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回暖画破碎藕榭改妆冷月漾

刘心武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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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探春清明远嫁和番,倏忽又近芒种时节。那日风和日丽,王夫人正房后面抱厦并罩房厢房,住着宝玉、黛玉、惜春并丫头婆子们,当心的院子里,丫头们正从房里搬出书画来,放在矮榻上晾晒。宝玉的书不及黛玉的多。惜春的画也吊在架子上晾晒。正乱着,宝钗、宝琴从正房耳房后门走出来。他们刚给王夫人请过安。那薛宝琴本应在春天过门,因梅翰林夫人节后过世,梅家迎娶的日子又一次推迟。宝玉站在他那居室外面,看春燕登着梯子在门楣上贴他新写好的斗方,仍是“绛芸轩”三个字。宝钗因笑道:“住老太太那里时,是这个轩,住园子里时,明明有怡红院的名称,又挂了怡红快绿的匾,却还要在屋里贴个绛芸轩,如今搬到这儿,竟不立个新名目,真真叫作编新不如述旧了!”宝玉见他们来了,自是欢喜,尤喜宝琴仍未嫁,因对他们说:“我仍是绛洞花王么!”宝钗还笑:“你总长不大的!”宝玉道:“我永不失赤子之心!”宝钗环顾晾晒的书画,道:“今日并非晒书节,你们却比过那节还热闹!”宝琴因问:“究竟那日是晒书节?”宝钗道:“历来说法纷纭,有说自晋朝始兴,是在四月四,又有说跟端午重的,更有说是六月六、七月七的。”宝琴道:“我只记得是七月七,晒棉衣。”宝玉道:“其实那日阳光充足,那日有兴致晒,那日就是晒书节吧。”宝钗道:“正是。江南江北,关内塞外,冷暖更迭原有差别,晒书晒衣的风俗也就各取其便吧。只是你们这里光晒这些个东西,还缺最应景的一种呢。”宝琴问:“缺的那样?”宝钗见那春燕并扶梯的碧痕共同贴完斗方,笑对他们道:“快把宝二爷的藤榻搬出来。”宝玉道:“搬那作甚?我此刻又不要负暄。”正好紫鹃扶着黛玉从那边居室出来,紫鹃倒是要黛玉晒晒太阳,雪雁先搬了把圈椅出来,黛玉听见宝钗与宝玉的对话,因道:“宝二爷实在该把这晒书节的点睛一笔加上。只是我们少不得齐齐回避了。”宝玉不解:“我就负暄也无妨。只是大家好容易又聚到一起,你们为什么回避?”宝钗、黛玉齐笑道:“你竟不知当晒的是什么!”宝钗这才告诉宝玉:“古人晒书,是要把肚皮晾出来,对着太阳的,其实也就是晒学问,晒满腹经纶的意思。”宝玉明白了,因道:“我是满腹草莽,我不用晒那个的。”大家一处说笑,因又去看惜春的画,当日老太太吩咐他画的那大观园行乐图,十停方有三四停的样子,细细看去,倒也有几处颇能写真传神。正赞叹,那边春纤叫道:“姑娘,有蠹虫儿!把这诗集吃出沟来了!”宝玉见那是黛玉自己誊录的诗集,心疼得不行,忙命春燕去问二奶奶要熏虫的药丸。黛玉却淡然一笑,道:“好诗不在纸上留。”宝钗因望着惜春居室道:“四妹妹也该出来晒晒太阳。晴阳治百病。人的元气都从光里来。”正好彩屏又拿出些惜春往日画的写意花卉册页来晒,宝琴就跟他说:“何不扶四姐姐来这金亮的院里转转?”彩屏因道:“他倒也愿吸吸金光,只是好静。”宝玉因建议大家趁此日晴和,一起到大观园里走走,并去给珠大嫂子请安。众人皆称是。几个丫头跟随着去了。

