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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天明和妻子向吉月结婚十三年了,儿子姚涛也已十二岁。日子一直很平常地过着。天明是汽车发动机厂的工人,吉月在南天商厦当营业员。也没有老人在身边,就只是一家三口。天明厂里效益一年不如一年,今年发工资也困难了。但两口子还算是想得开的人,大不了日子紧过一点吧。那么多人领不到工资,人家要过,我们不照样要过?再说吉月那里工资虽然不多,到底还是月月有拿的。有时手头实在太紧了,两口子也叹几口气,或是发几句牢骚。这也并不影响一家人生活的平静。每天一早,吉月起床做饭,天明带儿子晨跑。吃了早饭,上班的上班去,上学的上学去。中午各自买盒饭吃。要到晚上,全家人在饭桌上才又重新会面。吃饭的时候,开了电视,让儿子看他喜欢的卡通片。饭吃完了,卡通片也完了,接着就是新闻联播。吉月就去关了电视。老百姓看什么新闻联播?儿子洗了脸,就去自己的小房做功课。吉月就满屋子收拾。她像是总有做不完的事。天明有些无聊,可能又会打开电视。可找不到好看的节目,就将遥控器按来按去。吉月见了,就说,别浪费电了,关了吧。
一会儿也就九点多了,吉月对男人说,你看涛涛作业完了不?睡觉了。天明一去,有时撞见涛涛在看闲书,就轻轻骂道,你又不专心了。下次再发现,我就告诉你妈妈。
多年的平静生活,最近却因儿子有了些变化。涛涛参加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荣获了金牌,成了全市的新闻人物。李市长和主管教育的王副市长等领导同志亲切接见了姚天明一家。李市长还亲自为涛涛题了词:世上无神童,勤奋出天才。一再勉励涛涛要更加发愤,好好学习,长大成为祖国有用的人。还询问天明夫妇,有什么困难吗?有困难就尽管去找他。天明夫妇感激不尽,一时也没想到需要李市长解决什么困难。
那天晚饭后,一家三口都坐在电视机前等着看新闻。中央电视台的新闻之后才是本市的新闻节目。先报道了一个重要会议,接着就播李市长接见天明一家的新闻。天明夫妇屏息静气地看着,说不出是激动还是紧张,感觉心跳有些快。看完之后,两人都禁不住吐了一口气。两人又都不满意自己在电视里的形象,怎么像个乡巴佬似的?那么缩头缩脑的!我们涛涛还自然些,你看涛涛向李市长行队礼行得好标准好姿势!涛涛就一脸孩子气地笑。
新闻完了,一家人还沉浸在一种说不清的情绪里。天明说,当市长也真忙的。你看整个新闻节目,李市长都是主角,真是俗话说的,九处打锣,十处在场。
吉月笑话道,你连一句日理万机都不会说?幸好不要你跟领导当秘书。你看李市长好有风度!那头发,油光水亮的。
天明说,人就是怪。我们这平头百姓,要是成天头发亮光光的,别人不在背后说你不正经才怪。换了我们车间主任这样油头粉面的,别人也会说他当了个小小萝卜头,就人模人样了。到了马厂长这份上,勉强可以把头发收拾得讲究些了,但最好不要打摩丝,不然你厂子搞得不好,人家一定说就是你花花样子花掉了。可是李市长他们就不同了,他们如果不修边幅,别人又会说他们一点儿领导干部的风度都没有。想象不出他们蓬头垢面地出现在电视上是个什么效果?
