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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是一晌贪欢。最然明知醒来时,已会是人事全非。
一。{屋漏夜雨}
仁爱医院高级病房。
此时已是晨曦初露,尹玉堂在病床上,唇上长出浅浅的胡茬,好像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我打起精神,递他一杯水,安慰道“医生说你的手没事,没伤到筋骨,养几个月就好了来,喝点水吧,看你的嘴唇都干了。”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到那个夜晚,杜辰徵强吻我之后,说我嘴唇干的样子心头凛然一酸,手一松动,险些就握不住那个水杯。
倒是尹玉堂手疾眼快地扶我一把,看我的眼神里略有歉意,说“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他的睫毛依旧那么长,且根根分明,瞳仁漾漾地像是盈着水,虽然多了几分憔悴,侧脸仍然美得不可思议。
可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我跟他之间已经不一样了?隔着那么多的人和事,变得亲近但是却又很遥远。
此刻他眼中的歉意却让我更加心酸,我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直直看着里面晃动的水面,说“其实,是我对不起你”我的声音低下来,说“其实我跟白小蝶一样,也对杜辰徵动了心”
我心中歉疚,也有一些茫乱,语无伦次地说“后来我在想,当时我执意要与你在一起,执意认为我是喜欢着你的是不是就为了逃避自己对杜辰徵的感情呢?——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他动心,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上他!”我有些懊恼,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却又知道,这些都已成事实,谁也改变不了。
尹玉堂忽然伸手按住我的唇,表情里有疲惫,他摇摇头说“好了心咏,你不要再说了。”
房间里一片静寂,晨曦顺着窗棂照亮了整个房间。尹玉堂面色苍白,侧脸依旧俊美如玉,美得仿佛一伸手,他就会在眼前碎掉我的泪汩汩而出,为什么我的人生会变成这样子?为什么我会忍心去伤害,这样美又这样无辜的尹玉堂?
可就在这时,尹玉堂忽然把我抱在怀里,他的下巴抵在我肩膀上,有种真实的触感,他声音里也有一丝懊恼,他在我耳边说“你以为我没想过要放开你么?当你用那样的目光看杜辰徵的时候,你以为我的心不会痛么?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郁心咏,我放不开你啊”我闭上眼睛,一串泪水应声落下,仿佛断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尹玉堂轻拍着我的背,像在哄一只迷路的小猫,他说“心咏,不管以后你在哪里,嫁给什么人,我会一直在原地等你等你回过头来对我说,万丈红尘,你只愿做个看戏人。——却是跟我一起。”
二。{夏意阑珊}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急促地拍了几下。还没等我们应声,一个身穿黑西装的中年人已经推门走进来,我认得这人是常郁金爷身边侍奉左右的手下,跟了父亲许多年,大家都叫他成叔的。
我还未来得及问出口,他已经上前一步,低声在我耳边说“大小姐,不好了,金爷病倒了!——是中风,刚送到医院抢救呢!”
“什么?”我一愣,前几日见他时还生龙活虎的,怎么可能转眼就中了风,我直觉事情内有蹊跷,忙道“我爹怎么忽然病了?他病发时跟谁在一起?他现在在哪家医院里,有没有人派人保护他?”
成叔没有立即接话,而是转身走出房间,在走廊里四下看看,然后关好门又进来,面露沉痛,说“金爷现在就在这家医院里,可是守卫的都是龙虎堂的人,杜辰徵根本不让我们见他!金爷病发时是跟陈丽莎在一起,可是她当然推了个干净,谁知道当时的情形是怎样的!”成叔年纪与金爷差不多大,此刻面上愁苦方显出老态,拍拍我的手背,懊悔道“大小姐,当时我也不同意金爷跟那个女人在一起的!可是他是主我是仆,太多的话也不好讲。现在对金爷来说,也只有自己的亲生女儿可以信得过了啊”我叹口气,心想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刚刚与杜辰徵闹翻,现在就发生这种事。其实我早知道,杜辰徵不是久居人下的人,总有一天要反的。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样快。“成叔,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看他慌乱的样子,我又安慰道“你先别担心,估计一时半刻间,他们也不敢把我爹怎么样。”
成叔看一眼尹玉堂,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会意,说“玉堂他是自己人,您有话直说,不必介怀。”
尹玉堂看着我,眼中划过一丝暖意。
成叔这才开口,说“金爷曾经说过,他也料想过将来,并且为大小姐你留了条后路。——他签过一个文件,就放在书房最底层的抽屉里,上面说明等他退隐之后,青云帮以及他名下所有的现金和不动产都会留给你。”
成叔脸上露出殷切沉痛的神情,说“大小姐,您要记住,无论何时你都是青云帮的大小姐!趁杜辰徵现在还没怎么防着你,你赶紧回家把那个文件取来你一定要紧紧捏住那张纸,直到金爷醒来!否则的话,恐怕金爷半生打下的家业,都要落到其他人手里了!”
一路回到郁公馆,天幕低垂,夏意阑珊。一路上不时有车辆往来的清脆铃声,却显得整个城市更加静寂。
打开书房大门,或许是因为心境的缘故,只觉这里再无往日的雍容华贵,富丽堂皇。我没有开灯,凭借金纱窗帘外投进来的暗淡的光,摸到大书架旁的写字台前。按照成叔的嘱咐去翻左边最后一个抽屉,可是里面却什么也没有。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两个脚步声,其中一个发出高跟鞋的笃笃的声音,我下意识地藏到窗帘后面,偷眼望向写字台前的小客厅。
一个身穿金黄色贴身旗袍的女子把手袋甩到沙发上,坐下翘起二郎腿,抱着手臂嗔道“徵哥哥,你这是在怪我咯?”
