虽拼尽了全力,天瀑剑没入胸口以后,却再也刺不进一丝一毫,仿佛眼前的常牧风变成了铁打的一般,周身似被一股无形而强大的力量笼罩着。
黑红色的血液从剑刃上一滴滴落下,落在观澜阁的地板上,竟微微泛着蓝光。
“你吃了魏大人养的毒虫了?”
苏婳看得清晰,眼睛始终盯着常牧风的胸口,言语中已带着哭腔。那一刻,她终于明白常牧风消失的这两个月去了哪里。上次,他在朱阳城中火烧司徒策上百家粮店后,被魏九渊急招去玄阳城述职,后来便没有了音讯。本以为他会凶多吉少的苏婳按照答应他的,将段非烟囚在忘川谷中后,自己离开忘川谷四处打听他的消息。直到几日前,破军楼的人拿着他的手令来找苏婳,向她要忘川谷的解药时,苏婳才知他还活着。却没曾想,他是被魏九渊胁迫服下毒虫,修炼邪功。
“太子殿下想要至尊令,他和魏大人身份特殊,不便亲自去抢,只能由常某代劳了!”
太子身为一国储君自然不能抢什么至尊令,而魏九渊虽算半个江湖中人,却是个阉贼,倘若他得了至尊令,恐怕众人不服。如今,也唯有常牧风这个被忘忧散操控着的生面孔,既听话又狠辣,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今次比武,世人也只知他是青阳派音宗大弟子,不知他是破军楼楼牧。
常牧风的声音如同一阵阴风,吹得人脊背发凉。他轻轻地钳开胸口的天瀑剑,手指贴着剑身缓缓向上游移,眼看就要碰到段非烟握剑的手指,段非烟连忙放手,当的一声,天瀑剑跌落到了床下,段非烟也快速地蜷缩到了床角。
“魏大人担心常某功夫还欠火候,到时真引得花不枯现身,怕是赢不来真至尊令,便有心助我一臂之力,喂我吃了几条虫豸,教了几招他老人家不屑藏着掖着的功夫罢了。”
他的话说得倒是轻巧,苏婳又何尝不知魏九渊养的那些毒虫的厉害。吞食毒虫虽然能激发自身潜力从而功力大增,却也如同竭泽而渔。长此以往,身体将很快被掏空。真到了油尽灯枯的那天,纵是大罗神仙降世,也万难回天了。
如今,他连服两个月毒虫,功力不知道比原来高了多少,却变得形容憔悴,年纪轻轻的脸上竟有了气血两亏之象。
“那些毒虫会害死你的,它们比忘忧散要恶毒百倍!”
苏婳几乎是在嘶吼了,泪眼婆娑中,却看见常牧风缓缓地在嘴边竖起了食指,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常牧风左手的动作很慢,右手动作却极为迅疾——俯掌向下猛地将天瀑剑吸入掌中,朝着身后凌空一切,身后那名负责押送段非烟至此的小头目已身首异处,脑袋骨碌碌地滚出去好远。
“苏楼牧说话可要小声点,这些人虽然是我手下,谁又知道有没有跟魏大人暗通款曲?这些话若传到魏大人的耳朵里可就大事不妙了,如今我帮你杀了他,也算报答苏楼牧这些天来帮常某金屋藏娇的恩情了。”
说话间,常牧风又看了一眼床角瑟瑟发抖的段非烟,此时的段姑娘早已面如土色。
他缓缓站起身来,背对苏婳,望着段非烟幽幽地说道:“段姑娘,如今天下豪杰齐聚四象岛,我料师弟也会前来,到时你定要养好身体看真切些,看看我与他到底哪个才是擂台之上的赢家!”
他又说:“我让那人带队去忘川谷请你,他却把你绑了过来,你说该不该死?”
滚着银边的长襟从面前低低掠过,苏婳看得清楚,那银色的纹边竟是一条条小蛇,它们吐着血红的信子,首尾相接,爬满了常牧风全身。他头上插着一只白玉簪,眉上锦缎抹额被透窗而来的江风吹动,与腰间那半枚残玦一同荡来荡去。这打扮下的原本是一个光华如月的少年,如今却双鬓斑白,脊背微嵝,竟已像个半百老人,唯有看向段非烟的眼神,还是那样热切,那样温柔。
他是一把剑,太子慕容拓的剑,魏九渊的剑,深深刺入苏婳心中的剑。
夜风吹开的观澜阁的窗子,窗外依旧还有零星几颗烟花破空绽放,苏婳转过身,掠过段非烟的头顶,呆呆地望着半空中炸响的烟花,许久,才苦笑一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药瓶。
细碎的粉末撒在小头目的身上,不出片刻,尸首已化为一滩血水。
她拉着桌布一角,猛地一抖,桌子上的茶具纹丝未动,长方形的桌布却已拎在手中。
她用桌布擦干净血水,又兜起地上的白骨,打了一个结,朝窗外顺手一扬,残存的白骨便已落进了楼下的四象海。
她凑在段非烟的耳边,喃喃问道:“段姑娘,你还记得燕少侠的样子吗?为何常少侠刚才就在身边,我却认不出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