吉月听了笑了起来,说你倒总结一套理论了。说话间发现儿子涛涛还坐在这里,张着耳朵听大人谈白话,就说,涛涛怎么也在这里傻听?快做作业去。天明接腔道,你要记住市长李爷爷的话,好好学习,刻苦学习,不要偷懒!涛涛只得去了自己的房间。
天明找了一家裱字店,将李市长的题词裱好。两口子反复琢磨,不知将这题词挂在哪里好。吉月说还是挂在涛涛房里吧,这是李市长专门为他写的,也好让他天天看着,更加努力。天明却坚持要挂在客厅。这可是李市长的题词啊,当然应挂在客厅,还要挂在正面墙上。不光涛涛要时刻记住李市长的教诲,我们做大人的也要记住。当然这是专门针对涛涛题的,但其中勤奋这个精髓对我俩同样重要。依我领会,李市长这八个字,其精神实质就在勤奋二字。吉月听着笑了起来,说,你这话我怎么越听越觉得像领导作报告?吉月这么一说,天明也笑了起来,说,是啊,像领导作报告吗?我这不是有意拿腔拿调啊。我想人要是说到严肃的事,可能都是这个味道。难怪大家都说领导讲话是打官腔,可能就因为领导们讲的大多都是严肃事情。
说了这么一阵子,还没有定下来是不是挂在客厅的正面墙上。因为那里已设了神龛。如今神龛也现代化了,通上电,成天都香火缭绕的。
见吉月不做声了,天明就问她,是不是将神龛撤了,挂李市长的题词?别相信你那一套,还是相信领导相信政府吧。
挂市长的题词的确也是个大事,吉月就说,你要撤就撤吧,嘴还是要干净些,不要乱讲。信则有,不信则无哩。
天明没想到吉月这么容易就同意撤了神龛。吉月这几年是越来越迷信,把烧香拜佛看得比孝顺老娘还重,那一套套的路数还学得很里手。他不信这个,但也不说吉月。这事反正劳不着他,都只是吉月独自磕头作揖。他只是有时感到奇怪:这吉月也是读过书的人,早些年见了睁眼的罗汉闭眼的菩萨还直恶心,现在却是顶礼膜拜了。世界就这么怪,很多小时候相信的事,长大了就不相信了;而很多小时候不相信的事,长大后反而不得不相信了。不过吉月今天的开通,说明她在大事上还是明白的,在领导和神明之间,毅然选择了领导。天明架起凳子取下了神龛,放到阳台的一角。再找来圈尺,在墙上左量右量,样子很认真。弄了半天,在墙的正中间钉了一颗钉子,再把那题词挂上去。挂好之后,又要吉月在下面仔细看看,是不是挂正了。
天明站在客厅中央,望着题词,久久回不过眼来。吉月说,挂好了就好了,老站在那里干什么?天明啧啧道,李市长硬是个才子,这笔字,多漂亮!
吉月听男人这么一说,也过来认真看了一会儿。男人这点眼力,她还是相信的。当初她同天明谈恋爱,就看着他有些才气,歌也唱得,琴也弹得,还写得一手好字。那时就没想过他只是一个普通工人。结婚以后,一切都真实了。天明的那些小聪明当不得油,也当不得盐,只不过为他们花前月下的日子增添过一些浪漫色彩而已。吉月在结婚不久的一段日子,心里似有淡淡的失意。日子一久,也就不在意了。到底还认为天明这人不蠢。
吉月问,裱这字花多少钱?
天明说,花了八十元。人家说,按他们的标准要收一百二十元,见是李市长的字,优惠一点。
八十?还是优惠?吉月心里有些不舍,却又不好怎么说。天明看出吉月的心思,也只作不知道。
吉月忙别的事去了,天明就走到门外,装作从外面回来的样子。一到门口,就看见李市长的题词,赫然悬挂在那里。心里就很得意。
这天吃了晚饭,全家又在看新闻。现在他们三口人每天都看新闻。到底想看到什么,谁也不说。但只要李市长一露面,一家人都会感到格外亲切。李市长的名字也时常挂在一家人的嘴上。吉月很细心,看了一段时间新闻,连李市长有几套西装也数得清清楚楚的了。吉月的家务活也等看完了新闻再去做。涛涛也习惯看了新闻再去做功课。爸爸妈妈也不催他。爸爸还会时不时就新闻中讲的一些事情问问涛涛。涛涛人是聪明,但毕竟太小,有些国家大事他不清楚,父亲就教给孩子。涛涛听得似懂非懂,懵里懵懂啊啊点头。
涛涛进去之后,天明很郑重地告诉吉月,马厂长同他说了,想调他到工会去当干事,征求他的意见。
吉月问,你怎么同厂长说的?
天明说,我说很感谢马厂长。但没有思想准备,也不知干得好干不好,还是让我考虑一下。
吉月想了想,说,去工会,虽说只是个干事,到底也是以工代干,人也体面些。我说你还是去。说不定到时候有机会转个干呢?
