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地下室

宁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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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十一月的午后。马格走在大街上。仿佛又一次回到零的状态,又一次回到他漫长的没有方向的旅途。城市在天上发展,豪华而美丽。另一个城市破烂肮脏。县城人流滚滚,尘土飞扬。水边小镇像旧梦的影子。这一切对他没有区别,甚至没有记忆。他走了多少地方?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已不能尽数,并且有时模糊一片。人和事也一样,如雾如烟。应该说他真的有些累了,不太想走了,还去哪儿呢,哪儿还没有去过?他想安静,他想一个人,这世界就他一个人。有时他也想或者他告别这个世界。忘记旧人,不见新人,一个人除了进食就是冥坐,像老人那样。在某个角落或一片动迁的旧房子,被推土机连片推走。在南昌他还真干过一次这事,老房子被推倒,渣土装车他们才发现一个老人,老人居然还有一口气,在给了他一口水喝之后,他离开了人世。

    在郑州市郊垃圾场他曾推出过一对孩子,一对绑在一起的孩子,用棉被裹在一起。他是垃圾填埋场的推土机手。他还推出过大腿和乳房。

    满天的苍蝇。满天的烂纸。塑料袋。以垃圾为生的人。

    世界已不再陌生。但现在他去哪儿呢?

    他看见了帝王大厦,这个城市最高的建筑。它翡翠的颜色让他想到死亡,或者人们不是出于希望而出于对死亡的恐惧才建造了它?所有高大的事物本质上都是恐惧的虚弱的,垃圾场才是真实的,坦荡的,直面天空的。

    阳光耀眼,城市如画。他的样子与这个城市是对立的,有点儿不伦不类,他似乎永远应该被圈在工地,最好别出来,少出来,至少在有阳光时别出来。他不可能溶于这个城市,就像这个城市不可能包容他。一些人好奇地打量他,而他并不是这个城市的另类。他要么刚下火车,要么去赶火车。即使他背着吉他,人们的目光似乎也很难认同他。他顺着道走,也只能顺着道走,他没任何想法。不觉他来到了高深圳书城。书城他还认识,他在这儿买过不少过期的音乐天堂杂志。他在便道花坛栏杆坐了会,盘算要不要到书城看看,或者先把东西存在书城,背着挺罗索的。

    他吸了支烟,刚要站起来,两个从书城出来的年轻女孩向他走来。她们好像注意他一会儿了,过来跟他打招呼。她们且居然认识他,说在黄蜂酒吧看过他的演出。她们是深圳大学的学生,二年级,非常清纯,俩人都穿着白色水洗布裙子,像飞到马格身边的两只鸽子。她们落落大方,嘻嘻哈哈,一点也不怕生人,喜欢音乐,另类事物。她们有着太多的好奇,说话声音让马格有一种沐浴阳光和泉水的感觉。

    她们称他您:“您这是要去演出,还是上火车?”

    “你们猜猜。”马格说。

    “上火车。”

    “演出。”

    “上火车去演出。”

    “你们真聪明。”他说,心情一下愉快起来,清纯女孩总是会让愉快的。

    “不对,”叫潘灵又猜了一种:“我怎么看您像是失业了。”

    “你真是天才!我刚被人辞退不到五分钟。”

    “真的?我是说着玩哎!”

    潘灵与陈雯雯互相看了一下:“真的假的?”

    “你们干嘛称我'您您'的?我岁数不大。”马格说。

    “表示尊敬。”陈雯雯说。

    “您是大歌星呀。”潘灵笑道。

    她们要走了,马格问:

    “要不要我给你们签个名?”

    “不要。”她们笑。

    “我从不给人签名,不过我可以给你们签。”

    “谁让你签名了。”

    “你真逗。”

    “那就以后签吧,不过你们要是不忙着回去,能不能请我去喝杯咖啡?”

    “你有没搞错?”潘灵说“谁请谁呀?”

    “我不是歌星吗。”

    她们大笑,交换了一个眼神,陈雯雯说:

    “我们想听你弹琴。”

    “听我弹琴?在这儿?”

    “这儿怕什么。”

    “好好,”马格四周看看“好主意,你们的意思是让我现场卖艺,拉个场子,我弹琴,你们收钱,完了去喝咖啡去?”

    “嗯!”她们点头。她们居然点头!

    2

    马格真的拿出琴,多少有些不自在。

    “真弹呀?我还没街头卖过艺。”

    她们笑而不语。马格把琴套铺在道上席地而坐,调了调音,居然就有行人站住不走了。马格说:“我弹完一曲,你们就要张罗收钱,知道怎么张罗吗?跟电视里卖艺的一样。”

    陈雯雯说:“太土了吧,人家欧洲街头艺术家只管埋头演奏,从不张手收钱,你弹得好就有人给你送钱。”

    “好好,你们说得对,可也得有个收钱的家什呀。”

    “铺张报纸就行了。”

    “那哪行,还不让风刮跑了,不行不行。”

    马格解开背囊,把喝水的大搪瓷缸子取出来放在地上。

    “我说你们俩是不是先捐点儿,垫点儿底儿,要不谁往里搁钱。”

    陈雯雯潘灵嫌马格太罗索了,往缸子里放了点儿零钱和毛票。

    马格大为不满:“我说你们别光放零崩呀,好歹我是个歌星。放点儿一块两块的,五块的,对,再搁张大团结,回头我还你们还不行,点点数,一共多少?你们真不会当托。”

    “行了,你烦不烦呀。”

    停下来的行人都笑了。马格也豁出去了,低着头先来一阵大扫弦,先声夺人,然后缓下来,弹出了加州旅馆的旋律,用英文唱起来。这事本来有点玩笑,赶在这儿了,马格竟渐渐进入了角色。幸好没唱中文歌,某则他也许还真张不开嘴。他的音色还真不错,英文让人觉得挺像那么回事。弹唱吸引了行人,书城出来的人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纷纷向这里聚扰,不大功夫居然围了一个大圈,后来竟围了三四十人了。后面有人大声喊:“站起来嘿,站起,看不见。”马格站了起来。陈雯雯、潘灵兴奋得不得了,本是闹着玩,结果还真有往白瓷缸子里扔钱的,一块两块,五块的也有了。间歇时马格向潘灵陈雯雯嘀咕几句,于是她们充当起维持秩序的角色。她们把圈子拉大,让尽可能多的人看见收钱缸子。马格开始唱弹孔乐队的原创歌曲,场子拉大了,缸子也亮出来了,但扔钱的人却反而少,急得马格几次给潘灵使眼色,潘灵陈雯雯被逼无奈,终于拿起收钱缸子,面向众人走了一圈,嘴里连声说“谢”别说马格唱得还可以,就是唱得不怎么样,冲着两位白鸽般的姑娘人们也不能不解囊了。便道围得水泄不通,以致波及到了马路上,为了煽情,马格开始模仿马格,加大音量,声嘶力竭,面孔变形,把琴刷得像刮风一样。

    终引来了警察。马格妨碍了交通,警察驱散了人群,检查马格证件,马格没任何证件,身份证,证明信,边防证全都没有。钱被罚没,连潘灵陈雯雯垫底的钱也悉数收走,更让潘灵陈雯雯吃惊的是马格还要被带走。她们吓坏了,同警察软磨硬泡,一会说马格是深大学生,一会说是她们的表哥,一会又说马格是弹孔乐队的歌手,警察不管那套,她们与警察拉拉扯扯,弄得警察十分恼火,威胁要把她们一同带走。

    眼看马格要被带上警车,她们急了。

    “走就走,”潘灵大声说“你们大白天随便就抓人,还有没有王法,没身份证就可以抓人,没听说过,我正想见你们领导,雯雯,咱们跟着一起走!”

