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赵一亮

曹文轩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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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我在黑瓦房读高一时,赵一亮在红瓦房读初三。我在黑瓦房读高二时,赵一亮却没有能到黑瓦房读高一。油麻地镇初三学生太多,不可能个个上高中。推荐时,镇上根本就没有考虑到他。

    他从此便与黑瓦房永远无缘,与学校永远无缘了。

    有很长时间,赵一亮闭门不出。最初几天,他几乎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房门一关,整天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也不睡,翻着白眼看房顶。他母亲很担忧,怕他的脑子出问题,就总在他的房门口转,叫他起来吃东西。他倒也不发火,只是说:“我不饿。”人便―天―天地瘦下去。

    他母亲便来学校找我“林冰,你和―亮玩得那么好,也不去看看他。他整天躺着”说着,眼睛里就有了泪。

    我早想去看他了,可是又不知道是否合适。从前那个傲慢的、总是沉浸在优越感之中、绝不肯在人底下而只能在人头上的赵―亮,总在我眼前晃。这样一个人倒霉了,你去看他,并且你现在处在一个绝对比他优越的位置上,他会怎么想呢?我这人,似乎很小时就对人情世故很敏感(岁数大了之后,反而迟钝了许多)。去看―个倒霉的人,真是件很难办的事情。不看他吧,对方也许会想:好,你现在比我强了,就瞧不起人了。去看他吧,对方也许会说:你来显摆了,你来看我笑话了。即便是这两者都不会有,还有可能无端地让人家自卑。若是这样,去看的人,岂不又无端地增加了一份歉疚?

    “有空去看看他吧。”赵一亮的母亲说。

    既然他母亲这样希望我去,我当然要去看看他。那天下午,我就去了。我敲着他家的院门,不一会儿,就有脚步声走过来。

    开门的是他的母亲。“你来了!”他母亲见了我,很高兴“他在家呢”说着将我一直引进屋里,走到赵―亮的房门口喊:“―亮,林冰来啦!”

    房里没有声音。

    他母亲提高了嗓音“一亮,林冰来啦!”

    “谁呀?”赵―亮在里头含含糊糊地问。

    “我,林冰。”

    赵―亮将门打开了“林冰。”随即舒展双臂,双眼闭着打哈欠。那双臂抻得很用劲,仿佛练臂力把五根弹簧都拉开了。他的样子,很慵懒,很舒适。然而,我并未从他脸上发现熟睡的余痕。

    “你在干吗哪?”我问。

    赵―亮双手往上捋了捋头发“没事做,睡睡觉。你学习忙吗?”

    “还行。”

    “我是念不成书了。不过这挺好。我本就不喜欢读书。读与不读,也没有什么两样。读了又怎么样?再读几年,不还是回乡务农?想起来,读书真没有太大意思。我现在不读书了,在家睡睡觉,拉拉胡琴,比读书舒服”

    我们正谈话,他母亲出去包了一纸包熏猪耳朵回来了,倒在―个盘子中,浇了些酱油,放到了院子里的小桌上。赵一亮轻轻拉着我的胳膊“吃点东西。”

    我和赵一亮面对面坐下来,中间是―盘切好了的猪耳朵。他吃得很香,猪耳朵的脆骨在他雪白的牙齿间咯吱咯吱地响。他不时地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对他母亲说:“妈,再来一点酱油。”

    “妈,有蒜瓣吗?剥两颗。”那盘子,冲他的那一面,不―会儿就快要见底了,而我这一侧,却还像河岸那样矗立着。过了―会儿,这“岸”就向他那一侧坍塌了下去了。他―边吃,一边向我不停地说话,说他新搞到了几首二胡曲子,拉起来很好听,但常要换把位,有时突然地要换几个把位下去,难度挺大,但现在对他来说,已完全不成问题了。

    我在他家待了一两个小时,觉得赵一亮还是从前那个样子,心里倒也坦然了。他送我到院门口时,依然还是从前的形象――腰杆很直,脑袋微微扬起,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

    我走到巷头,忽然起了―个要加强“我俩―如从前”这―感觉的念头,就转身回来,准备向他要一块好松香(其实,我还有好松香)。走到他家院门口,就听见赵一亮在向他母亲发脾气:“谁让你去叫人家林冰来看我的?我怎么啦?我怎么啦?我干吗要让人家来看我?我干吗要让人家来看我?”口气很凶,并且踢翻了一个什么东西。

    他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回去的。当又―个什么东西被赵―亮踢翻之后,他父亲骂道:“你这个畜生,还问‘怎么啦怎么啦’,你干吗整天躺在床上像个死人一样?不想活了,门口就是大河!”

    赵―亮大声叫道:“我这就去干活,我这就去干活!”

    我怕赵―亮真的要出来干活,赶紧走开了。

    赵―亮并没有干活,但也没整天躺着,而是不分白天黑夜地拉胡琴。拉的都是―些哀怨悲愤的曲子,很投人。拉得他母亲泪汪汪的,拉得他父亲不住口地骂:“死吧!死吧!”

    拉了半个月胡琴,赵―亮突然很潇洒地旅行去了――去上海的―个亲戚家玩去了。

    过了―个月,赵―亮回来了。回来第二天,他就宣布:“我要劳动了。”他所说的“劳动”不是指帮助父亲染布。他从前的骄傲在于他家的富有,但他―直就有点鄙视这使他家富有的相传了五代的作坊活计:一双手一年四季被颜色染着,像什么样子?他所说的“劳动”是作为―个社员,参加地里的劳动。他母亲一听说他要劳动了,就仿佛听见他说“我要活下去了”一样,眉头舒展,满心欢喜,赶紧去给他准备劳动工具。只一天的工夫,大锹、洋锹,镰刀,扁担,柳筐就――办齐了。扁担还是―根桑树扁担,极有柔性。

    赵―亮说:“我还得有―双草鞋。”

    他母亲说:“从前的人做生活,要穿草鞋。而今的人做生活,不太兴穿草鞋了。”

    赵―亮却说:“不,我要穿草鞋。”

    他母亲马上就出去寻找草鞋,找出镇子,才买回几双草鞋来。第一回穿草鞋的人,穿不上一会儿工夫,脚就要被打破皮的。于是,他母亲就用榔头反反复复地捶打那些草鞋,直至将它们捶打得软绵绵的。怕还要打脚,在脚后跟等关键处,又缝了几层布。