天明说,我也想去,工会轻松些。转不转干,就那么回事。其实天明怎么不想转干?只是不想表现得这么急切。
吉月又说,平时听你说,你们马厂长对你不怎么样,怎么一下子关心起你来了?
天明轻声道,还不是托儿子的福?说着便回头望望儿子的房门,像是生怕儿子听见。天明的确不想让儿子这么小就看出父母沾了他的光,这样既显得大人没面子,又不利于儿子成长。天明回过头来,又说,说真的,我原来一直以为马厂长不认识我的。我平时同他打招呼,他都不怎么答理。他在厂里不论走到哪里,都是昂着头,眼睛不太望人的。我想这厂里千多人,我们自己也认不全,怎么能要求人家马厂长人人都认得呢?所以有时自己热脸碰冷脸,也还算想得通。没想到他原来是认得我的。今天早上去上班,他一见我就很热情地招呼我过去他办公室。
吉月说,也是的,我们那个刘经理,平时也不太理人的,现在好像对我也不同了。
天明笑笑,说,是吗?真有意思。不过你们那刘经理,可是现在红得发紫的女强人,人家有资本摆摆格。
吉月说,你还别说什么女强人哩。去年她评上劳模,报纸上大肆宣传她,口口声声称她是女强人,把她气死了。她最不喜欢人家说她是女强人。她喜欢人家讲她温柔。别看她快四十岁的人了,人家在场面上还扭屁股翘嘴巴哩。
天明一听,就说了吉月,不要像别人那样乱说人家,人家到底是你的领导哩!不过天明说是这么说,自己也相信那女人就是那样的人,他听过她的不少坏话,说她同谁又怎么样,同谁又怎么样,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有人就说她跟李市长有两手。原先天明两口子在外听了类似的传言,回家偶尔也说说。但现在他俩谁也不提这话题了。
可吉月像是同刘经理有意见似的,又说,就论资本,她的资本总比不过李市长吧。人家李市长一个堂堂市长,在我们面前也不显得有架子,那么平易近人。说话间,吉月的脸上就洋溢着幸福的神色。天明也感慨起来,抬头望着墙上李市长的题词,说,说来说去,现在有人看得起我们,到底还是搭帮李市长。吉月也说是的是的。两人便又说起了李市长。说是这位领导不论走到哪里,都显得那么有风度,有魄力,有水平,又是那么和气。真是一位难得的好领导啊!
天明还没有去工会,消息在车间早传开了。天明去上班,大家围着他,硬说他当官了,要他请客。真叫他不知怎么办才好。不请吗?人家说你得了好处,忘了兄弟。请吗?这又不是个什么大事,就只是去工会当个干事,说不定哪天厂长叫你回车间你就回车间了。为这事兴冲冲地请客,不是落得人家背后说你吗?还是车间主任老王替他解了围,说,别为难天明了。他一个月有几个钱?你们这伙山吃海嚼的家伙,谁又请得起?我做主了,我们车间明天中午会个餐,算是欢送天明。有人玩笑道,老王就开始巴结天明了。老王说,我是代表大家巴结他哩。我们车间的福利,还要靠天明日后多关照哩,我们大家的主人翁地位,还靠天明给我们维护哩。玩笑间,事情就这么定了。
天明回到家里,正好吉月买菜回来,嚷着物价涨得不像话了,只怕过一段我们吃白菜都吃不起了。天明就说,政府正准备采取措施哩。昨天晚上,李市长不是专门讲了物价问题了吗?吉月还是有气,就说,政府还是急的,只是那些小贩,谁听政府的?要是人人都按李市长说的去做,天下就太平了。天明本想讲讲车间说请客的事,见吉月心情不太好,就暂时忍住不说了。
吃了晚饭,看完新闻,吉月就叫儿子,涛涛怎么还不去做作业?
涛涛说,明天是星期六。原来星期五晚上涛涛不做功课,爸爸妈妈准他看看电视。
吉月叹了一声,说,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又是一个星期了。
天明却是另外一番感慨,说,人的日子过得快,要么就是太忙,要么就是好过。
吉月就望着天明,问,你是忙呢?还是好过呢?
天明笑笑说,说,我忙什么?在家有你这好老婆,在厂里就那么回事。
吉月就说,那么你就是日子好过了?
