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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当黎明的天光照亮太平洋绿黑的海面时,一只灰色的海鸥停落在杰克逊总统号邮轮的甲板上,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第六只第六十只、第七十只、第八十只、第九十只第九百只、第一千只、第一千零一只海鸥像蝗虫一样扑来,意味着附近有无人岛屿,也意味着今天的天气不错。
天气果然不错,黎明的天光逐渐变成了清新的阳光。连日来,太平洋上淫雨不绝,憋闷多日的旅客纷纷走出船舱,像海鸥一样会聚甲板,把海鸥驱得四散。一时间,海鸥的啼叫声盘旋在空中,遮天蔽日,久久不散,仿如天空被挤爆了似的。
但终归是散了,只有很小一部分,在空中盘旋一阵后又返回来,停落在船上。有的停在旗杆上,有的停在天线架上,有的停在瞭望台上,更多的停在人眼看不见的地方:舱顶、舷壁,或者某个角落,某根绳线上。
早餐时间到了,粗犷的汽笛声照例拉响,把停落在四处的海鸥惊得直插空中,凄凄而啼。它们很快在空中聚集在一起,互相安定,组成了不规则的队形,振翅而飞,飞啊飞,把站在甲板上观光的旅客的目光都吸了去。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一群海上最普通的鸟而已,乱杂杂的一片,像漂在海面上的一大摊油污。因为没什么好看的,看的人看一会儿也就不看了,只有一个人,戴一顶米色鸭舌帽,二十七八岁,面相英俊,他似乎没见过海鸥,久久地凝望着,目光很静,像发现了什么。他有一个同伴,是一位打扮入时的漂亮小姐,挽着他的手,用他凝望海鸥一样的目光,凝望着他的脸,亲爱,贪婪,有如睡了一觉,一夜没看他了,要把它补回来似的。
小姐手上握着一只怀表,功能已经调至秒表,长长的秒针正在紧张地嚓嚓嚓地走着,有点时不待人的感觉。小姐偶尔看看秒针,拇指按在按钮上,似乎准备随时按下去。
随着青年喊一声“停”小姐马上按下按钮。
青年问:“多少秒?”
小姐答:“十六秒。”
青年说:“没有上次快。”
小姐问:“这次是多少只?”
青年答:“三百七十一。”
小姐默默算了一下,笑道:“差不多。”
青年脱口而出:“慢了零点四一秒。”
海鸥在天上飞,飞呀飞,天高任它飞,不成规则,不解人意,不听召唤。倘若只有三十七只,要数出来也许不难。但放大十倍,就难了,几乎不可能。因为必须要在短时间内数出来,否则队形要发生变化,队形一变化,阵容就乱了,前功尽弃。如是这般,你便成了希腊那个推巨石上山的可怜的西西弗斯了,永远要从头开始,无休无止。三百七十一只海鸥,即便画在纸上,固定不动,要用十六秒数出来都是困难的。这个速度相当于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看书,还要只字不漏,目力绝非常人所有。何况现在这些海鸥正以仓皇而逃的速度振翅飞翔,其难度可想而知。
不可思议!
但问题似乎不在这里。问题是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奇怪的。谁会去数天上的海鸥?而他已经数了一路了,从大西洋数到太平洋,从天上数到地上,从室内数到室外。昨天早晨,大雨滂沱,东南风,他醒来时,看到舷窗玻璃上落满密密麻麻的水珠子,他几乎只看了一眼,就告诉他身边的女人,玻璃上有大小共计一百一十一粒水珠。
这是一个怪人,他叫陈家鹄。
他身边的小姐,严格地说已经不是小姐,他们已经成婚,是他的太太了。这是两个月前的事,他们相识已有五年之久,但婚嫁的事情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起因是陈家鹄要回国了,他担心一身民族正气的父母大人不同意他娶这个女人,便在回国前订下终身,用中国人的话说,是先斩后奏了。
陈家鹄回国是因为国难当头,祖国的大片山河沦陷,包括他富庶的浙江老家也已经被东洋铁蹄践踏,可他娶的这个女人,却是“铁蹄之女”——日本人!
问题就在这里,仓促成婚正因于此。
女人叫小泽惠子。
二
不论是三百七十一只海鸥,还是一百一十一粒水珠,还是其他类似的情况,惠子从来不会怀疑她丈夫报出的数字的准确度。
“不可能出错的,不可能的,真的不可能。”她总是用这种反复、加强的口气安慰那些质疑的人“他会穿错袜子,会认错人,但不可能算错数字,绝对不可能。”
惠子其实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更不爱说大话、狠话。她用温顺的表情与人交流、点头、微笑,专注的目光,因为羞涩而泛红的面颊。她像一棵小草,气质是静的,低调的,温存的。她总的说是个倾听者,面部言语丰富,说话小声小气,与她的年龄不吻合。她已经二十四岁,但诚恳、客气的举止,敛声敛气的样子,更像个十八九的少女。少不更事,弱不禁风。但说起丈夫对数字非凡的敏感和特异秉赋,她总是出言果敢,不留余地,变了个人似的。
这是因为,她见的实在是太多太多!