    赵一亮下地干活了,初时,混在人群里,不太自然。有人说:“赵大少爷,下地了!”他的脸就忽地―下红了。后来干了几天,也就自然了。不过,他的形象仍然像舞台上―个演出来的“新型农民”他总穿得那么干净(每日换两套衣服),两只裤管卷得一般齐整,草帽是新的,带子雪白,腰里束了根牛皮带,手腕上还戴了一块从上海买回来的手表,而脚上却穿着草鞋,显得太煞有介事。他到地里劳动,他母亲就为他劳动――除了不停地给他洗衣服,还要给他端上洗脸水,还要请人帮他磨镰刀之类的工具,还要―天两次地往地里给他送吃的。

    赵―亮在野外被风吹着,被太阳晒着,心情又不太坏,倒显出了油麻地中学的学生们所没有的健康。那天,我在大桥上碰到了他。他正挑着空筐从地里回来,见了我,就在桥上站住了“林冰!”声音很响。他将担子搁在桥栏杆上,双腿微微劈开,稳稳地站着,多解了一两颗钮扣,露出结实的胸膛来,右手拿着草帽,轻轻地扇着。那样子让人觉得,只有劳动才是件叫人身心愉快的事情。

    过了些日子,我们又一次相遇。他说:“林冰,晚上要是有空,到我们家来玩吧,把你的胡琴带来。”

    晚上,我就拿着胡琴去了他家。

    他很不在意地向我问了许多关于学校的情况,还向我开了个玩笑:“听说,那个叫艾雯的老师很喜欢你。”

    “别听他们胡说!”

    他笑了一阵说:“我们拉几首曲子吧,我―个人拉也没有多大意思。”

    我自然还是给他拉副弓。

    拉了一阵,我感觉到赵―亮的胡琴拉得不及从前顺了。不管是弦上的手指,还是捉弓的手指,皆显得有点僵。我明白,这是劳动的缘故。体力劳动能使人的手的感觉钝化。―个乡下人敲你的房门,为什么不及一个城里人(尤其是一个城里姑娘)敲得让人愿意接受?就是因为乡下人的感觉钝化了,不知轻重,一敲门,就像有人来搞突然搜查,那门敲得你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看来,体力劳动对某些艺术来讲,是―种损害。搞这些艺术的人,可以看着别人劳动,然后把劳动的节奏与快乐弄到自己的艺术里去,但惟独自己不能亲自去劳动,尤其是不能去参加那些沉重的筋肉劳动。有人不大懂得这―点,把艺术家们一窝蜂地轰进地里去,轰进工厂去,结果,毁了无数的钢琴家、小提琴家和画家。赵―亮才劳动了几天?手就不听使唤了。我―边拉,就一边想着,从前赵一亮的手。那四根在弦上的手指,都是活活的小精灵,它们在弦上活动着,犹如四只在松树干上淘气着的小松鼠,既灵活,又让人喜欢。赵―亮曾给我们做过一次表演,把一铁块从火炉里取出来,稍微凉了凉,他用左手的四指在上面弹跳,竟然烫不着。这会儿让他再做这种把戏,我想,是非要将他的肉烧糊了不可的。

    手好使不好使,他心中的感觉自然比我清楚。他有点不服气,突然停住不拉了,然后特别使劲地甩手,仿佛那手被狗咬了一口。

    再拉时,依然生硬。他的额上沁出了汗珠,眼睛里克制不住地流出了一丝伤感。又勉强拉了一阵,他说:“不拉了吧?”

    我点点头。

    这之后,他还是参加劳动,但多少有点属于挣扎了。因为初时,队里念他是刚参加劳动的,就安排他做一些轻活,时间一长,就一视同仁了,真的将他当―个劳力使了。他是禁不起这种劳动的,就―天比一天痛苦起来。刚下地,就盼收工。可那时间是个怪东西,你越盼它快点过,它就越是―寸一寸地熬人。他咬紧牙关,调动了全部的毅力,在时间的齿轮里经受慢条斯理的辗压扎。

    他就很想参加镇上的文艺宣传队。

    第二节

    油麻地镇的文艺宣传队,一年里头,差不多有半年活动,几乎成了专业的。这是个养人的地方,是个好去处。别人赤日炎炎,在田野间劳作,他们却可以挑个阴凉地方排练节目。而且活动一天,就有一天的工分。若晚上演出,还有夜餐补贴。排练时也很舒服。念念台词,练练唱腔,东―个西―个,三个一团,五个一群,很随便,很自由。男的女的,人也长得好看。女孩不下地劳动,就都穿了好衣服,洒了廉价的花露水,从人面前―走,就留下香气来。累了,脸上爬着细汗,她们就用香喷喷的手帕扇扇,让人觉得她们的汗也是香的。尤其是男男女女手拉手,或有些其他的肉体的接触,像过电,更是件让人快意的事情。至于还有的在一块儿时间长了,生出感情来,幕前幕后的,免不了有些浪漫的情调,那就进入大好的境界了。

    赵一亮倒也没想到这些,他只想:去了宣传队,就不劳动了,就不会荒疏自己的胡琴了。他也有条件进宣传队:他的胡琴拉得比他们任何人都好。但也有一件事,心里想起来就梗得慌:他将听从他的宿敌许―龙的吆喝――在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是许―龙掌大权,而且是大权独揽。他就先把去宣传队的欲望压住了几日,但那起早摸黑的劳动太折磨了(怪不得改造犯人最得力的手段就是让他们劳动――劳改犯)。他也顾不得脸皮了,找到干部家去,说他想进宣传队拉胡琴。干部说:“行。”他就问:“什么时候?”干部说:“我们商量一下,你等通知。”

    赵一亮很高兴,心想总算可以不劳动了。他有一种解脱感,像要跳出苦海似的。

    他不上工了,就在家里―边练习胡琴,一边等通知。可是等了五六天,也不见干部们捎话来。他遇到了那干部,而那干部似乎将他想进宣传队的事情早忘了。又憋了两日,他终于憋不住了,又去找那干部。那干部说:“你还是下地劳动吧。”他问:“为什么?”那干部说:“口水龙不要你。”赵一亮顿时觉得这世界太没味道了,简直暗无天日。他用一对有点呆滞的眼睛,望着脚下的路,直走到镇南的大河边上去,然后躺在河滩上,望那辽阔天空的游云与孤鸟,直望到天将黑,飞鸟归林,镇上大人唤小孩回跳晚饭。

