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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廷敬牵马过去,说:“傅山先生,道虽不同,君子可以相敬。您就不必客气。”
傅山略作迟疑,伸手接过马缰,说:“好吧,傅山领情了!”傅山不再多话,跨马绝尘而去。
老太爷在家急得团团转,只道:“廷敬太糊涂了!我以为他经历了这么多事,又是个中进士的人了,应该老成了。怎么还是这样?他今日见了傅山,会有大麻烦的!赶快把他追回来!”
正说着,陈廷敬回来了。老夫人揩着眼泪,说:“廷敬,你可把你爹急坏了!”
老太爷看见儿子回来了,稍稍放下心来,却忍不住还要说他几句:“廷敬,傅山先生的名节,读书人都很敬佩,你爹我也佩服。可是,识时务为俊杰呀!你今日肯定闯祸了,只看这祸哪天降临到你头上!”
陈廷敬却道:“君子相见,坦坦荡荡,没那么可怕!傅山先生学问渊博,品性高洁,国朝正需这样的人才。他既然上门来说服我,我为何不可以去说服他?”
老太爷又急又气,道:“荒唐!幼稚!说服傅山归顺朝廷的何止一人?很多比你更有声望的人,带着皇上的许诺,恭请他出山做官,他都坚辞不就。”
陈廷敬道:“正像傅山先生这样的人,若是归顺了朝廷,天下读书人都会膺服朝廷。天下归心,苍生之福哪!”
老太爷没想到儿子这么犟,道:“廷敬,记住我一句话,傅山这种人,是为气节而活的,是为名垂青史而活的。百年之后书里会记载他,可是现如今朝廷随时可能杀了他!你不要为了这么个人,毁了自己的前程!”
老夫人劝道:“好了,你们父子就不要争了。家里还有客人哪!廷敬,衙门喜报一到,知府大人、知县老爷,还有亲戚们,都来道贺了。你改天还得去回礼。这会儿你什么都不要管了,去陪陪张沠吧。”
陈廷敬陪同张沠在自家院子里四处看看,不停地碰着忙碌着的家人,个个脸上都是喜气。两人来到院子西头花园,但见山石嶙峋,池漾清波,花木扶疏。张沠道:“这里倒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陈廷敬却是笑笑,说:“家父极是严厉,平常不让我到这里来,只准在书房里面壁苦读。长辈们忙着做生意,小辈们只是读书,放着这么大的园子,常年只有家佣们在这里出入。”
陈家大院筑有高高的城墙,爬到上头可以俯瞰整座院子,但见大院套小院,天井连天井。张沠抬眼四望,连连感叹:“您家声名远播,我早有所闻,只是没想到有如此大的气势。您家祖上真叫人敬佩啊!”陈廷敬笑道:“俗话说,小富由俭,大富由命。我看未必全然如此。我祖上一贫如洗,先是替人挖煤谋生,然后自己开煤矿,后来又炼铁,做铁锅跟犁铧生意,世代勤俭,聚沙成塔,方有今日。我家的铁器生意都做到东洋日本跟南洋去了。”
张沠道:“我家原先也算是薄有赀财,到我祖父手上就渐显败相,一年不如一年了。家父指望我光宗耀祖,重振家业。”
陈廷敬忙说:“张兄一定会扬名立万,光大门庭的。”
说话间张沠望见一处楼房高耸入云,样式有些少见,便问道:“那就是您家的河山楼吗?外头早听人说起过。”
陈廷敬说:“正是河山楼。明崇祯五年,秦匪南窜,烧杀抢掠,十分残暴。我家为保性命,费时七月,修了这座河山楼。碰巧就在楼房建好的当天,秦匪蜂飞蚁拥,直逼城下。好险哪!全村八百多人,仓促登楼,据高御敌。从楼顶往下一望,赤衣遍野,杀声震天。可他们尽管人多势众,也只敢远远的围楼叫骂,不敢近前。歹人攻不下城楼,就围而不攻,想把楼里的人渴死、饿死。哪知道,我家修楼时,已在楼里挖了口水井,置有石碾、石磨、石碓,备足了粮食,守他十日半月不在话下。秦匪围楼五日,只好作鸟兽散。”
张沠道:“救下八百多口性命,可是大德大善啊!您家这番义举,周围几个县的人都是知道的。”
陈廷敬又说:“听父亲说,那次匪祸,虽说全村人丁安然无恙,但家产却被洗劫一空,还烧掉了好多房屋。无奈之下,我家又倾尽家资,修了这些城墙。”
张沠悲叹起来:“我家也正因那几年的匪祸,一败涂地了。遭逢乱世,受苦的就是老百姓啊!”陈廷敬却道:“乱世之乱,祸害有时;太平之乱,国无宁日。”
张沠听了这话觉着耳目一新,问道:“何为太平之乱?愿闻其详!”
