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王跃文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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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边有人忙附和道:“下官也读了,茅塞顿开啊!”徐乾学笑道:“读礼通考是我为家母丁忧三年时的读书心得,谈不上见解,述圣人之言而已。”

    索额图说:“徐大人不必谦虚,您的书老夫也读了。”

    徐乾学忙拱了手说:“怎敢劳动索大人读我的书呀!”

    索额图又说:“满大臣中要数明相国最有学问,改日明相国也写部书让老夫读读?”

    明珠若无其事地拿手点点索额图,哈哈大笑。这时,太监打起了门帘,大臣们慌忙起身,低着头准备接驾。大伙儿刚要跪下,却见进来的是陈廷敬。

    陈廷敬道:“皇上说身子有些乏了,今儿就不陪各位爱卿喝茶了,照例赐茶。”

    大臣们依旧拱手谢恩,回原位坐下。太监依次上茶。茶仍从明珠位上先上,明珠却说:“先给陈大人上茶。”

    陈廷敬知道明着是明珠客气,实则是叫他难堪,便道:“明相国在上,礼数不可乱了。”

    用完茶,大臣们出了文渊阁,各自回衙门去。索额图今日听皇上说起小人,句句都像在说明珠。似乎陈廷敬进讲君子小人章,也是苦心孤诣的。索额图总把陈廷敬看做明珠的人,如今却见他对明珠反攻倒算,可见他也是个白眼狼。索额图最瞧不起汉官的就是他们的反复无常,首鼠两端。

    不过今日索额图显出少有的城府,专门追上陈廷敬道:“陈大人,您今日讲小人,讲得好啊。”

    陈廷敬忙说:“索大人过奖了。”

    索额图问道:“皇上给您出这个题目,耐人寻味啊!”陈廷敬说:“不是皇上出的题目,是我近日的读书心得。”

    索额图恍然大悟的样子,点头道:“哦,原来是这样啊。可您恰好说到皇上心坎上去了。陈大人,您心里有数,同皇上想到一块儿去了,您就上个折子嘛!皇上说了,唯小人务去!”

    陈廷敬笑道:“廷敬只是坐而论道,泛泛而谈,并无实指。”

    索额图摇头道:“廷敬还是信不过老夫啊!”陈廷敬微笑着敷衍些话,同索额图拱手别过。索额图却想陈廷敬是个背情忘友的小人,日后只要有机会定要除掉他!

    陈廷敬回到家里,琢磨今日之事,越想越惧怕。朝中做官,没谁不希望皇上宠信的。可越得皇上宠信,处境也就越危险。如果他真因明珠罢官而取代之,不知会招来多少物议。

    过了几日,张鹏翮跑到户部拜会陈廷敬,透露皇上要他参明珠之事。陈廷敬怪张鹏翮不该如此冒失,道:“张大人,皇上让你参明珠,又特嘱机密行事,您怎能跑到我这里来说呢?”

    张鹏翮说:“皇上意思是以我的名义参本,却让徐乾学、高士奇草拟弹章。徐、高二人非良善之辈哪!”

    陈廷敬正色道:“张大人,您不要再说下去了!”

    张鹏翮却又说道:“难道就不能由您来草拟弹章?”

    陈廷敬摇头道:“张大人,让我怎么说您呢?您为人刚正不阿,是贪官害怕的言官,是皇上信任的诤臣。可是,您凡事得过过脑子啊!”张鹏翮道:“高士奇的贪名早已世人皆知,让他来起草参劾贪官的折子,岂不是笑话?徐乾学不仅贪,还野心勃勃,一心想取代明珠!”

    正说着,衙役来报:“陈大人,乾清宫的公公在外头候着,皇上召您去哪。”

    陈廷敬说:“我即刻就来。”衙役出去了,陈廷敬嘱咐张鹏翮暂避“张大人,我先随张公公去见皇上,你稍后再离开。近段日子,你没事就在刑部呆着,别四处走动。”

    陈廷敬匆匆赶到乾清宫,先叩了头。皇上手里拿着个折子,道:“这是参明珠的弹章,徐乾学和高士奇草拟的,朕看过了,你再看看吧。”

    陈廷敬接过折子,仔细看着。皇上道:“朕打算让张鹏翮出面参明珠。”

    陈廷敬只当还不知道这事,边看边说:“这折子也像张鹏翮的口气。”

    陈廷敬反复看了两遍,道:“皇上,臣看完了。”

    皇上道:“说说吧。”

    陈廷敬奏道:“回皇上,参人的折子,按理应字字据实,点到真实的人和事。然参明珠的折子不宜太实了,否则牵涉的人过多,恐生祸乱。”

    皇上问道:“弹章空洞,能服人吗?”

    陈廷敬回道:“明珠劣迹斑斑,有目共睹,只因他位高权重,人人惧怕,不敢说而已。如今要参他,不用说出子丑寅卯,也能服天下,也决不会冤枉了明珠。”

    皇上沉吟半晌,点头称是:“廷敬说得有道理!”

    陈廷敬又道:“以臣之见,参明珠的折子,只扣住揽权、贪墨、伪善、阴毒、奸邪、妄逆这些字句,把文章做好些就行了,不必把事实桩桩件件都列举出来。比如明珠卖官,只需点到为止。”

    皇上叹道:“是啊,让世人知道国朝的官都是明珠真金白银卖出去的,朝廷还有何面目!”

