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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厅主任说:“你要反映问题,打个电话我下来接你不就成了?跟人家小战士过不去,好意思嘛!你可是老红军战士,这些战士都是你的后辈,老前辈欺负后辈人,传出去不怕人家笑话。”
跟党走不服气:“你说得轻松,我打电话找你,你下来接我,我知道你的电话是多少号?”
办公厅主任说:“你就告诉门房值班室的人,说是找我,他不就把电话拨过来了?我知道是你敢不下来迎接吗?你朝上看看,四楼,左手第五扇窗户,你们在这儿吵吵闹闹的,把宋书记都惊动了,他让我下来请你老爷子。”
跟党走朝上看看,果然宋书记在窗口笑眯眯地朝他招手。跟党走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刚才像耍猴,让省委领导看笑话了。办公室主任看到武警还围在四周虎视眈眈,就说:“还围着干吗?这是老红军跟党走,听说过没有?人家十岁就当红军了,你们今天败在人家手下,是光荣,不是耻辱,还不向老红军道歉。”
武警战士一听这位老爷子竟然是老红军,按照辈分算,怎么也能算自己的祖师爷了,让这样的人缴了械也真没什么丢人的,班长连忙喊了一声口令:敬礼!战士们齐刷刷地给跟党走敬了军礼,反倒闹得跟党走大为尴尬,想一想,自己刚才跟这些重孙子辈的小战士那么闹腾,也真的没面子,连忙挥挥手:“不敬礼了,不敬礼了”边说边逃跑似的跟在办公厅主任后面拜会省委宋书记去了。
此刻,跟党走昂然走进吴修治的办公室,大咧咧地坐到沙发上问道:“市委书记满世界找我,今天我送上门了,书记有什么指教?”吴修治端茶倒水招待他,嘴里不停地埋怨:“老领导,什么事情在市里不能解决,非得跑到省里去,弄得我很被动啊,让宋书记亲自打电话批评我。”
跟党走说:“不会吧?该批评的是赵老贼啊,他怎么反倒批评起你来了?”
吴修治怕了他了,这老头年岁大了,脾气反而越来越火爆,一句话说不好真怕他再跑到省里去找领导。这一次如果再去找,肯定更有经验了,不会再跟武警战士干架了。想到宋书记提到跟党走和武警战士干架的事儿,吴修治就好奇地问他:“老领导,我听说你跟省委大院的武警战士干架了?怎么回事?”
跟党走扭捏一笑:“没什么,我去的时候没带证件,他们不让我进门,就戗戗了几句,也没怎么着。”
吴修治长期跟他当秘书,对他的秉性太了解了,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做了理亏的事情,故意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一下就闹到省委宋书记那里去了?”
跟党走说:“没什么事情,武警不让我进去,我就把他的枪缴了,后来事情闹大了,惊动了省委宋书记。”
吴修治夸张地感叹:“老领导真厉害啊,居然把人家武警的枪都缴了,厉害,厉害。”
跟党走老脸微红:“缴一个小兵崽子的枪,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别说这事了,我有正经事跟你说。”
吴修治说:“不就是赵银印的事吗?你就那么不相信我们市委市政府,真的以为凭他一句话他女婿就能当上银州市公安局局长?”