    马格已被推到车边上,见警察真要把她们一块带走,对她们说:“你们俩听我一句,回去,别找麻烦,我没大事,很快就会出来。我了解民警同志的工作,他们也不容易,每天有定额,总得让他们完成任务,是不是民警同志?”

    警察现场教育两个女孩:“瞧见没有,你们还为他撒谎,这是典型的盲流,臭虫,你们还替他说话?走!”

    马格突然站住,看着警察:

    “我没妨碍执行公务吧?别动手动脚。”

    他的目光像是要把警刻在眼里。两个警察出手极快,突然把马格两手反拧,铐上,非常职业。马格被一脚踹上了警车。

    他从车窗看见她们,她们吓傻了。

    要是她们追,她们怎么不追呢?

    电影怎么他妈拍的。他想。

    他手中还应该有个孩子。

    3

    他再次在深圳街头露面已是三个星期以后。他没想到用了这么长时间。他吃了些苦头。在收容所呆了两天之后,他被送上一节行李车厢,同行的人还有十几个模糊不清男男女女。一般说来一天一夜也就被遣散了,这次火车竟然行使了两天三夜,中途不断有人被遣送下车,而他似乎被特殊关照过,火车快到终点时,在一个荒凉的小站他才被允许离开火车。那时正是半夜时分,快天亮时他才到了一个肮脏的小镇上,一打听他已在甘肃境内。小镇离兰州有一百多公里,他在小镇住了两天,然后辗转到了兰州。两年前他曾经到过的城市,在一个名叫西北宾馆的地方做过三个月的保安。他熟悉这个城市,甚至熟悉宾馆的按摩小姐。他住进了西北宾馆,不少保安还认识他,但小姐们早换了不知多少荐。宾馆给他打了五折,他住了一个星期,然后离开兰州南下,纵穿辽阔的国土,三天后到了广州。他先想办法到了珠海,花钱买通关卡,几经周折,渡过零丁洋,终于在一个黄昏重返深圳。

    他又回来了,换了副墨镜,一脸风尘,没刮胡子。他不认为深圳不是他的国家,虽然这是个婊子城市。他招手要出租车,居然一连三辆拒载,司机有点摸不准他。一辆在他身边犹豫了一下,两辆连看他一眼都不看。当然他最终还是上了车。他去罗湖区,经华强路时远远看见了红方酒店。经过酒店跟前,他让司机车停了有两三分钟的光景。他望着这座已有模有样的棕绿色大厦,若有所思。司机莫名其妙,竟有些紧张,问他是否等什么人。他挥挥手。十几分钟后,司机松了口气,他下车了,连零钱也没要。

    他来到那所摩天公寓楼的地下室。架子鼓和电贝司一如既往的疯狂与啸叫。至少五支乐队在这里挣扎,发疯,吼声像是发自绝望或饥饿,因此听起来像走进了驴棚。见马格推门进来,侯马一下跳起来:

    “我操,你这是打那儿冒出来?”

    马格把行囊往地上一放,抓起半瓶矿泉水大口喝起来。几口就喝完了。雷大又开了一瓶,马格接过来又一通灌。

    “演出怎么样?”他问。

    “演出倒问题不大,你上哪儿了?”

    “出了趟门。”他说。

    “我操,你怎么走也不说一声?深圳我们都找遍了,呼了你得有一百多遍。去工地找你,工地说你辞了。何老板也给急坏了,天天打电话问我们,怎么回事,走也不打个招呼,出什么事了?”

    雷大又开了一瓶水,递给马格。

    “没什么事。演出怎么样?”马格问。

    “没什么事。”他尽可能简短,知道他们大惊小怪会没完没了的问,他说有个兰州朋友出了点事,有点儿麻烦,他去了一下。侯马大概然想起当初说到贩毒的事,失口问道:“噢,你是不是往那边发”

    “行了你别瞎猜了,没那回事。今天星期几?有演出么?”

    沈宏飞说有。

    “算了,马格,”马侯说“你今天先休息一下,甭上了。走,我们吃饭去,给你接风。你一猛子跑兰州去了,真行,兰州什么样儿?”

    侯马问这问那。马格喝了不少酒。他们在街头排档。直到现在他才忽然感到累了,见到侯马像见到家一样。他没去黄蜂的演出,摇摇晃晃回到地下室,倒在破钢丝床上就睡,差点把床压趴下。

    十一点钟侯马回来了。马格睡得跟死猪一样。侯马给马格盖上被子,带回一些旷泉水和点心。侯马看出马格虽睡得很沉,他原想给何萍打个电话,告诉萍她马格回来了,但想想还是决定明天再打。他走时给马格留了张条,说他会给何萍打电话,要他不要出门。

    地下室12点多时又疯了一阵,但没吵醒马格。

    马格一直在睡。太阳升起与他无关。阳光照不进来。十点钟侯马带着何萍来了,马格还没醒。不过他的表情已完全松持下来,鼾声贪婪,流了很多口水。他昨天虽潦倒,眼晴无光,但有着他惯有的荒凉的质感,现在他连这点质感也没了,因此何萍见了十分吃惊。她简直有点认不出他了,这是个完全垮掉的人,与睡在街头的民工毫无区别。何萍没让叫醒他。

    “他这次好像很不轻松,不知道他那边的朋友发生了什么事情。”侯马低声说。何萍摇摇头,环顾一下四周,房间非常凌乱,啤酒瓶,烟头,烟灰、电线、纸屑,快餐盒,筷子头,果皮,痰迹,酒臭,呕吐物。她几乎就踩在这些东西上面,她从未到过这种垃圾场般的地方,而马格宁愿躺在这里。侯马有点抱歉,说这儿挺脏挺乱,并再次问要不要叫醒马格。

    何萍看了下表:“让他睡吧。”她说。

    “他可睡得可不短了。”侯马说。

    “回头你告诉他我来过了。”

    说完,何萍毫不犹豫几乎是愤怒地离开了房间,皮鞋后跟坚决的敲击着地下室的走廊。侯马也走了,他正上着班,本来他只负责把何萍带到,他以为何萍这么急着找他会把他叫走,结果就奶生气地走了。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什么关系,他搞不懂他们,也搞不懂马格。既然她说让他睡那就让他睡吧,昨天他已尽了情谊。他徘徊了一会,默然离开。

    中午,地下室好像醉鬼突然醒来,一通鼓声和电贝司啸叫,狠命、激越,简直是往死里整,像神经症人的自虐或施虐,一声巨大的惨嚎后嗄然而止。不知是哪个房间发出的吼叫,仿佛夜晚动物园猛禽区发出的吼叫。肯定有什么动物疯了或者死去。

    4

    何萍忙得不可开交,她接到马格打来的电话已是三天以后。红方酒店定元旦开业,这些天工作千头万绪,人也用着不太顺手,她几次半夜给苏健飞打电话,说她头都快要炸了。她一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所有的事都得她决定,她希望苏健飞能在她身边。苏健飞来了,从香港给她带一名得力助手,她才觉得多少好些了。但马格又失踪了,哪儿都找不到他,呼他也不回。她找到成岩,成岩说马格辞了工作,不知道去哪儿了。她反复问格为什么忽然要辞职,成岩说他怎么知道,十分冷淡。他说马格这人一向如此,也许去了别的地方。