天明把头极舒服地靠在沙发上,目光就自然而然地投在李市长的题词上了,说,最近我还真的感到日子好过些了。家里尽是喜事,儿子为我们家争了光,李市长又接见了我们,我们俩在单位也人模人样了。我成天走起路来脚步都轻松些。
一说起这事,吉月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却不说什么,只摸摸儿子的头顶,说,涛涛要更加听话,记住李爷爷的话,好好学习。涛涛很懂事地点了头。
今晚的电视节目也不错,一家三口看得乐陶陶的。
临睡前,涛涛说,几个同学明天邀了去郊游。吉月一听,不让儿子去。休息日也不能全顾玩呀?你忘了李爷爷的话了?
涛涛分辩道,也要适当活动一下嘛,不能一天到晚蹲在家里死读书。
吉月生气了,说,你就是这个毛病,总以为自己脑瓜子好用,学习不认真,只顾贪玩。这几天大家心情好,我不说你,你就不认得自己了。你看看李爷爷写的,世上无神童,勤奋出天才。你以为你就是神童了?你要是还这么自满,不勤奋学习,迟早要成蠢才的!
涛涛很委屈,噘着嘴巴去房间睡去了。
天明刚才一直不说话,吉月就怪他,说,你好歹不讲涛涛,就是我一个的儿子?你看他这脾气!其实天明以为儿子休息日出去玩玩也没什么不好,原先他两口儿还专门带儿子出去玩哩。他不想在儿子面前说吉月的不是,就只好不说话算了。这会儿想说,吉月又在生气,他也不好说了。
睡在床上,天明想起同事讲的请客的事,一时不知怎么提起。扯了别的一些话题,才说及这事。吉月说,既然老王说他们请,就他们请吧。
天明说,请是他们请,但我没有任何表示也过意不去。
吉月说,我不是说你不可以请,问题是你请得起吗?你们车间可是八十多号人啦!
天明想了想,说,我当然请不起。但兄弟们在一起快二十年了,多少有些感情。大家这么热热闹闹地欢送我,我总觉得不好太不够朋友了。我想是不是买几条烟,等车间欢送我的时候,我给大家每人发一包,算是答谢。你说呢?
吉月算了算账,说,就是买一般档次的烟,也要花四五百元。这是我们一个月的工资啊。
天明不做声。四五百元还是吉月的工资,他自己一个月还拿不到这么多钱。不是说经济地位决定政治地位吗?自己钱少,就不便多说。吉月见天明这样子好为难,就说,好吧。俗话说的,借钱买米,留客吃饭,要紧就紧我们自己吧。
工会办公室只是一间大房子,摆了七八张办公桌。天明去工会报到,马厂长和工会吴主席一起,很客气地找他谈了话。马厂长说,我同吴主席商量,考虑你能弹能唱,政治上又可靠,就调你来工会,主要负责职工文化生活。天明一再表示感谢厂领导的关心,但心里清楚,他定是沾了李市长的光。
上班几天,没有什么具体任务。吴主席说,先看看一些文件资料,熟悉熟悉政策和有关情况。工会工作,政策性强,事关职工切身利益,很重要啊。天明便天天看文件,看报纸。可坐一会儿就想瞌睡。他就在心里笑自己命中注定是个贱人,天生是在车间里使牛劲流大汗的。看同事们都在悠闲地喝茶看报,就想自己怎么不也拿个茶杯来呢?原来在车间,他上班从来没有喝茶。总是下班回家才咕噜咕噜喝一大缸,像是驴饮。今天早晨来的时候,也想起要带一个茶杯来,又总觉得不该这么太像回事,就没有带了。这会儿想,如果有一杯滚烫的浓茶在手,就不会打瞌睡了。没有办法,就老是去厕所。为的是走动走动,消除疲劳。
坐机关的成天看报谁也没有这个本事,总得扯扯谈谈。天明新来,大家不免要夸他的儿子涛涛,自然也就说到李市长。话题一到李市长身上,说话的多是天明,那样子很神往。同事们听着也满心羡慕。
马厂长的办公室同工会办公室隔壁,他有时也过来坐坐。这天,同事们不知怎么又说到李市长了。天明到工会上班有一段日子了,早习惯端着一个紫砂芯的磁化杯慢慢悠悠地喝茶了。天明喝了一口滚开的浓茶,深深地吐着气,像是陶醉茶的清香,又像是在感慨什么,说,李市长,你们同他多打几次交道就知道了,对人很随便的。天明没有用平易近人这个词,一来觉得这么说太官方味了,二为这么说也没有说随便来得亲近。
