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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外线比想像中还要炙烈,空气比想像中还要稀薄,我出现轻微的高原反应,一路上脑子昏昏沉沉,心胸呼之欲出,阳光泼辣地打在车窗上,我在车上断断续续睡觉,有时候觉得掉下了山沟,有时候又好像飞上了高空,空中有一个正在跳舞的瓦蓝得近乎透明的精灵。
我醒来时,已是下午。睁眼,破空而来的一片圣洁,我有一种想下跪的冲动——
藏东灵芝,千年古城,如香巴拉传说的一幅空灵画面,天蓝得让人心头紧缩,连绵的雪山洁白闪耀,森林从四周包围着清澈见底的巴松湖,明镜般的湖面倒映着神仙一样的雪山身影,湖中心有一座小岛,岛上有一座建于唐代的藏传“错宗寺”
夕阳西下,白石头砌成的庙宇散发出夺目的金光,破空而来的牛角号把飞鸟惊得向天际飞翔,满脸褶皱的藏族阿妈手摸“转经”沉默地行走,而漫卷的旌幡就在山坡上猎猎地和神通灵,远处逶迤的藏羊和牦牛正安详地归家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与世无争的香巴拉无所谓时间也无所谓空间。
卓敏的家就在湖心小岛错宗寺旁的山脚下,我穿越散发植物腐朽味道的森林,坐着一艘木划子驶向湖心小岛,把一池湖水划皱。
我终于来到那座熟悉的喇嘛庙,虽然只在电视上惊鸿一瞥,但寺外那条被朝圣者胸膛磨得光滑无比的阶梯已刻在脑海中。几百年来,数十万甚至上百万颗炙热的胸膛在这条阶梯上匍匐,把理想和心事一起奉献给上师和菩萨们。
我知道,其中有一颗曾属于她,她就曾在这条阶梯上磕着“长头”向上师和菩萨倾述内心最隐秘的事情。
但现在没有她,也没有其他朝圣者。傍晚的阶梯寂静得听得见灵魂在跳动,我一步步向上走着,看湖面上的飞鸟追逐着风的线条将爪痕落在白色石头上,听牛角号清冷地从庙宇尖顶上发出空旷的声音,那样一种孤寂给我绝大力量。不知为什么,我情不自禁跪下,四肢着地,用胸膛紧贴大地,仔细捕捉前几天她留在阶梯上的心跳,和石头上残存的气息
我的卓敏在哪里?
小喇嘛笑了,露出雪白的一口牙齿,他的眼神如此纯净,像刚刚融化后从雪山顶蜿蜒而下的小河水。他听不懂我的话,我也听不懂他说的话,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遥遥看到小岛寂静一角那排高大的白色石头房子。我把卓敏的照片挂在胸前,每个陌生人都在看我,却露出并不陌生的眼神。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会有清澈如天堂之水倾泻而下的眼神了,这里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眼神。
也许他们都是天堂的儿女。
谜底就在眼前。高大气派的白石头房子,但年久失修已然颓败,我站在那道由木材和石头修建的院门前,竟不敢推门而入。我不知什么样的情景等待着我——她头戴小白帽躺在床上?她坐在窗边流泪看着落日?她和老阿妈正在捣酥油茶?她在用雪水给水晶消磁?
我知道我一推之下,就会翻开一张赌注巨大的底牌,但我必须开牌了。
院里寂静得可以听到每一只飞鸟落足的声音,最后一抹阳光印在地下不忍践踏,我猛地推开房门,一个熟悉的样子映在眼前,每一寸毛发、每一处五官、每一丝表情,熟悉得如一张大脑深处的底片浮现眼前。我很想大叫着“卓敏”冲上去拥抱她,却发现,岁月已在她脸上留下所有沧桑的故事,时间已教会她沉默不语。只有沉默,才能表达所有的感悟。
不是卓敏,是卓敏的老阿妈。她和卓敏长得惊人地相似,像同根生长出来的两朵雪莲花。
她看着我进来,眼神熟悉,没有一丝惊讶,她甚至示意我坐下来,我怀疑,她已在那张藏榻上等待了我数十年。
她已在弥留之际。
我躺在城里那家简陋的招待所里发着高烧,我觉得肺叶就像要向外炸开一样,我觉得大脑里有无数声音在争吵,血液浓度很高,我忽冷忽热。这是典型的高原反应。
旅人们在屋外长廊里走来走去,吵闹喧嚣,他们干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人理睬我,没有人知道这间脏旧的房间里有一个从遥远地方来的青年快要死了,更没有人知道他在身体死去之前,心先行而死。