紧随其后的修长人影,默默坐到另一面的大沙发上,他的脸在阴影里,神色看不清楚。可是双目依旧漆亮,在一片模糊的光影里闪着寒星一般的光。片刻之后,他说“丽莎,这样冲动,可不像你。”
原来这个女人就是陈丽莎。藏在暗处的我,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陈丽莎看了杜辰徵半晌,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似乎一下子软了许多,她起身坐到杜辰徵旁边,柔声说“其实我还不是为了你?辰徵哥哥,你知道的。”她伸手环上他的脖颈,一双玉手在黑暗中洁白如藕,她看着他的脸,说“当时我为了帮你,处心积虑嫁给了金爷,可是你不但不感动,还跟我生气我于是跟你赌气,就跟金爷出国蜜月去了,可是心里却更想你”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说“其实,我也是想早点跟你在一起郁金一倒,上海滩不就是我们的了?省的还要时时防着被他知道我们的事。再说,郁心咏那丫头也羽翼渐丰,比以前聪明了许多,竟能得到南京段老子的青睐所以,还是趁早下手的好。”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当陈丽莎提到我名字的时候,杜辰徵眸光一动,似是受了某种触动。我此刻躲在纱帐之后,却只是心酸。原来他们两个,竟然是这种关系。
杜辰徵没有推开她,轻叹一声,声音淡淡的就像是在谈论天气,他说“现在做都做了,我也无谓再责怪你。金爷过去也算对你有恩,留他一命算了。”
陈丽莎却像是在发脾气,说“不行!”她抱得杜辰徵更紧,撒娇道“你在他身上耗了那么多年,他赔给你也是应该的。一想到我在他身边呆的那些时日,我就觉得恶心。必须要杀了那老家伙,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这话说的平常,却是关于一条人命,尤其是曾经是她丈夫的人的命。我心中一惊,心想这个女人何以这么狠毒?这时,头上忽然落下几搓碎土,我抬头一看,只见支撑窗帘的那条横栏摇摇欲坠地晃了晃,呼啦一声掉落下来。
我不得不躲开,只好向前一步站到窗子旁的空地上,一览无余地曝光在那两个人面前。我强忍着慌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心里却想,难道今日天亡我矣?居然会赶上窗帘整个掉下来,点子也真不是一般的背了。
杜辰徵定定看了我半晌,唇边微微扬起,露出一丝含义未名的笑意,说“大小姐,来了很久么?”
我侧头望向再无掩盖的窗外,树影婆娑之上悬着一轮明月,我也没必要再隐瞒,说“是,我来了很久。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
陈丽莎踩着高跟鞋笃笃地走过来,扬着下巴看我,艳丽脸上有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说“哎呦,这不是郁心咏郁大小姐吗?鬼鬼祟祟地藏在这里,是来找什么的?”此时才看清她的容貌,杏眼朱唇,真人倒是比海报上还要漂亮几分。
我看她一眼,说“这里是我家,我愿意呆在哪里就呆在哪里,有什么鬼鬼祟祟的?倒是有人明目张胆地坐在沙发上,满口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事!”
“你给我住口!”陈丽莎一个耳光挥过来,打得我脸颊生疼,她一手揪住我的头发,说“郁心咏,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现在你以为你是什么?还当自己是郁家大小姐吗?”
我强忍着疼,冷眼看她,挑眉刺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个泼妇一样,就不怕吓到情郎吗?”我冷冷瞥了杜辰徵一眼,转头又对她道“我爹好歹也是你的丈夫,你张口闭口想要他的命,黑寡妇一样,看以后谁还敢要你!”
“贱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陈丽莎手上一加力,将我的头发拽得更紧,扬手又想打一记耳光。我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扭,说“打上瘾了么?还是被我说中了痛处,恼羞成怒吗?”
陈丽莎眼中怒火更盛,忽然松开了我的长发,一手打开抽屉摸出一把左轮枪来,冰凉枪口对住我的头,说“郁心咏,我今天一定要你死在这里!”
我一愣,心里分明吓得够呛,可是仍然习惯性地嘴硬,说“那你就试试看!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其实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会这么生气,为什么会这么讨厌她?仅仅是因为她背叛了郁家吗?还是因为她与杜辰徵之间的关系呢
陈丽莎哼了一声,眼看就要扣动扳机可就在这时,杜辰徵忽然握住她手上的枪,说“丽莎,够了。”
陈丽莎一愣,甩开他的手,秀眉一挑,说“你干嘛为她求情?最近也听下人们说过,说你跟郁心咏走的很近,难道是真的?”
杜辰徵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按住她的手,说“先把她关起来一阵子。我日后自有安排。”
陈丽莎眼中闪过一道不甘又疑惑的火焰,却最终在对住杜辰徵冰寒目光后缓缓熄灭,僵持片刻,她终是松开了手,瞪我一眼,声音却是甜的,瞟一眼杜辰徵,说“徵哥哥,我自然是听你的。”
她把手枪狠狠撂倒桌子上,看着我冷笑说“徵哥哥,还是你有远见。早派人把书房里的文件烧得一干二净,倒让郁家大小姐扑了个空呢。”
我心中一沉。文件已经全被他烧了么?