大家正谈论着李市长,马厂长过来了。大家忙起身给马厂长让座。马厂长坐下,笑道,大家又在谈论国家大事?说着就把脸转向天明,问,李市长很好打交道是吗?天明笑道,是的是的,很随便的。马厂长像是见过很多领导的人,感慨道,是啊!越是大领导,越是没有架子。
马厂长坐了一会儿,起身去了自己办公室。上班时间,他一般不同大家闲坐太久。马厂长一走,大家立即意识到要正经办一会儿公了。于是大家又开始认认真真地看报。天明斯斯文文地喝着茶翻到报纸的末版。他一个做工的,越是重要新闻越是看了打瞌睡。所以他看报总是从末版开始,头版都只是瞄几眼就过了。他正准备另外拿一张报纸看,听见吴主席说,李市长还是很廉洁的哩。天明知道这是在同自己说话,就抬头望着吴主席,答道,是的是的,很廉洁的。吴主席显得很有兴趣,又问了天明许多李市长的事,看样子把天明当做同李市长过从甚密的人了。他问的有些事情叫人不好回答,但天明像是要护住自己的面子,尽量敷衍得圆滑些。吴主席五十多岁的人了,一辈子在工厂当领导,也算是在工厂搞政治的,只要说到政治人物,他的脸色就亮得特别不同。但毕竟又未曾干过真正的政治,便总是带着几分神往侧着耳朵听别人谈论当地政坛。
这天晚上,吉月避着涛涛对天明说,我在单位听到小张讲李市长的不是,说他又贪又色。小张同我关系不太好,见我在那里,专门大声讲这事,像是有意讲给我听的。
天明问,她讲到具体细节吗?
吉月说,那倒没有。贪不贪谁讲得清楚?除非抓了。倒是她讲他好色,大家听她那口气,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小张是个怪人,同谁都搞不好关系,跟刘经理也像是仇人似的。大家知道她是对刘经理含沙射影,就不好附和,任她一个人讲。
天明交待吉月,不要同人家一起说三道四。别人讲是别人的事,我们可不能讲李市长。不是我说得怎么,人家李市长到了这份儿上,就是有个情人,又怎么样?只要他真心真意为老百姓办事,我没意见!人是有个层次,不同层次的人得有不同的标准去看。比方说,张学良同赵四小姐的事,要是发生在我们老百姓身上,说轻一点也是陈世美,说重一点就是道德品质败坏了。可人家是张学良,他俩的事就成了流传千古的爱情佳话了,还同爱国主义联在一起哩。
吉月却笑着问天明,这是你的理论?你有朝一日发达了,不是也要养个人?
天明也笑了,说,又叫你抓了把柄了。你相信我会吗?
吉月说,反正你们男人,就是富贵不得。
天明回道,不是我自暴自弃,我这一辈子也富贵不到哪里去。
说话间,电视上推出了特别新闻,播放李市长在全市廉政建设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李市长表情严肃,一会儿语重心长,苦口婆心,一会儿情绪激昂,慷慨陈词。讲到某些领导干部的腐败问题时,李市长气愤地拍了桌子,惊得桌上的茶杯盖子都跳了起来。天明夫妇受到了感染,觉得特别痛快。天明说,你看,李市长对腐败问题是深恶痛绝。我就是不相信人家说的鬼话,这也是老话说的,谤随名高。
吉月说,也是,人一出众,只好随人说了。
次日天明上班,在办公室看报纸,见市里日报的头版赫然登着李市长怒斥腐败的新闻。天明便浏览了一下,心想现在新闻手段倒真快。
吴主席像是也看到了这条新闻,说,你昨天看了李市长那个讲话了吗?
天明忙抬头望着吴主席,回道,看了看了。李市长讲得很激动,可见市政府抓廉政建设的决心是大的。
两人便感叹一会儿,说是上面对廉政建设还是非常重视的,就是下面的人搞乱了,中央是三令五申啊!