    她想到了弹孔乐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侯马曾给过她的名片,打了电话,结果叫侯马的那个破锣嗓子说他也正要找她,问马格去哪儿了,像有意气她,她把电话摔了。她有重要事情找马格谈,酒店开业在即,她的想法是马格把酒店的音乐酒廊经营起来,至少把演出部分经营起来,搞点乡村、爵士、软摇滚加一些伦巴或桑巴舞曲,绝不要金属、电子、朋克那类噪音。他必须撇开弹孔。她还有进一步的想法,比如由马格组建一支酒廊自己的乐队,爵士或软摇那类,她甚至连乐队名字都替马格想好了,就叫“红爵士”或“黑方”乐队,可能的话马格还可以成立独立制作公司等等。这一切是她在百忙中替马格设计的,可他竟不辞而别,不知所踪,她永远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接到侯马的电话,她立刻赶来,没想到马格是这付样子。她还从未见过他这种破落愚蠢恶心的样子,就是见到他那一瞬间,她对他产生了怀疑。过去她虽对马格履履失望,但从未产生过怀疑。她伤心,或者不如说是为自己心。

    在欲望社会,她纵横驰聘,雄心勃勃,马格是她惟一保有一份柔软的感情,她需要这份情感,她是无条件的,因为这份无条件的情感她骄傲并为自己感动。因为马格,她实现了自己在情感上的自慰,自尊,她仍流着十九世纪的血液,依然是一个大写的人,至少她还失掉人最宝贵的东西。但现在真的感到失望了,感到一种透心的凉,也许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虚妄。马格心中并没有她,他宁愿住地下室也不来找她。事实上她现在与苏健飞纯粹是事业上的联系,她已经明白地告诉苏健飞她有了马格,找到了马格,她不会再与苏健飞存在那种那关系。她并非没调整自己,苏健飞也不是那种金钱至上的人。他是个罕见的懂得情感的商人,他温文尔雅,体贴入微,宽仁大度,他真的如靠山一般,他们的事业与情感不知不觉、了无痕迹地揉合一起,他对她的帮助是巨大的,但她不认为这里有什么交易。直到以格出现,她义无反顾。苏健飞来深圳少了,即使来也纯然是公务,他见了马格一次,未说马格一句坏话,甚至说马格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迟早会被演艺界发现。她感动。苏健飞是无可挑剔的。她不想向马格解释这一切,她认为没必要,她只做她该做的。

    马格三天后才打来电话,他总算起她来。她态度冷淡,问他是否刚睡醒,他说是。他的确又才睡醒,她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他的睡姿、口水和鼾声。

    “你来过,侯马跟我讲了。”电话里他说。

    “我问你呢,怎么才想起给我打电话?”

    “我很累。”

    “你去哪儿了?”

    “去了趟兰州,还有广州。”

    “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没法跟你联系。晚上有事吗?见面我跟你说。”

    “我现在很忙。有件事我想跟你说,只说一遍,你要答应就痛快告诉我。红方酒店很快就要开业,我想把音乐酒廊交你经营,生意上我会给你派个助理,音乐你来搞,乐队、演出全都交给你,你要同意晚上就到酒店来,我们详细谈谈。你没有考虑时间,你想干吗?”

    “不,”马格说“我不干这事。”

    “你混蛋。”

    接着,马格听到她斥责属下人的声音,她周围好像有许多人,背景像是在一个大厅里。

    “这么大脾气?”

    “你好自为之吧。”电话挂了。

    5

    马格站在电话亭正午的阳光里,他已经焕然一新,完全恢复了。他想晚上见到她,同她解释他离开的事。同时谈谈音乐。他在吉他上完成了两首作品,完全不同于侯马风格的作品。他认为她会喜欢,那是从他心底自然流出来的。他还要告诉她,他找到了想做的事。

    马格在一家食品店买了七个馒头,两根火腿肠,三包榨菜,这是他中午和晚上干粮。他像老鼠一样回到地下室,他已不太适应阳光。现在地下室他的房间已面貌一新。事实上不止他的房间,整个地下室过道的空气都与三天大不相不同。昨天,马格用了一天的时间,打扫房间,擦洗,把清理出的垃及堆在门口。做完这件事,他认为有必要对整个地下室进行清扫,到处是灰尘、蛛网,陈年的垃圾一派狼藉,恶味冲天,他准备长住下来。他来到物业管理处,要来笤帚、水桶、墩布,手推车,开始了大规模的劳动。开始别的房间人以为物业找来了清洁工,后来发现是弹孔的马格。在他的带动下,其他有人的房间也动起来。他推出去了至少有五车垃圾。下午四点多侯马、沈宏伟、雷大他们来了,见到马格一个人往外推垃圾他们十分惊讶,房间焕然一新。

    侯马带来一个消息,12月25日圣诞之夜深圳将有一场大型摇滚拼盘,有八支乐队参加,弹孔得到了邀请。侯马说这是深圳地下摇滚势力的一次大展,机会不能错过,据说北京两支名乐队也要专程赶来。他们减少了酒吧的演出,加紧排练新歌。侯马又有新的音乐动机,试着弹了一段旋律,让大家记下来,回去想想怎么完善一下,由沈宏飞想词儿,他再考虑一下副歌,然后发展成新歌。

    昨天马格睡得很晚,今天快中午了才起,他想该给何萍打个电话了,他已经安定下来,喜欢上这里,他说过不想参予她生意上的事。而且,他根本没把酒廊放在眼里,甚至红方酒店他也认为就那么回事。

    现在他边啃馒头,边看一本马侯留下的列侬传记。不觉三个馒头下肚,当他拿起第四个的时候,发现差不多了,放下了。他坐在架子鼓上打了会鼓,血液活动开了,他感到精力旺盛。他喜欢这里,喜欢他的新生活,有这样一个栖身之地,每天有馒头吃,他非常满足。地下室让他感到安全,白天他尽量少出来,能不出来就不出来。昨天晚上侯马他们走后,他一气呵成完成了两首歌,蒙面天涯和水中火柴,词曲几乎同时完成,他甚至为自己的歌感动,他抓住了自己,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在蒙面天涯中他写道:“蒙面天涯/我看不见城市和人群/但我看见了星星和晚霞/一只狼引导我/我开始蒙面天涯。”他反复吟唱,心里感动,泪水不由得就蒙住了眼。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下的,总之后来他被梦弄醒了,他梦见了那只狼。现在他拿起吉他,再次弹唱,依然感动。他梦见那只狼找到了栖身之地,再没有什么能伤害它。狼充满回忆。

    吃过晚饭,三个馒头,他决定到上面走走。他来到大街上,沿林荫道散步,即使晚上他也喜欢在阴影中走路,街灯透过树荫洒下班驳的灯光,叶影落在身上,孤独而悠闲。就这样,他一直走下去,下意识地沿了一条熟悉的路线,不觉看见了灯火通明的红方酒店。建筑护墙已拆除,草坪也铺得差不多了,酒店完全亮出来,何萍就在里面。他想起来了,在兰州他还给她买了两件纪念口,一对古阳关出产的“夜光杯”这对夜光杯现在还在他的背囊里。在兰州他只想起了她,甚至没想起果丹。何萍,他爱她么?他觉得他们之间是不能谈论爱的,或者不同,或者比爱更深一步。他们更像一种亲情,兄妹或姐弟,她有她的生活,道路,包括苏健飞,这是天经地义的。就算没有苏健飞,他们也是截然不同的。他对她无所顾忌,相爱有点像乱伦,可是他们的确有一种牢不可破的关系。但事实上又是绝望的。从一开始他就不愿多想这些事情,她爱他,需要他,关心他,他们在一起,说笑,亲吻,做ài,然后离开。就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

    他走进酒店时被门卫拦住。门卫说现在还没开业,不能进去。他说找一个叫何萍的人,门卫问他何事,他说没事。正在这时他的呼机响了。呼机显示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想了半天他也想起是谁的电话。

    “你看,她在呼我。”他对门卫说。

    门卫带他去打电话。

    他拨通电话,一个兴奋清亮的声音:

    “嗨,你是马格吗?”

    “是,你是谁?”