五年前,陈家鹄和惠子刚相识不久,首度相约出游,去京都。那时惠子是早稻田大学数学系二年级的学生,长她四岁的陈家鹄是同系教授炎武次二的弟子。一个偶然的机遇,他们相识了,互有好感。暑假,两人带着一种暧昧的热情去京都旅游,搭乘的是夜班火车,早晨醒来,发现连喝稀饭的钱都没了。有人趁两人熟睡之际,不客气地卷走了他们随身携带的大袋小包。他们行囊空空,饥肠辘辘,身在客乡,举目无亲,十九岁的少女,第一次出门的惠子,忍不住流下了怯弱的冷泪。她未来的丈夫却对着天空哈哈大笑道:
“天助我矣——”
陈家鹄这声底气十足的感慨,感慨的是,老天终于给他理由和机会,可以在他默默倾慕的女生面前露一手了。
中国人爱赌,日本人爱嫖。但这并不是说中国人不嫖,日本人不赌。日本人照样好赌,正如中国照样暗娼遍地一样。他们走出火车站,不出一里路便发现一家赌馆。不久又有一家,一家接一家。最后,他们在旧唐太庙附近看中一家,这家赌馆是美国人开的,惠子在多年之后还记得赌馆的名称叫“纸牌王”她未来的丈夫指着赌馆煞有介事地说:“就这儿吧。”
“我们来这儿干吗?”
“这是我的银行,我有巨款存在这里。”
说得惠子一头雾水。
可惜时间尚早,赌馆还没开门——也许才关门。赌馆和妓院一样,属于“猫科动物”夜行昼伏。他们只好忍饥挨饿,去逛旁边的旧唐太庙。太庙太大,才逛一半已近中午,他们被饥饿赶出来,发现赌馆的大小门依然紧闭。但赌馆门前却聚集了不少闲人,嘈嘈杂杂,挤挤攘攘。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小年轻,穿着花色大裤衩,沿街设赌,像个江湖郎中一样大声招揽,吸引了不少人看热闹。
“看哪,快来看哪,这是今年全美最流行的智力游戏‘拉丁方块’,绝对是高智力高智商的较杀,君子动口不动手,有才就是有财”
“愿赌服输,在场的谁愿意来跟我比试一下你的智力,赢了拿走我的钱,输了留下你的钱”
小年轻还有个帮手,是个老赌棍,五十开外的年纪,手腕上刺着一条四爪青龙,人中上蓄着一撮花白胡子。两个人,一个老,一个少,一个叫,一个喊,一唱一和,一呼一应。不用说,这是两个街头混混,开不起赌馆,在人家赌馆门前做搭伙生意。明治维新之后,大和人对美国的东西一向推崇,连街头混混玩的也是美式的智力博彩。
怎么个玩法?
很简单,他们是庄家,手上有很多难易不一的数表,做成卡片,正反面都由厚实的牛皮纸蒙着。正面有不少格子是填了数字的,也有几处空白。谁要能在规定时间内把空白处正确的数字填上,就是赢家。
对和错怎么认定?
有标准答案,事实上,所谓“拉丁方块”就是现在流行的“数独”的前身。数独即“独立的数字”在当时,其玩法还没有今天这么五花八门,只遵循一个原则,就是:每一行和每一列都是由不重复的n个数字组成,且n必须是自然数a的平方,即a2=n,而每个a乘以a的小格里面,n也不能重复。比如说当a=3时,每一行和每一列都由1-9这9个数字组成,而9个3乘以3的宫格,也只能由1-9组成,比如:
题目答案
庄家为了公平起见,把答案写在了卡片的背面(撕下卡片背面的牛皮纸,答案便大白)。应该说,这是一种非常公平的赌博,玩的就是智力,不靠运气,也做不来手脚。这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显著特征,全世界的人都被科学迷惑,连街头小毛贼也爱扮演科普工作者。
惠子被她未来的丈夫牵着,拨开人群,正正地站立在了一老一少两位庄家面前,听着、看着旁人跟他们问长道短。
“这道题要多少时间?”
“这是最容易的试题,四乘以四,时间是五秒。你要赌赢了,你下多少注我就得赔你多少,一比一。”
“这个要难一点,是九乘九的(即上面的图示),时间则要多一些,三十秒,你要赢了它我就赔你两倍的钱,一比二。”
“这个就更难了,是十六乘十六的,一分半钟,我要赔三倍。”
最难的是二十五乘二十五的格子,不但数目字庞大,而且时间也没多少:只有三分钟,赢了它庄家要赔五倍的钱。就是说,你押上十万日元,赢了,就可以到手五十万日元的大彩头。有了这笔款子,陈家鹄他们这次出行的资费就解决无虞了。问题是他们没有赌资,他们身无分文,只有陈家鹄胸袋里的一挂男士怀表和惠子身上一点不值钱的首饰。
表是名牌表,德国尊龙牌的,至少值个三四十万日元。老少赌徒翻来覆去地看,看了又听,又掂量,最后老赌棍杀了天价:十万日元。惠子如临大敌,拉着未来的丈夫死活要走人,陈家鹄却好言相劝,谈笑风生,他仿佛看到怀表已经变成钞票,钞票已经变成可口的饭菜。
饥饿在召唤他!
赌博开局,老赌棍拿出十万日元,放在怀表的旁边。
陈家鹄却对他一本正经地说:“您老还要加上四十万元,因为我要的是最难的,二十五乘二十五的。”
众人惊异。
老赌棍大笑道:“年轻人,你要玩二十五乘二十五的‘拉丁方块’,这表等于是送我了。”他劝他玩个容易的“看你的来头不善,玩个容易的或许能有个进账。”
陈家鹄说:“我心大,想玩大的。”
老赌棍说:“当真?”