跟党走说:“不是我不相信你们,如果我根本不知道那也就罢了,既然我知道了这种坏人坏事,就不能不说话,他不是省级干部吗?你们管不了,我找能管得了他的人去。我就要治治这种坏毛病,老子把脑袋掖到裤腰带上打江山,他们现在一句话托个人情就能升官发财,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对了,省委宋书记说了,这是体制问题,是长期的干部体制造成的,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是要从体制上下手,人家到底是省委书记,比你这个市委书记就是高明,说的道理我听懂了。”
吴修治说:“那当然了,不然人家怎么能当省委书记,我只能当一个市委书记呢?不过话好说,事情不好做啊,改革选人用人办法,哪有那么容易?这么多年了,都是这么办的,突然要改革,还真得好好研究一下,可别违反了党的组织原则。”
跟党走说:“什么是组织原则?党章就是组织原则,只要符合党章就不会错。党章规定各级党组织的最高权力机构是党的代表大会,党的委员会是代表大会的常设机构。党代会一开完,党代表就彻底解散了。你们什么时候又真正尊重过党委会?动不动就是常委讨论,其他那些党委委员都是选出来摆着看的?常委会就能取代一切?为什么全委会就不能决定干部选拔问题?全委会的级别和权力应该高于你们那个常委会嘛。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回去好好学学党章就啥都明白了。”
吴修治让跟党走说得直眨巴眼睛,说来惭愧,作为市委书记,他自认为对于党的章程已经非常熟悉,今天让跟党走一说,才感到自己对于党的章程的理解还停留在会上念一遍,不求甚解的阶段,并没有认真地研读、深刻领会精神实质。
吴修治在那里若有所思,跟党走又说:“现在是和平年代,早就成了执政党,过去战争年代对敌斗争形势复杂,干部使用任命保密是客观形势的需要,现在还有必要搞得那么神神秘秘吗?老说党的干部是公仆,人民当家作主,既然人民当家作主,主人总应该有权利知道自己应该雇哪个公仆来替自己办事、总应该有权利知道这个公仆是怎么冒出来的吧?我们不能搞西方大民主、多党制那一套,在中国搞那一套就会天下大乱,但是老百姓既然是主人,雇什么样的仆人总应该有个知情权和否决权吧?你们就知道常委会常委会,常委会才几个人?这就是少数人政治,用常委会剥夺了党委和人民群众的民主权利。好了,我不跟你嗦了,你书记当久了,又快退下来了,满身暮气比我都老,想必也没有什么改革进取的精神头了,爱谁谁,只要不是赵老贼的女婿就行了。”
说完这话,跟党走起身欲走,却又忽然想起来是吴修治到处找他他才来的,便问:“对了,你满世界抓我,有啥事?是不是要挡住我,不让我今后再到省上找领导吧?”
吴修治说:“那怎么会,找上级领导反映问题是您老人家的民主权利,谁敢阻拦你?我找你是想听听你对我们选拔任用干部有什么意见和建议,意见建议你都说了,我受益匪浅,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对我这个老部下多多少少有点信心,有什么问题尽量先跟我沟通沟通,我不顶事你再找上级领导,我派专车送你行不行?”
跟党走说:“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剥夺我的民主权利啊?算了,看在你这个人还算正直、本分的份上,看在你过去劳心费力给我写了那么多难认难念的讲话稿的份上,今后有什么事我先给你汇报,这总该行了吧?”说着起身欲走。
吴修治连忙说:“您别走,快到饭点了,今天我请您老吃饭,多少年我没跟您老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了,吃饭的时候您老人家再好好谈谈您的意见建议,越具体越好”跟党走说:“我不跟你吃饭,现如今你们吃饭都是公家花钱,看过那本接待处处长没有?那本书上说,公款吃喝是亚腐败,亚腐败导致亚健康,胃溃疡、脂肪肝现在都成了你们这些领导的职业病,我才不想得那种病呢。”说完,拂袖而去,出了门又跑回来,捡起他的怀旧打狗棍咚咚咚在走廊里留下一串脚步声走了。
跟党走走了之后,吴修治叫来了秘书吩咐道:“给我找一本十六大通过的党章来。”
彭远大一行在吴厝村已经等候了三天,吴水库仍然杳无音信。林猪食所长派人到吴水库家里探听消息,得到的信息是:就这几天会回来,因为他并没有远行的打算。这样一来,彭远大他们只剩下了唯一的选择:等待、守候。好在等待守候蹲坑这一套属于刑警的基本功,彭远大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炼,已经有了相当的耐性和经验,所以也并不着急,急也没有用,只好以走私摩托车贩子的身份,在林猪食所长一个亲戚家里安安分分地驻扎下来。
