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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成绩下来的那个周末,妈妈在楼下买回了快餐,搁在冰箱里,她做着这一切,似是漫不经心,可我却体察到另一番意味。我在房间里稀里哗啦地翻看做过的那些废弃试卷,真想一把火把它们全部烧光。
妈妈洗了脸,化了淡妆,这一切做完之后,时钟刚好指向五点半,她轻轻推开我虚掩的门,站在那,冲我盈盈一笑,她大约是有点得意的,没想到自己稍做修整,还是一个如此年轻美丽的女人。
我故做欣赏地问,你打扮这么漂亮去干什么?她说,卡卡,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问,谁啊?
她喜形于色,神秘兮兮地说,一个神秘的人物!
我说,好哦!
那天,怎么说呢?喜忧掺半吧。妈妈说的神秘人物对我来说还是过于陌生了,一个已到不惑年纪的中年男人,不过保养得极好。头发梳理得很工整,就像一个安分守己的中学生,说话做事几乎可以用细心拘谨来形容了。
他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和侍应生说话的时候则是让我瞠目结舌的外语,甚是流利。但总的来说,他的话不多,不是夸夸其谈的男人,席间,除了向妈妈询问一些近况外,他几乎可以用沉默不语来形容。他似乎并未把我当作孩子,并未像其他见到我的大人一样,笑吟吟地走过来摸我的头顶,俗套地说,呀,都这么高了,这孩子真是出息呀!他没有,他只是冲我笑了一下,很有礼貌地伸出手来同我握手,他的手很大,很软,有点像女人的手。他自我介绍,他说他叫郝文阁,现居加拿大。我起初有点不习惯,但还是礼貌地介绍了一下,我说,我叫杜仲。他说,你妈妈已经讲过了。从他这句话,我推断出,他早已经与妈妈见过面。这一次,不过是为我而设的宴席。
他并没有提我学习的事,一顿看上去无比默契的晚宴就这样开始了,又结束了,多少显得有点平淡。我一直以为会有一点意外或者小插曲出现,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生活是实实在在的,就比如我现在的境遇,难以更改。
郝文阁在席间对我说了一句漫无边际的话,他说,你好好读书吧,以后你可以到加拿大来学习,或者工作,都可以。
我觉得那太过遥远了,有点不切实际。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只顾埋头吃饭。
顺便值得说一句的是,那顿饭简直太昂贵了,在我们那个城市最豪华的大酒店,门童和侍应生的脸上都挂着恬淡的微笑,地上铺着牡丹红色的地毯,大堂里有富丽堂皇的吊灯,灯光喷泉五彩缤纷,旁边还有一个衣着笔挺的青年男子在弹钢琴这里,我未曾来过,这一切我未曾见过,同我平日里所目睹的世界全然迥异。
时至今日,我依然感谢那个叫郝文阁的男人。
在我而言,因为他的出现,世界在我的眼里变了一个模样,我惊讶地发现,原来人还可以有另一种活法,富贵,豪华,生命像天空的焰火一样明丽,连置身的环境亦流露出高贵的气息,美好无处不在,这绝对不是一个一贫如洗的少年对金钱的崇拜,不是,而是在于这是一扇窗子,让一个人发现了世界以及生命的另外一面。
席间,我的话不多。餐桌上那些丰盛而陌生的菜肴将我吓着了。右手夹箸,却不知从何开始。他亲自给我夹菜,温和地说,吃吧,吃吧。
他这样说着,声音陌生,又似熟稔。我垂着头,不复抬起,不停地拨弄着餐盘里的食物,翻来覆去,亦如我的内心,我是想说,我想到那个男人,我不能不想他,我身里流淌着他的血。
最后那个夜晚,我们促膝长谈。
十四
——正是盛大的浓夏,相对席地而坐,我赤裸的小腿被他的大手攥住,光脚丫踩在他的脚背上,距离如此之近,让我看清了他下巴上的青色。他疼爱我,一会儿伸手摸摸我的脸,一会儿掐掐我的屁股。他不叫我杜仲,他叫我小名,他说,卡卡。
我说,爸爸,你这次出海多长时间啊?
爸爸说,三个月吧,我是去新加坡。这次回来之后,以后我就再也不出海了。
我鼓着腮帮说,爸,我还没坐过军舰呢!
爸爸说,卡卡长大后也像爸爸一样去当海兵。
爸,大海多好啊,你为什么不出海了呢?