陈家鹄说:“不假。”
老赌棍笑:“愿赌服输哦。”
陈家鹄跟着笑:“你年长,老者为尊,一言为定,请添足赌资。”
老赌棍利索地又抹上一沓钱,与怀表并列,一边充好人道:“可别怪我没提醒你,等我给了你试题,你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支那人。”几个回合下来,老赌棍已经听出对方是中国人。
陈家鹄双手作拱,道:“谢谢你老善意的提醒,不过还是给我题吧。我记住了,你说愿赌服输,希望你老铭记在心,切勿食言。”
老赌棍当即从二十五乘二十五的题库里抽出一张数表,向大伙晃了晃,用图钉钉在木牌上,回头对陈家鹄说:“到目前为止,全世界完成二十五乘二十五拉丁方块的最快纪录是六分四十二秒,除非是我今天遇见鬼神啦,否则朋友,不是我轻看你,就是我把答案给你看了,你都不一定能记得住、抄得完。”
陈家鹄说:“闲话少说,把秒表给我,我们开始。”
按照规则,陈家鹄先要检查计时秒表的准确性,确认无虑后,由陈家鹄一手揭下蒙住试题的牛皮纸,同时把秒表交给庄家计时。
老赌棍递上计时秒表,告诫陈家鹄:“记好了,只有三分钟,你必须在三分钟内填满所有空白,否则”
“桌上的怀表就是你的。”陈家鹄抢先说道。
“对,就是这样。”老赌棍道“照规矩来,请你准备揭题,同时把秒表立刻给我。”
陈家鹄一只手张开手掌,托着秒表,让对方立等可取,另一只手捏住牛皮纸一角准备随时揭题。当他揭下牛皮纸,亮了试题,旁观者顿时哗然:
那表格上有六百二十五个格,已有四百个数字,光看格子就已经令人眼花缭乱,更不要说在数目这么庞大的数字中间遵循规律,查漏补缺,填上剩下的二百二十五个数字。且时间这么短,其难度不言而喻。正如老赌棍说的,就是把答案给你,都不一定能记得住、抄得完。
哗然之态顷刻间静若止水,因为人们惊奇地发现,陈家鹄似乎只是稍稍思量了片刻,便开始捉笔填写空白,仿佛那规律只是简单的个位数加减法。
刷刷刷
刷刷刷刷
陈家鹄走笔如飞,几乎没有片刻停滞,仿佛在书写自己的名字。其间,老赌棍已经发觉情况不妙,额头上悄悄冒出了汗珠。才两分二十五秒钟,陈家鹄已经填完所有空白,正准备做检查时,老赌棍不由自主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摇着头哀叹:“今天我真是撞见鬼了,支那人,这钱归您啦!”
归他的何止是钱,事实上从这一刻起,十九岁的少女——小泽惠子——也归他了。这是惠子第一次目睹他亦鬼亦神般的才华,她稚嫩诚恳的心灵如被利斧劈开,如被魔力吸住。她无法再离开他,无法!她给自己立下誓言:活着就是他的人,死了也要做他的鬼。
誓言无声,却是有形有行。从那以后,不论陈家鹄走到哪里,惠子都如影相随;不论多大阻力、压力,惠子都不退缩,不惧怕;陈家鹄躲了,她寻找;陈家鹄跑了,她追;陈家鹄受污辱了,她担当;陈家鹄给她爱,她给他更多的爱不论是在白天,还是夜晚,惠子都觉得她爱的这个人是个奇特的人,既有俊朗的外表,又有神奇的智慧,像梦一样完美。她爱他的身体,更爱他的才华。他的才华可以炼成金,他的完美可以感动天。她期待跟他一起去天堂,也愿意陪他一起下地狱。如今,她觉得自己已经在天堂了。
天堂的模样就是
与你同居一室
我们一起看书
吃饭
睡觉
工作
做ài
生儿
育女
变老
最后我死在你怀里
她不是诗人,但在杰克逊总统号邮轮上的最后一个晚上,趁着陈家鹄熟睡之际,惠子用口红在他胸脯上写下了这首诗。
第二天凌晨,陈家鹄带着这首诗和作者告别了杰克逊总统号邮轮,从香港维多利亚港湾上了岸。
与此同时,在三千里之外,日后的陆从骏少将刚刚在重庆某张陌生的香床上苏醒过来,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伴着他,他腕上的德国手表即将永远地属于别人。
三
感谢上帝,他们的朋友给他们买到了从香港到汉口的机票。
到了汉口,麻烦却接踵而来。首先是从汉口到重庆的轮船座位被各路达官要人、商贾富豪抢购一空。站票也没有,因为所有空地被成堆的家私,甚至是宠物,充分占领。他们不得不耽搁下来,四处找人,八方求援,结果那些正在找他们的人有了充裕的时间,很快找到了他们!
似乎是不可思议的,有人要暗杀陈家鹄,枪都掏出来了,正在瞄准、准备射击之时,又有人大喊一声“陈家鹄”把他救了。紧接着双方发生枪战,两个对一双,真枪真打,一点儿不含糊。事发地点在陈家鹄他们住的客栈小院里,时间在晚上八点多一点儿。陈家鹄和惠子刚从外面回来,稀里糊涂地就目击了一场枪战。最后,杀手见势不妙,仓皇而逃。
救人者,一个是中年男子,另一个是年轻小伙。中年男子衣衫不整,胡子拉碴,而刚才跑的两个杀手倒是衣冠楚楚。杀手一跑,中年男子风风火火地冲到陈家鹄面前,发号施令:“快去客栈拿行李,这儿不安全,要换地方。”
慌忙中,陈家鹄都不知道是怎么进了客栈,上了楼,进了房间,也不知该干什么。
中年男子提着枪进来,看两人傻站着,催促他们:“快收拾行李啊,我们要马上走。”
“去哪儿?”陈家鹄清醒过来。
“给你们找个安全的地方。”
“你是什么人?”陈家鹄又问。
中年男子突然笑道:“你觉得呢?”