    “啊,真是你吗?我是潘灵,还有雯雯。”

    他想起她们。想起那天百无聊赖的闹剧。她们想马上见到他,请他喝咖啡。还喝咖啡,那天都是因为咖啡闯的祸。他说好吧就去牛扒城吧。她们知道牛扒城。他放下电话,对门卫说了声谢谢。

    6

    马格到了牛扒城她们还没有到,她们从深圳大学打车过来。深圳大学离城里有相当的距离。牛扒城人不多,不是周末,也就坐了周末的四分之一人。“季风”乐队在这里表演,一种艺术摇滚,不疯,有点乡村味道,是何萍喜欢的中。马格在酒吧后部角落坐下,要了扎啤酒。好久没来这里,他觉得挺亲切的。烛光也好,适合情人间的调情。二十分钟后,潘灵陈雯雯进来了,她们穿着同样的浅色风衣,都是短发,看上去像姐妹。马格在角落向她们示意,她们像两只单色蝴蝶飘过来。嘻笑寒喧了一阵。她们嘲笑马格吓破了胆只敢做在角落里,马格说差点就化了装,在脸上点点儿痦子或涂点儿黑眼圈什么的,她们大笑,说那样的话他一出门就得给抓起来。

    “马格,你可黑多了,也瘦了。”潘灵说。

    “烛光照的,我看你们也是。”马格说。

    陈雯雯说:“你不是说很快就能回来,怎么这么久?”

    马格像讲故事似的讲了那天他被送进收容所,怎样和一大群“鸡”、吸毒的人在一起,后来被送入一节行李车厢发往内地。他讲得又轻松又逗笑。陈雯雯问:“那么多'小姐'陪你在路上,旅行很愉快吧,你没犯错误?”

    “雯雯,那还用说嘛!”她们大笑。

    “你们真想听?”马格问,她们不说话了。

    “你走后我们每天定点呼你,早中晚各次。”陈雯雯说。

    “得了吧,”马格说“你们说的好,我都回来四天了也没见有人呼我。”

    “回来四天了?怎么可能,上午还呼来着,你住哪儿,是不是不在服务区呀?你别是住在耗子洞里吧。”

    “我住地下室。”

    她们恍然。潘灵说:“幸亏你今天露头儿了,要不你整天跟耗子似的,我们怎么呼得着你。”

    “你们找我干嘛?”

    “不是关心你吗,我们天天看报纸看看有没有枪毙人的。”潘灵灵牙利齿。

    陈雯雯说:“我们每周都去黄蜂看'弹孔'演出,结果每次都没有你。我们也不好问'弹孔'的人,怕他们知道你给警察抓走了,对你影响不好。”

    “他们现在也不知道。”马格天真地说。

    “那你说这些天去哪儿了?”

    马格把编的瞎话又重复了一遍。他喜欢同她们说笑,她们很可爱。

    “还想听你唱歌。”潘灵说。

    “呵,还想听?!”

    “瞧给他吓的。”潘灵对陈雯雯说。

    “这是酒吧又不大街。”陈雯雯说。

    马格一点儿脾气没有。他示意她们稍等他一下,离开坐位,她们看着他高大的背影,不知他要干什么去。她们看见他跟柜台里面的人说着什么,不一会马格提着一把吉他回来。

    “你真要唱呀?”她们异口同声。

    “当然。你们话就是命令。”

    “得了马格,你饶了我们吧,我们是说着玩的呀,你可别再出什么事了,这些天我们一直都不踏实。”

    “老板同意了。”马格说,调琴“想听什么?我小声点儿。”

    她们忙然,说不道。“如果你们没什么建议,我就开始了。”

    他用英文说了一下昨夜你在何处安眠,问她是否听过,她们点头。开始他还低吟浅唱,后来不由进入了情绪,声音就放高了,即使在酒吧后部角落,他还是引起了注意。这首歌确实不同凡响,心灵是超国界的,即使他用的是英文,人们从这黑人布鲁斯的旋律中还是听出了人类心灵永恒的流离与飘零。牛扒城酒吧静下来,前台上停止了演唱,后部成了前台,人们都回过身来,有的人站起来向这里移动。马格沙哑粗犷的嗓音把柯特。科本的演唱传达得十分到位,同时他的音质更有一种粗犷和荒凉,低音部分他甚至还降了半度,而当他暴发出吼叫时,他的音量盈满了人们的耳骨,仿佛一场黑色沙尘暴向人们袭来!他把自己投入了进去,惊心动魄,如入无人之境,当痛苦和愤怒被推向极致,他突然休止,像死亡一样的停在那里,最后一声叹息。

    人们愣了半天,然后掌声刮起来,其中包括酒吧老板的掌声。老板杜枫在深圳是有名的地下乐人,此刻杜枫也站在人群里,琴就是他借给马格的。马格把琴还给杜枫,向杜枫道歉。老板杜枫说他要是道歉就在台上再唱一首道歉,那也是柯特。科本的。老板坐在他们的台上,很风趣。“你唱歌时使人们少喝了一杯,光顾听你的了,不过,你看现在全补回来了,而且我保证他们又都至少多喝了一杯,这就是生意。不过,即使不从生意角度看,你对科本的演绎也是不俗的。昨夜是支好歌,我希望它成为牛扒城的保留歌曲。如果你愿意,我想现在请你到台上演唱,我就可以给你配上乐队。”

    潘灵和陈雯雯听愣了,马格的确唱得不错,不过得到老板如此的褒奖她们没想到。她一直有些不安。马格表示谢意“不过,”他说“你是否征求一下她们的意见,今天我属于她们。”

    “怎么样,两位小姐,你们很漂亮。”

    当然同意!她们快乐极了。

    马格随杜枫来到前台,酒吧驻唱的“季风”乐队刚才还是主角,现在他们开始准备配合马格。马格跟鼓手和主音吉他交待了几句,下面人们翅首仰望。试了几次,前奏开始了。音箱堆,效果器,键盘手,架子鼓将马格送到麦克风前,他的吉他也插了电。他像一个真正的歌手,重复了昨夜你在何处安眠。他还翻了道歉、少年心气。他唱了自己的歌蒙面天涯、水中火柴,之前他简单说明了两句,并向台上其他乐手交待主节奏和主旋。

    这两首歌让人们的遗憾都打消了,他应该有自己的歌。

    他没辜负人们的期待,人们欣喜若狂的掌声迎接了他。

    谁都不怀疑一个灵魂歌手诞生了。

    7

    蒙面天涯

    看不见城市和人群

    但我看见了星光和晚霞

    一只狼指引我

    我蒙面天涯

    蒙面天涯

    看不见山脉和海洋

    但我看见了寒冬和盛夏

    一只狼指引我

    我蒙面天涯

    蒙面天涯四海无家

    与狼为伍我立于悬崖

    没有思绪没有记忆

    夜幕之下

    我只有一口寂寞的獠牙

    永不开口,永不说话

    永不开口,永不说话

    永不开口,永不说话

    ——蒙面天涯

    别对我有所期待

    我不是不想走出黑海

    我是一盒水中的火柴

    别对我有所期待

    我不是不想有爱

    我是一颗虫咬的卷心菜

    别对我有所期待

    我不是不想回家

    我的家早已凋零破败

    别对我有所期待

    我不是不想发光

    我是看不到未来

    我走不出黑海

    我看不到未来

    我是一盒水中的火柴

    谁能把我晾晒?

    谁能把我晾晒?

    谁能把我晾晒?

    ——水中火柴

    8

    杜枫给了马格名片,希望马格最近过来谈谈。今晚酒水不但免收,临别杜老板还给了马格一个红包,说是一点儿小意思。老板名片上另一项职务让陈雯雯叫起来,原来杜枫还是深圳一家著名音乐制作公司的音乐制作人。潘灵夺过片仔仔细看,激动地对马格说:“真的,马格你有希望了,他要找你谈说不定要让你签约,这回你有救了。”

    “赶紧出专辑吧,你要发大财了。”陈雯雯说。

    “赶快拿本,我给你们签个名,我这可是最后一次说,以后你们要是再想让我签门儿也没有。”

    “你这人真狼心狗肺,要不是我们叫你出来你能有这好运气吗?”