一会儿发工资了。工资是以科室为单位统一去财会室领的。工会的工资都是老熊领来,各自再到老熊那里去签字。天明这是头一次在工会领工资,一边看了工资表一边签了字,发现工资倒比在车间少了差不多五十元。工资本来就不多,这会儿又少了这么些,心中难免不是滋味。可又不好说什么。老熊却随口问道,听说李市长是天明的亲戚?
天明不想老熊竟问起这话,几乎有些口吃,忙说,不不不,哪里哪里老熊微微笑道,你别谦虚嘛!
大家便都望着天明,各是各的心思。天明觉得鼻子上直冒汗。
心想老熊这人真是的,还叫我别谦虚,好像如果是李市长的亲戚,就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了。天明这会儿不知说什么好,就信口说道,到工会来,工资倒少了几十块了。
正说着,马厂长进来了,说,同一线工人比,我们是要少拿些。说着就叫天明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天明不知何事,木头木脑跟了去。马厂长很客气地叫天明坐,天明便坐下了。马厂长也不说有什么事,只是漫无边际地扯着厂里的困难,说最大的困难是资金困难。银行又是嫌贫爱富的,我们是个亏损大户,就贷不到款,除非有领导指示。市里领导又忙,我们总是碰不上。天明你同李市长关系不错,能不能找一找李市长?
天明万万没有想到马厂长为这事找他,心里很为难。他想也许马厂长也以为他同李市长是亲戚了。但不想失自己的面子,就说,私人关系是私人关系,这公对公的事,我只怕不太好去找他吧。我不是厂里的领导,名不正言不顺的。天明说到这里,又怕马厂长误会他是伸手要官,就说,我可以先试探一下。
马厂长就说,好好,你先试试。要是贷到款,你就是大功臣了,全厂员工都会感谢你哩。马厂长说完就递给天明一个请求贷款的报告,让他带在身上,随机应变。
天明回家,同吉月说起这事。吉月说,也怪,他自己是厂长,就不可以去找找李市长?难道他也相信李市长是我们的亲戚?
天明说,他没明问,但我想他也许也相信这事,要不就不会叫我去了。我想了,一定是他在李市长那里没面子。亏损企业的领导,市长们肯定不感兴趣的。
吉月说,你说先试试,怎么试?
天明说,我这只是一时的推脱话,真的就要去找李市长?
吉月却说,话不是这么说的,人家马厂长是三岁小孩?你在厂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怎么可能搪塞过去?
天明感到为难了,说,你的意思,我还是要去找找李市长?这个事情吉月说,李市长不是说过,我们有事就去找他吗?
天明抬头望着李市长的题词,心里拿不定主意。自从受到李市长的接见以来,总是感到李市长是多么平易近人。可如今真的有事要去找人家,感觉又有些不同了。墙上那平日里让他备觉亲切和温暖的几个大字,现在似乎也透着威严。天明半天才说,就这么去找他,合适吗?两人便反复商量该不该去找,怎么去找。吉月说,我说还是去找找。有没有结果,都不去管它。退一万步讲,你一个人民政府的市长,人民当然要找你是不是?
天明还是觉得没把握,琢磨道,要是人家见都不见怎么办?
这有什么?吉月显得无所谓,说,要是不见,大不了不去见他就是了。再说这是为工厂,也不是失你自己的面子。
事情本来这么商量好了,等到天明把今天发的工资一交,吉月改变了主意。她说,我说天明,这么一点点工资,我们怎么过?这些年家里还算平安,假如家里有什么大事,手头没有钱,不是走投无路?
天明显得有些无奈,问,你说怎么办?
吉月说,李市长不是说,让我们有困难就找他吗?我说,反正你要去找他,干脆找他关心一下我们的生活,给你调一个好一点的单位。
天明听了马上摇头,说,这怎么开口?不行不行!