吴厝村是闽南深山里的一座小村落,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村里只有三十来户人家,村子的中央有一棵三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榕树,树身上缠着红布,树梢上挂着黄色的画着符的黄纸。据说这是一棵神树,可以保佑全村百姓平安健康、丰衣足食。这里只有一条通往外界的山道,没有移动电话信号,村委会倒有一部电话,但是由于怕泄露他们一行的目的,也不敢轻易使用。然而,看看这里农家修的房子就可以得出结论:这里绝对不是贫困山区。这座小山村家家都是石柱砖墙红墙绿瓦的大宅子,按照当地的审美观,每一座大宅子建的都像一座庙宇,似乎全村人家家都住在庙里。林所长是这个村子的女婿,彭远大问他这个深山小村落的人家为什么看上去都挺富有,林所长说,这座山村原来非常贫穷,山区地少,地薄,一年四季都要靠红薯叶子填补食物人们才能勉强活下来,全村过去没有一幢完整的房屋,都是土墙茅草房。过去常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也不是没有道理,穷则思变嘛。这里的老百姓传统上就有出外赚钱寄回老家的做法,过去长期受极左思潮的限制,这里的老百姓被死死地捆绑在穷山恶水中,尽管这里风景秀丽,但是风景秀丽当不得饭吃,老百姓只好硬挨着受穷。改革开放以后,这里的老百姓只要能跑的都跑出去赚钱了,干啥的都有,既有老老实实打工做生意赚钱的,也有走私贩毒牟利的,不管在外面干啥,寄回老家的人民币是真的,于是这座小山村就成了富裕的世外桃源。前些年,村子里除了老弱妇孺根本见不到青壮男人,只有过春节那几天在外面赚钱的男人们才会回到村里。近几年很多人家富了,有一些人在外面事业也有了相当的基础,于是在家里呆的时间就比较多了一些。不过吴水库的情况比较特殊,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他一直在外面搞走私,应该说也赚了不少钱,家里房子修得也很体面,却几乎从来不着家,可是最近几年却很少出去了,也没有听说他在外面有什么业务,就那么在家里呆着,好像自己把自己退休了,开始养老了。
彭远大说:“养老也太早了吧?我看他的资料他才四十六岁啊。”
林所长说:“我是打个比方,山里人勤快,别说四十六岁了,就是六七十岁,只要能动弹的,也没有坐在家里吃闲饭的。”
彭远大暗想,吴水库这家伙如果没有歪财,断然不可能正当壮年就这么消消停停地在家里养老,想到这些,更加坚信这个吴水库就是当年偷窃大金锭的罪犯,抓住了他,吴水道当年在这起盗窃案中是什么角色,他的自杀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就真相大白了。彭远大在这儿守候,没事可做的时候由不得就开始想起了家,想家由不得又想起了局里正在热烈进行的局长继承人争夺战。他并不是不想当公安局局长,而是特别想当公安局局长,这是他刚刚从一个工人成为以工代干的警察的时候就当众宣布了的远大理想,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他却没有机会抓住机会。根据自己的年龄,参照局里其他几个竞争对手的年龄,不论谁这一次当上局长,其他人都会成为那首情歌里的人物:让我陪着你慢慢变老。想到失去这次机会,自己今后八成将会永远作为副手一直到退休,这让他沮丧,也让他后悔,他后悔当初不应该亲自带队来调查这个案子,而且带了大李子这个没资格独立办案和刚刚走出校门没本事独立办案的小刑警黄小龙这两个人。现在如果让王远志来接替自己,时间来不及,功利目的也太明显,会让人笑话,将来肯定每个人都会说彭远大为了争局长的位置,把那么重要眼看就可彻底破获的案子扔了。最可怕的是王远志对这个案子不熟悉,现在换将,万一出点纰漏,就可能前功尽弃,那一块二十四公斤重的大金子就有可能永远埋没在这个广袤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而老局长也就会永远睁着渴望的眼睛在冥冥之中叹息。想到这些烦心事儿,彭远大就觉得脑袋痒痒,他是油脂性皮肤,几天不洗头头发就变成了油毡,一着急出汗头皮痒得好像有几千只蚊虫在叮咬。于是他喊来了黄小龙:“小黄,弄一壶热水给我冲冲脑袋。”
黄小龙正在看电视,舍不得动窝,敷衍道:“彭局,干脆洗个澡不就啥都有了?”