看来这郁家的家业,真的是保不住了。
三。{白色月光}
我被软禁在自己的房间里。今日是满月,房间里没有开灯,却也被窗外的月华映得十分明亮。独自坐在窗前,疲惫不堪,却又毫无睡意。这两天发生太多太多意料之外的事,让我来不及去面对,甚至来不及去伤心。
想起自己曾在现代的平淡生活,只觉得眼前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了。眼见窗外树影婆娑,月光银白如霜,忍不住唱起在现代时很喜欢的一首歌“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那么亮,却那么冰凉。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或许是这旋律太过煽情的缘故,当我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不知为何,我又想起那日杜辰徵在车里抱我时的样子。他跟我说他小时候的事,虽然那些回忆已经结痂成疤,却也能在他眼中看到往日那些不为人知的悲伤
其实我多么想他再多说一些他的事,多么希望更了解他一点我以为我可以靠近,结果却行得更远,转眼间,却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这首歌很好听。”这时,忽然有一个动听的男声自门口传来,因为很熟悉,反而让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没有说话,亦没有回头,只听他的脚步声缓缓近了,恍惚就在我身后,他把双手自后搭在我的肩膀上,说“心咏,不如你继续唱下去给我听。”
我怔了怔,心中酸一阵苦一阵,最后化作一种黑夜里无法遏制的怒火,我抓起桌上的一尊花瓶,猛地回头砸下去“滚,我不想看见你!”
也许潜意识里我并不想伤害他吧,那尊花瓶并没有砸到他,只是掉落在地上,满地碎片。
杜辰徵眼中仍是没有任何慌张或者惊讶的情绪,他斜斜站在旁边,发上脸上都沾染着霜白月光,他悠悠笑了笑,说“你确定,真的不想看见我吗?”
我心头一酸,随手又抓起桌子上的东西丢过去,杜辰徵一样一样地躲开,直到桌面上再无东西可扔我还是不解恨,心想反正在他眼中我已经是个泼妇,不如就泼妇到底好了。站起来冲到他身边,伸手狠狠锤打他的胸口
可我果然是花拳绣腿。杜辰徵只是受着,片刻之后,我打得累了,他这才捉住我的手,轻轻将我扣到怀里,像是在哄小孩子,他说“好了,别闹了。”
我一愣,挣扎着想要挣开,他手上一加力,将我环得更紧,说“你再这样,我以后真的不来看你了。”
我气结,仰头吼道“谁要你来看我?杜辰徵,我恨不得一辈子看不到你,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一口气撑得太长,我喘息一下,又吼道“你跟陈丽莎下套夺我父亲的家产,害我骗我玩弄我,再多说一百个讨厌都嫌不够!”
他一时没有答话,夜里静寂,月华如水,室内一地白霜。
半晌,他只是抱我,下巴抵住我的头,身上有淡淡的香味,一下一下拨弄我的长发,他忽然在我耳边说“对不起。”
我一愣,心头不由一跳。一时间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何感觉。怔怔地抬起头去看他,他正好也在看我,一双漆黑眸子忽然间多了几分柔软。
“唔”我想说什么,可是还没来及说出口,杜辰徵已经低头吻住我,深深的,舌尖温热而柔软,那么熟悉,又那么温存
我想拒绝,可是我竟然做不到,半晌竟然环上他的脖颈,轻轻回应着他他的大手摩挲着我的背,掌心的热力透过旗袍,一丝一丝地渗透进皮肤他又吻向我的脖颈,呼吸渐渐粗重。一路向下,伸手解开我前襟的两粒纽扣
我也有些狂乱,借着最后一丝理智按住他的手,说“上一次你说是意外那么现在呢?杜辰徵,你到底把我当成是什么?
他很近很近地看着我,眸中竟似也有一种迷茫,他说“我不知道。”随即轻轻吻住我的耳垂,说“我只知道这一刻,我真的很想跟你在一起。”
我一怔,只是看着他的眼睛,仿佛也渐渐陷入他墨色深深的瞳仁里
杜辰徵横抱起我,往罩着一层英伦蕾丝纱帐的金漆大床走去。我环着他的颈,深深陷在他怀里,忽然想起了从前,我是如何误打误撞地进了他的房间,又是如何阴错阳差地将他收进了我心里
我笨拙又主动地吻上他的唇,杜辰徵一愣,将我轻轻放到床上,热烈而熟练地回应着我的吻我闭上眼睛,强忍着甜蜜之外纠结的一种心酸。
真的,很傻吧我觉得自己真像个傻瓜,可是我没有办法。
如果相爱注定只有一刻,我只愿他记住这一刻的我。
四。{花若离枝}
窗外,天边已经初露鱼肚白。
他已经醒了,我攥紧了被角,觉得自己真像个傻瓜。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地掉进他的温柔陷阱里,不能自拔,也不愿清醒。
“你喜欢我么?”虽然明知道很傻,却还是忍不住这样问他。
杜辰徵的鼻梁很挺,晨曦中在脸颊映出好看的阴翳,分明是一副薄情面,却也曾经为我露出过深情的表情。如何能不心动,如何能不心存幻想即使明知问与不问,结果也都是徒劳。
房间里一片薄透的沉默,他没有回答,我却只是定定地看住他,想要一个答案。
良久良久,他还是没有说话。
“我明白了。”半晌,我淡淡地说,背转过身,说“你可以走了。昨夜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不必担心我会缠住你。”
这时,他却自后将我环入臂弯,说“还记得我上次给你讲的教书先生吗?”
对于杜辰徵的过去,我总是好奇,终是忍不住回转过身。他枕着我的长发,说“先生死了之后,所有产业都被仇家霸占,我只好带着他女儿,过回以前流浪街头的生活。”
说到这里,他捏捏我的下巴,说“那种生活,你永远都不会懂。——从小就拥有很多的人,总会认为得到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我心头微微一震,只听他又说“像我们这样的人,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也只能不择手段。——说过太多的假话,做过太多的坏事,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了,你又何必在意我口中的一个答案呢?”