    院里安静下来。彩屏搬出一把明式玫瑰椅,放好椅垫,那惜春方踱出屋子,坐到椅上,闭目负暄,一只手里,还握着一个小小转经,不停的摇。且说尤氏、凤姐亦从王夫人那正房耳房后门出来,一眼看到惜春坐在阳光里。尤氏自头年惜春杜绝宁国府后,第一回如此接近惜春,望过去,只见惜春如暗室之花,无甚血色,不禁心软。那凤姐在尤氏身后,轻轻将尤氏一推,尤氏便上前几步,蔼然招呼:“四妹妹近来可好?”凤姐只见那惜春睁开眼睛,望望尤氏,也无惊喜,也无嗔怪,只是站起来,说了句什么,就管自转身回屋去了,一边还摇着那转经。尤氏仍呆呆的站着。凤姐上前安慰说:“四妹妹总算跟你这嫂子开了口。他那拗脾气,只能一点一点往回弯。”尤氏仍只站着。凤姐因问:“他跟你说的是什么?”尤氏叹口气道:“他说了五个字:对面是何人?”凤姐也不禁叹息。两人遂穿夹道去往凤姐住处说话。

    宝玉等去到园子里,一路走,一路嗟叹。花乱落,草乱长,树未修,藤未理,只有那沁芳之水,尚溶溶荡荡蜿蜒流去。想起元春省亲那年,芒种恰在四月二十六日,众女儿齐到园中饯花神,万种风流,如今竟随风而去!宝玉不禁怆然。来到稻香村,素云迎出,大家进屋,只见李纨歪在里间炕上,似面有不愉之色,听见人声,方扶着素云下得炕来。宝钗忙道:“大嫂子恕罪。原不该未先通报就跑来打扰。”李纨道:“巴不得你们来呢。多日不来,是稀客了。”素云遂说:“那赵姨娘刚走。让我们奶奶好不气闷。难道你们没遇上他?”宝玉道:“没理会。只是他来这里作什么?”宝琴道:“刚才我倒远远看见他了。原是迎着我们往园子外头走的,望见我们,就拐到那边甬路去了。”李纨不想说起刚才的事,遂拉过黛玉来,上下细细看过,道:“虽还是弱柳扶风的体态,这眼睛清亮多了。”宝钗道:“如今喜人的变化不少。宝兄弟不胡愁乱恨了。颦儿不流泪了。我们琴姑娘也不嗜好灯谜诗了。”宝玉道:“只说对了一桩。林妹妹果然不流泪了。”黛玉道:“我一生的泪债,皆还尽了!”李纨还执着他手道:“你小草似的,只有别人欠你的,你有什么债?只盼你眼泪没了,病根也去了。”大家遂坐下,不免怀起旧来。

    那赵姨娘跑来找李纨,韶叨些怪话。说是越想越气。那老太太的遗产,分配得实在不公,且多有藏掖。那二奶奶捅下多大的漏子,饶不把吴新登卷逃的窟窿堵上,分余资倒拿大头。那老太太留下的十几口大板箱,里头装的金银家伙就该一箱箱逐件拿出来摆放起大家过眼,分个均匀,现在是只按箱分,分到贾环的那只箱里,只有银的没有金的。那林姑娘是老太太亲外孙女儿,分他倒无话可说,那四姑娘本是东府的,凭什么也分一份?又道分古玩不止环儿吃亏,只怕兰儿也被坑了!就说出那边大太太拿出二十把奇珍古扇给冷子兴的事,道古扇定是老太太遗物,本该三一三十一各屋均分的,兰儿也该分到几把。李纨对他言道:“浮财易散,人才难得。我就一个心思,把兰儿教养成人,科举成名,文举夺不了魁,武举拔尖也是好的。你整天琢磨这些个身外之财作什么?莫若把环儿兄弟培养起来,每天督促他读书上进,以后金殿题名,富贵自然随之而来。”那赵姨娘还只要李纨跟他到太太面前争这个分那个,素云都听不过,走来跟他说:“大奶奶要歇歇了,姨娘请回吧。”赵姨娘这才悻悻而去。没想到出园时竟迎头望见宝玉一行,里头还有黛玉。先择小路回避了,等他们一群过去,再踅出来。出得园门,走在夹道里,又遇上了周瑞家的。