    陈廷敬略作迟疑,又说:“这个折子上,点到的官员名字达三十多人,太多了。以臣之见,皇上应勾去一些名字,最多不超过十个。”

    皇上道:“十个都多了。廷敬,你来勾吧。”

    陈廷敬大惊,此事他是不能做的。万一哪日天机泄露,他就性命堪虞。再说皇上想保哪些人,斥退哪些人,他也难以拿准。正在想时,皇上已把笔递过来了。他只得小心揣摩着皇上的想法,勾掉了二十多人。若依陈廷敬的意思,真应该把徐乾学和高士奇的名字加上去。陈廷敬同徐乾学有些日子很合得来,可陈廷敬慢慢看出徐乾学也是个首鼠两端的人。谁都知道徐乾学原本是明珠重用的人,只因他羽翼日丰,又见明珠渐失圣意,才暗中倒戈。高士奇原本就是小人,他虽深得皇上宠信,背地里却干过许多坏事。陈廷敬心里又暗忖,皇上兴许把身边大臣都看得很清楚,宠之辱之留之去之,只是因时因势而已。不知皇上到底如何看他陈廷敬呢?想到这一层,陈廷敬冷汗湿背。

    陈廷敬从乾清宫出来,却见太监领着明珠迎面而来。陈廷敬才要招呼,明珠早先拱手了:“哦,陈大人,皇上召我去哪。”

    陈廷敬还了礼,寒暄几句,别过了。回户部衙门的路上,陈廷敬百思不解。近来皇上从不单独召见明珠,今儿却是为何?

    明珠进了乾清宫,见皇上正批阅奏折,忙叩头道:“臣明珠叩见皇上!”

    皇上起身,和颜悦色道:“明珠来了?起来说话吧。”

    明珠仍是跪着,道:“不知皇上召臣有何吩咐!”

    皇上道:“没什么事。朕好些日子没有去南书房了,虽说日日御门听政,却没能同你单独说几句话。”

    明珠道:“臣也怪想皇上的。”

    皇上随意问了些话,突然说:“朕今儿想起,你的生日快到了。”

    明珠忙把头叩得嘭嘭作响,道:“皇上朝乾夕惕,日理万机,居然为区区老臣生日挂怀!臣真是有罪呀!”

    皇上笑道:“你在朕面前,亦臣亦师。朕亲臣尊师,有何不该?朕想告诉你,你的生日,要好好操办。朕去你家喝酒多有不便,但寿礼朕还是要送的!”

    明珠道:“臣岂敢受皇上寿礼!”

    皇上道:“君臣和睦有什么不好?君臣一心,国之大幸。朕就是要给你送寿礼,朕要同你做君臣和睦的典范,让千秋万代效法!”

    明珠感激涕零,匍匐于地,叩头道:“臣谢主隆恩!臣当披肝沥胆,死而后已!”

    皇上道:“明珠快快请起!生日那日,你就不要来应卯,好好在家歇着。你平日够辛苦了的,好歹也要自在一日嘛。”

    明珠又叩头不止,道:“臣谢皇上隆恩!”

    明珠夜里回家,独坐庭树之下,忧心忡忡。自那日陈廷敬进讲,明珠便隐约觉着自己失宠了。好些日子皇上都没有单独召见他,后来他专门找些事儿想面奏皇上,竟然都被乾清宫太监挡回来了。却听宫里的耳目说,皇上屡次召见的是陈廷敬。今日皇上突然召见他,难道真的仅仅只为过问他的生日?

    明珠喊道:“安图,过来陪我喝茶吧。”

    远远站在一旁的安图忙招呼家人上茶,自己也侧着身子坐下了。明珠的福晋也暗自站在安图旁边,她听得老爷说要喝茶,也走了过来。

    福晋宽慰道:“老爷,您就别多心了。您是皇上身边的老臣,忠心耿耿这么多年了,他老人家记着您的寿诞,这是皇上的仁德啊!”安图也道:“小的也觉着是这个理儿。老爷,您的寿诞,咱还得热热闹闹的办!”

    明珠道:“我原想今年事儿多,生日将就着过算了。如今皇上有旨,说得好好的办,只好遵旨啊。”

    福晋说:“自然得办得热闹些,您是当今首辅大臣,不能让人瞧着寒伧!”

    明珠听福晋说到首辅大臣,心里陡然发慌。这首辅大臣的位置只怕要落到陈廷敬手里去了。他想国朝还从未有过汉人做首辅大臣的先例,陈廷敬未必就能坐得稳!又想索额图同他争锋多年,这回会不会借势杀出来呢?

    明珠正心乱如麻,却听安图说道:“老爷,许多人眼巴巴儿等着这日上门来哩,老爷也得成全人家的孝心啊!”明珠便道:“好吧,我做寿的事安图去办吧。”

    明珠做寿那日,陈廷敬同索额图、徐乾学、高士奇等一同去的,进门就听里头有人在高声念着寿序:“明珠公负周公之德,齐管相之才,智比武侯,义若关圣,为君相之表率,当百官之楷模”

    明珠点头而笑,听得陈廷敬等到了,忙起身迎接:“唉呀呀,各位大人这么忙,真不该惊动你们啊!”陈廷敬道:“我们得上完早朝才能动身,来迟了!”

    索额图哈哈笑道:“皇上都说要送寿礼来,我们谁敢不来?”

    明珠道:“让皇上挂念着我的生日,心里真是不安呀!”

    正在这时,安图高声宣道乾清宫都太监张公公到。明珠又忙转身迎到门口,见张善德领着两个侍卫,四个小太监送贺礼来了。

    明珠拱手着:“张公公,怎敢劳动您的大驾啊!”张善德微笑道:“明珠接旨!皇上口谕,明珠为相十数载,日夜操劳,殷勤备至。今日是他的寿诞吉日,赏银一千两,表里缎各五十匹,鹿茸三十对,长白参二十盒,酒五十坛!钦此!”

    明珠叩头谢了恩,起身招呼张公公入座喝酒。张善德道:“酒就不喝了,皇上说不定又会使唤奴才哩!”

    明珠知道留不住,便把张善德等送到门口。安图早准备好了礼包银,一一送上。张善德在明珠面前甚是恭敬,口口声声自称奴才,千恩万谢。

    徐乾学和高士奇坐在一块儿。徐乾学有句话忍了好些日了,这会儿趁大伙都在攀谈,便悄悄儿问道:“士奇,张汧家里找过您吗?”

    高士奇很惊讶的样子,问:“张汧家里?没有啊。我住在禁城里头,他们如何找得到我?”

    徐乾学满心狐疑,却不再多问。

    今日明珠家甚是热闹,屋子里和天井、花厅都布了酒席。明珠送走张善德,回来招呼索额图等,连声说着对不住。宾客们都入了座,明珠举了杯说:“明珠忝居相位,得各位大人帮衬,感激不尽。苍天垂怜,让老夫徒添寿年,恍惚之间,已是五十有三。人生几何,去日苦多呀!今日老夫略备菲酌,答谢诸公!”