我一时语塞,脑海中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我忽然开口问他“那位先生的女儿,就是陈丽莎吗?”
杜辰徵微微一怔,良久,淡淡地应了一声。他把玩着我的长发,问“你怎么知道?”
我叹口气,说“算是一种直觉吧。总觉得你看她的眼神跟你看我和白小蝶的眼神不一样,仿佛不单单是在看一个女人,而是在看许多年来一直陪伴你身边的东西那是要很多年的相处,才会有的一种感觉。”
想到白小蝶,想到他对她的狠心,我心中一寒,却也无能为力,只伸手抱得他更紧,说“其实我明白你的意思。喜欢这种东西,你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倒是喜欢上你的女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杜辰徵正要再说什么,我却又说“时候还早,再睡一会吧。”说着,倚着他的肩膀闭上眼睛。
仍然是一晌贪欢。最然明知醒来时,已会是人事全非。
正午,阳光灿烂,我坐在桌前晒太阳,一边想着,此时的状况下,我该如何保住父亲和尹玉堂的周全至于昨夜里所发生的一切,倒真的像是前尘旧梦了。杜辰徵不在乎,那么我会比他更不在乎。无法拒绝仇人的诱惑,本身已经是个错误,倘若再想借着这个错误想他索要什么的话,我就不再是我了。
这时,房门忽然被推开,陈丽莎站在门口,后面跟着几个手下,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厌恶,似是在强忍着不马上杀了我的冲动,她扬了扬手上的红色信封,说“不想你爹死的话,就乖乖听我的话!”说着,把信封往桌上一拍,我定睛一看,微微一愣。
竟是段家的聘书。陈丽莎斜眼看我,哼了一声道“聘礼齐全,段家礼可做足了。你嫁过去,想法子让段老爷子出面,把青云帮被封的码头给开了,我就留你爹一条命。”
我把大红聘书撂在桌上,缓缓靠向椅背,说“我不去。——除非你先放了我爸爸。把他安全送到段家。否则,免谈。”
陈丽莎愣了一下,冷笑道“你以为现在你还有跟我讲条件的资格吗?”说着,侧头跟手下说“给我扒了她的衣服!看她还敢不敢嘴硬!”
我拍案而起,冷道“我郁心咏才是青云帮的大小姐,看你们谁敢动手!”
被我的气势震住,那两个喽啰停住脚步,一时竟没有上前。
陈丽莎一愣,咬牙骂道“两个没用的东西!”这时,又有几个人影走过来,为首的一个一袭蓝色西装,我本能地转过头不敢看他。
“在吵什么呢?”杜辰徵闲闲坐到桌子上,目光淡淡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
房间里一时寂静无比。
陈丽莎看我一眼,走过去挽住杜辰徵的胳膊,说“徵哥哥,你告诉她,让她嫁入段家是你的意思。这些人,也都是你龙虎堂的人!免得她再不知好歹!”
让我嫁给段景文是他的意思么?我重重一愣,猛地回过头去。
房间里沉默许久。
杜辰徵别过头不看我的眼睛,没有承认,可是说出来的话却等于是默认。他说“你跟段景文成婚以后,我会把你爹安全地送到段家。段家会给他最好的治疗。”
我的心一痛,他却又补一句,说“这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对我最好的选择?”我苦涩地重复着他的话“是对你们那几个码头的最好选择吧!原来你说先关我一阵子,就是在等这一天!倒真是会物尽其用呢!”
杜辰徵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我。陈丽莎挽紧了他的手臂,眼中似有欣慰,说“徵哥哥,其实昨晚你留在她房里的事我都知道虽然我知道你只是逢场作戏,但我还是有些担心不过现在,我才真的放心了。”
这时,有一个郁家过去的家仆过来传话,说“杜少爷,段景文段大少上门拜访,现在正在前厅候着。”
杜辰徵点下头,微微抬了抬手臂,示意他退下。我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渐渐含泪这个男人,我曾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跟自己说我不在乎他。我以为我做得到,可是到头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
我把那纸聘书捏在手里,紧紧的,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说“你是不是真的要我去?”
他抬头看我,一双黑眸含义未明。我把那红信封狠狠甩在桌上,心中苦涩难言“杜辰徵,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真的要我去!”
杜辰徵淡淡地垂下头,没有回答。
“好,我就如了你的愿!”我转身就走,眼泪还是无可遏制地流了满面。
明知这个男人注定只能给我伤害为什么我还是会对他抱有幻想,为什么我还是要为他而心痛?昨日他为了陈丽莎反了我爹,今日他又为了利益把我推向另一个男人
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呢?