彭远大骂他:“懒货,谁不知道洗澡舒服?这么冷的天你让我洗冷水澡,想冻死我啊?”已是深秋季节,山里一早一晚冷风飕飕,这里条件差,虽然家家都有热水器,供电却跟不上,农用电又贵得吓人,农民自己都舍不得烧热水洗澡,一年四季用冷水洗澡,彭远大他们也更不好意思用人家的热水器烧热水。
大李子说:“黄小龙,赶紧去,你不去我可就去了,别说我跟你抢着巴结彭局。”
黄小龙一听此话,连忙跑到灶间用人家暖瓶里的水对了一大壶热水热情洋溢地说:“彭局,水来了,热腾腾的,保证你满意。”
彭远大把脑袋抵在脸盆口,吩咐道:“给我先冲一冲,节省点。”
黄小龙便开始给他冲脑袋,冲着冲着黄小龙发现彭远大脑袋正中间有一道沟,不长头发,让人联想起某种哺乳动物们的臀部,两边毛茸茸,中间一道沟,跟彭远大的脑袋多多少少有些相似。黄小龙忍不住笑了,问彭远大:“彭局,你脑袋中间怎么有一道沟啊?”
彭远大还没顾得上回答,大李子在一旁说:“笑什么笑?这可是彭局的光荣历史,没有这一道沟,那一年抓捕盗枪犯我们局不知道要牺牲多少警察呢。”
这道沟既是值得彭远大骄傲的记录,也是常常让他羞惭的创伤。金锭失窃案让彭远大陷入了泥沼,破案遥遥无期,挂案上面又不同意,他只好在这个案子上吊着,那段时间彭远大饱尝了狗啃乌龟无处下嘴的痛苦滋味。困境之中彭远大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副业,那就是看书。打着破案需求的名义,从蒋卫生那儿弄来了一本又一本的刑侦教科书和一整套福尔摩斯探案集过瘾。最让他着迷的还是刑事侦查学,他看得格外精细、格外认真,还专门买了一本笔记本摘抄其中的重要章节,说是摘抄,其实是恨不得把整本书抄下来。这天彭远大正在第n次阅读那本已经被他翻烂了的刑事侦查学,老牛闯了进来,冲着彭远大喊:“局长大人快快快,新华印刷厂的枪丢了,局长亲自召见你。”
彭远大惶惑地抬头看看老牛,丢失枪械可是名副其实的大案,想来老牛也不敢拿这个题目开玩笑,老牛的表情难得的严肃认真,也不像是在开玩笑。然而,他手头的911大案还没有任何进展,按照常规是不会交给他办新案子的。再说了,就算是让他参加破案,也不至于局长亲自召见他这个以工代干的小警察,由蒋卫生、姚破旧之类的二级领导召见他就已经够面子了。见他迟疑不决,老牛说:“局办公室刚刚打过来电话,让你马上到局长办公室报到,我可是通知你了,去不去由你,到时候你别说我没通知你就行,这可能是好运来临也可能是厄运临头,你自己琢磨去还是”
老牛的话没说完,彭远大已经把那本刑事侦查学揣进怀里冲了出去。彭远大跑到局长办公室,值班人员告诉他局长正在会议室开会,彭远大来到会议室,推开门探头探脑地朝里头窥视,刑侦组长蒋卫生面对着门坐,看到他招招手让他进去,他这才放了心,确定老牛没有拿他开心。局领导都到齐了,局长、政委、两个副局长都在皱着眉头拼命抽烟,其他与会的警察也都在陪着局领导抽,把会议室弄得活像火灾现场。任何一个单位抽烟的人数都跟这个单位的领导是不是好这一口成正比关系,老局长简直就是个肉做的烟灰缸,又是一个有生命的茶罐子,抽起烟来一根接着一根,喝起茶来一杯接一杯还净是泡得黑黑的中药一样苦的浓茶,他的理论是抽烟多就得多喝茶,茶能解烟毒。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彭远大就常常想问他一句:何必抽了烟再喝茶解毒,既不抽烟又不喝茶不更省事省钱吗?可是他从来也不敢真的这么问。老局长不但自己能抽烟能喝茶,还特别鼓励别人抽烟喝茶,经常说男人不抽烟,对不起老祖先,男人不喝茶,对不起亲爸爸。在他的大力倡导下,银州市公安局的男性公安干警除了极个别人以外,绝大多数都成了烟枪,还比着谁抽得凶抽得多抽得勤快,没办法,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古往今来这已经成了规律。