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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玛黛拉”并不是我向往的地方,我计划去的是葡萄牙本土,只是买不到船票,车子运不过海,就被搁了下来。第二天在报上看见旅行社刊的广告:“玛黛拉”七日游,来回机票、旅馆均可代办。我们一时兴起,马上进城缴费,心理上完全没有准备,匆匆忙忙出门,报名后的当天清晨,葡萄牙航空公司已经把我们降落在那个小海岛的机场上了。“玛黛拉”是葡萄牙在大西洋里的一个海外行省,距本土七百多公里远,面积七百多平方公里,人口大约是二十万人;在欧洲,它是一个著名的度假胜地,名气不比迦纳利群岛小,而事实上,认识它的人却不能算很多。
我们是由大迦纳利岛飞过来的。据说“玛黛拉”的机场,是世界上少数几个最难降落的机场之一。对一个没有飞行常识的我来说,难易都是一样的;只觉得由空中看下去,这海岛绿得像在春天。
以往入境任何国家,都有罪犯受审之感,这次初入葡萄牙的领土,破例不审人,反倒令人有些轻松得不太放心。不要签证,没有填入境表格,海关不查行季,不问话,机场看不到几个穿制服的人,气氛安详之外透着些适意的冷清,偶尔看见的一些工作人员,也是和和气气,笑容满面的,一个国家的民族性,初抵它的土地就可以马上区别出来的。机场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它骗不了人,罗马就是罗马,巴黎就是巴黎,柏林也不会让人错认是维也纳,而“玛黛拉”就是玛黛拉,那份薄薄凉凉的空气,就是葡萄牙式的诗。
本以为“玛黛位”的首都“丰夏”是个类似任何一个拉丁民族的破旧港。——依着波光粼粼的大海,停泊着五颜六色的渔船,节节的石阶通向飘着歌曲的酒吧等到载着我们的游览车在“丰夏”的市区内,不断的穿过林荫大道、深宅巨厦和小湖石桥时,方才意外的发现,幻象中的事情和实际上的一切会相去那么遥远,我的想像力也未免太过分了些“丰夏”完全不是我给它事先打好的样子。
我们的旅馆是一长条豪华的水泥大厦,据说有七百五十个房间,是“丰夏”最新的建筑之一,附近还有许许多多古色古香老式的旅馆,新新旧旧的依山而建,大部分隐在浓浓的绿荫里,配合着四周的景色,看上去真是一种心灵的享受。只有我们这一幢叫做“派克赌场大放馆”的怪兽,完全破坏了风景,像一个暴发户似的跻身在书香人家洋洋自得,遗憾的是我们居然被分在它这一边。
旅馆大得有若一座迷城,豪华的东西,在感觉上总是冷淡的,矜持的,不易亲近,跟现代的文明人一个样子。
安置好房间,换上干净的衣服,荷西跟我在旅馆内按着地图各处参观了一圈,就毫不留恋的往“丰夏”城内走去。
旅馆站门的人好意的要给我们叫车,我婉拒了他,情愿踏着青石板路进城去,人行道老得发绿,一步一苔,路旁的大梧桐竟在落叶呢。
与其说“丰夏”是个大都市,不如说它是个小城市镇,大半是两三层楼欧洲风味的建筑,店面接着店面,骑楼一座座是半圆形的拱门,挂着一盏盏玻璃罩的煤气灯,木质方格子的老式橱窗,配着一座座厚重殷实刻花的木门,挂着深黄色的铜门环,古意盎然,幽暗的大吊灯,白天也亮,照着深深神秘的大厅堂,古旧的气味,弥漫在街头巷尾,城内也没有柏油路,只是石板路上没有生青苔而已。
一共不过是十几条弯弯曲曲上坡又下坡的街道,一座大教堂,三五个广场,沿海一条长堤,就是“丰夏”市中心的所有了。
住在“玛黛拉”那几日,几乎每天都要去“丰夏”奇怪的是,这个可爱的城镇越认识它,越觉得它亲切、温馨,变化多端。