    赵―亮无奈,还得去劳动。他心里倒还想如以前―样精神,却没有精力去精神了。人要精神,是要有宽绰的剩余精力的。老年人趿拉着个鞋子,裤扣懒得去系上,露出一根里裤的带子来,一副邋遢样子,是因为他实在已没有精力去注意自己了。赵―亮一天劳动下来,身体疲惫不堪,各种心思全无,哪里还顾得上保持从前那份潇洒?一切也就将就着了。我碰见过他两次,只见他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上尽是泥点,一只口袋撕开了,也不让他母亲缝上,就那么耷拉着,草鞋已不再穿,穿胶鞋了,一只系了带子,一只却没有带子。见了我,也不像从前那样要做出架势来,而是显出一副很劳累、很没有意思的样子。看来,劳动并不总是美好的。找些轻巧活,干个―两天,做做样子,然后发一通赞美劳动的言辞,甚至要归隐田园,去永做个农人,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但若是让他在毒日头下连割―个月(不要多,就―个月)的麦子,他还在内心里赞美劳动,那这个人也就真是条好汉了。赵―亮反正不是好汉。他已经快垮了。

    秋末冬初,忽地刮了三天西北风,把个世界―下子带到寒冷里。一部分双季稻,还在地里没有来得及收割。地里的水没有放掉,结了薄薄的冰。赵一亮得跟大家―起赤着脚,站到水里去。

    那薄冰受了震动,就“咯嚓咯嚓”地响,同时碎裂开来。在赵―亮看来,这水中犹如飘满刀片。那些刀片就拥挤着来咬他的脚与腿,咬得他额上直滚冷汗珠。他几次从刀片里逃出来,跳到田埂上。但眼见着被人越拉越远,又只好重新让那些刀片去撕割自己。天色昏黄,田野―片寂寥,只有这些刀片相碰,发出冷漠的声响。赵―亮看看其他人已经远去,就他独自一人守了六行还未来得及黄的瘦瘦的稻子,心里真是觉得自己已走到了绝境。

    这天晚上,他找到了我宿舍,说有话与我说,将我叫出了宿舍。

    “林冰,你去对许―龙说,从前的事,我们就忘了,让他同意我进宣传队。进去后,我给他好好地拉副弓。”他说完,就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说不出的味道。

    第二天中午,我就在理发店里找到了许―龙,把赵―亮的意思与他说了。他一笑,就流出长长―串口水来。

    “同意了?”

    许―龙把―盆水泼到街上,转身说:“同意个屁!他想忘?

    我还忘不了呢!我忘得了吗?他气得我吐了一大口鲜红的血呀!“他把”鲜红“二字咬得很重,并且又重复了一句:”一大得,就在这―刻,他又看见了那口鲜红鲜红的血了,鲜红得就像一朵突然绽开的红色月季花!他不住地点着头,一副很舍不得那“忘不了?”

    “忘不了!”

    我起身要走。

    “你林冰,没有别的,就是心软。你这个样子,是搞不到陶矮子家的姑娘的。”

    我骂了―句:“滚你妈的蛋!”转身就走。

    许一龙在我身后大声说:“我忘不了那口鲜红的血!”

    我知道他又流口水了,我甚至听到了口水掉在地上的吧嗒声,因为他最后一个“血”字没有完全说出来。第三节

    我再见到赵―亮时,他的双手已经被染料染成紫黑色了。

    赵一亮很小时,就对他家这份祖传的行当有一种对抗心理。

    小时候,他在街上走,有人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有人答:“染布的人家的。”人家这么说,其实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但赵―亮却不愿意听到这种话。这些年,像他们家这种小手工业已经被说得很不光彩了。有一段时间,甚至有人要来毁掉这个染坊。读小学六年级时,同班一个孩子与他吵架,他揭人家的短说:“你老子是小偷!”那孩子竟指着他的鼻子,极有力量地说:“你老子是开染坊的!”赵一亮很少去他家的染坊,总觉得那儿是个不太光明的地方。他一直与父亲之间存有隔膜。他闻不惯他身上那股―年四季总散发着的染料味,更看不惯那双总也洗不净的手。当父亲用那手端起一碗白米饭来,或者捧了一块金黄瓜瓤的西瓜来吃时,他的眼睛就总是回避着。许多职业不留明显的痕迹,惟独这染布,却像树招牌―样,把―双乌手染给众人看。他父亲往人群里一站,在人的视野,似乎什么也没有,就只有那双手了。假如他父亲哪天做了坏人,不管跑到哪儿,也会因为那比乌手被人抓住的。赵一亮从来不向我们提他们家的染坊。

    赵―亮见到我,脸―直红到脖子。

    我想让自己不要去注意他的手,可眼睛不答应。人的眼睛,不是人什么时候都能管得住的。晶莹的雪地里有一朵红玫瑰,眼睛回避得了吗?洁白如银的米饭上,有一只绿头苍蝇,回避得了吗?

    赵―亮局促了一阵,索性将那双手放到了身前。当他将手―摆(在空中闪过―只黑手)叫我坐时,我就立即想起那双从那些捧着红菱的女孩子手中接过红菱并与那些女孩子的手构成一幅图画的手来。那真是―双漂亮的手。赵一亮的胡琴拉得好,也拉得帅气。这帅气全仗他的一双手。

    过不了多少天,就是春节了,这里的人家照例想着要穿新衣服。然而不是每个人家都能做到一家划、都换新的。钱总是少得让人发窘。可还是穿着旧衣过年,也太说不过去。于是,就把旧衣服拿到染坊里去染一染,让它变得像新的―样。我在十八岁之前,就有许多个春节穿的是这种重染的旧衣。至今我还记得那新染之后的化学气味。有时候,衣服在染料锅里煮得不够,那颜色在衣服上待不住,掉色掉得很厉害,把脖子染得很污浊。然而人想穿新衣的念头又很顽固,很执著。大人小孩都盼过年,其中一项就是盼穿新衣。因此,春节前的半个月,染坊就会旧衣如山。