因为你啊!他又掐了我一下,我往后躲着,他说,大海冷冰冰的,没有你和妈妈好,我要留下来陪你们,以后啊,每周爸爸都带你出去玩。
我说,那你带我去看大海吧。
爸爸说,好啊,以后爸爸带你去大海边画画,就画大海。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我说。
一百年不许变!他也说。
夜渐深了,临别前的最后这个夜晚,下了很大的雨,雨滴敲在玻璃上,发出了哗啦啦的声音,就橡一首歌。妈妈忙着爸爸明天出行的一些必要准备,她又把窗子一扇扇关上。我和爸爸就坐在淋雨的窗子下面,落进来的豆大的雨滴已经淋湿了我们。妈妈有点嗔怒,她说,你们是两个懒蛋,一个大懒蛋,一个小懒蛋。她这么说,把我和爸爸都逗乐了。
等妈妈身影一转,爸爸就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对我说,卡卡,告诉爸爸,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啊?
我支吾起来,并且有点后悔刚才出去吃饭的时候泄露了这个秘密,爸爸似乎看出来了,他又说,卡卡不想说就算了。
我说,说了你也不认识的。她叫何小草。
爸爸笑了。
他说,你既然那么喜欢她,就不准欺负她,也不要别人欺负她!你要像一个男子汉一样,在她受到伤害的时候挺身而出。知道吗?
我点点头。
我还答应爸爸初中毕业的时候一定考出一个好成绩来。爸爸拨弄着我乱糟糟的头发,他说,卡卡,你头发长了,爸爸给你理发吧。
那天晚上,爸爸拿来了理发刀,他小心翼翼地给我理发,爸爸的手艺好极了,在军舰上,所有的士兵叔叔都来找爸爸理发的,他那只手很大,在我的头上轻轻掠过的时候,我体察到父爱的温暖。
那是爸爸最后一次用他宽大温暖的手拨弄我的头发,最后一次,再也不会有了。睡觉之前,爸爸还对我说,小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这么说着,像待小孩子一样帮我拉了拉滑下去的被子,他还在我脸上掐了一把,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站住,对我说,晚安。他轻轻地关上了门。我陷入黑暗,无边无际的幸福在流淌。窗外依然是雨,不停不息,中间似乎有骤然猛烈的时候,尔后又舒缓起来,就这样大雨持续了整整一夜,大街上已积了很厚的水,许多路灯被刮碎,亦有单薄的树枝被刮断,横在街道上,展示着昨夜暴风骤雨的残酷。后来,我想,这是否就是暗示。
爸爸在我尚在沉睡的时候就离开了。他走之前,又来到我的床边,看着那个熟睡的少年,他会心地笑了,他俯下身来,又仔细地看了看我,这张脸,同他一模一样,安静,清秀,白皙得像一个女孩子,他用手摸了摸我伸出被子的胳膊,便折身离去了。此后,这个男人将永劫不复,他们的航船尚没有驶出中国海域便遭遇了海难。
——天灾人祸。我听到许多人这样解释。
不是的,不是的,爸爸所在船只的大部分人都活了下来,可是惟独爸爸,他没有,他去了,一定是因为他太勇敢了,他把所有的危险都扛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一艘庞大的船只伴随着爸爸就那样沉入了冰冷的海底。
我在获知这个消息的下午逃课了。
我跑回家,翻出爸爸的照片,眼泪就一点一滴地落下来。这个男人,不存在了,从此以后,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如他一样疼我了。我仰望天空,狭长的天域掠过仓皇的飞鸟,羽翼的呼啸遮蔽了我的眼睛,只有黑色的翅膀飞向远方的大海。
我沉默寡言起来,总是怀揣着爸爸的照片,照片上那个男人很年轻,有干净的眼神,短而漆黑的头发,他还没有老,是一位年轻的父亲。我总是担心自己把他的样子忘掉,也真有这样的时刻,在某一瞬间,我彻底忘记了爸爸的模样,费了多大的力气和周折,我仍不可记起,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个时候,我就迫不及待地翻出他的照片,放在眼前,一切才可安定下来。
我知道,他已经远去,他说陪我去大海边去画画
大约一个月之后吧,一个和爸爸穿着一样的海军衫的叔叔敲开了我家的门,他带来了一套精致的画具。他说,这是从新加坡带回来的。我问他这是谁送我的。他说是我的爸爸。他是和爸爸在一起的海员,他说,这是爸爸生前念念不忘的事情,他答应过儿子,要在新加坡给儿子带回礼物,这就是了,他一直都没有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