陈家鹄哪知道呢“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想杀你们的人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
“是鬼子,”对方收了枪,挥了挥手说“日本特务。”
正在收拾东西的惠子听了,不由一惊,问:“是日本人?他们干吗要杀我们?”
中年男子看看惠子,又看看陈家鹄“我会告诉你们的,但不是现在。”说着,帮他们快速收拾东西。
汉口,中街九号,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闹中有静,院内有一栋坐西朝东的四层楼房,在夜色中显得比实际庞大,背后另有一栋两层小楼。
两位救命恩人拎着包袋,带着陈家鹄和惠子匆匆走进院子。中年男子看看腕上手表,把手上拎的包交给小伙子,吩咐道:“不早了,你带陈太太去后面,早点休息。”
惠子不安地看看他,又看看丈夫,喊:“家鹄”
中年男子抢先说道,声音轻松爽朗,意味着已经脱险“放心,我们就在这楼里。”同时接过陈家鹄手上的箱子,塞给小伙子。
“来,认识一下,我姓钱,”中年男子一进办公室就自我介绍“我年龄比你大得多,你就喊我老钱吧。”
老钱叫钱大军,年近五十,但身板还是蛮结实,黑面孔,圆眼睛,声音粗粗的,像喉管里有异物。大约是职业习惯,他出门在外总是戴一顶毡帽,即使在夜里。毡帽是黑的,帽檐压住眉头,黑和黑黏在一起,使他的面容变得模糊、混乱。
“你好,我姓陈”陈家鹄礼节性地伸出手。
“知道,陈家鹄,”老钱握住他的手,抢断他的话“鸿鹄之志的鹄。”
“你认识我?”陈家鹄觉得他的手比声音还要粗糙。
“久闻大名。”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是名人哪。”
“我哪有什么名”
“没名鬼子为什么要杀你?”
“我也觉得奇怪,”陈家鹄迟疑地看着他“鬼子干吗要杀我?”
“因为你是破译界的一匹黑马,曾经破译过美国密电码。”
“无稽之谈。”陈家鹄沉下脸,不知为了掩饰,还是生气。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陈家鹄提高声音,毫不掩饰内心的不满。看来他是生气了。
“那你说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你?”对方以退为攻,客气地拉他坐下,还给他递烟,乐呵呵的。但他的本色不是乐呵呵的,笑得有点笨拙,有点用力过头。
“我不抽烟。”
“你抽烟的,我知道。”老钱拉起他的手“你看,这是抽烟人的手。抽一支吧,静一静心,我们好好聊聊。”
陈家鹄掏出自己的烟,是美国的骆驼牌。老钱看了稀奇“哟,洋烟?给我一支吧,让我开开洋荤。”讨烟和敬烟是一回事,想拉近双方关系,顺利往下聊。
陈家鹄拔一支给他“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老钱不假思索地回答:“这还不容易,你从美国出发,一路上走了将近两个月,几千人同坐一条船,你用的又是实名护照,要摸清你的行踪有什么难的,鬼子不是照样找到你了嘛。”
陈家鹄点了烟,冷笑道:“你不但知道我,还知道鬼子要在什么时候杀我。”
老钱也点了烟,照旧呵呵笑道:“这倒是凑巧,我们去客栈找你,他们也去了。就在等你回来的过程中,我凭直觉感觉他们不对头,身上带着枪。你命大啊,不感谢我难道还怀疑我不成?”
老钱讨了一句谢,顺势追问:“还是回答我的问题吧,鬼子为什么要追杀你?”
陈家鹄想了想,吞吞吐吐地说:“这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惠子,我妻子她是日本人,她父亲不同意我们结婚。”
老钱抽一口烟,摇着头说:“你是说你的老丈人为了阻止你们的婚姻,派人杀你?嘿,这才是无稽之谈,如果仅仅是这样,为什么不在美国杀你,非要等你回国才杀你?”
“因为美国他们没有人中国,现在到处都是鬼子”陈家鹄对自己说的依旧没有把握。
“对,中国现在到处都是鬼子,所以现在所有的中国人都在抗击日寇,包括你,回国也是来参加中华民族伟大的抗日战争的是吧?”老钱自问自答“不过,国外回来抗日的志士仁人多着呢,何止你一人,为什么鬼子非要追杀你?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
“我知道,因为你曾经是炎武次二的弟子。”
“这能说明什么?”
“日本现代军事密码学有半壁江山是你的导师创建的,鬼子担心你回国来从事破译工作,由你破译导师的密码也许是最合适的人选。”
“荒唐!”陈家鹄又激动起来“我对密码一窍不通。”
“这不是事实。”
“这就是事实!难道你比我还了解我自己,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钱觉得该满足他的好奇心了,否则可能要不欢而散“知道八路军吗?中国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
“听说过,是共产党的部队。”
“其实刚才进门时你没注意,有牌子的,可能是天黑的缘故吧。”
牌子没有挂在院门口,而在这栋办公楼的门口,不显眼,但确实有,一块长条形木牌子,上面写着:中国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办事处。
“这是中国共产党在国民党辖区建立的公开办事机构。”老钱对陈家鹄介绍道“现在共产党和国民党是一家人,兄弟,都以抗击日寇为己任。你有心报国,放弃在美国优越的生活条件,回国来参加抗日战争,精神可嘉,我们需要你这样的有志之士。”
“你希望我参加八路军?”
“现在国内很多进步人士都在奔赴延安。”
“你希望我去延安?”
“对。”老钱认真地点点头“我知道你准备去重庆,但我个人认为延安更适合你,你去了一定可以大干一番事业的。”
陈家鹄站起来,走开去,对着墙壁问:“去干吗?破译密码?”