我用手背抹干了眼泪,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坚强一点。
五。{段氏家规}
近郊一家疗养院。房屋是朴素的灰白色,四周虽也是花木扶疏,可是比起繁华的郁公馆,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杜辰徵说到做到,在我接了段家聘书之后,他便把疗养院的地址交给了段景文。
走廊里一片灰白,空无一人,我想到一代上海之王郁金爷竟在几日之内落到此番境地,又想到自己,心头不由一酸。打开房门,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仿佛这不见的几日比几十年更催人老。我颤颤地叫了一声“爹”
老人回过头来,面部表情很僵硬,一双眼睛却是清明的,愣住半晌,颤抖着想要抬起手来
我见爹爹这个样子,心中更是难过,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说“爹,是女儿不好,让您受苦了。”
金爷颤颤地拍拍我的头,眼中一时感慨完全,有怜爱,也有悲恸我伏在他怀里,想到杜辰徵,又想到自己,心中所有的苦涩一齐涌上来,眼泪哗哗落下来。见到这番情景,原本跟在我身后的段景文轻轻退了出去,说“心咏,你跟金爷慢慢谈,我出去办点事,已经安排了司机晚上接你回段府。”
段景文顿了顿,却又走上前来拿走我手袋里的玉牌,说“等我们明日正式成婚的时候,我再亲手把它佩到你身上。”
我点点头,无心再理会其他。倒是金爷的目光落到那块玉牌上,微微一动。
细细跟金爷说了这两日的经历,只是将我与杜辰徵之间的荒唐事略去不提。可是金爷也不是等闲之辈,或许是我的眼泪或者眼神泄露了自己的心事,他忽然问我,说“心咏,你喜欢上了杜辰徵?”
我重重一愣,一时也不知该不该承认,想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被他玩弄在鼓掌之间,一种屈辱缓缓爬上心头,我摇摇头,咬牙道“不,我恨他。我恨死他!”
金爷看了我半晌,叹口气说“辰徵这孩子,我当初留他在身边,就是看中他够狠,够绝情。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看不透他”他轻拍我的肩膀,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其实我也不怪他。要怪,也只能怪爹老糊涂,竟会娶了陈丽莎过门”
室内本就昏暗,墙壁灰白,仿佛时光斑驳。他的眼神忽然悠远起来,像是触动了遥远的回忆,自言自语般地说“谁让她长的那么像她呢?即使让我重来一次,我又怎么能拒绝一个跟她那么像的人?”
房间里一时静寂无声。我看到金爷此刻的神色,心中也不由唏嘘,再想到自己,苦涩就像波浪一般荡漾着袭来。半晌,我说“爹,我明日就要嫁给段景文了。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如果您想,我也可以为你拿回你所失去的东西。”
金爷只是摇头,说“这些天我想了许多。世人总说名利如浮云,年轻的时候以为那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老了,看得淡了,却又难以抽身。如今,一切都失去了,反倒也觉得什么了。心咏,现在只希望你后半生能开开心心的,爹也就别无所求了。”
我胸中一暖,忍不住轻轻握住金爷的手。他顿了顿,又说“对了,那块玉牌是怎么回事?好像那个戏子尹玉堂也有一块类似的?”
我点点头,说“是啊,尹玉堂长的跟段景文又很相似,我一直在想,尹玉堂跟段家之间会不会有什么渊源”
金爷想了想,说“仔细想想,好像确实听说过,段家在二十年前生了一对双胞胎。段家的家规很严苛,规定只能由长子继承家业。正当段老烦恼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时候,长子却阴错阳差地被人贩子拐走了现在想来,不知道那个长子,会不会就是尹玉堂?”
“也许吧。”想到尹玉堂,我心里除了愧疚也还有不舍,说“待我嫁到段家,会再调查这件事的。玉堂,他这辈子过得太苦了”
“傻丫头,这时候还有心情可怜别人。不如多想想自己吧。——明天,你是否真的可以面对?”金爷中风之后,头脑依然很清晰,可是说话到底是有些颤颤巍巍的,这一番话说下来,却给我一种异样的触动。就好像是我的眼泪,含在眼眶里,落不下来,却也回不去。
带着杜辰徵给我的伤痕,与不爱的人共度一生,我真的,可以做到么?
六。{峰回路转}
大红灯笼挂了满墙,窗户上也贴着精细剪好的“囍”字。房间里红床红喜被,红色盖头上缀着红色流苏,轻轻拈起来,阳光下抖着一层碎金。我怔怔地看了它半晌,又缓缓把它放到桌上。
镜子里的女子,眼睛因为一夜未睡而异样地深邃,脸上浓墨重彩,却也着实比平时美丽。我怔怔地看着自己,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可就在这时,镜中忽然出现一张英俊的脸。——剑眉,薄唇,鼻梁出奇的直挺,一双黑眸就似是寒星闪烁。
很长一段时间,我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镜中的他。疑心是梦,疑心那是因为自己太不甘心而想象出来的幻影直到他的双手缓缓覆上我的肩膀,掌心温热的触感让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真实。
杜辰徵一袭黑色窄腰西装,没有系领带,领口处有些凌乱的俊逸,缓缓自后抱住我,说“心咏,你跟我走。”他的声音依然动听,带着一丝比平时略带沙哑的磁性,落在我耳朵里,仿佛梦幻般的羽毛,那么轻,又那么重。
我猛地回过头去,镜中的他竟然真就在我眼前,唇边有一丝清浅的胡茬,似是一夜没睡,他把鼻尖轻轻贴向我的额头,声音恍惚宛如梦呓,他说“我想了一夜,其实还是想不清楚我只知道我放不下你。不由自主就来了这里我一定要带你走。”
我整个人愣住,定定地看着他,心中忽然一酸,后退一步挣开了他的怀抱。耳环上狭长流苏撞在皮肤上,阵阵的凉。我摇摇头,说“杜辰徵,不要再耍我了。不要一次一次地给我希望,最后却还是让我失望透顶。”我侧身指着门口说“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杜辰徵一怔,深色瞳仁里缓缓涌出一种心酸,隐隐竟有些无助。看得我胸中微有些疼,可是却也无能为力。时至今日,我不能保证自己真的已经不爱他,却真的是死心了。
他轻轻抓起我的手,眼中有清浅的暖雾“我知是我过去伤你太深。我曾经也以为,让你嫁给段景文是最好的结果。”他把我的手放到唇边,说“可是我到底还是自私。我不能眼看着你嫁给别人”
我心中一酸,拼尽理智甩开他的手,整个人向后跌在妆台上,将满桌的胭脂水粉撞了满地,只是摇头,说“你不要再说了。我已经无法再信任你。——过去发生那一切,是我傻,却也是我自愿的,从今以后,你我两不相欠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我可以原谅自己犯错,可是事不过三。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玩弄我,谁能保证他这一次就不是?对于这个男人,我已经再无力气。
杜辰徵此时竟似有些慌了,他过来按住我的肩膀,说“心咏,你相信我。你可以一辈子不信我,但我只要你相信这一次!”