    众人举了杯,共祝明相国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大家才要开怀畅饮,忽听门上喊道:“刑部主事张鹏翮大人贺寿!”

    安图凑到明珠跟前悄悄儿说:“老爷,这个人我们没请啊!”明珠笑道:“来的都是客,安图快去迎迎!难得张鹏翮上老夫家来,请他到这儿来入座。”

    安图过去请张鹏翮,正听得门上说话不甚客气:“张大人,您就带这个来喝寿酒?我们老爷接的寿序念都念不过来哩!”

    原来张鹏翮手里拿红绸包着个卷轴,像是寿序。安图责骂门上无礼,恭恭敬敬请张鹏翮随他进去。有人上来接张鹏翮手里的东西,张鹏翮道:“不劳不劳,我自己交给明珠大人!”

    张鹏翮远远地见了明珠,笑着拜道:“卑职张鹏翮祝明珠大人福寿两全,荣华永年!”

    明珠朗声大笑:“张大人,您能来我家喝杯酒,老夫甚是高兴。您人来就行了,还写什么寿序,那都是些虚文礼数,大可不必!”

    张鹏翮道:“卑职清寒,银子送不起,寿序还是要送的。卑职就不念了,请明珠大人亲自过目。”

    明珠心里隐隐不快,却并不表露,接了卷轴交给安图:“安图,你念念吧。”

    高士奇在旁说道:“张大人文章锦绣,您写的寿序必定字字珠玑。”

    安图小心揭开红绸,打开卷轴,大惊失色:“老爷,您看,这”明珠接过卷轴,目瞪口呆。

    张鹏翮哈哈大笑,道:“这是我参明珠大人的弹章,已到皇上手里了!”

    明珠把弹章往地上一扔,指着张鹏翮说不出话来。张鹏翮端起桌上一杯酒,一饮而尽,高喊快哉,扬长而去。

    明珠马上镇定下来,笑眯眯地环视诸位,然后望着徐乾学道:“徐大人,你刑部主事张鹏翮参我,您这位刑部尚书不知道?”

    徐乾学语无伦次:“这个这个张鹏翮为人处事向来不循规蹈矩的我”

    明珠转又望着陈廷敬,道:“陈大人,张鹏翮的弹章是怎么到皇上那里去的,您这几日都在南书房,应该知道吧?”

    陈廷敬笑道:“明珠大人,廷敬倒以为,您不用管别的,您只需知道张鹏翮所参是否属实,您不妨先看看。”

    明珠笑道:“我自然会看的。不过事由虚实,得看皇上的意思。当年三藩叛乱,有人说,都怪明珠提出撤藩。这是事实呀!有人还说杀了明珠,就可平息三藩之乱。可是皇上不相信呀!”

    说到这里,明珠微笑着望着索额图,道:“当年要皇上杀我的,可正是您索大人啊。”明珠说罢哈哈大笑。

    索额图尴尬笑道:“明珠大人记性真好啊!”明珠举了杯,笑道:“过去的事了,笑谈而已,来,干杯!”

    高士奇笑道:“明珠大人,您是首辅大臣,皇上最是宠信,刚才皇上还送了寿礼来哩!一个张鹏翮,能奈您何!”

    只因张鹏翮搅了局,大家心里都有些难为情,便更是故作笑语,寿宴弄得热闹非凡。

    大清早,臣工们从乾清门鱼贯而入。明珠同张鹏翮偏巧碰到一起,真是冤家路窄。张鹏翮冷眼相向,明珠反而笑脸相迎,轻言细语同他说话:“张鹏翮,上回您发配伊犁,好歹回来了。这回再发配出去,只怕就回不来!”

    张鹏翮哼哼鼻子,道:“走着瞧吧。”

    臣工们进了乾清门,里头静得只听见衣裾磨擦的声响。等到皇上驾临了,臣工们一齐跪下。皇上在龙椅上坐下,各部按例定秩序奏事。轮到明珠奏事,他先为做寿的事谢恩,叩头道:“启奏皇上,臣蒙皇上恩典,亲赐寿礼,感激万分。这是臣谢恩的折子,恭请皇上御览!”

    太监接过折子,递给皇上。皇上道:“你的生日过得好,朕也就安心了。”

    突然,站在后排的张鹏翮低头向前,跪下奏道:“启奏皇上,臣要参劾明珠!”

    张鹏翮没有按顺序奏事,大失礼仪。臣工们颇感震惊,都抬头望着皇上。殿内突起喧哗。这几日,朝野内外私下里说道的,都是张鹏翮去明珠寿宴上送弹章的事。这会儿大家等着皇上发话,皇上却并不言语。殿内很快安静下来。

    张鹏翮便道:“臣参明珠八款大罪,一、假托圣旨;二、揽权自重;三、收买人心;四、结党营私;五、卖官敛财;六、贪墨徇利;七、伪善阴毒;八、残害忠良。弹章在此,请皇上圣裁!”

    明珠也顾不得朝廷仪轨,奏道:“启奏皇上,张鹏翮到臣寿宴上戏弄为臣,把这个弹章作为寿序送了来。臣已看了,空洞无物,强词夺理,穿凿附会,实是无中生有,故意陷害!”

    张鹏翮道:“明珠之奸邪,世人皆知。臣弹章所言,每一个字都可以引出一大堆事实。”

    明珠争辩道:“张鹏翮一贯谤议朝政,中伤大臣,皇上是知道的!”

    皇上扫视着群臣,问道:“怎么没有谁说话呀?朕告诉你们,这个折子,朕先看过了。朕曾问过几位大臣,既然明珠横行到这个地步,怎么没人参他?有大臣回答,谁不怕死?朕好生奇怪,当年鳌拜都有人敢参他,难道明珠比鳌拜更可怕?”

    大臣们面面相觑,仍是不敢说话。明珠却是惊恐万状,伏地而泣道:“皇上不可轻信小人谗言哪!”