陈廷敬说:“前明之所以亡,就是因为官场腐败、阉党乱政、权臣争斗、奢靡之风遍及朝野。这就是太平之乱啊!”张沠拱手拜服,道:“廷敬言之有理。覆辙在前,殷鉴不远啊!”陈廷敬又道:“家父和我的几位老师都嘱咐我要读圣贤之书,养浩然正气。有志官场,就做个好官,体恤百姓,泽被后世;不然就退居乡野,做个良师。月媛她爹也是这么说的。唉,说到这事,我还不知道怎么同爹娘开口哩,又觉着对不住淑贤。”
张沠只道这是缘分,说清楚就没事的。又见远处山头有片屋宇金碧辉煌,张沠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陈廷敬道:“那是我家的道观。张兄有所不知,我家敬奉道教,家里每有大事也总在道观里操办。说来有个故事,原来祖上有日遇一道人病得快死了,老祖宗把他领回了家里。那时自己家里也穷,却把那道士养了两个多月。等那道人病好了,便嘱我祖宗在这个地方建屋,说这是方圆百里难寻的形胜之地,你家必会发达。后来果然就应了验,祖宗就盖了那道观。我这回中了进士,家父想请乡亲们看戏半个月,也是在那里。道观里有戏台子。”
张沠这会儿忍不住说道:“在您家门口吟诗的那位,我隐约瞥见是个道人,念的竟是傅山的诗。廷敬兄,这种人可得小心啊!”陈廷敬忙搪塞道:“听管家说,是个邻村的一个疯子,叫他们打发走了。”
张沠只道陈家世代仁义慈善,男孝女贤,没有不发达的道理。两人便是客气着,说的自然都是奉承话。
12张沠在陈家过了夜,第二日早早就起身回高平老家了。他因急着回去给爹娘道喜,陈廷敬也不再相留。
送别张沠,一家人回屋说话。老太爷问道:“外头都说,你本是中了状元,硬是叫卫大人在皇上面前说坏话,把你拉下来了。说你原来是因为没有给卫大人送银子,可有这事?”
这事儿在陈廷敬心里其实也是疑云不散,可他在爹娘面前却说:“哎呀,这话哪,传来传去就变了。贡院里面有人处处为难我,污损了我的考卷。是卫大人把我的考卷从遗卷里找出来,不然哪有今日!在京城里拜师傅,投门生帖子,奉送仪礼,其实都是规矩,算不得什么事。可卫大人连这个都是不要的,他会是个贪官?”
老太爷说:“原来是这样!卫大人还真是个好官哪!”
淑贤身上已经很显了,她坐在老夫人身边,不停地捂嘴反酸水。这会儿听得陈廷敬说起月媛,她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老夫人见了,只道:“淑贤,你不要老陪在这里,进屋躺着去。”丫鬟翠屏忙过来扶了淑贤往屋里去了。翠屏才十二岁,却很是机灵。
淑贤进屋去了,老夫人叫家人们都下去。客堂里只有陈廷敬跟他爹娘,老夫人这才问道:“敬儿,娘听说你在京城里又找了媳妇?”