    那周瑞家的那里把赵姨娘放在眼里,也不招呼,也不让路,横着过来。赵姨娘因指着他道:“周瑞家的,你眼睛敢是长屁股上了?”周瑞家的一听,火冒三丈,反嘴道:“你跟谁嚷呢?就你,原也只配拿我屁股去看!”赵姨娘心火更旺盛起来,索性大发作,骂道:“你不过一个陪房,狗仗人势的!别以为你背地后捣的那些个鬼别人不知道!你那女婿,冷什么玩意儿,从那边大太太手里骗走老太太古扇的事儿,你当就能滑脱过去?我定不能让你们得逞!”那周瑞家的原不知什么古扇的事,一时也不明白赵姨娘何以骂到女婿身上,总之这赵姨娘是以己为敌,疯魔起来了,望望四围并无他人,便再把脸撕破,指着赵姨娘鼻子骂道:“你说我不过一个陪房,你须撒泡尿照照,你不过一个陪床!就算你能到得老爷耳边,你敢跟他告我?跟你挑明白吧,那琥珀现是太太丫头,几次说起老太太中风的事,只怕你就是那催老太太命的恶鬼,一旦查明,你死了骨头让野狗去啃!”那周瑞家的也豁出去了。这些日子他儿子并女儿女婿都劝他们夫妇早些赎身外迁,那儿子在凤姐那年过生日时不过是不慎打翻了一屉馒头,凤姐便大发淫威,儿子被打四十大棍,近日周瑞家的跟王夫人求将琥珀配给儿子,又遭拒绝,多年来周瑞家的陪尽小心,如今却觉得闹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那贾府如今是个猴顶楼的局面,主子比下人更惶惶不可终日,儿子说得好:“什么了不起的,就是仿效那吴新登,也卷起铺盖拍屁股一走,他府里又能怎么样?不是到如今那官司还是一团乱麻么!”正经主子都不想敷衍了,面前的赵姨娘更待何说?起初还怕有人走来听见,想到这些,越性放声骂架,倒把那赵姨娘骂得无言对顶,恨恨的自己回屋去了。

    赵姨娘回至自己那个偏院,见贾菱正和贾环在一起。那贾菱虽然辈分比贾环低,年龄却大许多,除和其兄贾菖在府里官中负责配药外,还兼贾环的陪读。赵姨娘满肚子火,一直燃进屋里,见到贾环就骂:“装那样儿给谁看?读什么书!让我等你金殿题名去,我那坟上早满是蒺藜了!窝囊废!”贾环莫名其妙:“三姐姐临走时候嘱咐我好好上进,我这下能坐着读书倒碍你眼了?你要我怎么个样儿?”赵姨娘道:“我要你现世现报,该争的这就挺身争去!你不敢去争,就少在这里装样儿,想玩就玩去,想赌就赌去!”那贾环一赌气,抓把钱冲出屋去。贾菱就劝:“姨娘何必如此?环叔如今能读进圣贤书了,应该高兴才是啊。”赵姨娘道:“高兴?我几时才能高兴?让你跟菖儿帮忙,银子没少填给你们,你们光拿银子不效力!我怎么到处都输?”原来那赵姨娘利用菖、菱配药的方便,买通了他们兄弟,让他们在配黛玉的药时,给其下毒。他深知,妨碍贾环成为一府之主的,头一个障碍是贾母,再就是宝玉,这两个人死了,纵使王夫人再不愿意,那贾政也得把荣国府全部家当交给贾环继承。宝玉一心迷恋黛玉,府里尽人皆知,因之,让黛玉死掉,宝玉必无生趣,说不定自己就去死了。但不论用药毒死谁,若痕迹太显,容易查出,那菖、菱就与赵姨娘密谋,给黛玉配药时,掺进毒物,使其慢性中毒,积少成多,一旦发作,就是推敲原因,乃至查验药丸,发现小毒,实在无奈,也可推说配伍不慎,判不成刻意谋命。那菖、菱二人跟赵姨娘预言,他们那些药丸,将令黛玉在这个端午前后一命呜呼。赵姨娘因对贾菱道:“你们前后骗走我多少银子了!今日我分明看见,那林姑娘随着宝玉,还有那薛家两姐妹,一起去逛大观园,活得更比往常好!你们还要诓我到几时?”贾菱因道:“那系回光返照。姨娘只等着好消息罢。”赵姨娘还恨得磨牙:“我是一个铜板也不给你们的了!”