    “就是,就你那破字,拿红包来,别就装兜儿里没事了似的。”

    马格不得已又掏出了红包“我还没看呢,摸了摸,就一张。”

    就着街灯潘灵打开红包,一张绿票,她叫起来:“美元,是美元!”

    50美元,五八四十,四百多人民币,马格也有些意外。

    “马格,你真的要发财了!”她们大叫。

    “送给你们了,我不知怎么花,我还没花过美元。”

    “你应该存起来,做为纪念。”

    “对,这是你的起点,应该存起来。”

    “真的假的你们也没看看。”

    他们上了出租车,马格送她们到了深圳大学,大门紧闭,上了锁。他们看看表,也是,已经快半夜一点了。

    “要不你们跟我回地下室?”马格说。

    “我们三个住一起?得了吧,你想什么呢。”

    “还有别的门,”陈雯雯说“看看别的门是不是开着。”

    他们沿着学校外墙走了半天也没见有其它门。她们咬了会耳朵,然后由潘灵向马格宣布:“我们跟你回地下室,不过得先向你宣布一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得保征对我们秋毫无犯。”

    “我不能保证,而且得向你们收费。”

    “那我们就在这儿站到天亮。”

    这时一辆出租车开过来,马格招手,上了车:“你们别动,等我一会儿。”

    车沿着深大校园行驶了差不多两公里后,在一个大铁门前马格出租车停下,他要出租车打表等着,然后翻上高大的铁门跳了下去。这是卡车走的门,这样的门通常里面插着但不上锁。还真让他猜着了,里面没上锁,马格吱吱拉动铁栓,把门咣当打开,侧身出去,又轻轻关上。

    潘灵陈雯雯不知道马格干嘛去了,搞不懂他。一会那辆车回来了,车停在她们身旁。马格叫她上车,她们问去哪儿,马格说甭问了走吧。

    很快就到了大铁门前。她们见过这门,但印象中这门是从不开的,而马格居然奇迹般一推就开了,简直如有神助。她们大喜过望,商量好似的几乎同时分别在马格左右脸颊上飞快地吻了一下,跑进了校园,连门也不关上。

    没办法,马格插了门,只得又从里面跳出来。

    他回到地下室已是半夜二点。还有一个馒头,他把它吃掉。想想今天发生的事他毫无倦意。他对杜枫印象颇好,一种前所未有的预感使他多少有些茫然。他真要成为杜枫麾下的歌手?他不想这么快就把自己卖掉。他刚铡开始,而且,而且什么呢?他现在的感觉很好。不,他不想成为明星,至少现在不,或者永远不。在这个世界上他宁愿永远做个蒙面人,谁也别想改变他。

    有一种迟早的东西他始终拒绝。他拒绝了七年了。

    七年。他不是没有机会,他只要想做,任何事情他都会做得出色。

    甚至他当保安也得到提拔,要他去大堂当经理助理。

    但他拒绝,并且离开了西北宾馆。

    他知道他身上有一种东西。

    今天他再次证实了。

    夜静极了。

    预感。

    (他拿起琴时脑子里蹦出这个词)

    9

    马格依然站在弹孔的队影里。一把箱琴。高大。与其说他被台下的人注视,不如说他注视着台下的人。一把箱琴,人们久违了,这个人从不走出到前台,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但几天以后雷大的跳槽使马格不得不调换了位置,他成了弹孔临时的鼓手,因为这时离“'96圣诞摇滚之夜”还有三天。雷大越来越不满弹孔模仿的风格,加盟到了一个老资格的重金属乐队。乐队之间成员跳槽是常有的事,但雷大有一点不够意思,他应在圣诞之后离去。雷大性格阴沉、暴烈,鼓打得又稳又凶狠,而且日臻成熟,是个不可多得的鼓手,他早就被别人盯上了。乐队不能没有鼓手,马格挺身而出成为鼓手,侯马感激不尽,合练了几次侯马没想到马鼓打得还不错。干脆,侯马说,我们也别找鼓手了,以后就你来吧。马格说无所谓。

    1996年12月25日,深圳圣诞之夜“黑森林”迪厅。深圳和内地南北地下音乐势力蛇鼠一窝,汇聚一堂。共有八支乐队,它们是:“黑炮”、弹孔、“撕裂神经”、“脑死亡”、“诱拐”、“伸出舌胎”、“瞑想”和“初夜”(唯一一支女子乐队)。演出前每个乐队都上去走台热了热身,人影晃动,一阵阵不堪入耳的鼓声和失真啸叫的吉他声,使晦暗的大厅充满魑魅魍魉的味道。五点半“黑森林”门前就已经聚集了不少衣着怪异而又相似的男男女女。潘灵和陈雯雯也在等候的人群中。演出本该六点钟开始,可直到六点半了“黑森林”还没开门,也许是吊人胃口,如饥似渴的人们憋不住火了,又是砸门又是吵吵,那架势就像旧社会买米。终于快到七点了“黑森林”开仓放粮,人们潮水般涌了进去。

    头一个出场的是“瞑想”一首歌唱下来渴望刺激的观众对伪电子不买帐,不断有人用各色口音喊着“下去!”“傻b!”终于,第三首歌的音乐在开始不到一分钟后,莫名其妙的嘎然而止“瞑想”好像是被终止了,不得不提前灰溜溜下了台。

    第二个出场的是名声很大的“黑炮”乐队,吉他手和贝司手上来后花了5分钟的时间脱衣服和裤子,最后剩了一条印有大红花的内裤,有点儿“枪炮和玫瑰”的意思,当然没有再脱下去,而是用上衣围在了腰间以保持一定的神秘感。主唱兼吉他手理了一个阴阳头,并将有头发的那边染成了火红色。主唱的主要的特点是嘴有点歪,有点儿像猫王的样子。主唱一句“你们这帮傻b为什么还不跳哇?”的设问,下面观众就骚动起来,开始了极其剧烈的狂跳震荡。演出当中,多次出现头顶飞人的情景。“黑炮”的拥泵还带来了乱喷啤酒的新花样,正好把站得比较靠前的潘灵和陈雯雯浇了个正着。啤酒的味道倒也没有什么,只是其中还有些许香口胶味道让潘灵和陈雯雯有点儿恶心。

    诱拐上场了,四人组合,一改“三人行,可组乐队”的风气,这点倒与当初的弹孔相似。专职主唱一上来就和调音台较上了劲,反复叫着“听不见贝司的声音”甚至唱了半首之后,停下来又大声叫了一次。调音台也不理他,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呆着罢。演出继续进行。但主唱没唱两句,突然身形一矮,直钻台下,在台下打了一通地趟拳才又全速返回了台上。诱拐唱了三首就结束了,临走主唱扔下一句:“操!没声!”应该说诱拐技术也还可以,吉他手用了一会蛙音,效果不错。

    诱拐的人还没走净伸出舌胎连窜带蹦地上了台,主唱梳了一个染色鸡冠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上来对着下面就是一顿莫须有的乱“操”之后是调琴。底下有几位也在暗地里“操”了几声上面。琴似乎并没调准,不过反正演唱时只有大扫弦,所以也听不出来了。第一首结束时,主音兼吉他手很潇洒地将琴扔了出去,扣在了地上。之后换了把琴。调弦5分钟,还是没有调准。在第三首歌时贝司手开始疯狂地满台奔跑,并冲下台一次。终于在某一圈里把贝司跑掉在地上,于是贝司干脆就下台不干了。吉他手也不甘落后,在一首歌唱过瘾了之后,将第二把琴也扣在了地上然后也下了台。在众人的嗷嗷乱叫声中,主唱返台又“操”了下面几句“操”了调音台几句,上下又乱“操”了一通。下面有位伸出舌胎的黄毛朋友,当乐音响起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乱扑,玩儿头顶飞人,观众秩序大乱。第一节演出结束,锐舞开始