老钱跟着也起了身,走到陈家鹄跟前,言之凿凿“对,破译日军密码,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八路军已经在华北开辟出大片抗日战场,每天都在与日本鬼子正面交战。”
陈家鹄看着他,无语。
老钱继续说道:“你一定行的,我们需要你。”
陈家鹄沉思一会儿“可是这太突然了吧?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容我想一想好吗?”
“当然可以。”老钱笑道。陈家鹄的态度让他有几分意外,但他还是爽快地告诉他“不但要自己想,还要跟你的漂亮太太商量商量,好好商量商量,那里的生活条件肯定比重庆艰苦。但以我之见,与重庆相比,延安会更安全。现在鬼子正在围攻武汉,鬼子叫嚣下个月一定要拿下武汉,即使没这么快,但也不会太久,我估计坚持不到年底的。武汉一失守,重庆就是前线了。国民政府已将重庆定为陪都,现在大小机关都开始往那里撤,同时也混进去了不少日本特务和汉奸。现在敌人一心想追杀你,我觉得你去重庆很不安全。”
“延安安全吗?
“跟你在美国一样安全。”
“好,我想一想吧。”陈家鹄伸出手,准备跟他道别“我去跟我妻子商量商量,明天给你回话。”
老钱一把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拉,合腰抱住他,连连拍着他的背脊,像个老朋友“好,好,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我们明天见,我等你的好消息。”
几十米开外,一栋简易的两层楼,二楼包括一楼大部分房间是八办工作人员的宿舍,只有尽头两间屋是客房,有简单的招待设施。惠子坐在床沿上,如坐针毡,耳边不时回响着枪声。她不知道丈夫跟什么人在一起,在干什么,但她明显感到了恐惧。连日来,她看到听到了太多让她无法接受的事实,她的同胞在肆意蹂躏这片土地。这片土地在燃烧,在流血,在哭泣,在痛恨,在谩骂,在抗争到武汉的第一个晚上,旅馆老板不经意中发现她是日本人后,连夜把他们从旅馆里赶了出来。那个晚上,他们是在公园的石凳上度过的。
幸亏是夏天啊。
就是那天晚上,惠子把随身带的所有日式服饰付之一炬。火光中,她看见了自己的决心,又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深藏的担心。现在,她回想着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格外担心丈夫有什么不测。
不用担心,老钱把陈家鹄毫发不损地送回来了,看两人友好的样子,惠子有理由相信他们遇到好人了,这是个安全的地方。但是送走老钱后,陈家鹄一直木然坐在窗前,丢了魂似的。
惠子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陈家鹄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关灯,睡吧。”便和衣躺在了床上。惠子关了灯,准备脱衣服。陈家鹄一把将她拉倒在床上抱住她,对着她耳朵悄悄说:“别脱,我们待会儿就走。”
“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但我们必须离开他们。”
“为什么?”
“他们是八路军,要带我去延安。”
“延安?在哪里?”
“很远的地方。”
“去干什么?”
“破译密码。”
“你不是已经发誓永远不碰密码了吗?”
“所以我们必须走,待会儿就走。我怀疑刚才要杀我的人是他们安排的,目的就是要吓唬我,取得我的信任,让我跟他们走。”
“那怎么办?他们会让我们走吗?”
“没办法了,只有试试看。”
黑暗中,两个人和衣而睡,但感觉比赤身相拥还要炽热,还要贴心贴肺。恐惧像夜色一样吞没了他们,陈家鹄明显感到惠子的身体在颤抖。他也听到了自己变粗的呼吸、加快的心跳、血液的加速循环。恐惧和期待合谋拉长了时间,这个夜晚注定是漫长的。
第二天早晨,老钱上门来请两人去吃饭,发现房间空荡荡的。就是说,陈家鹄他们忍受恐惧的煎熬,熬到的是一个好结果,门外没有看守的卫兵,或者德国巴伐利亚狼犬(像陆上校一样)。他们趁着最黑的夜色和运气逃之夭夭,只留了一封信,是给老钱的。
钱兄,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我妻子说延安太远,不想去,怕被你们好意挽留,就悄悄走了。谢谢你的搭救之恩,如果有缘,后会有期。
陈家鹄敬上
老钱看了,对着那张空床说:“***,好家伙,我被你骗了。”好像床上还躺着陈家鹄似的。
“不行吧?在我意料之中。”老钱的上司看了陈家鹄的留言后笑道“我跟你说过,这样贸然去接近他效果肯定不好。你也不想想,他的父母亲,一家子亲人,还有他的老同学都在重庆,怎么可能一呼即应跟你去延安?你心太急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
“小狄向你汇报了没有?”小狄是老钱的助手“幸亏我贸然去接近他,否则他就没命了。”
“汇报了。”小狄是在老钱与陈家鹄交谈时向他汇报的“我就在想,鬼子的消息怎么会这么灵通?”
“树大招风啊,再说了,他老婆是个日本人,鬼知道是什么底细。”
“你说她有可能是间谍?”
“这年月一个日本女人到中国来当间谍没什么奇怪的,爱上一个中国男人反而有点儿不正常。”
老钱的上司是个银发飘飘的长者,职务为八办联情部主任,是这里的三号人物,内部都喊他叫“山头”他说话慢吞吞的,偶尔还喜欢带点古文腔“我听他老同学言及过,此人一向恃才傲物,喜欢做出格的事,这年月娶个日本媳妇确实不明智。”
老钱指着陈家鹄的留言发牢骚“他溜也很不明智啊,多不安全,鬼子正在找他呢。”
山头和蔼地笑道:“只是从你眼里溜了。”
姜还是老的辣。原来,山头听了小狄的汇报后,估计到他会溜,私下派小狄盯着他,今天一大早小狄已经向他报告了陈家鹄他们的藏身之处。
“在春桃路的红灯笼客栈,你再去找他好好沟通沟通,我就不出面了。”
“下一步怎么办?”