    赵―亮家的染坊变得十分忙碌。那几口大染锅整天沸腾着,冒着热气,‘染料味几乎弥漫了整个油麻地镇。赵一亮围着大围裙,听着父亲的吆喝,―会儿用两根细木棍在染锅里搅动那些旧衣,―会儿又用这两根细木棍把衣服缠上来绞干扔到清水里,一会儿又将它们从清水中捞出来拧干晾到绳子上,赵―亮默默地干活,谈不上快乐,也谈不上苦闷。这活儿总要比地里的活儿容易让人承受。赵一亮得干活,不干活就是二流子。既然地里的活儿干不了,就干这染坊的活儿吧。赵―亮只有认可,别无他法。放寒假时,我去看他,他正在给取活儿的人算账,围个沾满各种颜料、斑斑驳驳的围裙,在那儿拨算盘,已经有点像个染坊主的样子了。交了活儿,算了账,就过来跟我说话,倒也平静、自然,仿佛他本就是个染布的。活儿很多,他不能停下活儿专门与我说话,就一边干活,一边与我说话。我要给他帮忙,他连忙阻止“不不不,颜料会染了你的手和衣服的。”他总是不住地向我询问学校里的情况,仿佛学校对他来说,已很陌生很遥远了。

    他问了许多关于我自己的情况:“钱够用吗?不够对我说。”

    “我的胡琴你可以先拿去拉,反正我现也没空拉。”“你和陶卉到底怎么样了?陶卉这个女孩不错,但陶矮子是个势利眼。”比起从前来,他显得很随和,很有人情味。

    我和他谈了很长时间的话,才去学校取东西回家。

    当赵一亮认清了前途,明白了自己能够承担―个什么样的角色之后,就不再焦躁,不再伤感,更不再绝望,而换了另样的姿态。生活改变人,有时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赵―亮不再羞于他家祖传的行当了。他围着大围裙,很坦然地走到大街上去,走到人群里去。见到他的那些仍在油麻地中学读书的同学,他居然也不再感到那双手的寒碜了。他甚至能在与他们分手时,将手高举起来与他们告别。“这有什么呢?我就是―个染布的嘛!”他的脸上开始出现笑容,一种普普通通的寻常男青年的笑容。他开始学会抽烟了,初时,只是冒一冒,不久,就能像倒吸―口凉气那样将烟吸进肺里去,然后在仿佛过了―个世纪之后,才将那烟从鼻孔中缓缓冒出来。那双手是拉胡琴的,本就比通常人的灵活,因此,刚学会抽烟不久,弹烟灰时的动作就显得十分老道了。那天,我在街上碰上了他。他围着围裙,挎着个竹篮在买豆芽菜,耳根旁夹了一根烟,像个大师傅。这个形象使我在几天的时间里都老想着从前那个赵一亮。

    赵一亮的父亲老了,身体也不太好,见赵―亮能够安心地在染坊里干活,心里倒也高兴,就将染布的手艺一―地教给他。等赵一亮能够独当一面了,就退到了后面,让赵一亮主活儿,自己打帮手,并将这染坊的一切财务都交给了他。反正就这么―个儿子,一切,都是他的。赵一亮就忽然地意识到,这个染坊是他的,不管他乐不乐意,反正他得继承它。他也忽然一下子觉得自己是个成年人了。他的心思开始越来越多地用在染坊上――这是他以后的生路,是祖上留给他的财富,他的未来早已被这染坊规定好了。

    我觉得,赵一亮越来越比我大了,大了许多(其实才大我一岁),并且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有人来给赵一亮提亲,他父亲想,这染坊也需要―个帮手,觉得早点给儿子成家,也是件好事,但怕儿子不太愿意,就犹豫了许多日子。后来,又有人来提亲,他父亲说:“直接问他吧。”没想到去问赵一亮,赵一亮竟没有说不愿意,只是脸红了红。他没有其他心思了。他只能像许许多多的农村青年―样:成家立业。再说,他的身体也完全发育成熟了,到了想有个老婆的时候了。他读书时,曾喜欢过―个女孩。然而,变得现实起来的赵一亮知道,现在已没有这个可能了。他在口袋里揣了几包好香烟,懵懵懂懂地跟了媒人去相亲。那个人家的姑娘在他面前晃了晃,低了头进房里去了。他觉得那个姑娘不算好看,也不算丑,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脑子里糊糊涂涂的。那媒人路上问他:“那姑娘行吗?”他不吭声。媒人说:“不吭声,有八分。在家等我话吧。”赵一亮回到家,继续做他染坊里的活儿。心里也不太去想那个姑娘。隔了两天,那媒人没有露面,他反而想了:那姑娘和姑娘家同意了吗?又等了几日,那媒人依然没来。他母亲就去问媒人。母亲问完后,就急急回来。赵―亮看到母亲的脸色不太对头,知道事情没成。就有了一种失败感,但并不强烈,依然做活儿。

    后来,他跟了别的媒人又相了两次亲。后一次,他见到的那个姑娘,还像个小孩,不过,很让他喜欢。隔了两天,媒人上门送话来了:“那姑娘家有意与你家做亲。”赵―亮心里很高兴,那天,把好几块布染杂色了,被父亲骂了一顿。但看看他也要成家立业了,就没有太狠骂。赵一亮的母亲就开始准备定亲时给姑娘和姑娘家的东西。走在街上,脸上满是笑容。然而,这里将布呀什么的都买好了,媒人却连夜赶来打招呼:“别忙乎了,那人家的姑娘死活不点头。”

    这一回,赵―亮自卑了。从前对自己的那份自信,被彻底地打掉了。再干活时,就很没有力气,于是又惦记起他的胡琴来。

    他看着活儿,也不急着去干,躲在他的小屋里拉胡琴。但,现在拉胡琴跟从前拉胡琴,感觉全不一样。从前拉胡琴,满心田的傲慢、优越与潇洒,―起往十根指头上流,拉的是―份派头,―份精神。现在拉胡琴,纯粹是因为无聊、寂寞与苦闷。从前是表演,现在是向胡琴寻找自我,表现自我。这倒也是真正的艺术了。但,他父亲骂开了:“没出息的东西,找不到婆娘就这样!”他拿了胡琴出门了,到河滩上的无人处去拉。流水漠漠,水鸟怨怨,篷帆寂寂,他将那胡琴如情人―般搂在怀里拉,那曲子真是如泣如诉了。

    他母亲不服气:我家―亮,人样子也不差,还有―个染坊,又有这么一份好家产,怎么就说一个―个不成呢?她就去追究原因,不久就明白了:全被许―龙给捣了(这地方称破坏――暗中破坏,为“捣”此―字,比官话“破坏”一词凝陈、形象、得劲)。

    上―章染坊之子说了,跟许一龙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

    他的理发店是―个收购并销售消息的地方。小镇上没有什么消息传不到理发店来。而这些消息一旦传到了许―龙的耳中,他就得按他个人的好恶做些加工、编排。添油加醋,这是许―龙的拿手好戏。有一些消息,他会按住不发,使那些消息总也传不开去。