    10

    九十年代以来,锐舞派对(raveparty)已经成为一种世界潮流,在城市的空地或郊外旷野,年青人穿着时髦,自带饮料和食物,在专业唱片骑师(dj)播放的强劲电子音乐中跳舞狂欢直至通宵达旦。锐舞派对最早它源自英国,随后风靡全世界,并演变成俱乐部,酒吧和大型夜总会里的一种全新的时尚。随着一糸列派对在香港的举行,来自欧美和日本的顶级俱乐部dj把锐舞的精神带入香港和深圳,锐舞派对的风潮开始在深圳广州盛行,并逐渐北移,其速度不亚于某号台风。年青人以参加锐舞派对为时髦,各大娱乐媒体以报道锐舞派对为乐事。一有以节日无数人疯狂地扭动,共度狂欢之夜。

    “黑森林”别出新裁,将锐舞与朋克摇滚溶于一炉,在场中央一大排调音台前面,五个超短打扮的领舞一通“美女甩头”成为视觉中心,两边升降台上也各站了一个妖娆的领舞,同样甩着头,金发飞舞。dj站在调音台中央,耳戴听筒,手握唱盘,在两个不断轮换的唱盘中仔细地寻找着那令人快乐起舞的神奇节奏,调整着音量,控制着旋律,挥舞着的黑胶唱片令人眼花缭乱,表现出一个顶级dj的动人神采。他成功地控制着场上的情绪和节奏,不断把情绪推向高潮。据称,九十年代的跳舞风潮中,最夺目的明星不会是其他的艺人,而是耳戴听筒,手握唱盘的dj。是的,看看那些在他们的音乐的指挥下如痴如醉地舞蹈着的人们便可以验证这一点。潘灵和陈雯雯两人蛇身对扭,曲线分明,十分狂荡,射灯明明灭灭,似雷鸣电闪,她们就像林中女妖。

    五十分钟锐舞蹦迪之后,第二节演出开始了。首先上场的是“脑死亡”四人组合,吉他、贝司、鼓加一个洋人主唱。洋人先拿着话筒说了点儿什么,听懂的人不多,倒没有其他什么太脏的话,而且吉他看上去也满健康的。然后就开唱了。实事求是地说,这洋人唱的也太难听了,根本和乐器配不到一块去,此人愚蠢如蛤蟆功般上下蹦着,绝对与牲口无异。或许这就是“脑死亡”?

    观众默默忍受了约10分钟(一首歌),洋人先忍受不了了,将全场唯一的话筒扔到了台下并摔坏了。他下台走掉了。下面有个小伙儿子好心地上去帮忙修好了话筒,音乐还在继续着,吉它手竟然邀请了这位小伙儿子来接茬儿担任主唱。这人假意推辞了几句就欣然即兴发泄起来。歌词竟是一连二十几个“我操你妈——我要操——我操你妈——我要操——我操你妈——我要操——我操你妈——妈——”然后摔下台去。

    11

    dj宣布初夜上场,人们盼望的一支女子乐队!女主唱也即乐队的代言人先做一下简单开场白,大失人们所望,因为听起来竟像刘德华式的开场白:“大家好!我是搂得挖!”然后开始了一支由三个和弦组成的歌曲,声称是献给所有到场朋友的。第二首是献给kurtcobain(柯特。科本)的“傻bpunk”又是三个和弦,词听不太清楚,喉音唱法,很聪明。唯一能听清的是每段四句话结束时,所有乐器都停下来,然后主唱唱道:“傻bpunk!”夹杂一些嘶叫。到底是女同志,叫得很尖。第三首是献给所有到场的女孩的,因为她们要问:“为什么大家就觉得女孩不如男孩呢?”这首歌有点儿像河南豫剧改编的作品,随即听到的又是三个和弦。

    感觉实在一般,女孩就是不如男孩,看看撕裂神经吧,装扮的像一伙儿匪徒,骂骂咧咧发着脾气就上场了,走了西雅图的一路,先来了一首nirvana,好象是lithium(金属)。后面的乐风基本如此。这里的乐队很喜欢把grunge效果器开到10,但却没有发现自己的演奏力量有余轻巧不足,甚至在演奏如此简单的和弦走向时还会失去节奏。而现场组织者的最大失误是没有在面对乐队的位置放一个反馈音箱,结果是第一吉他手想反馈时就开始盲人瞎马地四处学摸,第二就是像撕裂神经这样的力量型的乐队不能够闹清自己已经制造了如此振聋发聩的声音,以致把现场观众要震得晕过去了!

    终于轮到弹孔“。这时弹孔喝得早就有点儿摇晃了。熟悉弹孔的人发现他们原来是四人现在变成一支标准的三人乐队,鼓手雷大不在了,影子般的吉他手摇身一变成了鼓手。侯马今天仿佛比以往任何一场演出都朋克,他竟然也剃了个阴阳头,染了色,光着膀子,低低地挎着金属吉它,一上台就柱着吉他来了一个侧空翻,赢得满堂彩。贝司沈宏飞与侯马配合得天衣无缝,他边调琴边抖擞精神,两人脸对脸又滋牙又发狠,像两个拳击运动员开场前那付要如何对付你的样子。马格出场前让侯马进行了一番形象设计,一件匪气十足的牛仔浅蓝布衫,露着胸脯,一通雷鸣闪电般恶敲,让人感到他来头不小。弹孔唱了四首歌,”工业噪音“一路,主虽侯马啸叫、大扫弦、后现代般干涩劈柴嗓子,构成了非人的刺激,让人浑身发麻。通常人们是受不了这样音乐的,但人们有时需要的就是不同凡响的刺激,管它好受难受,只要你有反应他就成功了。下面的仿佛受不了似的狂呼乱叫,不知是高兴还是愤怒,人们疯狂地晃动,西雅图爬虫舞旋来旋去,听不清台上的一句歌词,突然沉重的音箱在一股浓烟下结束了整天撕心裂肺的生命!

    侯马觉得这下机会来了“嚎”的一声大叫,冲音箱奔去,一下窜到了冒烟的音箱顶上,大声叫嚷,抡起吉他就砸,这回他真的疯了!台下的人也发狂地吼叫,挥拳,窜跳,向台上涌去。幸亏保安及时冲上台架走了侯马,场内大乱,但音乐并没因此停下,沈宏飞玩命扫弦,在驾走侯马的刹那一个大转身把贝司扔向空中,然后冲向人群。

    只剩马格一个人了,他没有停下,一直死盯着鼓,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埋头打鼓,仿佛一切与他无关。口哨四起,飞人满天,他快速的鼓点仿佛失去了控制,简直是一架机器。这时马不知从哪又窜上了台,在台上疯跑了两圈,对着话筒,继续目狰狞演唱,接着沈宏飞也回到了台上,演出继续。这就像安排好的,他们即性的花样使演出再次达到高潮,场内温度急剧升高,大群保安高度戒备,随时出击可能发生的不测事件。

    弹孔演出结束,早就跃跃俗试的潘灵陈雯雯一下窜到上台,绕开侯马沈宏飞直扑马格,取下自己胸前光芒四射的小红星别在马格胸前,每人拥抱一下马格,马格顺势一托将两个女孩抱起,下面欢声雷动,以致连侯马和沈宏飞也看傻了。以往演出也曾次发生过冲动的小妞上来拥抱主唱的事,但好像还从来没发生过拥抱鼓手的事,这还是第一遭。