只四万人口的小城一样有它的繁华,斜街上放满了鲜花水果,栉比的小店千奇百怪,有卖木桶的,有卖瓦片的,有鞋匠,有书报摊,有糕饼铺,有五金行,还有卖衬裙、花边、新娘礼服的,也有做马鞍,制风灯的,当然还夹着一家家服装店,只是,挂着的衣服,在式样上看去就是一件件给人穿的实实在在的东西,不是给人流行用的。
这儿没有百货公司,没有电影院,没有大幅的广告,没有电动玩具,没有喧哗的唱片行,它甚至没有几座红绿灯。
这真是十七世纪的市井画,菜场就在城内广场上,卖货的,用大篮子装,买货的,也提着一只只朴素的杨枝编的小篮子,里面红的蕃茄,淡绿的葡萄,黄的柠檬满得要溢了出来,尼龙的口袋在这儿不见踪迹,它是一派自然风味,活泼的人间景气在这儿发挥到了极致,而它的本身就是人世安然稳当的美,这种美,在二十世纪已经丧失得快看不见了。
这样的小城,不可能有面目可憎的人,看来看去,表情都是悦目,令人觉得宾至如归,漂泊大城的压迫感在这里是再也不可能感到的。
在“丰夏”市内,碰见了几次很有趣的事情。
我们一连几次通过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店面的老铺,里面乱七八糟的放着一堆堆红泥巴做出来的雕塑,形状只有两三种,鸽子、天使和一个个微笑的小童,进店去摸了半天,也没人出来招呼,跑到隔壁店铺去问,说是店主人在另一条街下棋,等了很久很久,才回来了一个好老好老的白发瘦老头。
当时我已经选好了一个标价三百葡币的天使像抱在怀里,老人看见了,点点头,又去拿了三个同样的天使,一共是四个,要装在一个破纸盒里给我们。
“只要一个,”我讲西班牙文,怕他不懂,又打着手势。“不,四个一起。”他用葡萄牙文回答,自说自话的继续装。
“一——个——,老公公。”我拍拍他的肩,伸手把天使往盒子外搬,他固执的用手按住盒子。
“一个就好了。”荷西恐他听不见,对着他耳朵吼。“不要叫,我又不老,听得见啦!”他哇哇的抗议起来。“啊,听得见,一——个,只要一个。”我又说。
老公公看着我开始摇头,唉——的一声大叹了口气,拉了我的手臂就往店后面走,窄小的木楼梯吱吱叫着,老人就在我后面推,不得不上去。
“喂,喂,到哪里去啊?”
老人也不回答,一推把我推上满布鲜花的二楼天台。“看!”他轻轻的说,一手抖抖的指着城外一幢幢白墙红瓦的民房。
“什么啊?”
“看啊!”“啊?”我明白了。
原来这种泥塑的东西,是用来装饰屋顶用的,家家户户,将屋子的四个角上,都糊上了四个同样的像,或是天使,或是鸽子,也有微笑小童的,非常美丽,只是除了美化屋顶之外不知是否还有宗教上的原因。
“是啦!懂啦!可是我还是只要一个。”我无可无不可的望着老人。
这一下老人生气了,觉得我们不听话。
“这不合传统,从来没有单个卖的事。”
“可是,我买回去是放在书架上的啊!”我也失了耐性,这人这么那么说不通。
“不行,这种东西只给放在屋顶上,你怎么乱来!”“好吧,屋顶就屋顶吧——一个。”我再说。
“不买全套,免谈!”他用力一摇头,把盒子往地上一放,居然把我们丢在店里,自己慢慢走下街去了,神情这么的固执,又这么的理所当然,弄得我们没有办法偷买他的天使,废然而去。这样可爱的店老板也真没见过,他不要钱,他要传统。
另一次是走渴了,看见远远街角拱门下开着一家小酒店,露天座位的桌子居然是一个个的大酒桶,那副架势,马上使我联想到海盗啦、金银岛啦等等神秘浪漫的老故事,这一欢喜,耳边仿佛就听见水手们在酒吧里呵呵的唱起“甜酒之歌”来了。
很快的跑上去占了一只大酒桶,向伸头出来的秃头老板喊着:“两杯黑麦酒。”
无意间一抬头,发觉这家酒店真是不同凡响,它取了个太有趣的店名,令人一见钟情。
当老板托着盘子走上来时,我将照相机往荷西一推,向老板屈膝一点脚,笑嘻嘻的对他说:“老板,合拍一张照片如何?拜托!”