陈廷敬顿时红了脸,道:“娘是哪里听来的话?”
老夫人道:“娘听淑贤讲的,大顺告诉了翠屏,翠屏就把这话说给淑贤听了。”
陈廷敬道:“这个大顺!”
老太爷半日没有吭声,这会发火了,道:“自己做的事,还怪大顺?”
陈廷敬道:“我哪里是要瞒着爹娘?我是想自己给您二老说。孩儿不孝,没有事先禀告,但的确事出有因,又来不及带信回来。”陈廷敬便把自己在京城差点丢了性命,多亏李家父女相救的事,仔仔细细地说了。又说了卫大人保媒,自己也是答谢人家救命之恩,这才应了这门亲事。
老夫人听得这么一说,一把拉住儿子的手,又哭了起来:“娘没想到,你在京城还吃了这么多苦!李家父女可真是你的恩人哪!”
陈廷敬说:“要不是月媛妹妹搭救,我早命送黄泉了!”
老夫人回头望了老太爷,道:“他爹,既然是这样,我看这门亲事就认了,这也是缘分啊。”
老太爷没有说话,心想做儿女的婚姻大事,再怎么也得先回明了家里,岂是自己随便可以做主的。可听儿子说了这么多,老太爷慢慢的也没有气了,嘴上却不肯说半句话。陈廷敬知道爹的脾气,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嘴上总是厉害的。
陈廷敬应了这门亲事实是不得已,他对李老先生既是敬重又是感激,月媛虽小却也甚是聪明可爱,只是觉得自己两头都对不住人,便说:“我既对不住淑贤,又觉得月媛委屈了。人家毕竟是有门第的女子,怎能就让她做低伏小呢?”
老夫人想了想,道:“淑贤那里,娘去说。这孩子通情达理,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月媛将来长大了,你收她做了媳妇,依淑贤的脾性也不会刻薄她的。我同你爹,只要理儿顺了,什么都想通了。你既然在人家跟前叫了爹,又有了婚约,你就得尽儿辈的孝行。你那边岳父还病着,家里这边你拜拜亲戚朋友,没事了就早早动身回京城去吧。”
老太爷这才开言讲了一句话:“记住你娘讲的!”
陈廷敬在家走亲访友四十来日,娘就催他进京城去,只道爹娘身子都还硬朗,家里大事小事都有人操持,你如今是朝廷的人了,总要以自己的差事为重。陈廷敬心里却是两难,又想多陪陪爹娘,又担心京城岳父的身子。想那岳父若仍是病在床上,月媛妹妹就真可怜了。
陈廷敬有个弟弟,原来也是单名一个统字,如今陈家兄弟都遵了圣谕将廷字作了字辈。廷统跟大顺差不多年纪,缠着爹娘说了多次,想随大哥到京城去读书。陈廷敬是知道这个弟弟的,性子有些不实,只恐他到京城里去学得越发轻浮了,总是不答应。廷统便是又哭又闹,只说爹娘偏心,眼见着大哥中了进士,凡事都只听大哥的。到底兄弟姐妹都怕老爹,老太爷最后发了脾气,廷统才不敢再闹。陈廷敬又是好言相劝,嘱咐廷统在家好好读书,将来有了功名自然要到京城去的。
大顺仍是要跟着少爷去的,他却去问了翠屏,道:“老太爷让我去京城侍候大少爷,你去吗?”
翠屏平日是见了大顺就脸红的,道:“你去你的,问我做什么!”
大顺道:“你去说说嘛,京城世面儿大,有很多你见不着的东西!没事我天天带着你去玩。”
翠屏更是连脖子都红了,说:“你想见世面,你去就是了,别老缠着我!”