    皇上不理会明珠,又问大臣们:“今儿把事情都摊到桌面上来了,大家还是不敢说?”

    半晌,陈廷敬跪上前来奏到:“启奏皇上,明珠经历的很多事情都关乎密勿,不宜在此公开辩说。”

    皇上点头道:“廷敬说得在理。明珠所作所为,朕心里有本账。今日朕就算定了明珠的罪,他也冤不到哪里去。但朕要让他心服口服,也要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张鹏翮甚是急躁,道:“启奏皇上,依明珠之罪,当诛!皇上应乾纲独断,当即定下明珠死罪,以告天下!”

    皇上瞟了眼张鹏翮,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朕不想武断从事,背个好杀的名声。着明珠回家闭门思过,听候九卿会议议处!”

    明珠如五雷轰顶,却也只得叩头谢恩,痛哭不止。

    皇上叹息良久,不禁伤心落泪,道:“朕不是个心胸狭隘之人,凡事能忍则忍,总以君臣和睦为好。起初明珠同索额图争权夺利,两人都不知收敛,朕写了节制谨度四字赐给你们,嘱你们挂在家里,时时反省。明珠倒稍有悔改之意,索额图依然我行我素。朕罢斥了索额图。这几年,明珠越发不像话了,弄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害人不浅,误国尤深!退而思之,亦是朕待人太宽,到底害了你。朕今日要治你的罪,亦是十分痛心!各部院今日不必奏事了,朕甚为难过,明日再说!”皇上说罢,起身还宫了。

    高士奇从乾清门出来,只去南书房打了个照面,就推说有事溜了出去。他径直跑到明珠府上,如丧考妣的样子。

    安图领着高士奇去客堂坐下,忙去明珠那里报信。明珠正在书房里呆坐,听说高士奇来了,甚觉奇怪,问:“他这会儿来干什么?”

    安图说:“谁知道呢?他进门就眼泪汪汪的。”两人正说着,高士奇不顾规矩,自己跑到明珠书房来了,拭泪不止。

    明珠问道:“士奇,您哭什么呀?”

    高士奇更是失声痛哭起来:“明相国呀,您要是让皇上罢斥了,士奇在朝廷里头,还能靠谁啊!”明珠强作欢颜,道:“士奇是为这事哭啊!您放心,皇上一直信任您的。”

    高士奇道:“士奇知道这还不是明相国给我罩着?明相国,是谁在背后害您呀!张鹏翮他根本就没这个胆量!”

    明珠道:“士奇在皇上跟前这么久,您还是这般糊涂!不看是谁参的,就看皇上的意思!”

    高士奇道:“我猜想,八成是陈廷敬!自打他从云南回来,他在皇上眼里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听说皇上想让他从户部尚书转吏部尚书,分明就是来夺您的权的。吏部有您这满尚书,哪有陈廷敬这个汉尚书的份呀!”高士奇说着,更是泪流不止。

    明珠拍着高士奇的肩膀,道:“士奇别难过,老夫不是那么容易倒的。”

    高士奇又絮叨再三,别过明珠,马上就去了索额图府上。

    索额图正躺在炕上抽水烟袋,忽听外头有人哈哈大笑,便怒道:“谁在外头喧哗?”

    家人进来回话:“主子,高相公来了,高相公进门就哈哈大笑。”

    索额图更是震怒,道:“高士奇这狗奴才,发疯了?”

    索额图正发着火,高士奇大笑着进来了,拱手便道:“主子,大喜啊!”索额图横着脸说:“你这狗奴才,越发没有规矩了。老夫有什么可喜之事?”

    高士奇笑道:“明珠完了,不是大喜吗?今后啊,主子您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索额图这才笑了起来,道:“啊,你说这事啊!明珠这回可真完了!”

    索额图今日高兴,居然留高士奇吃了饭。高士奇从索额图府上出来,天色还不算太晚,转念又去了徐乾学家。

    徐乾学这几日左思右想,越来越害怕别人知道参明珠的弹章是他草拟的。朝中这帮满官,不到非杀不可,皇上是不会拿他们开刀的。前几年索额图获罪,人人都说他必死,谁知他这几年又出山了。徐乾学见高士奇来串门,怕别人看出其中破绽,心里不太高兴。

    高士奇进门就凑在徐乾学耳边说:“徐大人,明珠咱得把他往死里整!不然,您我的日子都不好过!没有不透风的墙,终有一日明珠会知道那弹章是我俩弄的。九卿会议轮不到我参与,就靠您了。”

    徐乾学说:“参明珠,说到底是皇上的意思。如何处置,也要看皇上怎么想的。九卿会议上,我自会说话,不过也只是体会圣意而已。”

    高士奇道:“徐大人,可记得你我取而代之的话?”

    徐乾学现在最怕提起这话,真后悔当初不该同高士奇说的,便道:“士奇志大才高,乾学愿俯首听命!”

    高士奇笑道:“徐大人过谦了!我只是想,这回参倒了明珠还不算,您得取而代之。千万不能让索额图坐享其成,这个莽夫,心狠手辣!下一步,就得把索额图扳倒!”

    徐乾学笑道:“士奇,我们只好好当差吧,皇上想怎么着,我们就怎么着。”

    高士奇想着索额图就心里发毛,唉声叹气的。

    从徐乾学家出来,高士奇干脆顺道去了陈廷敬家。陈廷敬猜着高士奇夜里上门,准没什么好事,嘴上却甚是客气,招呼他去客堂用茶。

    高士奇喝了几口茶,笑嘻嘻地说:“我们都知道,这回要不是陈大人进言,皇上不会想着扳倒明珠的。”

    陈廷敬故作惊慌说:“士奇,这话可不能乱说!皇上眼明如炬,哪用我多嘴!”

    高士奇笑笑,摇摇头说:“陈大人,您也别太谨慎了,明珠反正倒了,您还怕什么?”