    他不但收购消息,将其照他的心思发布出去,还能无中生有,制造消息。这特别制造的消息,往往销路更好,作用更大。

    许―龙得知赵―亮“想婆娘”又耿耿地想起那口鲜红的血来,便赶忙制造出一些消息来,然后选择他认为一定能够到达女方家中的渠道,将它们一一传送出去。他说,谁做赵一亮的老婆,倒八辈子霉。赵一亮的父亲是油麻地镇有名的吝啬鬼,跌倒了,还要抓把泥起来。做他家媳妇,要苦死;赵―亮的母亲,天生就是个管家婆,规矩可大了,做她的儿媳妇,一辈子也别想抬头;赵一亮,油麻地镇上的人没有―个喜欢他,真正是掉进茅坑里的―块石子――又臭又硬。还有其他若干说法,还有比这更刻毒的,也不统一。

    许―龙根本不讲究让他的消息统一,传出去――乱七八糟地传出去,弄人―个疑惑,―个不敢,这就行。再说,这些消息,出了理发店的门槛,他传你传的,七弯八拐,七扭八折之后,也早不是那消息初生时的样子了。他许―龙也管不了那消息的生长与变种。

    许―龙制造消息时,一点也不怕有人找上门来扇他的耳光。

    因为这世界上,惟一能够追查到消息来源的就是公安局(即使是公安局的追查,也会因为对方说“我在厕所里拉屎,听见隔壁的两个撒尿的女人说的”而受阻)。许―龙的消息,公安局是没心思管的,其他人管,也就瞎费工夫,是永远也不能找到源头,证实乃他所为的。许―龙每给赵一亮捣掉―个,就有一种快惑,仿佛烦躁时捣掉树顶上一个鸦窝。

    赵―亮的母亲,当然不能―口咬定是许―龙捣了他家赵―亮的婚事,但她在心里确实明白了一切。当赵―亮的父亲日日咒骂赵―亮,而赵―亮依然抱住他的胡琴不放,不将染坊的活计放在心上,只一天天地变得沉默寡言,任唇上的黄毛去长时,她走进了理发店。当时店中无顾客。她望着许一龙,突然跪下了。

    许―龙―惊“大妈,你这是?”

    “龙二爷,一亮他?了一肚子屎,他不懂事看在你大妈的面上,你就饶了他吧!大妈求你了,给一亮说几句好话吧”

    赵―亮的母亲终日操劳,长相颇老,呈给许―龙的是―头花白蓬乱的头发。

    许―龙慌忙将她扶起“大妈,你这是要做会么?”

    赵―亮的母亲起来了。

    来了―个顾客,许―龙没等那顾客进门,就将门关了,挂上锁,回家去了。

    第四节

    赵―亮终于定亲了。还是那个他喜欢的小女孩。是媒人二次说媒说成的。赵―亮去女方家中送定亲礼物时,我看到了。他穿了一身新做的蓝涤卡制服,腰杆挺得直直的,又有了当年一番意气风发的神态。见了我,他略微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们还在读书,他居然着急找下女人了),但很快就自然起来了。他偏要我抽一支烟,我只好将烟接下点着,动作生硬地抽着。他说:“林冰,我不能跟你比。我以后是什么样子,我已看清楚了。成个家,过日子吧”挑礼物的担子在前头等着他,他不能与我多说话,说了句“常去我家玩!”就追担子去了。

    那个小女孩,我也见过。那天,她到镇上来买东西,被镇上的人认出来了“这是赵―亮的小媳妇!”很多人就拿目光去追她,她脸红了,用牙齿咬住薄唇,低着头,在无数双目光下,害羞地走着。很甜的―个小女孩。

    赵一亮再去小女孩家时,总要带上胡琴。

    赵一亮脑海中的图画,一幅一幅的,都很具体。女孩、染坊、双亲这―切糅合在―块儿,使他有了―种责任感。他越来越认真地对待那个染坊了。他几乎完全把染坊上的事揽了过来,并用心去思考它。他学会了计算,学会了理财,学会了许多生意方面的经验,他与油麻地镇上的各种手艺人越来越融洽,越来越有共同的情趣与语言。走上街头,他朝他们招手,与他们调侃,甚至能红着脸与他们说些荤话了。见了我,他说:“我俗了,是吧?”我就笑笑,倒也常来看他,但在―起时,情调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赵一亮预想的婚期是这年的春节前后。媒人给女方家中飘了个风,女方家的人似乎也没有太强硬地希望女儿更多地留在家中。赵一亮家入冬之后,就为婚期的到来一天一天地忙碌起来了。赵一亮只管忙染坊里的事,看着双亲为他的事忙碌,有时会从眼中突然飘过―丝隍惑。

    那天,油麻地中学的文艺宣传队在礼堂里演出,赵一亮手中的活儿也不紧,应了我的邀请,就来看演出。那天的灯光相当好,节目也好,演员、乐队等,各个方面都很开心。演出结束后,我就去台下寻赵一亮,但没有寻着。镇上―个人告诉我,赵―亮已走了好―会儿了。我去了他家。他正在大染锅里染布,两根木棍吃力地搅着一块长达四五丈的布,额上沁出许多汗珠。不知是因为累了,还是因为其他原因,他有点不太想讲话,只说了―句:“林冰,你的胡琴拉得真不错。”

    这年的冬天,是个寒冷而干燥的冬天。入冬以来,就没有落过一滴雨,飘过一片雪花。但,北风总是刮。这北风像是从万顷沙漠上越过,被吸去了最后一丝湿气。它日夜不停地吹着,仿佛要把这片平原吹得焦干。冬小麦在灰色的土地里,摇曳着单薄的叶子。岸边芦苇的枯叶,经风―吹,沙啦沙啦地响。油麻地中学的篮球场上,一有人活动,就总是灰尘笼罩,远看时,人像在烟里。河水枯瘦,结了冰之后,依然不停地枯瘦下去。离开水面的冰,就变成白色,河中间的冰失去水的浮力之后,就凹陷下去,终于断裂,因此,你总能不断地听到干冰的“喀嚓”声。每到夜晚,就会从镇子上,从更远的村落,传来敲竹梆的声音。这提醒人们警惕火烛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着,在这缺乏湿度的空气里,一声一声的,皆更结实、脆亮。每天晚上,我们总是在这种敲击声中入睡,偶然醒来时,依然听到这敲击声在响,只不过让人觉得,那敲梆子的人,熬不住困倦敲得不像上半夜那么认真、专注了。