吉月说,现在有门路的谁不在走门路?只要卖一回脸皮,说不定就换来一生的自在,有什么不行的?吉月便反复劝天明脑瓜子开窍些。
天明拗不过吉月,就勉强答应了。当晚就起草了一个请求调动工作的报告。心里就把贷款的事放在一边了。
次日,天明先到办公室,同马厂长和吴主席打了一个招呼,就去了市政府。他晚上就想好了,先找李市长的秘书小伍。小伍给他的印象很客气。
他从来没有来过市政府,不免有些紧张。就在心里镇定自己。这是人民政府,是人民群众该来的地方,紧张什么?在一楼大厅,他看见了墙上悬挂着办公楼示意图。仔细一看,见市政府办设在二楼。他屏静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向二楼爬去。本想问问小伍在哪间办公室的,可见各间办公室门都开着,就自己一间一间找过去。正找着,一个年轻干部迎面走来,正是小伍。天明便笑着点头。但小伍像是不认识他,同他擦肩而过,去了厕所。天明不好意思回头,就径直往前走,从另一头楼梯下了楼。
天明没有勇气再上楼了,就往回走。走出办公大楼,感觉大脑木木的,像是吃错了什么药。直到上了公共汽车,被那些极不友好的劳苦大众一挤,才稍稍清醒些。想自己真的没用,人民群众上人民政府有什么怕的?这么灰溜溜地就出来了。
回到单位,他先去了马厂长那里,说,李市长下基层了。
马厂长说,是啊,市长不好当啊,太忙了。不急,你注意盯着吧。
晚上回家里,天明同吉月不好说真话,只说李市长不在办公室,下基层去了。涛涛对看新闻渐渐失去了兴趣,看完了卡通片就去了自己的小房。吉月这才说,李市长同我们刘经理的关系只怕是不一般。
天明觉得吉月这话古怪,就问,你又有什么新的发现?
吉月说,听你这话,像是我很多事样的。我能有什么发现?我是听我们单位同事说的。老宋你记得吗?就是那个胖胖的男子,外地口音。他说昨天他在名人俱乐部玩,看见李市长带着刘经理,那样子就是不一般。
天明就问,你们那位老宋口袋里有几个钱?去得起名人俱乐部?那里是会员制,听说消费贵得吓人。
吉月说,老宋是去不起。他有一个堂兄,在老家是做大生意的,这回来了,请他到里面开了下洋荤。不巧就看见李市长和刘经理了。老宋眼尖,远远见了刘经理,马上避开了。
天明说,也不见得就有什么事。他们都是在场面上走的人,在一起就有事了?天明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就算刘经理是李市长的情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中国历史上留下名的女人,不就是几个名妓?什么苏小小呀,李香君呀,小凤仙呀。他不说出来,是不想让吉月也懂得这个道理。倒不是担心吉月怎么样,他了解自己的女人。
两人说着,中央台的新闻完了,接着就是本市新闻,头一条重要新闻就是李市长看望困难职工。李市长今天没有穿西装,而是穿了一件夹克衫,显得很朴素。本市长深入到几户困难职工家里,问寒问暖。一户职工老少六口挤在一间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小房里,全家月生活费只有三百多元。李市长心情十分沉重,恳切地表示自己这个市长没有当好,当场拿出自己刚发的八百多元工资放在他们手里。这一家人感动得声泪俱下,要下跪叩谢。李市长连忙扶起他们。看到这里,吉月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次日两口子要出门的时候,吉月说,还是不要去为自己的事找李市长了,比起那些特别困难的人,我们还是好的。你要找就为厂里的事找找李市长吧。
好些日子,天明都对人说去找李市长,其实都没有去。吉月妈妈生病住了医院,他每天都去医院看一下才回到办公室,再编些话来敷衍一下。
这天下班回家,吉月神秘兮兮地告诉天明,好几天都没有见刘经理来上班,听说是被隔离审查了。天明觉得不可信。说不定人家出差去了呢?不要信谣传谣。天明心想,都说刘经理同李市长有些那个,今天看看新闻,看李市长是不是还露面。
吃了晚饭,坐下来看新闻。李市长照样在新闻节目中出现了,神采奕奕的,天明和吉月像是各自有各自的心思,谁也没提起李市长怎么的。只是像是终于放了心,起身交待涛涛好好在家做作业,两人去了医院看吉月妈妈。
这天,天明照样去上班,他又准备同人说去找找李市长试试,却感觉同事们的表情有些异样。他也是有心眼的人,就坐下来老老实实办公了。今天气氛好像不对,大家不怎么说话。他去了厕所回来,就见大家正说着什么。他一进办公室,大家就不说了。他只当这些天自己总是往医院跑,有谁知道了。他当然不好问什么,就没事似的看报纸。无意间发现今天报纸上没有李市长的任何消息。再翻翻前几天的报纸,才发现好几天报纸上都没有李市长的名字。这几天岳母的病有些加重了,他和吉月一下班就往医院去,没有看新闻。
下了班,天明径直去了医院。他先去医生值班室,想问问岳母的病情。几个医生却在兴致勃勃地议论什么。一听,天明脸上轰地发起烧来。原来是说李市长被抓起来了。
天明退了回来,不想问岳母的病情了。他静静地坐在岳母病床边。岳母这会儿正睡着了。他想自己真是奇怪,又不是说你怎么了,脸烧什么?可又觉得李市长真同自己有什么关系似的。过一会儿,吉月来了,天明见吉月的脸色不太好,就问她怎么了?吉月说没什么。
服侍老人家吃了晚饭,洗漱完了,吉月的弟弟和弟媳来接班,天明夫妇就回去了。
公共车上,吉月说,你听说了吗?