有一年冬天,公安局开中层以上干部大会,天寒地冻,门窗紧闭,极少数不抽烟的人让极多数抽烟的人熏得受不了,就把会议室的窗户打开了。会议室在二楼,窗户一打开,浓烟滚滚冲出窗外,大院的门岗大吃一惊,以为办公楼失火了,连忙报告消防队,消防队归公安局管,就驻扎在公安局隔壁,一听领导机关着火了,队长亲自带了三辆消防车瞬间就冲进了公安局大院,见二楼两个窗口朝外冒烟,便果断下令立刻灭火。消防队员们端着六条高压喷水枪一起朝开着的窗户喷射过去,只听见一阵阵鬼哭狼嚎一样的怪叫从窗户里传了出来,消防队员正要架设云梯进入室内救人,却见一群落汤鸡冻得瑟瑟发抖丧魂落魄地冲出了大楼,仔细一看,前面带队的落汤鸡正是老局长。队长连忙上去报告:“报告局长,发生火灾,我们正在”老局长冻得鼻青脸肿,身上的水已经结成了冰碴子,哆哆嗦嗦怒不可遏地詈骂:“妈个匹,胡日鬼啥呢吗”随即看到消防战士目瞪口呆和身后那一群狼狈不堪的落汤鸡警察,老局长压下了怒火哭笑不得地下达命令:“演习继续!”过后老局长患重感冒引发扁桃体发炎,高烧不退,连打了一个星期的青霉素。
彭远大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踅进烟雾弥漫的会议室,在角落里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老局长一眼看到他,朝他招手:“小彭过来,坐到前边来。”
老局长让他就座的是刑侦组长蒋卫生身旁的座位,彭远大哪里敢贸然就座,连忙摆手谢绝,局长说:“研究案子你藏到后面干啥呢?咋记录呢?”蒋卫生也招呼他坐过来,彭远大才忐忑不安地挪到了会议桌前蒋卫生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案情是这样的,2月15日深夜,新华印刷厂武装民兵连的武器库失盗,丢失一支五六式冲锋枪,三百发子弹。那个年代,在全民皆兵战略思想指导下,全国人民都是民兵,民兵分三种:普通民兵,基干民兵,武装民兵。武装民兵是按人头配发武器的,平常武器统一保管在武器库里,训练的时候武器就发到每个人的手中,训练过后再收回。新华印刷厂是国有大厂,武装民兵连有二百多人,配备有五六式班用机枪三挺,半自动步枪一百二十支,五六式冲锋枪七十支。五六式冲锋枪其实就是苏制ak47步枪的改进版,杀伤力极大,枪托可以折叠,携带方便,如果罪犯利用盗取的枪支从事犯罪活动,后果不堪设想。
介绍完案情,局长讲话:“这个案子的严重性俄就不多说了,在座的都是明白人,俄不说大家心里也有数。俄们现在只有一项任务:集中精兵强将,尽快侦破案子,追回丢失的武器弹药,把罪犯绳之以法。为此局里决定,机构调整和干部考核暂停,全局上下紧急动员,拖在手上的案件没有新的重要线索就先放一放,集中所有力量全力攻破215大案。现在我宣布:马上成立215专案指挥部,由我担任专案总指挥,政委和老邢担任副总指挥。下面设两个侦破工作组,刑侦组组长蒋卫生同志和副组长彭远大同志担任第一组正副组长。政工组组长姚破旧担任第二组组长,重点负责后勤保障跟政治动员工作。”老局长说的“老邢”是公安局负责刑侦和治安工作的副局长。老局长宣布完组织机构接着部署侦破工作:“由刑侦组、治安组以及新华印刷厂保卫科和辖区派出所抽调得力人员,统一接受专案组的指挥,参加案件的侦破工作,其他部门和工作人员,在保证正常工作的同时,随时作好准备,全力以赴地配合,一定要尽快把罪犯绳之以法”那个时候还没有实行“无罪推定”的法律准则,所以也就没有“犯罪嫌疑人”这个说法,警察们提到犯罪嫌疑人时都叫“罪犯”、“案犯”老百姓甚至把劳改释放以后的人也统称为“劳改释放犯”盗枪案比起偷金子的案子自然要严重得多,丢一块金子,尽管这块金子很值钱,充其量也就是经济上受一些损失而已,而枪丢了,很可能紧跟着后面的就是凶杀人命案,而且会有多少人死在这支枪的枪口下谁也没法预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这支枪的下落找不到,整个银州市人民都将处于这支枪的威胁之下,因为谁也说不清楚偷这支枪的人将把枪口对准谁。