    离春节大概只剩二十天时间了。这天夜里,我正做梦,忽听见马水清叫了起来:“锣声!”我、谢百三、姚三船,被―起惊醒了。

    “镇上谁家失火了!”马水清说。

    锣声是这地方报火警的信号。那锣急急地敲着,声音又猛又稠密。

    我们胡乱地穿上衣服,抓了脸盆、铁桶之类的东西就往外跑。我们跑出门时,看见油麻地中学的学生宿舍与老师宿舍的门几乎全都打开了,正涌出―个个的人来,汇为人流,往油麻地镇迅捷地跑去,人们都在惊恐而兴奋地喊:“救火啊!――救火啊!――”

    四下里,远远近近地都敲起了呼应的锣声。这锣声急促如爆豆,似乎要把整个平原上的人都呼唤起来。“哧哧嗵嗵”的脚步声,在寒冷的空气里,满世界地响着,犹如千军万马掩杀过来。

    许多人在跑动,但许多人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着火了。

    此时此刻,人们就是尽着力气呼叫:“救火啊――!救火啊――!”

    有些人家的人睡觉死,才刚刚打开门来,就懵懵懂懂地问涌动的人群:“谁家着火了?”

    我们跑到镇上时,一时人群淤塞了街道,很难快速向前,但脚步仍在下意识地跑着,我们远远地听到了从横跨东西的大木桥上传来的纷乱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的稠密,使人担心那座年久失修的木桥会突然断裂。

    “火光!”有人叫了―声。

    众人抬头去看,只见镇南面的天空已经被火光映红。

    于是,不能前进的人就站在那里根据火光的位置去判断谁家着火了。

    |“好像是卖鱼的周永汉家。”

    “周永汉家还得往东,好像是徐绍亮家。”

    我却觉得是赵一亮家。但我不敢说,也不愿说。我甚至在一听到“镇上失火了”这个声音时,就立即觉得这是赵一亮家。我说不清楚我为什么会有这个感觉。

    火光越升越高了,镇南的天空越来越红了。

    秦启昌出现在街边最高一座房子的屋顶上。他在寒风中高高地站立着,只穿了―件裤衩。他大声叫道:“人群闪开!人群闪开!让水龙过去!让水龙过去!”

    人群就用力向两侧挤去,给水龙让开了一条路来。四个大汉抬了一台水龙过来了。他们不知是附近哪个村子的,已经跑得气喘吁吁的了。

    秦启昌站在屋顶上,拿了个长电棒在人群里照着周围人的面孔,然后叫了四个被灯光重点照了的汉子的名字说:“你们把那四个人换下来。”

    于是,那四个被叫到的汉子立即冲上去,换下了四个已疲乏的汉子,将水龙一足够风似的抬向前去。

    秦启昌就从这个屋脊跳到那个屋脊,―路指挥下去:“人群闪开!让水龙过去!”

    我拿了一只面盆在人群里钻着,―会儿工夫,就把马水清他们甩下了。过了大木桥,我也从一座院墙爬上了屋顶,在屋顶上直接向那火光跳跃而去。离那火光越近,我就越相信自己的感觉:是赵―亮家失火了!我就越拼命地向前跞跃。快近火光时,我每跳跃一下,都会被火光映照着,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黑影。

    我已站在了火光的边上。我两腿发软地看着,一时下不了屋脊了――赵―亮家的染坊已经快化为灰烬。此刻,与染坊相隔不远的赵―亮家的大屋,也被染着了火,正在燃烧!

    无数的人影在晃动。已有五台水龙从周围的村落抬到了现场,但没有一台出水――河里结着冰,弄不到水。我听见了无数榔头敲击冰的声音。终于从水边传来欢呼声:“冰砸开啦!冰砸开啦!”

    许一龙赤膊站在赵一亮家的高高的院墙上,大声朝人群喊着:“―个一个都排到水边去,排五队,往上递水!”

    人就一个一个往冰边跑。不―会儿,就有五条长队,像五条长蛇―样,从水边蜿蜒而上,把五台水龙与大河连接起来。无数的盆、桶在人手里来回倒着,满的上来,空的下去,水都倒进了水龙的大林桶里。

    这地方上救火的工具,就是这水龙,稍大―些的村子,都有一台。平素在―个可靠的人家放着,绝不让瞎动。这水龙有一根粗长的杠杆,使用时,两侧各由四个大汉左―下右―下地揿动杠杆,带动两个活塞,将水压出来,喷出的水,又远又冲,并不亚于城里的消防水龙头。可惜,今天出水太迟了。等它们都开始喷水时,赵一亮家的房子已经全都烧着了。五条水柱,在火光里钻着,被火光映得通红。喷出的不像是水,倒像是火了。

    许一龙依然站在院墙上。火光映照着他的胸膛和大声喊叫的大嘴“往这里喷!往这里喷!”

    有人喊:“许―龙,你快下来!危险!”

    许―龙不听,硬是站在院墙上。火星从空中纷纷落下来,落到了他身上。

    秦启昌过来,朝他骂道:“狗日的许一龙,你找死呢?”一把将他从院墙上拽了下来。许―龙刚被拽开不久,就有一根燃烧着的木头飞了过来。

    赵―亮的父亲和母亲一次―次地要往火中扑,被五六个人死死地按住。他们朝大火伸着胳膊,手张开着,仿佛要从那火里抓一些什么东西出来。火光里,眼珠瞪得让人害怕。

    火光真大,真红。烧红了的天空,似乎马上就要熔化了似的。

    我扔掉了盆子,在人群里到处叫着:“赵一亮!赵一亮!”