    且说那邢夫人又到王夫人这边,打探消息。那贾政到大江口上将探春送往茜香国,返回京城略歇几日,就又带着贾琏,将贾母灵柩运回金陵。在金陵将贾母安葬毕,又视察那边老宅。因家道衰落,贾赦被削了爵,故决定减裁那边留守人员,并将老宅东边部分老屋出售,带些银子回家,以填亏空,并储备起来供今后使用。临去金陵前,贾政也曾去跟贾赦商议。那贾赦那里还能颐指气使,不过是一律称都可罢了。贾赦想起枷号期间,那孙绍祖骑马路过,从服饰上看,已升了一级,竟是志得意满的猖狂模样。孙绍祖对那带枷的贾赦不仅毫无怜惜,还啐了口痰,扬鞭策马,把大团的尘土刨到贾赦脸上。枷号完毕,回到家中,贾赦几次想让贾琏去把那仇都尉儿子找来,将孙绍祖调戏他姑妈的真相揭露出来,终于还是忍住了,因事到如今,谁还信他的话?且那日将孙绍祖庇护起来,事后又收银五千两,自己也有罪过,败露出来,最倒霉的,也还是自己。如今只能龟缩家中,自怨自艾,醉生梦死罢了。那邢夫人却关心出售金陵部分老屋款项的事。这日见到王夫人,寒暄过后,便问二老爷并琏儿可遣人先来报信?王夫人便告诉他,兴儿昨日傍晚回来了,报知老爷二爷身体都好,过几日就到,传话让官中早作准备,在库房里腾挪出地方,好把从老宅带回的几十箱东西安顿好。原来贾政贾琏不光带回了出售宅中部分老屋所获的银两,还带回一批老宅里值钱的东西。邢夫人道:“这回应从容分配。老太太走时,大家悲痛忙乱,他亦未能留下遗嘱,大家将就着分他余资,谁还顾得分斤掰两?如今且喜暂得喘息,银子好称,那些物品,则莫怕麻烦,还是开箱逐一过目清点估价为好,也免得事后留下抱怨。”王夫人便道:“官中自然派人逐项清理。凤姐儿也让彩明单抄两份单子,留给我们。”邢夫人便又提出,让他兄弟邢德全来帮忙。王夫人心里不愿意,嘴上只说:“那更好了。等老爷琏儿回来安排定夺吧。”喝两口茶,邢夫人又道:“前次琮儿分到的夜明珠,细想起来,当年老太太屋里似是一对。我想既是一对,还该并作一处才是。”王夫人想了想道:“是一对。因老太太喜欢宝玉,那时住在一起,碧纱橱里外,各放一个。想是宝玉迁到怡红院去时,丫头们也就带过去摆着了。因此老太太去后他那屋里,只剩得一个。”邢夫人道:“既如此,就把琮儿分到的那个,给宝玉送来。”王夫人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琮儿既喜欢,我让宝玉的丫头给他送过那一个,凑成一对就是了。你是知道的,我那业障对这些个东西,最不在意的。”正说着,尤氏凤姐又过来,尤氏请过安,出门坐车回东府去了。凤姐因道:“老太太那空院子,守屋的总说闹鬼。想是那鸳鸯阴魂不散。明日请了水月庵、地藏庵两处的姑子,到那院里念经驱邪。”王夫人道:“让余信家的安排他们斋饭,临走发给银两吧。此次莫再生出罢经的事才好。”邢夫人道:“那鸳鸯实在该把他阴魂送得远些才好。只是咱们大观园里本有现成的尼姑,又何苦供饭舍钱的请外头尼姑来念经?”王夫人道:“那妙玉只带着两个嬷嬷一个丫头,念起经来有甚气势?况他原是为娘娘省亲准备的,也不好擅用。”凤姐道:“他原是个偏僻人物,就是抬着轿子去请他来给鸳鸯阴魂念经,他怕也不来。”邢夫人道:“咱们府里偏僻人物也忒多了些。”