我心中一动,却也是摇头,说“不,不可能的了”杜辰徵眼中闪过一丝受伤之后刺痛的光焰,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他用手帕捂住我的嘴带我闪到门后,我攥着他的袖口,眼前却是一黑,整个人软软倒进了他怀里。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已经不是古色古香的段家宅子,西式的床松软宽大,顶上悬着白色蕾丝纱帐。绯红的暮色顺着窗棂照进来,陌生的房间里一片昏黄。我坐起身,发现自己身上的喜服已经被换成一件轻薄的纱织睡衣。这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碰巧杜辰徵捧着个玻璃水杯进来,四目相对,他温温一笑,说“心咏,你醒了。”
我气急,一边翻身下床,吼道“杜辰徵你好卑鄙!居然用迷药把我弄昏了!谁让你给我换衣服的?谁让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胡乱穿上拖鞋就要往门外冲,却被杜辰徵轻轻拽住,他一副理直气壮又温文尔雅的样子,脸庞依然那么英俊,说“给你换衣服有什么稀奇?我又不是没看过。”
我甩开他,心里有气,说“杜辰徵,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自说自话?你凭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你有问过我的意见吗?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你的牵线木偶吗?”我越说越气,说“我现在要回去嫁人,你别拦着我!”
杜辰徵一手环住我,出人意料地有耐心,把水杯在我面前晃了晃,说“先喝口水吧。有话慢慢说!”我挥手打翻了玻璃杯,水洒了他一身,我一愣,随即不顾一切地冲向门口。
他为什么忽然对我这么好?不知道又想要怎么利用我!我必须要快点离开这里,我真自己再一次抵抗不了他的诱惑。
杜辰徵上前两步,忽然间横抱起我,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我陷在他怀里动弹不得,不由有些气急败坏,说“杜辰徵,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他俯身在我耳边说“心咏,你跟我来。”
这栋宅子很大,杜辰徵抱着我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向左转后有一间很大的房间,米色的地板上居然摆着一个巨大的玻璃鞋架,上面放着近百双五颜六色的高跟鞋,映衬着窗外的绯色夕阳,格外璀璨好看。
我一愣,杜辰徵轻轻放我下来,说“你喜欢这种鞋子吧?每一次见到你,你都穿这个。”
他是买给我的?我忍不住走上前,拿下一双珍珠色镶两片的鞋子在手里细细看着,认得这是百货商店里的法国货,手工很是精细。半晌,我轻轻把它放回去,心中微震,又有些言不由衷,轻声地问“你买这些做什么?”
杜辰徵斜倚着玻璃鞋架站着,幽幽地说“我也不知道。偶尔看见了,觉得你穿会很好看,就忍不住买回来后来,当我看不见你的时候,当我觉得对不起你的时候,就会去买鞋子给你结果买了一双又一双,也不知道该怎样交给你。”
我心中一动,一时也不知是甜是痛,低下头说“杜辰徵,你别对我说这样的话我怕是又要误会了。”
杜辰徵轻轻抱住我,说“不是误会,心咏,你相信我。过去我也以为是误会,可是昨夜,当我想到天亮后你就要嫁给别人,想到我以后再也不能这样抱着你我就觉得很绝望。”
他抬起头,一双灿如寒星的眸子对上我的眼睛,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可以吗?”
我伏在他胸前,一时也说不清是幸福还是苦涩,只是落泪,喃喃地说“我真的很想相信你可是又怕会再次受伤害辰徵,你我之间已经隔了那么多的人和事,真的还可以有未来吗?”
他轻轻摩挲着我的背,说“我从不轻易给人承诺,但是心咏,我现在向你保证,无论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再放开你。”
我的泪滴滴滚落,却是温热的甜,忍不住抱的他更紧其实自己也知道,就算不敢相信,就算害怕再次受伤害,我也是放不开他的
因为,他是我真正喜欢的人啊杜辰徵捧起我的脸,用拇指擦去我的泪,轻轻地吻下来这个吻中有咸,有苦,也带着一丝缱绻刻骨的甜我环住他的脖颈,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地回应着他
这时,忽然有人重重地敲了几下门,那个声音很熟,却又是从未有过的冷然“杜辰徵,你抢了我未过门的妻子,这笔帐该怎么算?”
我错愕地回过头去,这才发现门口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段景文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却又一种与平时不同的感觉,他错开我的目光,冷冷地看着杜辰徵,说“你还不快放开她!”
杜辰徵拉住我的手,说“我不会放开的。以后也不会再放开。”段景文一怔,镜片后的好看瞳仁里涌出一抹深深的恨意,上前一步将我往身边拽,说“这一次,放与不放,可不是再由你说的算!”