    陈廷敬说:“不是怕,廷敬不能贪天之功啊!”高士奇凑近了脑袋,故作神秘,悄声儿说:“陈大人不必过谦,参明珠,您立的是头功啊!”陈廷敬摇头道:“我可真是半句话都没说,事先我也不知道谁要参明珠。”

    高士奇好像很生气的样子,道:“陈大人还是防着士奇!我只想说句掏心窝的话,皇上如此信任您,您就得当仁不让。扳倒明珠,您就是名符其实的首辅大臣!士奇今后还得靠您多多栽培啊!”陈廷敬惶恐道:“士奇越说越离谱了。廷敬只求做好分内的事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高士奇突然面有愧色,道:“士奇知道,陈大人瞧不起我。我往日确是有过对不住您陈大人的地方,可古人说得好呀,宰相肚里能撑船,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士奇别无所求,只求在皇上身边吃碗安心饭。”

    陈廷敬任高士奇怎么说,到底不承认他在皇上面前参过明珠。

    高士奇回到平安第已是深夜,仍无睡意。他今日在几家府上穿走如梭,这会儿想起来甚是得意。他说的那些话,谁听了都觉着是肺腑之言。这些话人家不会说给别人听,也不可能说给别人听。高士奇手里玩着个鼻烟壶,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儿。

    高夫人却道:“您还哼着小曲哩,我可是替您担心!”

    高士奇问道:“你担心什么?”

    高夫人说:“您就只替皇上抄抄写写,再弄些个古董哄哄皇上开心得了,别掺和这些事情。我一个妇道人家都看得出,朝廷里面翻手是云,覆手是雨,谁知道明儿又是谁当权!”

    高士奇哈哈笑道:“告诉你,不论谁当权,我都稳坐钓鱼船!”

    九卿会议开了好几日,明珠自是论死,又开列了五十多人的明珠党羽名单。陈廷敬明白皇上的意思,反复说不宜涉人太多。可九卿会议现在是索额图为头,别人的话他半句话也听不进去,只说天塌下来有他撑着。陈廷敬苦劝不住,也就不再多说。

    皇上看了折子,立马把索额图、陈廷敬、徐乾学等召了去,大骂道:“朕看出来了,你们都想趁着参明珠,党同伐异,揽权自重!这折子上提到的尚书、侍郎及督、抚、道,共五十多人。朕把这些人都撤了,国朝天下不就完了吗?”皇上把折子重重摔在龙案上。

    陈廷敬说:“臣反复说过,不要涉人太多。”

    皇上打断陈廷敬的话,问索额图:“九卿会议是你主持的,你说说吧。”

    索额图道:“臣以为明珠朋党遍天下,只有除恶务尽,方能确保乾坤朗朗!”

    皇上瞪着索额图,道:“你别说得冠冕堂皇。你同明珠有宿怨,天下谁人不知?朕仍让你出来当差,你却是如此胸襟,怎么服人?”

    索额图赶紧叩头请罪:“臣知罪!”

    皇上斥骂索额图半日,道:“只把张鹏翮折子上提到的几个人查办,其他人都不追究!”

    徐乾学拱手道:“皇上仁德宽厚,天下百官必然自知警醒!”

    索额图仍不甘心,还想说话。皇上不等他吭声,便道:“索额图休得再说!传明珠觐见吧!你们都别走。”

    一会儿,明珠面如土色,进殿就跪哭在地,叩头道:“罪臣明珠叩见皇上。”

    皇上道:“你就跪着吧,朕今儿不叫你起来说话了。”

    明珠又是连连叩头,道:“臣罪该万死。”

    皇上瞟着明珠,道:“你这该不是说客气话吧?你的确罪大恶极!但朕不是个喜欢开罪大臣的人,总念着你们的好。平三藩,你是有功的;收台湾,你也是有功的。朕念你过去功绩{奇书手机电子书网},不忍从重治你。革去你武英殿大学士、吏部尚书之职,任内大臣,交领侍卫内大臣酌用!”

    明珠把头叩得砰砰响:“臣谢皇上不杀之恩!”

    索额图听说把明珠交领侍卫内大臣酌用,脸上禁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皇上又道:“陈廷敬转吏部尚书,吏部满尚书另行任用。”

    陈廷敬忙跪下谢恩。他虽已早知圣意,却仍是惶恐。他不想叫人把自己做吏部尚书与明珠下台放在一处去说,毕竟现在明珠党羽还是遍布天下。

    皇上道:“你们都退下吧,明珠留下。”

    索额图、陈廷敬等都退下了,明珠趴在地上又哭了起来。

    皇上问道:“怎么那么多的眼泪?怕,还是委曲?”

    明珠道:“启奏皇上,明珠冒死说句话,臣内心真的不服!”

    皇上道:“朕知道你心里不服,才把你留下来。你要朕把你的斑斑劣迹都指出来,你才服气是吗?”

    明珠但知哭泣,没有答话。皇上说:“单凭你指使王继文隐瞒吴三桂留下的钱粮,你就该杀!”明珠猛然抬起头来,惊恐道:“啊?皇上臣知罪可这这都是陈廷敬他栽赃!”

    皇上骂道:“真是不识好歹!你得感谢陈廷敬!陈廷敬识大体,不让朕把你同王继文做的坏事公之于众,不然你同王继文都是死路一条!更不用说你卖掉了多少督、抚、道、县!”

    明珠再不敢多说,只是使劲儿叩头。

    明珠回家路上,天色已黑了。安图随轿跟在后面,半句话不敢多说。明珠福晋知道今日凶多吉少,早早就候在了门口。她见轿子来了,忙迎了上去,搀着老爷进了屋。

    家里早预备了一桌好菜,明珠却是粒米都不想进。福晋说:“老爷,我专门吩咐下面准备了这桌菜,给您压惊。”

    明珠却强撑道:“压什么惊?老夫有什么可怕的?”

    明珠说罢,恨恨地哼着鼻子。福晋笑道:“这就好,这就好。老爷知道我平日不沾酒的,今日却要陪老爷喝杯酒。来,祝老爷早日平平安安,否极泰来!”

    明珠见福晋用心良苦,不觉落泪,道:“老夫谢福晋如此贤惠!”