再往严重里想想,如果盗枪的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反革命分子,拿着这支现代化杀伤力极强的枪支到省城、到首都北京作案,那后果简直让人头皮发不寒而栗想都不敢想。所以,局长当机立断,发出了紧急动员令,所有警力都集中到这桩案子上来,于是彭远大也总算有了从那块沉重的大金子的阴影下解脱出来的机会。
那天晚上刚好姚破旧值班,接到报案后,马上叫了刑侦组长蒋卫生一起到现场进行过现场勘察,根据蒋卫生的汇报,可以初步得出这样几个结论:第一,有可能是内部作案,理由是如果罪犯不掌握武器库的内部情况和管理漏洞,就不可能贸然闯入盗窃枪支。第二,也可能是外部人员作案,理由是案犯破门而入,一路上撬开了铁门的铁锁,木门的暗锁,枪柜的铁锁,盗取枪支以后从大门离开。第三,案犯可能头脑聪明,有备而来,熟悉情况,有恃无恐,理由是从现场来看,案犯作案手段大胆、熟练。第四,案犯也有可能是头脑简单、手段粗糙的低档次作案,理由是案犯方式笨拙,一路对枪库实施了强行突破,到处都留下了明显的作案痕迹,足迹、手纹采集到很多。第五,案犯有可能是出于反革命政治动机,企图偷盗武器制造反革命暴力事件。理由是“四人帮”被粉碎之后,很可能还有一些“四人帮”的残渣余孽对现实不满进行反革命报复。第六,也不排除仅仅是一般性的刑事案件,案犯就是刑事犯罪分子,偷盗武器准备进行抢劫、偷盗、杀人等犯罪活动。理由是目前还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犯罪分子是“四人帮”的残渣余孽,而且案犯在现场也没有留下任何足以证明这起盗枪案具有政治动机的线索
彭远大在案情分析会上聚精会神地听着大家汇报现场勘察结果,分析案情、探讨作案动机等等,越听越糊涂,好像什么样的可能都有,什么样的可能也都可以排除。果然,局长印证了他这种感觉的正确性,很不耐烦地打断了正在作案情分析的蒋卫生:“你们勘查现场的结果就是这也可能那也可能吗?别说那些可能了,就说现场情况,可能的事情谁都会自己想。”
蒋卫生尴尬地干咳着,面红耳赤。局长又问了一句:“现场你去过了吗?”
蒋卫生连忙表白:“接到报案的第一时间我就去了。”
“你就给俄说说你的印象、感觉,勘查报告别念了,俄识字会自己看。”
蒋卫生开始按局长的要求汇报:“我们到现场的时候,新华印刷厂的保卫科工作人员已经把现场保护起来了,所以现场没有遭到破坏。从现场看,武器库的治安防范工作有明显的漏洞,第一,铁门仅仅用普通大铁锁,虽然锁头很大,可是如果用适当的工具还是能够撬开的。第二,铁门里面是普通的木门,仅仅安装了一个普通暗锁,熟练的小偷用一张扑克牌就能打开,偷枪的罪犯不是熟练的小偷,他是用刀子一类的东西硬将木门撬开的。第三,枪支弹药都存放在铁柜子里,但是铁柜子的锁却又是普通的明锁,所以也根本不起什么作用,只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
就在蒋卫生唠唠叨叨向局长汇报自己对案发现场的看法、感觉时,彭远大偷偷拿过桌上的现场勘察报告看了起来。现场勘察记录作得还是比较专业的,有草图、照片、痕迹模式等等。他刚刚正在第三遍熟读刑事侦查学,对现场勘察的知识还是热乎的,看到现场勘察报告上有现场遗留的足迹、指纹照片,足迹、指纹的旁边还有格尺标明长度宽度深度等,就开始根据足迹、指纹的基本情况测算起罪犯的身高、体重、胖瘦等等数据,越算越有兴趣,蒋卫生的汇报声离他越来越远,后来干脆充耳不闻了。
“小彭,小彭,你在干啥呢?说说,你有啥看法。”
局长把他惊醒了,他抬头茫然看看局长,又看看蒋卫生,局长说:“看俄做啥呢?叫你来不是让你充数的,你说一下,对这个案子有啥看法?”