翠屏懒得再答话,噘了嘴巴走了。少奶奶正在花园里等她送东西过去。大顺心里着急,又不敢追去。翠屏原是送针线去的,淑贤要自己给陈廷敬缝几件衣服。淑贤说:“大少爷去京城,没个人照顾,大顺又只知道贪玩,我放心不下。翠屏,你随大少爷去好不好?”
谦吉跟着妈妈在这儿玩耍,不等翠屏答话,他倒先说了:“我跟爹到京城去!”
淑贤恼儿子,道:“你也不要娘了!”她虽是逗儿子玩的,可这话说来心里也有几分不舒服。
翠屏早又红了脸,低头说:“我想在家跟着少奶奶。”
淑贤望着翠屏,忍不住抿嘴而笑,道:“你就别在我面前假模假样了。知道大顺要去,你成天没了魂似的。”
翠屏要哭的样子,说:“少奶奶,您这么说,就冤枉死我了!”
这时,突然传来琴声,淑贤手脚慌乱起来,不小心扎着了手。原来是陈廷敬在屋里抚琴。翠屏忙捉住少奶奶伤着的手,说:“少奶奶您放心不下,您就同老太太说,跟着去京城嘛!”
淑贤笑笑,叹道:“爹娘都这把年纪了,我怎么走得开!”
淑贤不再说话,边缝衣服,边听着琴声。过会儿,琴声没了,淑贤就怔怔的望着池塘出神。池塘里莲花开了,几只蜻蜓在上头且飞且止。谦吉在池塘边追着蜻蜓,淑贤嘱儿子别乱跑,可别掉进塘里去了。
翠屏猛地抬头,看见陈廷敬过来了,忙站了起来,说:“大少爷,您坐,我去倒杯茶。”
翠屏说罢就走开了,陈廷敬道:“淑贤,衣服都够了,你歇着吧。”
淑贤却是答非所问,道:“我想让翠屏也跟您去京城,好有个照顾。”
陈廷敬答话也是牛头不对马嘴,说:“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我想这是老天的安排吧!”
淑贤低头说:“哪里啊,我打心眼儿里感谢人家哪!爹娘都说人家是我们恩人,我哪能做个忘恩负义的人?”
陈廷敬道:“要不,我同爹娘说,带你去京城。”
淑贤摇头半日,说:“我为月媛的事生过气,已是不贤;再跟您去京城,放下老父老母不管,又是不孝了。我不去!”
谦吉不晓事,总在旁边胡闹,吵着要娘带他跟爹到京城去。翠屏知道大少爷同少奶奶有话要说,故意磨蹭半日才送了茶来,老远就碰得花园的树枝啪啪响。陈廷敬同淑贤就不说话了,相对默坐。淑贤心里沉沉的,见翠屏这会儿才来,说道:“倒杯茶去了这么久,是去街上买茶叶去了,还是去井里挑水了?我就知道你没心思了,明天就跟大顺到京城去!”
翠屏叫淑贤这么说了几句,眼泪倒黄豆似的滚了出来。这时陈廷统跑了过来,说:“哥,张沠先生家里送信来了。”陈廷敬看了信,原来张沠母亲病了,暂时走不了。
时序已是深秋,陈廷敬在中道庄口辞别爹娘,就要去京城了。先已在家词里拜过祖宗了,这会儿才要上车,陈廷敬又跪下来再次拜过爹娘。陈家几十口人都来相送,又围了上百邻家,有过来道别的,也有只是看热闹的。老太爷再三嘱咐:“廷敬,身处官场,谨慎为要。该说的话,爹都说过了。你今后不管做到多大的官,且莫忘了上报圣恩,下抚黎民,不枉读了圣贤书!”