山头思量一会儿,沉吟道:“武汉沦陷在即,中央已经要求我们做好转移重庆的准备,我估算我们在这儿也待不久了,你就先行一步,负责把他们安全送到重庆。安全第一,既然鬼子已经盯上他,还是小心为好。”
三天后,老钱和他的年轻助手小狄带着陈家鹄和惠子踏上了英国曼斯林公司的轮船,向重庆出发。一九三八年十月,武汉沦陷前,八路军武汉办事处撤销,大部人员相继赴渝,与原八路军重庆通讯处合并,成立了以“山头”为主任的八路军重庆办事处,和以周恩来为书记的中共中央南方局。从那以后,山头改称为首长,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为一方之长,另一方面也是工作需要,混淆视听,让外界把他和周恩来混为一谈。
四
老钱带陈家鹄出发的同一天,下午,三千里之外的重庆,杜先生带陆上校去五号院赴新职。车子停在一扇大铁门前,铁门紧闭,门口既没有招牌,也没有哨兵,只有一个铁制的门牌号:止上路五号。这儿看上去既不是民宅,也不像什么军事驻所。不伦不类也许正是它的特异之处、秘密所在。这样的院子随便抛在地球哪一个角落,谁也不会注目。
司机有节奏地按了三下喇叭,沉重的大铁门便嘎嘎地开了。上校听闻喇叭声像个暗号,浑身一个激灵。这种声音对他仿佛刺激很大,似乎在哪儿听到过。车子驶入小院,从里面看,小院很安静,静得像是空的。院子不大,却很深,入门可见一栋l型西式小楼房,楼前有花有草,有石板小径,拐弯抹角而去。
上校环顾四周“这是哪里?”
杜先生说:“这是你以后的天下。”
上校有点心不在焉,嘀咕了一句:“我的天下?”
杜先生说:“是的,你总不能在大街上办公吧,这儿就是你今后的办公地。”
陆上校一边听着一边左右四顾,他的目光逐渐放出光芒来,惊异的光芒,震慑的光芒,仿佛发现了什么,又如什么都被掩盖了,一团黑。记忆苏醒的过程像孕生黎明,破壳之前是最黑的。
杜先生微笑道:“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了?”
陆上校看了看杜先生,欲言又止。
杜先生道:“其实你来过这里,就在前几天。”陆上校只觉得脑袋一沉,头像被装进了头套里。他立在那里,魂不守舍,记忆的光亮聚拢成一束强光,令他脑海一片空白,正如凝望太阳使人眼盲一样。
“别看了,”杜先生催促他“走吧,去看看你的新办公室,你想知道的都在你的办公室里。”
陆上校恍恍惚惚地跟杜先生进了楼,踏上廊道,拐了两个弯,步入一间墙上挂着国民党党旗和孙中山头像的大办公室。里面早有四人恭候着,他们见二人进来,马上立正敬礼。陆上校的目光从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心里的火星子轰的一下燃烧起来了。这些人都是那天绑架和审讯他的人!他们望着上校,目光中的电压明显不够,躲躲闪闪的,有些不稳定。
杜先生对那些人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道歉。”
那几个人连忙向上校深深鞠躬,一一道歉。
杜先生走到那些人中,侃侃而谈:“道歉是必要的,但最该道歉的是我。老实告诉你吧,那天绑架你的戏是我策划并导演的,他们不过是演员而已。周瑜打黄盖,都为曹阿瞒。我所以导这出戏,就是想看看你这个黄盖能不能受得起苦肉计。绑架、审讯都是对你赴任前的考核。这楼里的每一个人进来之前都受过苦肉计,因为忠诚和意志是你们今后生命的保证。”
陆上校看看杜先生,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杜先生指着陆上校对那些人介绍道:“重新认识一下吧,你们曾经是他的考官,现在你们是他的部下。从今以后,你们要像听从我一样听从他,百分之百地听从,任何违抗,万分之一的违抗,或者有禁不止,或者有令不行,或者阳奉阴违,都是死罪!你们对他负责,他对我负责,我对委员长负责,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法则。没有明文,不是法律,但比法律更严厉,更残酷。这是一个特别的世界,无法无天,无情无义,只有党国的利益和长官的意志。明白了吗?”
四人一并立正,齐声高喊:“明白!”