    那晚惜春等彩屏来给他温被,却不见身影,问小丫头,不得要领,便觉不祥。小丫头要代劳,惜春不许,只坐在床边闭眼摇那转经。过了整整一个时辰,那彩屏方进屋,到惜春面前,就跪下了。惜春睁眼一看,灯光下,彩屏双眼已哭得红肿。惜春也不问他去了那里,何以此刻才来。那彩屏就将捏在手中的一样物品,举起给惜春看,那是一个玉佩,玉质低下,不过是菜玉之类,雕工亦粗糙,应是丫头婆子带的。彩屏道:“实对姑娘说吧,我犯了跟入画一般的罪过,且比他更恶劣。我也私传私收东西了。姑娘若容不得,也去告诉二奶奶,把我带到远处,姑娘听不到的地方,责打一顿,再撵了出去!”惜春放下转经,双手合十,因道:“果然灾光现于眼前了。你且站起来,把话说个明白。”那彩屏仍跪在他面前,泣诉道:“是那看守后门的何婆,弯进来先找的春燕,春燕找到我,我才随何婆去往后门的。何婆说他早已铁石心肠,本是不揽这些个事的。实在是连他听了也觉凄惨可怜,才答应把我叫去见一个人的。”惜春道:“阿弥陀佛。悲惨世界,现你眼前。”彩屏道:“姑娘是如何知道的?那个要见我的人,我不认识。他递我这个玉佩,却是永远认得的。姑娘你知道,我跟入画,来历不同,入画是珍大爷珍大奶奶那边家生家养的,我却原是江南甄家的,那年甄夫人带着我来这府里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见我干净老实,略赞了两句,甄夫人就把我送给老太太了。后来老太太又把我拨到你屋里服侍你。我姐姐银屏,一直还在甄家。因去年圣上发怒,把甄家抄家治罪,主子奴仆一锅端,大冬天的,驱赶着押送到这京城,主子里的太太小姐,并姨娘丫头仆妇,全拿到外城东门去发卖缮”惜春道:“正是。或打,或杀,或卖。”彩屏哭诉道:“可怜我姐姐银屏,还没等到拿去发卖,就病饿而死了。跟他最要好的姐妹,今天来找我的,被一屠夫买去,所幸打骂折磨得还不厉害,渐渐也允许他出来活动活动,他是来告诉我姐姐死的事情,那银屏临气前,把这玉佩给他,让他无论如何找着我,给我留个想念缮”彩屏哭得歪倒在地,惜春亲自将他扶起,道:“三春已去,如今到了四春,生关死劫,就在眼前了。你且去好好歇息。我今夜也不睡了,要面一夜的壁。”

    那惜春果然面壁一宿。第二天一早,就有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信,给王夫人请过安后,顺便来给惜春请安,道今日各带众多小尼,到贾母旧院拜大悲忏,将那鸳鸯余魂远送,法事直要行到点灯方歇。惜春也不跟他们多说什么,只道我佛慈悲。那日彩屏回过神来,痛定之后,无奈只好照常生活。服侍惜春洗漱掸座捧茶一如既往,惜春也不问昨日银屏消息等事。那日白天,午前午后,那边贾母旧院诵经木鱼声息,不时随风传来。惜春只在屋中观音像前静坐。那惜春自抄检大观园后,就与宁国府一刀两断。多有人以为是那宁国府秽闻甚多,惜春洁身自好,其实虽有此因,却属其次,惜春最怕的,是宁国府那边的秦可卿疑案,一旦爆发,不仅宁国府必轰然倒塌,荣国府也无完卵。那秦可卿虽系他的侄媳妇,年龄却比他大得许多。秦可卿病得古怪,死得突兀,人们无不纳罕,惹出多少口舌,人们不敢大声道出,却每每的背地里散出多少风言风语。有道那秦可卿是在天香楼自缢而死的,有道秦可卿与那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有瓜葛的,有道如今是“双悬日月照乾坤”究竟是日将月掩了还是月将日替了,尚难预测的。更有那最刺心的风言风语,怀疑到惜春是否也“家住江南姓本秦”的。秦可卿死的那一年,惜春尚小,此后年年思索,越思越怕。昨日彩屏将其姐随甄家从江南押送到京中外城东门发售等惨事告之,更让他觉得抽身须早。只要家族所犯罪孽尚不到株九族的程度,圣上惩治时,若那家的女儿已出嫁或已出家,或可免予追究。因之,自己切莫等到圣旨传进,抄家锁人,那时就想走也走不成了,只能等着官府牵去或打、或杀、或卖。