    12

    在休息厅,他们饮足了饮料,侯马提议说出去吃点夜霄,一通折腾他们都饿了。出了休息厅蹦迪的人们见弹孔提着封好琴套的琴要走,一些女孩跟过来要侯马签名,侯马草草签了几个,装作很忙的样子往外走,但还是被女孩们拉住了。马格和沈宏飞先到了大门口,一眼就看了见潘灵和陈雯雯,她们已在这儿等他们一会儿了。潘灵说她们想请弹孔吃夜霄,他们务必赏光。马格把她们介绍给沈宏飞。他们都是深大的,沈宏飞上大四,比她们高两个年级。她们说知道沈宏飞。沈宏飞说常看到她们形影不离的身影。

    侯马嚷着走了出来:“没办法,没办法,你不签不行,拽着你不让你走,这些女孩他们全爱上我了。”突然看见与沈宏飞说话的潘灵和陈雯雯,侯马又一愣。马格把潘灵陈雯雯介绍给侯马。“我奇怪呢,你们不冲我来怎么冲他去了,原来你们认识呀。”说着,他们到了路边排档坐下来。有女孩在侯马总是很兴奋,侯马听说潘灵和陈雯雯是大学二年级学生,煞有介事地对说:“太纯洁了,太危险了,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马格的,他可是采花大盗,是拦路抢劫,还是甜心蜜语?”

    “先是拦路抢劫。”潘灵说。

    “然后是甜言蜜语。”陈雯雯说。

    侯马一拍桌子:“我说什么来着!完了完了,不幸言中,你们知道田伯光吗,你们应该早点知道田伯光。”

    “马格,”沈宏飞举起酒杯:“祝贺你,什么时候把你的采花功也传授传授我。你看我们一个校门里的人,可她们从没正眼看过我。”

    马格说:“这事你们实在是冤枉我了,没错,先是拦路抢劫,然后是甜言蜜语,但那不是我,是她们,她拦截了我,我是受害者。”

    “我操,马格,你是受害者?!”侯马大叫。

    人们大笑,笑了一阵。

    “谁的呼机老响,看看。”侯马问。

    都低下头,原来是马格的。何萍呼他。侯马把手机递过来,马格看看表,快十二点了。他拨通何萍,半天何萍才接。何萍声音有些嘶哑,问马格怎么才回,马格说刚听见。

    “七点就呼你,刚听见?”何萍气哼哼的。

    “我在黑森林演出,很乱,什么事?”

    “红方元旦开业,晚上有酒会,我正订人,你来吗?”

    “我就算了吧。”

    “我知道你就不想来,不过那天有一个人要来,你不想想见见她?”

    “谁呀?”

    “果丹。”

    马格愣了一会儿。“你想让我见她?”

    “你随便,我只是告诉你她参加。”

    “好吧,我参加。”

    电话挂了。马格一脸凝思,把手机还给侯马。都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

    侯马对潘灵和陈雯雯窃窃道:“瞧,准又是女人。”

    潘灵陈雯雯抿嘴笑。马格毫无笑意。

    又聊了一会,大家觉得情绪已不如刚才,时间也挺晚的了,决定各自散去。

    马格对潘灵和陈雯雯道:“今天有宏飞,我就不送你们了。”

    侯马借机又开了沈宏飞下流的玩笑。

    夜深人静,马格回到了地下室。

    13

    岁末。一切都笼罩着新年的气氛。购物。回家。车水马龙。似乎只有警察克尽职守。马格打了辆车到了牛扒城。他与杜枫老板们事先通过电话,杜枫已等在那里。酒吧白天不营业,杜枫从音乐制作公司专程赶来会见马格。诺大酒吧只有他们两人。他们的谈话非常坦率。

    “你出手一向如此大方?”说到那天的五十美元,马格问。

    “当然不。”杜枫说“只对我欣赏人的人。”

    “五十美元对我不是小数目。”马格说。

    杜枫沉吟了一下说:

    “现在不是,但以后会是。”

    “你这么肯定?”

    “毫无疑问。”

    “可我对钱不感兴趣。”马格说。

    “我看出来了,虽然我并不相信你的话。好,我们不争论这个问题。我也可以说我对钱也不感兴趣。但有一点,我对成功感兴趣,对实现一个人的价值感兴趣。比方说你,我听了你的演唱,我看到了某种东西,我想实现它,钱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东西。想找我签约的歌手很多,包括一些成名歌手,钱我可以轻易赚到手,我也正在赚,不过我希望赚得更有价值,光钱并不能让我真正兴奋起来。不错,我是商人,我也搞过艺术,我希望我既是金钱的创造者,同时也是艺术价值的发现者。可事实上我只赚到了钱,这让我失望。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你的声音、气质、外形、经历都使你具有我认为可能的操做性。我想说的就这些,我毫无保留,和盘托出,我认为对你没必要耍任何花招。”

    “你了解我的经历?”

    “你记住,我是过来人,你的经历写在你的脸上,你不用讲你的任何事情,但我看得出来。我喜欢你身上某种东西,我可以告诉你,你的那种东西也曾经存在我身上。只是,我后来发现,我还是做个商人吧。”

    “万一你看错了,赚不到钱?”

    “如果我错了,那只能说明这个时代是错的。”

    “别的制作公司也像你这样吗?”

    “别的?我不怎么跟他们打交道,我只做我的。你想了解他们?”

    “不,我只是好奇。如果我签了约,我最应该关心的是什么?”

    “你对钱不感兴,不过”

    “不,我感兴趣。”马格打断杜枫。

    “好,那就敞开了,简单的说你得到多少,这点将会很明确,我给你的是最高的,你可以去比较。当然,实际上你如果信任我,那么我认为你最应该关心的是你的音乐。你的音乐本色不错,但还很粗糙,需要打磨,你还需要很多东西。你是不可替代的,但这并不等于说你不需要帮助,你拿出你最本质的东西,剩下的由公司来做,比如对你的形象定位、服装、录音、演出时机、专辑套封设计,诸如此类的包装吧。总之,你的衣食住行公司也都包下了。”

    “就是说,我只管像奶牛下奶那样,别的都由你们来做?”

    “你的比喻很恰当。是这样,这是规则。”

    “我会认真考虑。”马格说。

    “你要考虑多久?”

    “我不知道,也许一个星期,十天,我会尽快的。”

    “我希望一个星期。”

    “好吧。”

    没有客套,非常明白。

    马格告辞出来心颇不平静。杜枫这个人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他几乎被他征服。他从未见过如此彻底的人。此人阅历甚丰,毫无造作,直抵事物核心,无半句废话。

    14

    马格上了出租车上,脑子了仍在想杜枫。杜枫刚刚写了一篇文章,把文章复印件给了他,文章是关于黑森林圣诞之夜那场演出的评论,杜枫希望他回去认真看看。出于对杜枫的好奇马格在车上就忍不住看起来。看了没两段他就被文章深深吸引了,他完全赞同杜枫对中国朋克的批评,杜枫认为黑森林的演出是中国的所谓朋克小子对“朋克精神”误读。

    “punk应该是极度暴烈后趋于平静的悲哀。punk的英文含义虽然可以译为废话、胡言乱语,但实际上它不是肮脏或低级,它的思想内含很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现实主义灰色思想,因此我们可以把punk称为做灰调音乐。kurtcobain(柯特。科本)是这种音乐的代表人物之一,由于生活经历所赐与敏感神经的思想加上对音乐的深刻理解下,kurtcobain爆发出了一种刺人肺腑、感人至深的另类音乐。如果拿美术做比较的话,他就是音乐界的毕加索。他的去世就像他乐队的名字(涅磐)一样,是一种灰色思想哲学的升华。punk绝不等于肮脏,而中国现在所谓的punk是什么?”