    夫妻俩碰杯干了,相视而笑。

    安图接过婢女的酒壶,倒上酒,也道:“小的以为,老爷很快就没事的。别说皇上先前不杀鳌拜,就说皇上对索额图,不也格外开恩吗?您在皇上眼里的分量,可比索额图重多了!索额图被晾了几年,不又出山了吗?”

    明珠摇头苦笑,心想自己的分量是比索额图重多了,可自己犯的事也比索额图重多了。

    安图又道:“不就是隐瞒吴三桂钱粮的事吗?皇上不追究,不就没事了?”

    明珠仍不说话,他知道这事情搁在那里,他就永远别想翻身。皇上什么时候想开罪他,什么时候都可以旧事重提。这桩事上陈廷敬确实对他有恩,可是大恩如仇啊!

    明珠想到这里,十分忿恨,心生一计,道:“安图,待老夫修书一封,你送到索额图府上去。”

    安图拿了明珠的信,连夜送到索额图府上。听说明珠府上的管家送了信来,索额图只说人也不见,信也不接。家人却说明珠府上的人您可以不见,信还是看看。索额图听了生气,说:“看什么信?无非是求我在皇上面前替他说话,老夫好不容易等到今日,巴不得他碎尸万段哩!”

    家人又说:“主子好歹看看他的信,看他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索额图好不耐烦,嚷着叫人把信送进来。信送了进来,家人把信打开,递给索额图。只见信上写道:“索额图大人台鉴,明珠与阁下共事凡三十六年矣!蒙教既多,获益匪浅。今明珠虽罪人,仍心忧国事。向者明珠与阁下争锋,非为独邀恩宠,实欲多效力于朝廷。然则争锋难免生意气,往往事与愿违。蓦然回首,悔恨不已。所幸朝中有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诸公,学问优长,人品可贵,皆君相之才。明珠愿阁下宽大胸襟,同诸公和睦相处,共事明主。”

    索额图读到这里,哈哈大笑,道:“如何做臣子,如何效忠皇上,用得着他明珠来教导老夫!明珠要我同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等和睦共事!他可真是深明大义啊!这帮汉官,没一日不等着看老夫笑话,他们?哼!”索额图心念一动,心想陈廷敬暗中整倒明珠,无非是想取而代之,他别做这个美梦!陈廷敬今日整倒明珠,明日不就要整倒我索额图?老夫从来就不想放过陈廷敬!还有那徐乾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且看老夫手段!

    正是这几日,张汧又供出一些事来,索额图大喜过望,立马密见皇上。皇上没好气,问道:“你这么性急的要见朕,什么大事?”

    索额图说:“启奏皇上,张汧供称,明珠、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都收过他的银子!”

    皇上怒道:“张汧怎么如此出尔反尔?色楞额、于成龙先后都查过,查的结果虽截然相反,可从未听说这几个人受贿。如今你接手案子,又生出事端!”

    索额图说:“臣只想把案情弄清,免成冤狱!”

    皇上冷笑一声道:“什么冤狱!朕看出来了,如今明珠倒了,你想快快儿收拾陈廷敬他们几个,你就老子天下第一了!”

    索额图连连叩头,诚惶诚恐,说:“启奏皇上,张汧可是言之凿凿呀!他说自己年岁大了,做个布政使都已是老天保佑,是明珠、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几个人要他做巡抚、做总督的。想做,就得送银子。皇上,要不是张汧招供,臣岂敢如此大胆!”

    皇上冷冷道:“你的胆子,朕是知道的。好了,折子朕会看的。”

    索额图又道:“臣不敢断言他们几个人是否清白,只是张汧说高士奇贪银子,臣有些不相信。高士奇住在禁城之内,别人如何进得来?”

    皇上一听更是火了,说:“你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你不相信高士奇贪银子,偏相信其他人就贪了?高士奇是你故人,朕知道!”

    索额图确有袒护高士奇之意,可为了显得他办事公道,还得把高士奇的名字点出来,再去替他说话。索额图其实还隐瞒了高士奇的欺君大罪。原来这回张汧红了眼,把高士奇向皇上进呈假画的事都供了出来。索额图私下命人把张汧这段口供删掉了,却也并没把这事告诉高士奇。高士奇在他眼里,原本就是只小蚂蚱,犯不着去他面前表功。而高士奇欺不欺君,索额图也并不在意,他只需高士奇做自己的奴才。

    索额图退去了,皇上拿起折子看了半日,重重摔在案上。索额图的用心,皇上看得明白。可张汧所供是否属实,皇上也拿不准。数月来,张汧、祖泽深、王继文、明珠,连连案发,皇上甚是烦恼。这些读书人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原本清清白白的,做官久了就难以自守。皇上叹息良久,唤了张善德,让他分头传旨,叫这几个人自己具折说清楚。

    陈廷敬正在吏部衙门处理文牍,忽听乾清宫来人了,忙出门迎着。已见张善德进来了,道:“陈廷敬接旨!”

    陈廷敬跪下。张善德传旨道:“皇上口谕,张汧供称,说他为了做巡抚、总督,先后都送了银子给陈廷敬;而今犯了案,他又送银子给陈廷敬要他打点。着陈廷敬速速上个折子,看他自己如何说。钦此!”

    张善德宣完上谕,忙请陈廷敬起来。陈廷敬起了身,望着张善德半日才知说话:“张公公,这是怎么回事呀?您听皇上说了什么没有?”

    张善德摇头道:“张汧把您跟明珠、徐乾学、高士奇都供出来了,皇上很烦哪!”

    陈廷敬听了,心里早明白了八九分。回家说起这事,陈廷敬十分烦恼。家瑶自觉脸上无光,道:“我公公怎么会这样?”

    月媛说:“你公公肯定是怪你爹不肯出力相救,就反咬他一口!”

    祖彦更觉脸没地方放,说:“岳父大人,真是对不住啊!没想到我爹爹会出此下策!”

    陈廷敬道:“明珠他们只怕是真收了银子的,如此一来我就更说不清楚了!真假难辨呀!”