    到下午约莫那边法事将息前,惜春唤过彩屏,命他去往大观园里稻香村,道:“大奶奶那里,应有嫩丝瓜,你帮着摘些,也不用拿到这边厨房,你再帮素云他们张罗,清炒丝瓜,只略微搁些素油咸盐,就跟大奶奶说,久未过去给他请安了,今晚我过去给他请安,并一起吃饭。你只在那边等候,也不用再过来接我。只是莫跟他们讲你姐姐银屏的事情就好。”彩屏遵命去了。惜春又将那边屋里的小丫头并婆子尽悉支开。屋里空了,惜春先拿把裁纸刀,走到那幅仍挂在架子上的未画完的大观园行乐图前,那画儿晒过太阳,屋里又热,散发出一股阳光暖气,惜春略望了望,就用那裁纸刀将画划破,一刀再一刀,直至碎成绢缕。再后,他抛下那刀,自语道:“立地成佛。”遂去柜中最底下,取出一袭尼姑穿的缁衣。那是水月庵智能儿当年留下的。那时智能儿常随师傅来府,来了又必找惜春嬉戏。智能儿羡慕惜春的彩衣,惜春喜欢尼姑的缁衣,因此有一次智能儿来府里时就给惜春带来一件缁衣,换了惜春一件彩衣,来去都用青布包袱裹起,所幸无人发现。那智能儿带给惜春的缁衣,他一直珍重保存。今天须派上用场了!惜春抖开那缁衣,换下身上的大衣服,顿改昔年装束。换衣毕,天已擦黑。院里别屋已燃起灯火。惜春又找出一袭薄黑纱巾,罩在头上。小心翼翼踏出屋门,院中无人,快步穿过穿堂门,来到西边夹道,正好贾母旧院法事散后众尼姑顺着夹道往大门外走,惜春紧跟着,走在最后。那时天已全黑,守门的谁会清点尼姑人数,众尼姑出得门去,门外几辆骡车等候着,就争着登车。那惜春趁无人注意他,就沿着墙边,一径朝西走去。

    且说那彩屏在稻香村李纨处,等到上灯,惜春还未到。素云因道:“大奶奶先用吧,别饿着了。要不让兰爷先吃。那丝瓜等四姑娘来了再炒一盘就是。”又让彩屏去迎惜春,彩屏道:“你们须知四姑娘那脾气,他说了不让我回去接,我若去接,他定不与我甘休的。”素云因让碧月去迎。到这时,李纨觉得蹊跷了。过些时碧月气喘吁吁跑来报信,道四姑娘不见了!先是袭人、紫鹃等见惜春那几间屋全黑着,就过去看,竟空无一人,末后惜春的小丫头并婆子回来,说是姑娘让他们走开不许早回的,此时已经惊动了太太,二奶奶已经着人去东府报信,并派人灯笼火把的满府里寻找。李纨也顾不得吃饭,忙赶去帮助协理。那彩屏跟着出去,一路吓得干哭。