陈廷敬道:“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老夫人道:“敬儿,家里有淑贤,你就放心吧。”
陈廷敬知道夫人快生了,自然也是放心不下,便道:“淑贤,爹娘就全靠你了,你也要照顾自己的身子。”
淑贤点点头,道:“天气一日天凉了,小心加衣服。谦吉,到娘这里来,爹要走了。”
原来谦吉一直抱着他爹的腿不放,眼泪汪汪的。陈廷敬躬身抱起儿子,笑道:“谦吉不哭,爹会从京城里给你带好吃的回来。你在家好好读书,长大了也去京城。”
丫鬟上前抱了谦吉下来,谦吉哇地哭了起来,只吵着不让爹走。谦吉这么一哭,家里几个大人也哭了起来。老夫人只道少爷进京城做官去哩,好好的哭什么呢?自己说着,却是眼泪直淌。翠屏也是要随着去的,她心里欢喜,只顾瞅着大顺抿着嘴儿笑。这会儿大家都哭了,她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回进京用的是两架骡车,陈敬同翠屏同车,车由大顺赶着。行李专用一车,另外随了个家丁黑子赶车。大顺在车上不时地回头,翠屏脸上绯红,只是拿眼睛白他。陈廷敬没在意两个小孩子,只顾在车上看书。
一日到了太原,陈廷敬去巡抚衙门拜访了抚台大人吴道一。如今陈廷敬已不是往日的阶下囚,吴道一甚是客气,在衙内设宴款待,还封了三百两程仪送上。陈廷敬在太原盘桓了几日,拜访了几位旧知。又想那傅山实在是个人物,便瞒着人独自去了五峰观。怎料傅山先生云游去了,心里甚是遗憾,怅然而归。
13陈廷敬路上跑得飞快,只二十来日就到京城了。正入城时,忽听人声喧哗。撩开车帘望去,但见十数辆囚车迎面而来。原来正是秋决之期,囚车上押的竟是李振邺、吴云鹏等问斩的人。十几个刽子手身着红衣,鸡血涂面,持刀走在后头。陈廷敬心头不由得紧了,心想进城就碰着这等晦气事。
骡车径直去了李家。门外人还没下车,门里却是月媛在同爹说话。月媛见墙角老梅树正含着苞,便说:“爹,梅花又要开了。”
老太爷道:“梅花又要开了,廷敬他就该回来了。日子可过得真快呀!”
田妈笑道:“老爷,家里可有个人总嫌日子过得慢!”
老太爷听了,望着月媛,慈祥而笑。
月媛红了脸,嗔怪田妈,道:“田妈老是笑话我!您老不照样天天念着廷敬哥哥!”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田妈跑去开了门,喜得大声喊了起来:“老爷,小姐,快看看谁回来了!”月媛顿时愣住了,忙低头看看自己衣服,又想跑回去照照镜子,脚却像钉在地上似的动不了。
陈廷敬却已转过萧墙,笑吟吟地进来了,喊道:“爹,月媛妹妹,我回来了!”
田妈笑道:“真是菩萨保佑,爷儿俩才说到廷敬廷敬的,就到家了!”
大桂说:“读书人说,这叫说曹操曹操到!”
陈廷敬向田妈跟大桂道了辛苦,便叫大顺、翠屏、黑子过来见过老爷。大顺跟翠屏是要留在京城的,黑子玩几天就回山西去。大顺同黑子只知站那里嘿嘿地憨笑,翠屏到底女儿家嘴巧些,恭恭敬敬行了礼,道:“翠屏见过老爷!翠屏年纪小不晓事,老爷以后有事只管喊翠屏。”又转脸望了月媛,道:“您肯定就是月媛小姐了!难怪了,大少爷在家里老说起您!”
月媛顿时红了脸,道:“我有什么好说的!”
陈廷敬见老太爷气色还好,便说:“爹,您身子养好了,我就放心了!我在家就担心您的病!”
老太爷道:“多亏了月媛和田妈!”
陈廷敬望了月媛,说:“月媛妹妹,你瘦了。”
月媛低着头说:“您黑了!”
