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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岁的段小沐成了西更道街小学的一名小学生,也是唯一一名残疾学生。事实上,想起来,段小沐还是觉得自己很幸运,当自己是一个孤儿的时候,自己没有被送去孤儿院,而是留在了幼儿园;当她又成为一个残疾儿童的时候,她也没有被送去残疾人学校,而是留在了西更道街的小学校。她至今仍旧为此感谢上苍。
段小沐每天驾着双拐往返于这条小街的形象,大大的头,纤细的身子以及两侧坚实的土黄色木头支架,还曾被一个学习摄影的大学生拍成相片,获了当年的摄影大奖。段小沐在她妈妈死去那回之后,再一次成为大众为之掬一把同情泪的对象。段小沐的成长过程里郁结满了怜悯,她永远是一出大戏中那个想起,提起就要满眼溢满泪光的角色。
段小沐就是那次从秋千上坠落下来摔伤了右腿的。她在医院里昏死了很多天才醒过来。她的右腿骨折了,腿上打着重重的石膏,她轻轻地敲下去,整只腿像刚刚粉刷过的墙壁一样坚硬,冰冷。
“我是太想荡一荡秋千了,忘了自己是有心脏病的,后来就摔了下来。”段小沐解释。李婆婆充满疑惑地看着她,可也不说什么,只是用手揽着她,下巴在段小沐稀疏的头发上温柔地摩挲。
纪言也常来看她。纪言带着低低的遮住眉毛和眼睛的帽子,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她的床边一言不发。段小沐看得出来,那次目睹秋千事件使纪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纪言本来就是一个心底过分善良的男孩,他柔软的内心是经不住任何坚硬的划痕的。而那一场凶残的鲜血淋漓的谋杀,使纪言被拎了起来,放到一个他不愿意看到的恐怖世界。杜宛宛原本在他的心里,是个可爱至极的女孩,而段小沐,在他心里是值得全世界来疼惜的可怜至极的女孩。可是可爱至极的女孩偏偏要站出来杀害可怜至极的女孩。纪言柔软的内心被重重地刺伤了,他站在段小沐的床前,站了很久,发呆的眼睛淌出眼泪来。
段小沐知道他是在想那天秋千上发生的事情。她也在回想着,每时每刻,无时无刻。不是意外,这她当然清楚。她是在思索杜宛宛这样做的动机。她是不记恨杜宛宛的,因为杜宛宛是这大而空荡的世界上唯一和段小沐感触相通的人,她使她感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亲人。她想杜宛宛之所以这样对她,一定是有原因的。此刻她躺在病床上,努力地思考,也只是想帮杜宛宛想出一个合理的理由,为什么,她要这样对她呢。
然而就在一个夜晚心绞痛突发——自从上次激烈地荡秋千之后,段小沐的心脏病就恶化了,疼痛总是来得更加猛烈。这个半夜时分,她深楚的疼痛中传来另外一个女孩的梦呓和呻吟。她听得清那是身在疼痛里发出的声音,杜宛宛的声音。她忽然从病榻上坐起来,她终于明白了这其中的原因,是因为这心绞痛呵,是因为每每段小沐发病的时候,无论在多么遥远的地方,杜宛宛都会感同身受地遭受着这场疼痛。是因为这种触感的相通,使得无辜的杜宛宛必须得和她这样一个病人拴在一起,使得健康的杜宛宛也附上了病魔的影子。段小沐伤心极了,再也没有人比她更加明白心绞痛的厉害,可怜的小女孩杜宛宛,她定然是无法忍受的。
段小沐在皎皎的月光下跪在病房的窗户旁边,轻轻地对着上帝祁祷,她求他解除捆束着杜宛宛的疼痛,声音,所有所有和段小沐有关的。她求这些都放过杜宛宛,都来找她,她是理应承担这些的病源。
段小沐感到她对杜宛宛的感情更加深了,她想找到她,抱着她,向她亲口道歉。她是她的小姐妹,依依相连的小姐妹,她们应该彼此关爱,相互扶持。然而段小沐又立刻对自己说:
“我又能帮她做什么呢?”她摇了摇头,坐在床上继续叠跳舞的小人儿——所有李婆婆给她的零用钱都被买成了五彩缤纷的糖。段小沐对糖果本身并无兴趣,她也学着杜宛宛的样子,把糖亲亲热热地塞到别的小孩嘴里,她只是留着那糖纸。她把糖纸抚平,叠成花花绿绿的跳舞小人儿。可是段小沐平静的动作的背后是一颗搅得她坐立不安的良心。她想她要最快地见到杜宛宛,和她好好地说说她的歉疚。
当纪言再次来探望段小沐的时候,段小沐急切地哀求纪言:
“带我去见杜宛宛吧,你去过她家的,你知道她住哪里。带我去吧,我有话对她讲。”
“是她要害死你啊。”纪言迷惘地看着她。
“带我去吧,这都是我的不好,我要和她和好。我有话要和她说,说完了我们就会和好的。”段小沐仍旧哀求。她那迫切想要见到杜宛宛的愿望使她瘦小的身体不断地颤抖,整个床都被牵连着动起来。
“等你的腿好了吧。”纪言推托道。
“明天就能好!”段小沐听到纪言答应了她,开心地说。
在医生看来,这个女孩的要求有点不可理喻,她竟然要求提早拆掉她腿上的石膏。医生好心地规劝:
“你还这么小,不明白后果,你的腿还没有长好,万一错位就会变成一个瘸子。”
段小沐摇摇头:
“不会的,不会的,我会好好在家休息。”
医生仍旧不同意,一个六岁的小姑娘会懂什么呢?她连爱惜自己的身体都不懂得啊。
下午时分,纪言来看段小沐。段小沐忽然无助地哭起来。她像一个落水的娃娃一样满脸都是水,整个人毫无生气。段小沐晃着纪言的胳膊说:
“你把我放出去吧!你带我去见杜宛宛啊。”纪言被段小沐绝望的表情吓坏了。他不知如何是好。
“我得马上去和她说清楚。我觉得要来不及了,我能感到,要来不及了。”段小沐坐在病床上哭喊,这无法不使纪言动容。纪言说:
“可是你的腿还缠着这个,你怎么走路啊?”
段小沐说:“你来帮我,我们拆掉这个,我就能走了啊。”纪言疑惑地只看着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不过在六岁的纪言心里,他的确不明白这石膏的真正意义,他不知道段小沐的腿上为什么要绑着这个硬邦邦的东西,使她的腿不能动弹。他非常肯定,这个石膏肯定使段小沐不舒服了,他觉得他应该帮段小沐拿掉这个令她不舒服的东西。他又问:
“你肯定吗,我拆掉这东西,你的腿就好了?”
“是的,是的,然后你带我去找杜宛宛,好不好?”段小沐连连点头,一脸恳切。
“好。”纪言终于答应了。他找来水果小刀,一点一点把石膏划开,石膏渐渐地完全裂开了。他把它们一片一片地拿走。终于段小沐的腿上只有一小段缠绕的纱布了。他们都笑了。纪言觉得他做了一件大好的事情,他解救了段小沐。段小沐也感到自己终于被释放了,她立刻跳下床来,她的腿一碰到地面就重重地疼起来。可是她扶着床还是站住了。然后她脱去病号服,只穿她的肥肥大大的长裙子——刚好遮住了伤口。然后她对纪言说:
“走吧。”
纪言和一颠一颠的段小沐走出了医院。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段小沐努力地挺起胸脯,腿也不露出一颠一颠走路的样子,她看起来绝对不像一个病号,而是一个来探访病号的,她顺利地逃出了门卫的视线,和纪言来到了大马路上。他们都非常开心,所以虽然此刻段小沐感到了腿疼,她也不肯说出来,因为她看到了此刻身旁的纪言充满做了英雄的成就感。
这医院离幼儿园和杜宛宛的家并不远。他们很快就到了。上楼的时候段小沐感到非常吃力,每个台阶都是纪言紧紧地拉着她走上去的。终于来到了杜宛宛的家门前。纪言敲门。开门的是杜宛宛的爸爸。段小沐立刻看到盎然的暖意。这个男人曾带着她去吃三色冰淇淋,她多么喜欢那冰淇淋,因为她听杜宛宛的爸爸说,这是杜宛宛最喜欢的。杜宛宛最喜欢的,这本身就使段小沐感到喜欢。现在她又见到了这个温和可亲的父亲。她就对着他笑了,问:
“叔叔,杜宛宛在吗?”