    珍儿安慰道:“老爷,真金不怕火炼,没什么可怕的。”

    陈廷敬叹道:“祖彦啊,我自己都不打紧,事情总说得清的。我担心的你爹爹啊!他交待得越多,死得越快!皇上原本只想革他的职,让他回家养老。他现在乱咬一气,别人就会置他于死地!”

    家瑶、祖彦立即哭了起来,求陈廷敬万万设法救人。陈廷敬说:“你爹有罪,这是肯定的。我一直在暗中救他,只是不能同你们明说。没想到我这个亲家这样沉不住气,以为我见死不救,反过来诬陷我!”

    月媛说:“老爷,再怎么说,都是亲戚,如今怨他也没用了,总得想办法救人才是。”

    陈廷敬说:“他做官也有几十年了,怎么就没明白道理呢?要紧的是自己救自己!王继文关到现在什么都不说,事情都是自己独自扛着,就连皇上已经知道的事他都不说。其实皇上也不想让他全说出来啊。”

    陈廷敬这话家里人就听不懂了,莫名其妙。

    祖彦问:“岳父,朝廷怎能这样执法?”

    陈廷敬只是摇头,没有答话。

    好些日子,皇上对张汧的招供不闻不问,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几人可是度日如年。他们的折子也都上去了,迟迟不见圣裁。明珠倒是省心,他猜准了皇上心思,知道自己身上再加几重罪,也不会叫他掉了脑袋。他反而颇为得意,想那索额图果然钻了他的套儿,开始参人了。明珠又专门为此具折请罪,招认自己受了张汧银子,如数入官。

    直到两个月后,皇上驾临南书房,才道:“朕本来不想理睬索额图的折子,可他既然接手明珠审理张汧案子,朕又岂能意气用事。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你们上的折子,朕都看了,你们还有说的吗?”

    徐乾学抢先说话,道:“启奏皇上,臣先不为自己辩解,先替陈廷敬说几句公道话。陈廷敬同张汧是姻亲,臣并未见他替张汧说过半句话,怎有受贿一说?”

    索额图道:“启奏皇上,徐乾学是想说陈廷敬没有受贿,他也就清白了。但明珠受贿已是事实,这又说明什么呢?按徐乾学的道理,岂不正好说明他们四个人都受贿了吗?”

    皇上道:“你简直胡搅蛮缠!陈廷敬半句话没说,我反而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

    陈廷敬马上叩头谢恩,又道:“启奏皇上,张汧案已经查清,不应再行纠缠。虽说张汧又供臣等如何,实为意气用事,属人之常情,也不应因此定他的新罪。”

    皇上听罢点头道:“索额图,明珠之事已经定案,不要再节外生枝。张汧、王继文、祖泽深的案子,事实也都清楚了,你也不要再问下去。朕不想牵涉人员太多。”

    索额图见皇上主意已定,心里纵有千万个不乐意,也只得遵旨。

    皇上讲了半日为臣为人的道理,然后说:“张汧欺君损友,为臣为人都实在可恨,杀了都不足惜。朕念他早年清廉自守,治理地方也有所作为,可免于死罪。革了他的职,回家养老去吧!王继文才干可嘉,可惜权欲太重,做出糊涂事来。革去他云贵总督之职,改任广西巡抚!祖泽深朕早有所闻,鼓唇摇舌,看相算命,妖言惑众,为官既贪且酷,简直十恶不赦,杀了吧。”

    陈廷敬见张汧终于保住了性命,心里暗自念佛。又听得王继文仍用作巡抚,实为不解。祖泽深虽死不冤,却是三人中间罪最轻的。

    皇上又道:“张鹏翮参劾明珠有功,官升三级,下去做个知府!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分明是张汧诬陷,不必再问下去。”

    陈廷敬同徐乾学、高士奇都跪了下去,叩头谢恩。陈廷敬却又说:“启奏皇上,臣谢皇上不罪之恩,但臣毕竟同张汧是姻亲,臣的清白,皇上相信,别人未必愿意相信。恳请皇上恩准臣回家去吧。”

    皇上听了甚是不满,道:“陈廷敬,你们读书人怎么都是这个毛病?好好的心里一有火,就嚷着回家?”

    索额图借机火上浇油,说:“启奏皇上,陈廷敬不感念皇上恩典,反而吵着要回家,皇上就由他去吧。天下读书人多着呢,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

    陈廷敬道:“皇上,臣想回家,绝非一时之意气。自被张汧诬陷,臣无一日不惶恐,无一日不小心,神志沮丧,事多健忘,每有奏对,脑笨口拙。长此以往,恐误大事。再则,为了不让别人说皇上对臣偏袒,臣也应自愿回家避嫌。况臣的老父八十有一,每日倚门悬望,盼儿回家。臣想早日回到父亲身边,好好儿尽几年孝心。”陈廷敬说到此处,热泪纵横。

    听了陈廷敬说了这番话,皇上竟也低头落泪,唏嘘半日,道:“可怜陈廷敬情辞恳切,朕又岂是薄情寡义之人?准你原官解任,仍任修书总裁!”

    陈廷敬感谢皇上怜悯之意,叩头再三。徐乾学、高士奇见皇上准予陈廷敬归田,心中窃喜。

    徐乾学忙道:“启奏皇上,陈廷敬为人做官,都是臣的楷模。他回家之后,皇上身边少了人手,臣等自当更加发奋,更加勤勉!”

    高士奇也说:“徐乾学说的,正是臣的心里话,臣自此以后”

    皇上却打断高士奇的话,说:“好了,朕明白你们的忠心。陈廷敬说到避嫌,朕想也是有道理的。既然陈廷敬回家,徐乾学、高士奇也都回家吧,免得别人说朕厚此薄彼。”

    徐乾学、高士奇听了如闻惊雷,一时不知所以,却把索额图高兴坏了。他已瞧着徐乾学不是个好东西,巴不得他也回家去。索额图没能保住高士奇,也不太觉着可惜。他看出高士奇这狗奴才在他前面似乎也有离心离德之意。

    一日,张鹏翮到了陈廷敬家,进门就拱手请罪,陈廷敬大惑不然。原来张鹏翮知道自己被放钦州知府,虽说是升了官,其实等同流放。想那钦州同京城山隔千重,水过百渡,他也许只能老死他乡了。这正好应了明珠的话,他这回再发配出去,只怕就回不来了。张鹏翮先前还怪陈廷敬没有替他说话,自己被人当枪使了。他后来知道陈廷敬也受着委屈,方觉自己错怪人了。

    陈廷敬却笑道:“鹏翮,钦州你也不要去了!”