五号院是个新机构,高级,特别,秘密,重要其前身是“小诸葛”白祟禧为备战淞沪之战组建的“对日无线电侦察大队”随着战事扩大,上海失守,南京沦陷,武汉告急,这支特殊的部队几经破坏、迁遣,不久前才从长沙转至重庆。在长沙时,部队高层出了内奸,把驻址拱手送给了敌特,引来鬼子飞机疯狂轰炸,受到重创,技术人员、机器设备损失过半。两个月前,即一九三八年六月,杜先生领命,收拾残部,把他们从长沙转移到重庆,准备重振旗鼓。现在地盘有了,幸免于难的技术人员大部分已经转移过来,管理者则一概弃之不用,因为内奸迄今尚未揪出来。因此,杜先生当务之急是要给这支特殊部队配备绝对忠于党国、当然也必须忠于他的管理者。
杜先生为上校介绍认识了他的四个多年的老部下。首先介绍的是胖子“山田”他叫左立,曾经是杜先生的日语翻译,现为这儿的临时负责人。他属于那种喝水都要长肉的人,除了长一身肥肉外,他还不幸长了一对斗鸡眼。据说,这也是他离开杜先生的原因。杜先生是个务实的人,对下属的长相并不挑剔,左立的日语说得跟国语一样流利,杜先生喜欢他,让他做日语翻译,顺便教女儿学习日语。在他的帮教下,杜家女儿的日语水准蒸蒸日上,吐字,发音,口型,越来越像左立。这当然是好的,学有所成嘛,殊不知,女儿从左立身上学得太多了,把斗鸡眼也学过去了。这还了得!男靠才,女靠相,杜家的姑娘怎么能举一对斗鸡眼看天下?杜先生的夫人受不了了,走人!走人!就这样,左立倒了霉,也可以说交了运,官升一级,下派了。
第二位介绍的是孙立仁,人高马大,孔武有力的那个大汉,当初把陆上校塞进车里的就是他。他是杜先生的保镖,玩刀枪的人,犯命案的人,偏偏取了个仁义道德的名字。杜先生派他下来,当了处长,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这儿需要他,再一个是他年纪大了。他年纪实际上也并不太大,刚过四十。但在中国人的传统里,四十是个坎,过了四十再留在杜先生身边是要跌杜先生身价的,好像他找不到人似的。杜先生怎么可能找不到人?除了躺在坟墓里的人,什么人杜先生都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第三个人,杜先生让他自我介绍,他叫周军,小伙子,二十一岁,是孙处长带来做拍档的。小周以前只是杜先生卫队里的一员,太没名分,当然不值得杜先生费口舌。剩下那个女的,杜先生把她放在最后本来是想隆重介绍的,但她似乎更愿意自我介绍,杜先生刚看她一眼,她便抢先说道:
“我自己来吧,我叫林容容,‘容易’的‘容’,双木‘林’,有人因此叫我木木容容,又因此嘛,也有人把我当做日本鬼子。哈哈,木木容容,多像鬼子的名字。”调皮的笑声,热烈的握手,直直的目光,反倒让陆上校有点局促。
杜先生说:“小林上个星期还是我的机要秘书,跟我两年了,我发现她有更大的潜力,在我那儿她屈才了。”
“你信吗?”林容容问陆上校,好像在问一个老同学“是首座觉得我这个没大没小的性格不适合跟他的班,把我贬下来的。因为是贬下来的,所以你呢也知道怎么作践我,朝我脸上吐口水。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吐口水,一个晚上都在恶心。所以,我们之间应该是你向我道歉,我一根汗毛都没碰你,你却吐了我一脸口水,还骂我是婊子、母狗,太过分了。我还是个闺女呢,将来嫁不出去你要负责。”
说着咯咯咯地笑了。
能够在杜先生面前这么有声有色地笑,说明她的自我评价——没大没小的性格——的确中肯。这个女人在陆上校和陈家鹄的生命里都将留下深深的印记。她长得算不上漂亮,眼睛太小,皮肤不白,颧骨略高,是那种缺乏媚态的女人。但她的身材是一等的,苗条,修长,小蛮腰,到了夏天,连衣裙一穿,大街上一走,女人都要回头看她。女人对同性外貌的欣赏要超过男人。排除同性恋,一个男人一般不会被另一个男人俊美的外貌所吸引。男人和女人有很多不同,这是之一。
最后杜先生说:“他们都是我百里挑一挑来的,现在都成了你的人,工作为你,生死为你,一切都是你的。记住,现在这院子里的人除了他们四位,还有警卫班的人,有多少?”
孙处长答:“十一个。”
杜先生说:“那也就是这十五个人是值得你信任的,其余的人是从长沙转移过来的。坦率地说,不是我亲自物色的人我都不信任,今后你要一一排查他们。这儿今后是党国心脏的心脏,秘密的秘密,绝不能有异己者,宁愿有错案也不能放过一个嫌疑对象。我命令你,在没有排查清楚之前,那些人一律不能走出这个院子。”
陆上校应道:“是。”
杜先生指着老孙:“这个任务你可以下达给他,他跟我十多年了,拿奸捉贼的事干得不会比你差。行了,你们去忙吧。”
老孙和小周随即告辞。
杜先生看了林容容一眼,后者会意地从身上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杜先生。杜先生接过信封,引上校到桌子前,把信封里的东西都倒在办公桌上,是一大一小、一红一黑两本证件。杜先生晃晃它们,对上校说:“记住,以后你不再是上校了,而是一家中美合作的皮革研究所的老板,所长,陆所长,行政级别是正师,少将军衔,没亏待你吧?呶,这是你的证件,两本。这本红的是特别证件,见官高一级的,不要随便用。”
上校接过证件看,吃惊地说:“把我名字也改了?”