彭远大连这个案子的现场都没去,刚才让现场汇报搞得晕头转向,什么也说不出来。可是局长当着这么多人点名让他发言,实际上不是点名而是点将,如果什么都不说,那就显得白痴弱智,也捎带着让局长没面子,这点基本的道理彭远大还是明白的,于是急中生智就手头刚刚作过的测算说事儿:“局长,我刚刚接到通知,没有到现场去过,所以我一下子还说不出什么具体的看法来。不过我刚才看了一下现场勘察记录,觉得现场勘察还是非常认真细致的,很专业,很好”说到这儿,彭远大有些不自在,不自在是蒋卫生引起的,他的余光扫射到,当他说这些的时候,蒋卫生不屑地撇了撇嘴,那意思很明白:你懂个屁。蒋卫生的不屑可以理解,对于彭远大这样一个以工代干进入人民警察队伍,手头还有一个案子破了个稀里糊涂没结果的人来说,在局长、刑侦组长和众多经验丰富的老警察面前评价人家现场勘察水平,给人的印象就是夸夸其谈,班门弄斧。彭远大心里明白,组长蒋卫生的表情只不过是在场很多警察的共同心声,如果这个时候他说出一句外行话来,还不如什么也别说。
彭远大咳嗽了一声,字斟句酌地说:“如果现场的足迹和掌印指纹是案犯的,那么,可以断定案犯只有一个人,男性,身高一米八十正负一厘米,体重大概有七十五公斤正负一公斤,长期从事体力劳动,体格壮健,年龄在三十岁左右。”
会场静默,因为彭远大说的这些内容应该是技术鉴定组经过对现场采集的痕迹进行认真的鉴定之后出具的技术鉴定报告的内容,刚刚发案,技术鉴定报告还没出来,彭远大就说了这么一套,确实让那些经验丰富理论知识欠缺的警察们觉得诧异。那个时候的警察主要成分是军队转业干部和以工代干,真正经过公安院校培训、科班出身的警察极少,警察掌握的侦破知识也大都是短期培训班或者老警察带徒弟的方式传授的。所以,警察侦破主要靠的是经验,现场勘验、痕迹鉴定等等由专门的技术鉴定组负责。彭远大这个刚刚入门,用老牛的话说就是当警察刚刚屁大个工夫的以工代干,居然在这种重要的案情分析会上夸夸其谈需要专门技术分析人员提出的现场痕迹诊断,既让人惊讶,也让人反感。
“你看见了?”一直在一旁闷头抽烟,用拼命抽烟这种方式表现自己和老局长同是香烟爱好者的姚破旧终于忍耐不住,讥讽地问道。
彭远大反问姚破旧:“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多还是我们看见的事情多?”
姚破旧回答:“当然是发生的事情比我们见的事情多了。”说完还咧着嘴微微一笑,用表情告诉大家,提出这个问题的人真是笨蛋。
彭远大接着质问:“对啊,难道我们没有看见的事情就不存在吗?警察非得亲眼看到罪犯才能抓到罪犯吗?”