    张鹏翮听得不明不白,问道:“这是为何?”

    陈廷敬道:“有人替你说了话,改放苏州。苏州可是个好地方。”

    张鹏翮不敢相信这话是真,直了眼睛望着陈廷敬。陈廷敬只是笑道:“你只回家等消息吧。”果然不出三日,张鹏翮改放苏州知府。

    陈廷敬在京盘桓二十来日,应酬各位故旧门生,便领着家小回山西老家去了。

    陈老太爷须发皆白,走路拄着拐杖,倒是耳聪目明。陈廷敬回家那日,老太爷端详儿子好一会儿,说:“廷敬,你随我进去,我有话问你。”

    老太爷领着陈廷敬进了花园,找了个僻静处,问道:“你给爹说实话,是不是在朝廷犯了什么事了?”

    陈廷敬笑道:“爹放心,我没犯事。我在信里头都说了,想回来侍候爹。皇上可怜我一片孝心,准我乞归故里。”

    老太爷拿拐杖在地上使劲戳着,骂道:“这么大的事,也不事先来信商量!皇上待你恩情似海,你要尽心尽力报效朝廷才是!爹身子骨好好的,家里又有人侍奉,你回来干什么!”

    陈廷敬跪下来,叩头道:“爹教训得是,只是儿子在外面日夜想着爹,心里不安啊。您就让儿子在家侍候几年,再出去做官也行哪!”

    老太爷仍是叹息,道:“人都回来了,还说这个何用!”

    陈廷敬百般劝慰,父亲还是不高兴,道:“先是听说你亲家出事了,这会儿你又举家儿回来了。你叫三乡四邻怎么说我们陈家跟张家!”

    陈廷敬嘱咐阖家老小,谁都不得在老太爷面前胡乱说话,可老太爷心里似乎已经有数。

    一日,老太爷问陈三金:“三金,你别瞒着我,你说廷敬这次回家,怕不是犯了什么事儿吧?”

    陈三金说:“哪里啊!老爷要是犯了事儿,回家还这么风光?”

    老太爷说:“风光?上次他回家,巡抚衙门、太原府的人都来了,这回呢?连县衙的人都见不着。”

    陈三金说:“没准巡抚衙门的人改日就会来哩!”

    陈廷敬正要去老太爷那里请安,听得里头说话,故意把脚步声弄响些。老太爷就不再问话,回头望着廷敬进门。廷敬问了老太爷身子好不好,想吃些什么。

    老太爷说:“我身边总有人的,你不要费心。廷敬,今日天气好,上河山楼去看看吧。”

    陈廷敬说:“我来说的正是这事哩!”

    陈三金说:“难得老太爷有兴致,老人家只怕有一年没上去了。”

    陈廷敬扶了老太爷,淑贤、月媛、珍儿领着孩子们跟着,上了河山楼。远望山色秀丽,村庄逶迤,自家院内屋宇连绵,庭树掩映。壮履带了玻璃象棋上来,同哥哥谦吉对弈。

    陈廷敬拿起一颗棋子放在老太爷手里,说:“爹,这叫玻璃象棋,皇上御赐的,原是西洋人进给皇上的贡品。”

    老太爷把玩着玻璃象棋,甚觉稀奇,道:“不说,我还以为阳春三月哪来的冰哩!”

    壮履故意逗爷爷,说:“爷爷,这棋子原就是拿冰做成,再放进窑里面烧出来的。”

    老太爷哈哈大笑,道:“爷爷老了,你就把爷爷当小孩哄了!”

    珍儿在旁笑道:“壮履可真会逗爷爷开心。”一家人大笑起来。

    老太爷在椅子上躺下,陈廷敬紧挨椅子坐着,一边陪爹说话,一边看着儿子下棋。老太爷慢慢有了倦意,双眼微合。家人忙拿了薄被盖上,大家都不言语了。

    老太爷闭着眼说:“怎么都不说话了?我只养养神,你们该说笑的说笑,不妨事的。我听着高兴。”

    陈廷敬便笑道:“你们两兄弟只管把棋子敲得嘣嘣儿响,爷爷喜欢听!”

    陈廷敬看了会儿棋,忽然心里成诗一首,命人去取文房四宝。不多时,笔墨纸砚送到了,陈廷敬提笔写道:“人事纷纷似弈棋,故山回首烂柯迟。古松流水幽寻后,清簟疏帘对坐时。旧罍沧桑初历乱,曙天星斗忽参差。只应万事推枰外,夜雨秋灯话后期。”

    听得壮履朗声诵读,老太爷睁开眼睛,站了起来。陈三金扶老太爷走到几案前,细看陈廷敬作的诗。

    老太爷默诵一遍,把陈廷敬拉到一边,悄声儿问道:“廷敬,你肯定有事瞒着爹了。读你这几句诗,爹就猜你心里有事啊!”陈廷敬笑道:“爹,您老放心,我真的没事。刚才看两个孩子下棋,心有所感,写了几句。不过是无病呻吟,没有实指啊。”

    老太爷摇头而叹,道:“廷敬,你瞒不过爹这双老花眼的。你要是没事,要是春风得意,什么巡抚、知府、知县,早登门拜访来了!唉,世态炎凉啊!”陈廷敬仍是说:“爹,真没什么事。廷敬没有忘记爹的教诲,认真读书,认真做人,认真做官。”

    老太爷摇摇头,不想再说这事儿了,便叫过陈三金:“三金,叫人多烧些水,今儿天气好,我想好好洗个澡。”

    水烧好了,陈三金过来扶老太爷去洗澡。陈廷敬跟着去了洗澡房,对家人说:“你们都出去吧,我来给老太爷洗澡。”

    老太爷道:“廷敬,让他们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