我手腕有些疼,忍不住轻吟一声,杜辰徵忙放开了我,看一眼段景文,说“你真的以为,这样就可以把她从我手上带走么?”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把枪飞快地指住段景文的额头。
紧随其后,段景文的手下也纷纷拿出枪来指向杜辰徵。
气氛一时有些紧张,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开口想劝,说“段景文,对不起,你”“心咏,你什么也不必说。”段景文打断我,将我揽到身边,扬起唇角望向杜辰徵,说“现在已经六点了。从这里赶到黑花帮的第一码头,需要多长时间?”
杜辰徵微微一怔,冷然逼视着他,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站在他身旁,总觉得段景文的表情与平日不同,只见他看了看腕上金表,说“与其跟我耗在这里,不如想办法在半个钟之内赶到那里吧。——陈丽莎自作聪明,她去找黑帮主谈判,想借黑花帮的手除掉心咏,可是反被黑花帮扣住。”段景文揽住我的手紧了紧,说“黑帮主是聪明人,他怎会为了那个女人,来与我段家为敌——从现在开始,我会好好保护心咏,你没有这个能力,我也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
杜辰徵沉吟片刻,沉声道“你说说而已,我凭什么相信你?”
段景文悠悠地拿出一条金项链,在他面前晃了晃,坠子是一个金质的“杜”字,他把它甩在地上,说“你认得这个吧?陈丽莎从不离身的。黑帮主知道你多疑,特意派人拿来的。”
杜辰徵目光一颤,段景文的笑容愈加得意,说“我已经答应了黑帮主,以后段家会帮着他来对付你。不过这一次的事,你跟他自行解决吧。——记住,别带手下去。否则陈丽莎到时候缺胳膊断腿,你可别怪我。”说着,他拉起我走向门口。
杜辰徵目光沉沉地望着我,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枪。我知他是放不下陈丽莎,又不忍见他为我挂心,忙说“我先跟他回去好了,你万事小心!”
段景文握着我的手一紧,侧头看向我,目光中竟有一种深深的痛苦和眷恋。
七。{相思如梦}
这辆黑色雪弗莱车我已经坐过很多次,身边的人一直是段景文,可是现在,却有一种很恍惚的感觉。这个人身上有种陌生而熟悉的味道,分明穿着段景文常穿的米色西装和金丝边眼镜,整个人却少了一种留过洋的书卷气,多了几分飒爽的英姿和俊美。
我忍不住侧过头去打量他,只见他镜片后那双瞳仁就像两颗染了墨的黑珍珠,睫毛长且根根分明,凑近了呼吸,隐约可以嗅到一种淡淡的油彩味。
——尹玉堂?虽然早知道他们长得很像,可是此刻坐在我身边的人,却让我感觉熟悉却又很陌生,分不清到底他是谁。
“停车。”这时,他忽然开口对司机说“你先下去等着,十分钟以后再回来。”
司机依言做了,砰一声关上了车门。我一愣,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忽然间有些恍然,说“你难道你是”
他摘下金丝边眼镜,露出一双漾着春水般的美目,含义纷繁地看向我,说“心咏,你那么聪明,我从来也没想过能瞒住你很久。”
我重重愣住,心中如电转,一时却也想不出头绪来。尹玉堂跟段景文本就极其相像,如今再穿上段景文的行头自是真假难辨,可是骨子里那种气质并没有改变,那是无论如何也骗不过熟悉他的人的。我怔怔地看着他,说“玉堂,你”脑中一下回想起金爷给我讲过的段家往事,说“段景文呢?你知道吗,听我爹说,你们很可能是孪生兄弟”
尹玉堂将两块同样的玉牌放到我手里,打断我说“我曾经把我属于我的那块玉牌放在你那里,也就是因为这样,差点引来杀身之祸。段景文得知我的存在后,一直处心积虑想做掉我,因为我是长子,倘若跟段老爷子相认,他便不可能再继承家业。”
我想起段景文那日问我尹玉堂在哪里时那种早有预谋的神情,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说“你们是亲兄弟,他怎么会”
尹玉堂无声地握住我的手,像是在找某种依赖,他看着我,眼中有痛,说“我也以为他是来认我的。无亲无故几十年,我也很想有亲人。可是段景文讲完我的身世之后,他竟然想要杀掉我心咏,为什么,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他从小荣华富贵,我却要一次又一次地承受被人抛弃的命运?”
我一时也愣住了,他的手却攥得我更紧,说“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抛弃我,背叛我!我会用段景文的身份继续活下去,保护你,给你想要的一切,完成我过去没有办法做到的事!”
我怔怔地看着他,说“所以你杀了段景文?”
尹玉堂曾经顾盼生辉的美目如今只是冷然,道“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有什么办法?我不能一辈子任人宰割。”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有些陌生,一时只是无语。
尹玉堂轻轻环住我,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柔声说“但是无论何时,我对你的心意都不会变。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不管以后你在哪里,嫁给什么人,我会一直在原地等你等你回过头来对我说,万丈红尘,你只愿做个看戏人。——却是跟我一起。”
这时,十分钟已到,司机依言回到车里。
我想说什么,终是吞了回去。车子启动,窗外掠过明暗交错的光影。
仿佛一个漫长的时光隧道。我想起与尹玉堂自相识起一起所经历的一点一点,心头也有些惘然
我仿佛看见那时的他,在南京的江边自后抱住我,说“心咏,我放不开你。”
我看见他略带痛楚地对白小蝶说“我保护不了她,也没有能力给她安稳平静的生活。”他那时的身影随着火光摇曳,有种朦胧的美感,说“我现在只是不想再让她担心,她希望我留在这里,我便留在这里等她。无论她最后的归宿是谁,段景文也好,杜辰徵也罢,我我只希望她幸福。”
我也曾经以为我喜欢的人是尹玉堂。一次一次地被他感动,被他包容,也曾真心想要跟他在一起可是现在呢?我变了,他也变了,我们都回不到从前。
一片橘色雾样的昏暗中,尹玉堂尖尖下巴抵在我头上,自言自语般地说“心咏,你知不知道今日早晨我穿着新郎喜服苦苦等待你的心情?我以为你会来的,我以为我们从此以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当我发现你被人劫走的时候,发疯一样地到处找你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争取这一切是为你。过去一直是你在保护我,可是现在,我终于有能力保护你”他捋一捋我的长发,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他说“我要跟你在一起。”
八。{一梦之遥}
一路沉默,其实我也有在想,杜辰徵和尹玉堂,究竟哪一个,才是我最好的归宿。我爱杜辰徵,这一点毋庸置疑,却也正因为这样,我再也承受不了他的伤害假如他救出了陈丽莎,我们三个人要怎么办?可是假如他救不出呢?