这个和气的胖子很欢喜,理理小胡子,把左腿斜斜一勾,下巴仰得高高的,呼吸都停住了,等着荷西按快门。我呢,抬起头来,把个大招牌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一八三二年设立——殡仪馆——酒——吧——。”
老板一听我念,小小吃了一惊,也不敢动,等荷西拍好了,这才也飞快的抬头看了一下他自己的牌子。“不,不,太太,楼上殡仪馆,楼下酒店,你怎么把两块牌子连起来念,天啊,我?殡仪馆?”
他把白色抹布往肩上一抛,哇哇大叫。
不叫也罢了,这一叫,街角擦鞋的,店内吧台上喝酒的,路上走过的,全都停下来了,大家指着他笑,擦鞋的几乎唱了起来。
“殡仪馆酒吧!殡仪馆酒吧!”
这老实人招架不住了,双手乱划,急得脸上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你又不叫某某酒店,只写‘酒店’,聪明人多想一步,当然会弄错嘛!”我仰靠在椅子上不好意思的踢着酒桶。“嗳噫!嗳噫!”他又举手,又顿足,又叹气,忙得了不得。
“这样特别,天下再也没有另外一家‘残仪馆酒店’,还不好吗?”我又说了一句。
他一听,抱头叫了起来“还讲,还讲,天啊!”全街的人都在笑,我们丢下钱一溜烟跑掉了。
这叫——“酒家误作殡仪馆——不醉也无归。”
人在度假的时候,东奔西走,心情就比平日好,也特别想吃东西,我个人尤其有这种毛病,无论什么菜,只要不是我自己做出来的,全都变成山珍海味。
“丰夏”卖的是葡萄牙菜,非常可口,我一家一家小饭店去试,一次吃一样,绝对不肯重复。
有一天,在快近效外的极富本地人色彩的小饭店里看见菜单上有烤肉串,就想吃了。
“要五串烤肉。”我说。
茶房动也不动。
“请问我的话您懂吗?”轻轻的问他,他马上点点头。“一串。”他说。
“五串,五——”我在空中写了个五字。
“先生一起吃,五串?”他不知为什么有点吃惊。“不,我吃鱼,她一个人吃。”荷西马上说。
“一串?”他又说。
“五串,五串。”我大声了些,也好奇怪的看着他,这人怎么搞的?
茶房一面住厨房走一面回头看,好似我吓了他一样。饭店陆续又来了好多本地人,热闹起来。
荷西的鱼上桌了,迟来的人也开始吃了,只有我的菜不来。
我一下伸头往厨房看,一下又伸头看,再伸头去看,发觉厨子也鬼鬼祟祟的伸头在看我。
弹着手指,前后慢慢摇着老木椅子等啊等啊,这才看见茶房双手高举,好似投降一样的从厨房走出来了。
他的手里,他的头上,那个吱吱冒烟的,那条褐色的大扫把,居然是一条如——假——包——换——的——松——枝——烤——肉——。
我跟荷西几乎同时跳了起来,我双手紧张的撑住椅子,眼睛看成斗鸡眼了。
茶房戏剧性的把大扫把在空中一挥,轻轻越过我面前,慢慢横在我的盘内,那条“东西”两边长出桌子一大截。
全饭店的人,突然寂静无声,我,成了碧姬芭杜,大家快把我看得透明了。
“这个——”我咽了一下口水,擦着手,不知如何才好。“玛黛拉乡村肉串。”茶房一板一眼的说。
“另外四串要退,这不行,要撑死人的。”
不好意思看茶房,对着荷西大叫起来。
大家都不响,盯住我,我悄悄伸出双臂来量了一量,一百二十公分。
我的身高是一百六十三,有希望——一串。
那天如何走出饭店的,还记得很清楚,没有什么不舒服,眼睛没有挡住,就是那个步子,结结实实的,好似大象经过阅兵台一样有板有眼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