“噢,她不在了,她和妈妈去落城了。我们全家就要搬家了,搬去落城。——你们来找她玩吗,来,进来坐吧。”温和可亲的父亲笑眯眯地说。
段小沐感到一切都是徒劳的。她的整只腿都像裂开一样地痛。她摇摇头,说:
“我们不进去了。”她拉着纪言,转身要走。杜宛宛的爸爸又说:
“对了,小沐,上次你和我说起你爸爸走丢了,他很久都没来看你,那么现在呢?他回来了吗?”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她的怜惜。
“没有。他没有。”段小沐摇摇头,她忽然感到其实她早已丧失了父亲回来的信心,可是她总是竭力地隐瞒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现在这个时候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希望。段小沐就是一个孤儿,她早就没有了爸爸,杜宛宛也极力地摆脱她,除掉她。她难过地要哭出来了。
段小沐抓起纪言的手急忙下楼去。她走到楼下的时候已经变得跌跌撞撞的,她松开纪言的手,走得越来越慢。后面是杜宛宛爸爸的声音:
“你们以后要去落城找宛宛玩啊!”纪言在她的前面走,嘴里嘟囔着:
“她一定是害怕见你,所以她逃走了。”他身后没有回应的声音。于是他又说:
“你现在回医院吗?”身后没有回答的声音,却是重重的一声——他回头一看,段小沐已经倒在了地上。纪言只能听见夜晚幽幽的风,他感到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秋千旁边,他面对着的又是那个失去知觉躺在冰冷的地上的女孩。他才隐隐地感到自己闯下了大祸。
段小沐重新被送进了医院。医生们都非常气愤,这女孩的腿没有好就擅自打碎了石膏,跑出了医院。她原本接好的断掉的骨头,因为这么一走,都错位了。即使再接好,两只腿也会变得一短一长。她从此成了一个只能借助拐杖走路的跛子。
等到段小沐的病完全康复了,她拄着双拐回到幼儿园的时候,幼儿园的暑假已经来到了,所有的小朋友们都不在了。此刻这里像个荒废了的庄园。幼儿园的所有玩具都老了。滑梯的红色油漆都褪去了,凹凸不平的滑道上积了一小滩雨水;跷跷板缺失了一块座椅木板,直挺挺的铁架子像是一柄剜入天空的剑;秋千,段小沐看到了秋千,哦,她的,她和她的秋千。段小沐重新走到秋千的跟前。这块地方曾经那么激烈过。她能想到她在秋千上时所感觉到的整个世界的颠覆,她能感到她身后那个女孩甜美的歌声背后所隐藏的怨恨,愤怒排山倒海般地向她涌过来。这个时候段小沐是多么思念她亲爱的小姐妹,她那怨恨着她,企图谋害她的小姐妹。段小沐总是从耳朵深处响起的声音里判断杜宛宛的心情,为她祈祷着,愿她开心。她爱她,她愿她能明白。
那个重新回到幼儿园的下午,段小沐丢掉了双拐,坐上秋千,自己轻轻地荡起来。她想很遥远的地方会有另外的那颗心的感知,她能知道的吧,段小沐这么地想念杜宛宛呵。
后来纪言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是他打碎了段小沐腿上的石膏,是他以所谓的“解救”弄坏了段小沐的腿,是永远弄坏了,不能完复。也许这件事情对六岁的纪言来说,只是一种恐惧和慌张,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这件事成了他永久的哀伤,他总是带着最深的歉意回到那个夜晚,他,无知的他,敲开她的石膏,那时他竟流露出不知好歹的得意。他在这些充满悔意的回想中,已经分不清楚他和杜宛宛有什么分别,如果说杜宛宛给段小沐造成的伤害是可以挽回和弥补的,而他给段小沐带来的伤害却是永不能逆转的。他内心一直怨恨着杜宛宛,可是他和她又有什么分别呢?
然而段小沐虽然面对着这条不能再正常步行的腿常常难过地哭泣,可是只要纪言来了,她肯定会说:
“这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太心急了。”
无论如何,自六岁意外地目睹那场事故之后,纪言就和段小沐有了无法割断的联系。那之后纪言总是隔三差五地去看段小沐,无论是段小沐住在医院里还是后来她搬去了李婆婆家。
12岁的时候,纪言的家也迁去了落城。直觉告诉段小沐,这似乎是纪言自己的选择。他很想再见到杜宛宛,尽管他总是嘴上说,多么地恨她。段小沐在纪言即将离开的最后一个夜晚,艰难地走去纪言家。她站在门口,再次用恳求的语气说道:
“你如果在落城找到杜宛宛,你能告诉她,我很想见她吗?或者,或者,你回来告诉我啊,你带我去见她啊。”
纪言就这样去了落城。一年,两年,很多年纪言都没有找到杜宛宛,但是他坚持每个月都坐着从落城到郦城的列车回到郦城看望段小沐。
“仍旧没有找到杜宛宛。”纪言坐在段小沐和李婆婆住的那间简陋的小屋里忧伤地说。纪言环顾着像溶洞一样潮湿,像地窖一样黑暗的小屋,再看看失望的段小沐——她越发像一只蜻蜓,大眼睛,细身体,纪言感到了上帝的残忍。上帝,是纪言频频从段小沐那里听到的词,她带着幸福而满足的语气,用描述父亲的尊重与亲近,说着上帝的事情。
纪言永远也不明白,段小沐从什么地方得到了这样大的力量,使她坚信上帝对她格外恩宠,并且她热忱地爱着把她从秋千上推下来的杜宛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