局长不满地训斥姚破旧:“自己说不出二五六,让别人说好不好?小彭你接着说。”
彭远大的话很噎人,也很有道理,姚破旧张嘴结舌面红耳赤,不再吭声了。彭远大看看姚破旧,姚破旧乜斜了他一眼,他知道这一回把姚破旧得罪得不轻,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暗想只好以后找机会向这位破旧领导赔罪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别说错话,也别说废话,便按照自己的想法接着往下说:“我判断,这个罪犯应该还是内部人,我说的内部人不仅仅指管武器库的人,还包括印刷厂所有的工作人员。虽然罪犯作案的手段粗野、简单,但是他肯定对这个库房里装的什么很清楚,对库房管理人员的行踪也比较清楚。我们都知道,这个库房是有人昼夜二十四小时值班的,那天晚上管库房的人刚刚上厕所拉了一泡屎,前后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发生了盗窃案,不了解情况的人不会把握得那么准。”
老局长点头,认可了他这大胆的判断,彭远大受到鼓励,心情振奋,却再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了。局长问他:“还有啥嘛?都说出来。”彭远大摇摇头:“没有了,暂时就这么些。”
老局长点任刑侦组组长的蒋卫生发言,蒋卫生说:“小彭刚才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我也倾向于从新华印刷厂内部着手摸排,但是不知道小彭刚才说的案犯的体貌特征有几分把握,如果没有把握还是等技术鉴定组的技术鉴定出来再确定摸排目标更稳妥一些。”
技术组的王技术员插嘴说:“小彭刚才说的数据跟我们鉴定的差不多,根据我的测算,如果现场留下的痕迹真是案犯的,那么,案犯的体貌特征、职业特征小彭没有说错,当然,最后还是要以正式的现场勘验报告为准。”
局长拍板定案:“那就这么定了,两步走,专案组按照刚才分析的罪犯体貌特征重点排查新华印刷厂内部的人,另一路组织各派出所、刑侦组、治安组的所有人员拉网调查,从近期俄市的社情民情着手,广泛发动群众,进行全面的调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彭远大放下手里一切工作,立即参加这个案子的专案组。”然后又问蒋卫生:“你们还有什么意见要补充?”
蒋卫生明白已经到了该散会的时候,连忙说:“没有了,按照局长的指示办。”
彭远大试探着问:“我想再到现场看看行不行?”
姚破旧扑嗤一声笑了,彭远大问他:“笑什么?怎么了?”
姚破旧说:“没啥,我想起了过去听过的一个笑话,一条瘸腿狗”
局长狠狠瞪着姚破旧“你再往下说可别怪俄不客气。”
姚破旧吐吐舌头不敢再说话了。局长说:“小彭可以再到现场看看去,有的人也许觉得现在去已经太晚了,可是对于一个好侦察员来说,犯罪现场就像一部好书,每看一遍都会有新收获,像你,”局长指点着姚破旧“你也到现场去了,看出啥名堂了?这也可能那也可能,我看就有一个可能,可能靠你破不了案。好了,没时间跟你们说闲话,散会,都去干活。”这话明着是骂姚破旧,其实谁都听得出来,是对刚才蒋卫生的汇报非常不满意,蒋卫生板了脸不说话,半晌才对老牛说:“老牛辛苦一趟,陪小彭到现场再去看看。”
出了会议室,彭远大向姚破旧请教:“你刚才说了一半局长不让说了,后半段没说出来的是什么?”姚破旧嘿嘿一笑,说:“我是说,瘸腿的狗跑得慢,赶到地方吃屎都没热乎的了。”
彭远大这才明白人家是变着法儿骂他呢,嘿嘿冷笑着说:“局长真没说错。”
姚破旧问他:“局长说的话多了,哪一句话没错?”
彭远大反问:“你说局长哪句话说错了?我听你的意思是局长每一句话都是错的?”
姚破旧张口结舌,急得脸红脖子粗:“你别胡说八道啊,我可没那个意思。”如果把他刚才说的那句话连起来看,涵义确实就是局长刚才说了那么多话,没有一句是对的,这句话如果传到局长耳朵里,恐怕局长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觉。彭远大嘿嘿一笑,扬长而去,把姚破旧扔在后面发愣。走到楼梯拐角,彭远大才说:“嘿,我去现场,你去不去?”
姚破旧急着回家,再说他也不是刑侦组的人,没搭理彭远大,直接下楼骑上车子跑了。彭远大刚一下楼,楼梯口黑呼呼地蹲了一个人,见他过来猛然起身,把彭远大吓了一跳,差点把配给他的五四手枪掏出来。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东方红浴池的大李子,彭远大问他:“你呆在这儿干吗?”
大李子一把把他拉到旁边悄声问:“是不是又发生大案子了?”
彭远大说:“是啊,关你什么事儿?”
大李子说:“我跟你一块儿破案。”
彭远大说:“你又不是警察,破什么案?没你的事,你早点回家睡觉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