我心头无端一跳,简直不敢去想。此时车子已经驶入段府,尹玉堂牵着我的手下了车,一弯明月悬在枝头,我停驻脚步,说“玉堂,如果你还念着过去的情分,就放我走。”
第一码头离段家不远,我沿着江边一直跑一直跑在心里默念着,辰徵,你一定不可以有事!我们经历了这么多才可以在一起,你一定不可以有事
可就在这时,我脚下忽然一疼,整个人跌进旁边的草丛里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是脚下却又是一滑,细细一看,原来竟是鞋跟断了!我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只是担心杜辰徵,索性脱掉鞋子继续跑眼看着第一码头离我越来越近,我拼命跑着,两侧的风景不住倒退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无论如何,辰徵你一定要平安无事才好忽然间“轰”的一声!
前方一片橙色火光,映红了半个天幕,爆破的声音伴随着破碎的屋顶飞得到处都是整个第一码头冲天而起,倏忽间在我眼前燃成了一团烈火
我呆呆地看着远处那团火海,胸口一瞬间也仿佛被烧着了一样,钻心地疼,那么绝望,双腿一软,我瘫倒在地上,喃喃地念着“辰徵不要,不要啊”整个码头都毁了,杜辰徵怎么可能还有活路?
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你怎么可以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却再也穿不回五脏六腑就好像被什么捣碎了,再揉成一团放回去
所有的过往在我眼前呼啸而过我看见那日他不顾一切地带走穿着大红喜服的我,他说,心咏,你相信我。你可以一辈子不信我,但我只要你相信这一次
可是我却没有相信他,我还没有来得及对他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与君长相守。
恐怕即便是我想,也再做不到了。
江边的火焰越烧越旺,照亮了江水,也将夜空染成一抹凄艳的红色。
我恸哭出声,缓缓地伏下身去。
九。{无事之秋}
一年以后。秋意正浓。
段府里的花草已经谢了大半,我在小院里拨弄一盆开得正艳的秋菊,头也不回地说“黑花帮的事,都已经办妥了吗?”
成叔点点头,面上有难以掩饰的喜色,说“段家的人很配合我我们,如今上海滩,终于是我们青云帮的天下了!”
我微微一笑,将那朵花四周的杂草除掉,说“黑花帮的黑帮主呢?我要用他的人头,去祭奠一个人。”
青云帮是不是从此可以在上海一手遮天,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一年以来,为他报仇,已经是我活下来的唯一理由。
成叔忙收敛了笑容,垂首道“是,小姐。”
“我爹恢复的怎么样了?”我不愿气氛变得紧张而凄楚,于是便调转了话题。
成叔略显苍老的脸又舒展开来,说“段少爷果然说到做到,找了欧洲最知名的医生来治老爷的病,现在他已经好多了,还时常念叨着要回来看小姐呢。”
“这样我就放心了。”此时唇边才露出一丝真正的笑容。我这一生还能有什么奢望呢?只要身边的人都安好,也就再无所求了。这时,指尖被剪刀刮了一下,有大滴的鲜血涌出来,成叔急忙围上来,说“小姐,你没事吧?”
我淡淡地摇摇头。这时,忽有一双温热的手自后覆住我的肩膀,一瞬间竟让我有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宁静的上午,我在铜镜中端详一身红妆的自己,他就这样自后扶住我,他说心咏,你跟我走
回过头,那人却是尹玉堂。一年以来他变了很多,西装穿得更熨帖,金丝边眼镜也戴得更契合。整个人更精明,更强干,甚至比真正的段景文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俯下身,轻轻含住我的手指,说“疼吗?”
成叔见此情景,急忙无声地退了出去。
我微微一怔,随即摇头,说“不疼。”
尹玉堂抬头看我,说“这里的伤口不疼了那你心上的伤呢?”他握着我的手,一边环住我的腰,说“你还在想着他么?”
我垂下头,心中一酸,再抬头时脸上已经带着浅淡的笑容,说“过去的事,该忘的都忘了,还提起来做什么?”
尹玉堂在我耳边叹了一声,只是轻轻地抱着我。
“当初我答应过的,只要你帮我重振家业,与郁家联手扳倒黑花帮,我就一辈子陪着你。如今,怎么可以食言呢?”我自言自语般地说,一时只是任他抱着。
可是,其实我骗了他啊我怎么可能会忘记杜辰徵呢?我记得那日的青石子小路,记得那夜空下传来声声寂寥的蝉鸣。我记得他身上古龙水的香味,我记得将我揽在怀里,说“身上怎么这样凉?南京的夜,比上海要冷些的。”
我一直想忘记。
可是我却还记得。
也许,忘了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