有一刻,我的大脑突然针刻般清晰。我再次在一个寂静的傍晚走进那个院落,随着飞鸟和阳光的痕迹走进那间由白石头和木材修建的房子。老阿妈沉默地看着我,目光伤感,却是一种海水般的慈悲,我拿起胸前那张照片:“卓敏,卓玛水晶。”
老阿妈的眼里焕发出一种炙热,她伸出枯萎的手要那张照片,我递给她,她看着,抚摸着,低低地说着一些话,我知道,那是在叫她的名字。
老阿妈去的时候还紧握着那张照片,我不知道最后时刻她在向我表达什么,我只看见她用最后一丝力气对照片凭空做着一些动作,像是祈祷,像是解脱
老阿妈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线索就死了,她走得很平静,但我知道她的内心犹如雪崩般激烈。那天晚上,白石头房子附近的人们纷纷赶来,给老阿妈盖上最美丽的绸缎我无助地向她死后也依旧端庄的面容跪下,我感到身体立刻就要沙化。
现在,我躺在那家简陋的招待所里,我的肺叶非常疼痛,但我的脑子足够清醒,我甚至还突然想起卓敏曾在录音笔里对我讲过的故事:
卓敏的曾外祖公是灵芝最后一个土司,拥有从这片雪山到那片雪山所有的草场、河流和牛羊。
为了和“金珠玛米”修好,曾外祖公把最小的女儿嫁给了一位从遥远北方来到西藏的解放军团长。婚礼那天远近五百里的土司和头人全部来了,酥油灯亮得连帐篷都快透漏了,那股浓郁的青稞酒香,甚至让整连整团的士兵到了第二天中午才苏醒过来。
老土司亲自主持了这场和“金珠玛米”的婚礼,他当众宣布遇到了一个好女婿,他要和汉人世世代代永远修好。
但一年后就是“西藏平叛”解放军团长带领两个营的战士围剿了曾外祖公,并亲手用狙击步枪把老土司从马上打下来。老土司的尸体抬到小女儿的帐篷时已经发硬,她没有说一句话,便昏死在绣着雪莲的七彩地毡上。从此她再也没有对丈夫说过任何一句话,哪怕那天晚上行房事致使怀上卓敏的妈妈时,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这让丈夫觉得很无趣,后来甚至觉得沉默的她很危险,他本来想离婚,但当时的民族政策不允许。
再后来,老土司的小女儿就得了一种神秘的病死了。死的时候,卓敏的妈妈刚刚出生两个月。
卓敏的妈妈其实是个孤儿。她三岁时,解放军团长死于一颗流弹,当时他骑着马正准备和警卫员快速通过湍急的“黑水河”黑水河的浪花声音很大,以至于枪声响起时警卫员都没有听见,一颗子弹从身后穿过他强壮的颈部,枪法神准得甚至没使他流多少血,就死了。
卓敏的妈妈听得懂大人的每一句话,但她从来不说话。她一直到十七岁才开口说话,开口说话的那天,一个帅气的汉族年轻人正好走过来。
那个年轻的汉人走过来时眼神亮亮的,对她说“你漂亮得好像庙里的菩萨”然后阿妈就说话了“听说你会吹口琴”那个年轻人就从包里掏出一把银白色的口琴吹了起来,琴音悠扬,传遍雪山每一个寂寞的角落。卓敏的妈妈很开心,脸色红润,灿若桃花。
卓敏妈妈后来怀孕了,但残存的家族坚决反对她喜欢上一个汉人。而那个卓姓的男人,在一个大雪之夜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卓敏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爸爸,她说曾经梦到过他,但看不清,只是觉得清清瘦瘦的,低着头很多心事的样子。
我在黑暗中感到有人进来了,我被抬到另一张床上,嘴里被喂了一些辛辣的东西,我感觉一根冰冷的针刺进我的静脉,我睡着了
直到我被强制送下了高原,回到北京,也不知道卓敏到底在哪。白石头房子旁边的邻居说半个月前有个早上好像看见了她,但另外的人说其实那是她的老阿妈,她和她阿妈长得如此相像,就像同根而生的两朵莲花,就像一座雪山和它在巴松湖面上映出的影子。
我曾在白石头房子里匆忙找过有没有她回来过的痕迹,但除了她小时候的衣服和羊骨玩具外一无所获,我在附近的寺庙和森林里寻找了三天,终于因为风寒和体力透支倒下
我被确诊患上了胆囊炎,在北京一家医院里静养了七天。然后,我又魔障般开着车四处跑来跑去,随时盯着电视画面,寻找可能早就不存在的卓敏。
我以为,这辈子我将永远重复这种寻找,而且注定一无所获。秋天未至,希望已随落叶片片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