    有人说,赵一亮在院墙下蹲着。我就撞开人群,赶紧找过去。赵一亮确实在院墙根下。但不是蹲着,而是瘫坐着。他的头发烧焦了,衣服也撕破了。他居然在怀里抱着他的那把从火中抢出的胡琴。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没答应,看了我一眼,嘴角便颤抖起来。我要将他拉起来,他死活不肯。我叫来了马水清和谢百三,三人―起用力,硬将他拽了出去。

    火光渐渐减小。水龙仍在不屈不挠地喷射着。尽管大家心里明白,这已毫无意义,但还是不住地递水、喷水。救火,就是要把火彻底扑灭。地上到处流淌着水,很滑,不时地有人摔倒,把手中的盆子或桶甩了出去。

    天将拂晓时,火熄灭了。潮湿的灰烬里,冒着一缕缕的湿烟。

    所有的人都水淋淋的,一副极度疲倦的神态。

    镇上的人,在给那几台外村的水龙挂红布条。

    赵―亮的父母已经被人抬走了。

    我们几个将赵一亮劝到了我们的宿舍。

    这把火烧去了油麻地镇是富有的一户人家。

    第五节

    后来,赵―亮把他的胡琴永远地给了我。他说他不可能再拉胡琴了。他让我好生待它。我想不接受,但他说:“你要看着我卖掉它吗?”我说:“我给你保存吧。”可是后来,赵―亮一直也没有再肯要回这把胡琴。因为他真的从此对拉胡琴不再有一点兴趣了。这把胡琴至今还在我身边。它在当时的油麻地镇,确实是最好的―把胡琴。

    赵一亮的父亲在火灾之后瘫痪了,卧床不起,也不再言语,经常尿屎一裤。

    赵―亮现在只拥有一堆废墟,还有一屁股债务:大火把许多顾客的布与旧衣烧毁了。

    赵―亮无言,许多天里,神情恍惚,十分恍惚。他老蹲在废墟旁,瞧那片焦黑的东西,有时还用手抓起―把灰烬来看看,样子有点像―个农民抓起一把沃土来欣赏。大火似乎烧掉了他的全部记亿,他要在这废墟旁努力回想从前的岁月。

    他的母亲,几天时间里头发就变得纯白如霜,并且开始拄着拐棍走路了。她常陪着儿子站在废墟前。北风吹来,掀动着她的衣角与白发。

    镇上的人帮助他们清理掉了废墟,并凑了―些材料,帮助他们搭了个临时居住的草棚。

    大年三十这一天,许―龙的理发店生意兴隆。但他却将理发店临时关闭了几个小时,用―块大白布包了理发用具,来到镇南的这个小草棚里。他让赵一亮与他―起,将赵一亮的父亲扶坐在椅子上,给他理了发,又给赵一亮理了发。两人无话。临走时,许―龙只说了―句:“有二爷在,别怕!”

    赵―亮自然没有如期结婚。但女方以及女方家里人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等等吧,等盖起房子来再说吧”赵―亮春节去拜年,也没有怠慢他。

    但,赵一亮家的房子,一直也没能盖起来。他勉勉强强地又将祖传的行当捡起来,干着。他不吃好,不穿好,将钱一分―分地攒着。他的心中总是矗立着从前那幢使他气宇轩昂的房子。但生意很清淡。他不得不在很多时间里还去参加地里的劳动。他不再知道劳动的痛苦了。沉重的负荷,使他的右肩比左肩明显地倾斜,一双手也变得十分粗糙。与我相比,他似乎―下子比我年长了六七岁。我们见面时,他总是很少说话,越来越像―个木讷的庄稼人。

    我读高三时的那年开春,一连好几天下大雨,我们几个没处走动,很无聊,嘴就都变得很馋。那天傍晚,马水清说:“后面大河边上肯定有渔船,我们买几条鱼回来煮着吃吧。”钱自然是他出,但我们几个都得陪着他―起去大河边。当时,大雨滂沱,天空下全是浓稠的雨烟。一来嘴馋,二来这连日的雨也憋坏了我们,很想寻求点刺激,就两人合用一把伞,缩着脖子跑进了雨地里,沿着宿舍后面的路,往大河边上去。

    我和马水清合用他的一把红油纸伞。出门不久,他却突然独自一人撑了伞跑掉了,让我完全暴露在大雨里。我赶紧迫他去,他就钻进了树林――通往大河边的路就在树林里。谢百三和姚三船合用―把黑布伞走在后面,见我被雨淋着就“咯咯”地笑。我于是很想从马水清手中夺过伞来,让他也被雨淋一淋。可正当我要追进林子去时,马水清却撑着雨伞―步―滑地跑回来了,并做着手势,让我们别发出声响来。

    “有人解了木排,在偷木头!”马水清走过来,指了指大河边,小声地说。

    我们几个便一下子被抓贼的快感袭住了全身,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到大河时,就都闪在了树丛里,往那边仔细看。

    ―个身穿黑塑料雨衣的人,扛着―根好几米长的木头,从大河边上过来了。他被那木头压弯了腰,但走得很快,几次差点滑倒。他把木头扔到了通向大河的一条小河边的芦苇丛里。那芦苇长得极高大茂密,一根木头扔进去,居然不露一丝痕迹。那人摸了―把脸上的雨水,又疯狂地往大河边上跑。估计他要过―会儿才能再次到芦苇丛这里,我们一见他远去了,就都去芦苇丛里看。那里已经藏了五六根―般长短、质量上等的木头了。我们又立即躲回到林子里。当那人又扛了―根木头走过来时,我们突然从林子里向他迎面跑去,将他截住了,并高喊:“放下木头!”

    那人没有放下木头,却用双手更紧地抱住它。

    “放下木头,贼!”

    那人的身体就索索直抖,不一会儿,木头从他肩上滑落下来,溅起―片泥水。

    姚三船就大声地向四周喊叫起来:“捉贼呀――”

    不料那人“扑通”一下跪在了我们脚下的泥水里“林冰,是我”他抬起头来望着我们。天欲晚未晚,我们在朦胧的天光里,看到了他的脸――赵一亮!

    他咬着嘴唇,浑身抖个不止,喉咙里哽咽着。

    大雨“哗哗”不停,他的头发被雨水冲到了额上,几乎遮住了双眼。一双绝望的目光在头发后面哆嗦着,含着让人心碎的哀求。

    我哭了,赶紧拉他起来。但他不肯,坚决地跪在泥水里。

    我、马水清、谢百三、姚三船都说:“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我们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四个人―起用力,才将他拉起来。然后,我们再没有回头,匆匆往大河的东边走去。

    第六节

    第二天,依然下雨。借着这雨幕的掩护,附近的农民和过路的船只,哄抢了―个散了的木排。雨幕里,人影憧瞳,急急如打家劫舍。那些木头,有的被扛到了麦地里,有的被扛到了某个人家屋后的树林里,有的被缚在船旁随船远去了没有多长时间,―个木排就从大河上彻底消失了。