天明一听就明白了,说,听说了,会不会是谣言?
是谣言就好了。吉月像是很难过。
两人不再说话,一声不响地回家了。
一连几天,天明夫妇都不太愉快。涛涛机灵,见大人不怎么说话,都以为大人闹了口角,他也就规矩了许多。
两人好久没说到李市长怎么的了,这天天明忍不住又说了起来。他说,吉月,现在听到的都还只是“路边社”消息,又没有权威的官方消息,说不定是谣言哩。
是谣言,怎么不见李市长露面?是谣言,这么满城风雨的怎么没有人出面辟谣?
天明说,你讲得也有道理。但是,人家要是上中央党校学习去了呢?议论这事的都是下面的老百姓,他们怎么知道上面领导的安排?说不定,他们议论来议论去,人家哪天从中央党校一回来,又官升一级了哩。
吉月说,这当然巴不得。
这回,天明像是一下子觉悟了,说,其实,他李市长怎么样,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用不着为人家去喜怒哀乐。
吉月却不这么看,说,你这么说就不仁义了,人家李市长对我们还不好?
以后的日子,天明夫妇尽量回避说起李市长,却都在心里指望这位领导平安无事。而外面的传闻却是沸沸扬扬,越来越像真的。有一天涛涛却突然问起,怎么好久不见李爷爷在电视里出现了?原来他偶尔也看看新闻。天明就说,怎么不看见?我昨天还看见他在电视里说话哩。你还是好好学习,大人的事,你不用管。其实天明夫妇早不看新闻了。
终于有一天,电视里播出了爆炸新闻:李市长、刘经理等一批经济犯罪分子受到了审判。往日的李市长头发乱蓬蓬的,头却直挺挺地昂着,尽量保持一种风度。刚听了几句,吉月朝天明使了个眼色,天明就关了电视。他们生怕里面做作业的儿子听到这条新闻。
关了电视,两人半天不说话。天明猛然记起自己原先说过,不知李市长蓬头垢面地出现在电视上,会是什么效果?不想今天真的就见到这场景了。
两人没看完电视,就不知李市长到底犯了多大的罪。但这事情是千真万确的。第二天清早,两人都觉得不太好出门,像是自己家什么人做出了丑事。
当天晚上,天明说,这副字,还是挂到涛涛的房里去吧。吉月不说什么,天明就把它取了下来,将这字放在涛涛房里挂好,天明又交待儿子,要记住这勤奋二字,好好学习。涛涛点头称是。
吉月轻声对天明说,这事还不能让涛涛知道,他太小了,大人的事,对他说不清楚。
是啊,这是涛涛碰上的最大的事。要是让他知道了,还真想不通,会以为大家愚弄了他哩。以后要是涛涛问起,就说他李爷爷调到外地去了。天明说。
吉月不做声,天明又说,我想还是回车间算了。做工的生就是做工的,懒得天天在办公室打瞌睡。过了好一会儿,吉月才说,我们是老百姓,还是老老实实过自己的平常日子吧。
客厅正面那堵墙便显得空落落的了,总像缺了些什么。这天休息,吉月又将阳台角落里的神龛掸去灰尘,很虔诚地安放在原来的位置上。然后点上三支高香,双手合十,缓缓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