    “现在中国摇滚乐队中十支可能有八支是”punk“乐队,也许还要多。这些乐队搞的是什么?我不明白,不过如果这就是中国的punk音乐的话,那么我厌恶。他们中的很多乐手(有些已经有一定名气)别说五线谱、简谱不识,甚至一把吉他上144品位(24品电琴)那么点儿音乐和最基本的那点儿和弦都认不清楚。弹个常用的调还行,换个调还得用时间去推。而懂得和声、曲式的人就更少,更别提对音乐深刻理解、升华了。有一种误区,就是认为玩punk不需要太多乐理!?我更难以接受的是有些人之所以玩punk,就是认为它不需要太多知识——容易,越瞎搞、越脏就越punk!试想,一个乐手对自己的乐器都不熟悉,又怎么能用它去创造有生命的音乐,又如何使它升华呢?这就像一个人看到毕加索的画,听说那是艺术,于是自己也拿着笔乱画一气,然后自我标榜这是一种艺术。”

    “摇滚乐是一种哲学音乐,没有思想、内涵就称不上摇滚。而这种思想是从哪来的?我想应该是生活经历给予神经的冲击,在深刻思考、自醒后从心里出来的,是一种真实的、现实的东西。中国很多乐手喜欢玩性格,说不好听点儿是人云亦云后刻意追求一种偏激、极端、片面的黑色思想,然后再想当然的、不负责任的乱骂,怎么脏怎么来,难道这就是个性吗?有些人在台上乱扔乱砸东西,以表现自己的极端个性,我认为这应该出于自然,而不该是猩猩作态。事实上为了卖酷或是为了其他目的才在台上刻意去砸,让人觉得十分无聊。我不止一两次看见一些乐手学人家砸东西,不过好像谁也不是因为音乐而冲动。我之所以不喜欢(极厌恶)现在所谓的严肃音乐,就是因为它的猩猩作态和它的虚伪,千万别把这种虚伪带进摇滚乐!”

    “我个人认为搞音乐应该只是为了抒发、爆发自己的情绪和思想,是为了心而创作,这样才能作出真正的音乐。现在绝大部分人搞乐队的目的是为了让别人承认、欣赏自己的音乐作品,或为了玩潮流、耍酷、签约、出带子、出专辑、然后名利双收。这本也无可非议,但你们得拿真东西,但这样你们拿得出真东西吗?中国能够有性格、有思想、真正在搞音乐的人实在是凤毛鳞爪。在我看来中国根本就没有真正的punk。”

    15

    杜枫的文章让马格惊愕,因为句句都触动了他的直觉。他从一开始就对置身其间的音乐不满,但他面对的似乎这是一种潮流,大家一窝风,都这样,他感到不解。他加入弹孔不过是一种儿戏,他始终是超然物外的。但现在已经不同,他找到了自己的音乐,并且得到杜枫这样人的认可,印证了自己内心的感觉。他只要一句话命运就会立刻改变,但现在他的命运就不好吗?他选择了一条与常人背道而驰的道路,一直不屑于某种东西,而现在这种东西偏偏找上门来,他要再次错过吗?他究竟想要什么?杜枫不是一般的商人,他打心里喜欢这个人,与他合作是不会错的,事实上即使在音乐上他也需要这个人的指点,这个人的音乐造诣深不可测。要是他们成为朋友该多好,就他们两个,抛开他的公司,他愿对他俯首贴耳,他们共同创造一种天底下最孤绝最具震撼力的音乐,什么包装、形象定位,媒体宣传,滚开,他们来去如风。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想想而已,有谁会像他这样?

    即便杜枫。而杜枫是有道理的,甚至他是完美的。

    但他还是让他感到遗憾。

    他回到地下室,地下室让他感到无比亲切。

    侯马、沈飞已在等他,今晚黄蜂有迎新演出。

    他们问他去哪儿了,他说去了牛扒城。

    “牛扒城白天也开业了?”

    “杜枫让我过去一趟,跟他聊了聊。”

    “我操,”马侯一听杜枫就激动了:“那可是大腕儿,马格,你怎么不早说,我一直想找他,要是他经营咱们,咱们可就有出头之日了!”

    “你认识他?”沈宏飞也惊讶地问。

    马格谈起那天晚上在牛扒城的事,侯马这才知道马格也在写音乐。

    侯侯脸上出现尴尬的表情。

    马格拿出杜枫的文章递给侯马,让侯马看看。

    侯马看着看着勃然变色,不知哪儿来的一股邪火,就开骂了:

    “我操,丫也太牛逼了!他是谁呀!把朋克说得跟尿布似的。我看丫是活够了!”侯马把文章团巴团巴扔在地上,脸都青了。他跟沈宏飞雷大都发过脾气,骂骂咧咧,但对马格一直很尊重,这次他看上去当然也不是冲着马格。

    沈宏飞捡起文章看,被侯马夺下又扔到了地上。

    “朋克就是朋克,朋克什么也不是!马格,你一进来我就看你神情不对,你是他唬住了,什么缺乏知识,素质低下,流氓音乐,不懂技术,狗屁,他根本不懂朋克。他以为他是上帝,其实是狗屁!你等等,我想起来了,我这儿也有文章,真正大师的文章。”

    侯马翻腾起来,不一会也不知从哪翻出一破杂志,举到马格跟前:“你看,有朋克教父莱斯特。邦斯的文章,你瞧瞧这题目:至今还有些牛皮扯淡蒙蔽了朋克的真实含义,你看,这儿,'关键在于,朋克摇滚是一种终极的民主形式,就是说:人人可以玩摇滚!只要学会三个和旋,你就可以开练,别担心你会不会唱,尼尔。扬会唱吗?劳。里德会唱吗?鲍勃。迪伦会唱吗?许多人认为范。莫里斯不忍卒听,就是因为他的声音,但他仍是音乐史上最棒的诗人和歌手。这就是本质所在,摇滚或朋克,或者你愿叫它什么都行,只有一样东西是你所需要的,那就是:胆量。朋克不是任何别的,朋克是一种姿态,你有了这种姿态你就可以开练了,如果你心里有什么,你想怎么表达就怎么表达,这是你的权利。你可以充满野性,可以粗俗,可以原始,可以肮脏,可以他妈的猛烈、恐怖、号淘大哭并超越这一切!别管别人会怎么说,这就是朋克的理念!摇滚是大家的,它对精英文化的反对是题中应有之义。归根结底,一句话,对新手而言,最重要的并不是弹对和弦!'马格,你听听,听听,这不是我说的呀,是摇滚教父邦斯说的,杜枫他懂屁的摇滚,他不懂就该管住肛门,别胡乱放屁!”

    “我听到关键的一句话,”马格平静地说:“就是还得'超越这一切'”

    “超越,是,谁他妈不想超越,我天天做梦都想超越。”

    “邦斯是骗子,侯马。”

    “什么,你说他是骗子?我操马格,你要这么说我就无话可说了。”

    “他这话是说给多数人听的,他是在安慰他们。”

    “好好,你牛逼,你不是也写歌了吗,现在我想听听,你要是真那么棒今晚黄蜂的演出我和宏飞就跟着你了,以后你就来当主唱。”

    “至少今天我还得是鼓手,以后我是不是主唱,侯马,你定不了。我肯定会成为主唱,但不一定是弹孔的主唱。”

    沈宏飞一看话说到这分上,赶快解围。

    一会就要演出了,他们出去吃饭,饭桌上没一句话。

    他们到了黄蜂,这是年夜,明天就是新的一年。“黄蜂”邀请了四支乐队,守夜迎新。侯马今天歌唱得格外悲怆、激烈、已达极限,听上去几乎带着血丝。今天他的演唱是真实的,甚至可以说是感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