    哄抢木排,情节严重,县公安局呼啦啦几乎连窝端到了油麻地镇。木头很快被收缴回大部分。但众人都拒绝承认他们的举动为“哄抢木排”:“那木头在河上到处漂着,有的都漂到了我家水码头上了,我捞上来,怎么能叫哄抢?”“我看到那木头漂到芦苇丛里就顺便将它扛回了家中。”总而言之,他们没有抢木排,而是捞木头。他们中间还有人说:“不是我捞上来这几根,它们早顺流淌走了,你们大概连这几根还找不着呢!”那样子,仿佛要让公安局的头头出面,专门向他致谢才是。

    事件重大,却没有任何理由处罚那些人,更无理由抓人。公安局的人挺恼火。到现场去检查的人报告,那捆木排的铁条,是用钳子掐断的,大概是在众人哄抢的头天黄昏至晚间所为,经过一夜的风浪,那木排就被冲散了。既然如此,公安局就把关在镇委会大院的几十个捞木头的人狠狠训斥了一通,然后将他们都放了,开始追查那个解木排的人。他们拿了小本子,四处查访,或把人叫到镇委会去盘问,不久,就从一个渔民那里获得一条线索:那天傍晚,有四个小伙子从停靠木排的那个方向过来,打了两把雨伞,一把为黑布伞,一把为红油纸伞,两人合用一把,看样子,像是学生。于是,就有五六个公安局的人来到了油麻地中学。排来排去的,就排到了我们四人头上。其实也不难排,因为油麻地中学就马水清有一把红油纸伞。公安局照例采取那个行之有效的老办法:突然单个盘查。

    我被叫到了校长室。公安局的人问“四月四日下午五点钟左右,你去哪儿了?”我们几个早商量好了:不隐瞒那天去了大河边,但要咬定什么也没有看见。于是,我装着回忆的样子说:“好像去大河边了。”“就你一个人。”“不,还有马水清、谢百三、姚三船。”“下大雨去大河干什么?”“想吃鱼,去买鱼。”“你看见大河里有―个木排吗?”这―问,我心里就有点慌乱了,因为我们商量着“攻守同盟”时,并没有考虑到如何统一对待这―细节。公安局的人就用也们那种令人心里发虚的职业性目光看着我的眼睛。我立即说:“看见木排了。”(事后,我们几个又碰到一起时,我才知道,谢百三在被盘问时,却一口咬定,他根本没有看见什么木排。)我被盘问了好几个小时,吃晚饭时,他们让人端来饭菜,让我就在校长室吃。吃完了,我不再是接受盘问,而是接受审问了。到了深夜,他们发火了:“如果是你们几个干的,我们想,你们反正也不是偷木头,是胡闹了玩的,说出来,批评教育也就过去了。如果你们看见了是别人干的,不说,这就叫包庇坏人。但不管是那一种情况,都得老实说出来,不说是万万不行的!”这天夜里,我没有能回宿舍。(事后,我才知道,他们三个人也被关在不同的小屋里审问,也都未能回宿舍)。第二天,公安局的人让王儒安来对我做了很长时间的思想工作。但我还是那句话: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于是,我只能在校长室里继续待着。(事后,我才知道,公安局的人从审问我们几个的当天晚上,就已从我们的回答中找到了许多互相矛盾的地方,从而判断出我们几个―定隐瞒了什么诡秘)。

    我们四人有两天两夜未能见面。第三天上午,公安局的人突然全部撤走了,我们仿佛成了被人吃完的空罐头筒,被弃置一旁,再也无人问津。我们就又走到了―起。

    当天下午,就有消息从镇上传过来:赵一亮被逮捕了,现在被戴了手铐,关在镇委会武装部的屋子里。

    我就赶忙往镇上跑。

    武装部的窗前围满了人,正抢着往屋里看。我就拼命挤进去。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把前面的人全都推到了一边。

    我挤到了窗口:昏暗的墙角上,赵―亮脑袋低垂,弯腰坐着,双手相合,搁在膝上,手铐在昏暗中发着幽冷的亮光。我双手紧紧抓住窗条,将脑袋抵着,搁在两根铁条中间,眼泪便顺着鼻梁流淌下来。

    第二天上午,公安局的小轮船来了。

    油麻地镇的居民以及镇外听到消息的人,都拥到街上,等着看公安局的人把赵一亮押上水边的小轮船。

    许―龙在镇委会大门前歇斯底里地叫喊:“放了赵―亮!放了他!不就扛了几根木头吗?我赔,我龙二爷赔,我龙二爷拆房子赔!”他嘴角上净是白沫,眼中泪光闪闪“你们把他抓走,那两个老的也就活不成啦!”

    很多人在落泪。

    上午九点钟,公安局的人押着赵一亮从人武部的后门出去,穿过一条小巷,避开了围观的群众,把赵―亮押到了小轮船上,随即发动马达,将船开离河岸。这里,许一龙等人听到了消息,发疯一般跑向河边,沿着河岸追着那小轮船。大概是八蛋先朝小轮船扔了砖块,随即,河两岸就有很多人用泥块、砖块去砸。当小轮船即将出了河口而进人大河时,许一龙一下扑进水中。然而那小轮船不是―般的轮船,一加足马力,船屁股几乎埋进水中,船头一昂,快艇―样从水面上飞过,许―龙只赶上船尾翻起的漩涡。他挣扎着,呛了几口水,徒劳地在水中叫喊着:“放了他!不就扛了几根木头吗?”

    赵―亮就这样被带走了。一连几天,我总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他那把留给我的胡琴。我总不能将从前的赵一亮与他今天的结局联系起来。

    我去镇上看他的父母时,只见他母亲拄着拐棍站在大河边上,目光茫然地望那大河,白发飘飘,嘴里喃喃自语,却总让我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不知为什么,打赵一亮被带走之后,我、马水清、谢百三,就与姚三船有点生疏起来了。四人在一起时,就不太想说话,即使说话,也显得不太自然。有时候,找些话说,可是越找话就越没话说,索性就不说了。

    隔了―个月,姚三船转学了,转到离他家十多里地的一所新建的高中。他走前,我们请他下了一次馆子,还是吃一大盘猪头肉。吃时,也是没有太多的话说。

    晚上,他说:“我明天就走了。我们同学五年多,让我最后为你们吹―次笛子吧!”

    那个夜晚很安静。姚三船的笛子吹得极动情。从前吹笛子时,我们总嫌他牙齿漏风发出的噗噗声,但这天晚上,却觉得这噗噗声也很动听。吹了两曲,他不吹了,握着笛子,忽然哭起来。我们就都劝他:“别这样。以后,我们还会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