田妈笑了起来,说:“一个瘦了,一个黑了,怎么我都没有看出呀!”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田妈又说:“大家光顾着高兴,又不知道搬行李,又不知道进屋去坐。”
大桂便领了大顺跟黑子搬行李,老太爷同陈廷敬进屋说话去。月媛同翠屏仍是站在外头说话,两人年纪差不多大,也没主仆之分。田妈进屋倒了茶水,也出来帮着拿行李。
老太爷问了陈廷敬家里大人,又问路上是否还顺畅,路上都拜见了什么人。陈廷敬一一回了,又说道:“进城就碰着十几辆囚车,押的正是李振邺他们,怕是有些晦气。”
老太爷却道:“我是不信这个的,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陈廷敬其实也是不信的,只是见着李振邺他们杀头,就想起自己那番生死之难,不由得败了心情。
闲话会儿,老太爷突然叹道:“廷敬,卫大人只怕有麻烦了。”
陈廷敬听着吓了一大跳,问道:“什么麻烦?”
老太爷道:“还不是得罪人了?”
原来这回问了斩的有和硕庄亲王博果铎的儿子哈格图,事情就麻烦了。那哈格图在兵部当差,才叫皇上封了贝勒,庄亲王很是疼爱。哈格图春闱之际居间穿针引线,同李振邺沆瀣一气,诈了不少钱财。皇上这回是铁了心,不管他皇亲国戚三公九卿,只要罪证坐实了,问斩的问斩,充发的充发。庄亲王原是世代勋旧,他自己又素有战功,平日通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索尼、鳌拜等众多臣工早看他不顺眼,正好要煞煞他的威风,便拿他儿子开刀了。庄亲王在皇上前面自是不敢乱来,也不敢明着对索尼等臣工怎么样,可他心里那口恶气却总是要出的。近日慢慢的传出话来,非得问了卫向书的罪。
陈廷敬很是担心,问道:“爹,您是听卫大人自己说的吗?”
老太爷说:“卫大人到家多次,都说到这事。春闱之后,皇上又叫卫大人同索尼、鳌拜一道审李振邺的案子,他便染上了干系。巧的是今年山西中式的人又多,便有人硬说卫大人自己得了好处。”
陈廷敬道:“就只看皇上的了。”
老太爷说:“官场上风云变幻莫测,天知道结果又会怎么呢?”
陈廷敬天天上翰林院去,可他见卫大人全然不像有事的样子。卫大人同陈廷敬也没别的话说,要说的总离不开读书二字。原来新科进士悉数入翰林院庶常馆,三年之后方能散馆派差。若不是皇上召对,卫大人也整日呆在翰林院里。
日子过得很平静,陈廷敬终于放下心来。他哪知道卫大人的危险并没有过去,他自己脖子上也有把刀在慢慢落下。庄亲王慢慢知道,李振邺的案子原来是叫陈廷敬说出来的。
庄亲王虽是鲁莽武夫,这回不知怎么他很沉得住气,直到大半年之后才发作起来。有日,庄亲王乘轿去了索尼家,挥着老拳擂门,门房是认这位王爷的,才说了句进去报了老爷,就叫他一掌过去,打翻在地。庄亲王直往里奔,一路破口大骂:“索尼,你这个狗东西,你给我滚出来!”
索额图听得有人撒野,黑脸跑了出来,见是庄亲王,马上恭敬起来:“王爷您请息怒,有话进屋说吧。”
庄亲王怒道:“有什么好说的?你阿玛杀了我的儿子,我要以命偿命!你摸摸自己的脑袋!”
索尼早迎了出来,连连拱手,道:“王爷,您老痛失爱子,我也十分伤心呀!”
庄亲王顿时老泪纵横,哭喊起来:“当年我两个儿子随老夫出征,战死沙场,现只留着哈格图这根独苗,竟叫你杀了!”
索尼道:“哈格图串通李振邺收受贿赂,可是铁证如山哪!事情要是没到皇上那里还好说,到了皇上那里我就没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