杜先生说:“从现在开始你要和你过去的一切告别,包括名字,包括这些东西,都已经不属于你了。”说着上前摘下他的军帽,扯下他的领章,吩咐林容容给他拿来新行头。
新行头是三接头的皮鞋,结实,漆黑,锃亮;一套双排扣的美式西装,别着胸徽,垫着护肩,挺括得让上校下意识地挺胸收腹。杜先生上前理了理他的衣服道:“不错,挺合身的。”
“这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林容容说。
“你为他量过身?”杜先生笑道“趁着他昏迷时。”
“是的。”
穿着新行头的陆上校,不,不,该叫陆所长,中美合作皮革研究所陆从骏所长(正师职,少将),西装革履之后,很像一个老板,口袋里揣着美金支票,怀里插着派克签字笔。他用这支笔首先写的几个字是他的新名字:陆从骏,是签在宣誓书上的。
行有行规,加入五号院,人人都要做效忠宣誓。
我宣誓,从今天起,我生是党国五号院的人,死是五号院的魂。我将永远忠诚于党国,忠诚于委员长,不论遇到何种威胁,何种困境,何种诱惑,我都将誓死保卫党国的利益。我将至死不渝地服从党国的意志,坚决完成上峰交给的每一项指令,把生死置之度外,把荣辱束之高阁。
宣誓人陆从骏
民国二十七年八月十五日
陆从骏对杜先生宣誓完毕,左立、林容容、老孙、小周四人又对陆从骏进行宣誓,仪式相同,对着青天白日旗和孙中山先生的头像,立正状,举右手,紧握拳。
在接受四人宣誓时,陆从骏的目光越过他们的肩头,看到窗洞里一片挺拔、整齐的池杉林,林中夹杂着两顶深灰色的伞形屋顶。后来凭窗而望,陆从骏惊诧地发现,后院别有洞天,开阔、幽静、古老,仿佛是一个已经坐落了上百年的大宅院,各式建筑古色古香,树木也是又老又大,把天空都占满了。相比之下那片挺拔、参天的池杉林是年轻的,林中蹲着两栋两层高的青砖小楼,样式是西式的,可以想见并不古老。它们被一道更高的围墙围着,组成一个院中之院,门口守着两位持枪的哨兵。枪是最新式的美式卡宾枪,全金属的,黑得发亮,哨兵端在手上,一下子显得神圣不可侵犯。
阳光下,两栋楼安静得像可以听到阳光丝丝流动的声音。
五号院的真正核心在那里头,那两栋被树木包围的安静的青砖楼。两栋楼,一是侦听楼,二是破译楼。侦听和破译是五号院——中国黑室——的两大业务,没有侦听作基础,破译就成了空中阁楼;没有破译师的法眼,所有电文都是无字天书,不可释读。打个比方说,侦听员犹如这里的身体,破译师则是这里的心脏、血气、灵魂,是身体最隐秘、神奇的通道。
五
事实上,所谓x—13密件指的就是去武汉接两位硕果仅存的破译师。
十天前,还在三号院当处长的陆涛接到紧急通知,让他派干员去武汉接两个人。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具体身份,只知道命令是杜先生下达的。下达命令的文书上专门强调申明:事关重大,不得外传,不得失败。
但他失败了,虽然他是小心的,警惕的,高度重视,一丝不苟。他派出四名最精干的特工前去执行任务,结果四名特工和两位黑室未来的宝贝破译师居然在家门口,在酆都,被不明身份的敌特当小鸡一样干掉了。敌人干得很漂亮,可能也很轻松,没有付出任何代价,也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事发在陆所长到五号院上任的当晚,杜先生所以安排他这天走马上任,本意是要他来迎接两位宝贝破译师的大驾光临,哪知道他接到的是六具尸体!
“这叫出师不利。”当天夜里,杜先生知情后紧急召见陆所长,像个地痞一样蛮不讲理,骂他:“你祖宗是干什么的,怎么满额头都是霉头,上任第一天就给我这么大的难堪。”
首座在他豪华的办公室里踱着方步,终于骂够了,缓了口气,一言一顿地道来:“x—13行动告败,说明我的直觉没错,你那里面有贼!贼就在那些从长沙转过来的人当中!我要求你一一排查他们,人人过关,以最快的速度把内贼给我揪出来,杀一儆百。”
“是!”首座接着说:“内贼不除,黑室就是个明屋子,黑不了,这是一。二,破译是关键,没有破译师的黑室就是一堆废墟,你必须要以最短的时间给我重新组建破译处。”
“是!”杜先生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前,从文件堆里抽出一份文件,丢给他看“不瞒你说,我早几天就敦促国防部下达了这文件,要求各单位提供具有破译能力的人才。为什么?因为我觉得这么大一个黑室,只有两个破译师太少了,我要增加人力。现在好了,一个都没了,荡然无存。这不但考验你,也考验我。”
办公桌是千年乌木,雕龙镂凤的椅子像是橡胶浇出来的,其实是海南的花梨木。好的木头用久了反而会有一种橡胶的感觉,吸光,有弹性。杜先生款款坐在太师椅上,娓娓道来“林容容可以作为一个重要的候选人,她是浙江大学数学系的高才生,当了我两年机要秘书,人品、作风、才干都是过硬的,关键是她下面的话你听了就忘了,她曾帮我破译过几份周恩来跟延安的密电。”
杜先生看陆所长面露惊色,解释道:“不是存心的,完全是偶然,有时我们的电台跟他们的电台串在一起了,无意中抄了他们的电报。”这个说法当然不可信,事实上杜先生当时就在秘密侦听延安与武汉八路军办事处的无线电联络。他所以这么粉饰自己,是因为他还没有把陆所长完全当成自己人,他要“留一手”以免授人以柄,闹出是非。
“偶然抄到的电报,林容容居然把它们琢磨出来了。”杜先生道“这说明她可能有这方面的天赋,所以我才把她放到黑室去,也许她会在你手上大干一番事业呢。”
“嗯,”陆所长点头称是“我对破译是个门外汉,一窍不通,下一步找破译师我看只有仰仗她了。”
“她应该可以帮助你的,她跟我这么久,我了解她,有她的过人之处。聪明的男人多的是,聪明的女人要供奉三个菩萨才能出一个,好好用她,会给你带运造福的。你呀,手上的命案犯多了,需要在身边供几个前世修行好的人。”杜先生的目光变得缥缈,那是他示意你走的神情。
陆所长领命回去,像个幽灵一样,在夜色深深、树影婆娑的五号院里慢慢地走啊走,一直走到天光发亮。一边走,他一边不停地告诫自己,杜先生交给他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找人,去寻找他们——破译师和内鬼这也可能是他的最后一项任务,如果他不能出色地完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