    众人那里找得到惜春。尤氏赶过来,寻思或是跟智通圆信去庵里了,又派贾菖、贾菱骑马赶过去,两庵俱无,智通圆信赌咒发誓说只一早去请过安后来一直不曾看见,菖、菱连铁槛寺也找到,那贾芹又带着往那一带其他庵寺里寻找,皆无踪影。李纨又建议去拢翠庵并惜春住过的藕香榭、暖香坞寻找,王夫人道:“莫是寻短见了吧,这姑娘也忒孤拐了。”凤姐、平儿带着人进大观园分头去找。末后连水边树下都搜寻一番,直闹到东方发白。贾珍那晚出去应酬,一早才归,听尤氏报告惜春遁匿,着实吃惊,顿脚道:“统共这么一个亲妹子,可怎么是好?”尤氏道:“那府大太太二太太并凤姐等,议论着是否该去报官,问我,我也没了主意,你看报还是不报?”贾珍道:“报官,官府就给你找回来了?若推敲他究竟为什么离家出走,拿你讯问,你说得清?”尤氏低头饮泣道:“自然是我当嫂子的不对,容不得他,将他排挤走了。只是头天我还上赶着找他说话,他对我竟视而不见,口内只呐出‘对面是何人’五个字。”贾珍亦忍不住滴下泪来道:“没想到他心冷如冰。只莫张扬开,且派人再各处细细寻找。总找不到,那就是缘分尽了,天意如此,难以违拗。”

    且说惜春失踪几日后,宝玉到黛玉屋里,在黛玉身边垂泪叹道:“我四个姐妹,大姐姐算是幸运,却自大前年元宵后再不得一见;二姐姐被蹂躏致死,只能下辈子再会了;三妹妹飘洋过海,我去不了他回不来,只有梦里相会;如今四妹妹竟又无端失踪,也不知今后是否尚能邂逅。”见紫鹃过来放妥茶锺,便拉住他手说:“我们几个再不能分离了。”紫鹃抽出手,安慰道:“除二姑娘外,三位都是还能见到的。莫那么丧气。”黛玉道:“既有见,就有散。见时容易别时难,别时容易见时难。只是我后悔搬到这院里后,不比在大观园里,从潇湘馆到藕香榭要走老远,这里实在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却没能多跟惜春妹妹坐一坐。就是他懒怠跟我说话,跟他下盘围棋也是好的。”宝玉叹:“他究竟到那里去了呢?”黛玉道:“我猜他是到自己愿意去的地方去了。人多身不由己,他却由己驱身,就这一条,倒着实让人佩服。”宝玉见春纤在那边叠晾好的手帕,因道:“妹妹如今不哭了,还用得着那么多帕子吗?”紫鹃道:“不擦眼泪,却须擦虚汗。正是我上回跟你说的,你妹妹吃了那些药丸,没去病,倒添乱。一日晕眩好几次,夜里更盗汗得厉害。我跟太太报告过了,太太也说且把那药停下吧,又说腾出工夫把那贾菖、贾菱唤去问问,这药是怎么配的?只是你也看见了,府里七上八下的,乱作一锅粥,太太那里顾得过来?”黛玉道:“那药我停服多日了。只是身子总跟不是自己的一样。”宝玉道:“我天天过来陪着你。咱们也不用总是说话。就这么我望着你,你望着我,也是好的。”紫鹃道:“那敢情好。只是老太太没来得及说那句话,就突然撒手走了。不知如今谁还能说那句话?”宝玉问:“老太太还欠一句什么话?老太太虽撒手走了,太太还在,太太说了不就行了吗?”紫鹃道:“你果然不明白么?太太轻易肯说那句话么?”宝玉笑了:“原来你是指望那句话。其实他们说也罢不说也罢,我的心已定,那天我自己说出来。”黛玉道:“你们说些什么,打什么哑谜?”紫鹃道:“这是哑谜么?”

    那日午觉后,宝玉又来。见黛玉在里屋还躺着,紫鹃在外屋作女红。作的是黛玉的一件月云纱披风,那胸口处,用红丝线缀箍住一些血红的宝珠。因近前观看,问道:“那里来的这些红宝石?是老太太留下的?”紫鹃摇头。宝玉又猜:“凤姐姐送的?”紫鹃摇头更加厉害。宝玉道:“敢是妹妹从扬州带来,一直没拿出来过的。”紫鹃方道:“这回还靠点谱。”因对宝玉说明:“你当是些宝石,实告诉你吧,是你林妹妹眼里溢出的红泪!老太太过世时,你原也见过他流血滴子的。先时那样的血泪珠子还能抹掉。后来,那红泪珠子能接在我手里,先还是软的,搁在白玉盘里,渐渐的就变硬了,隔些日子再看,就跟红宝石无异了。只是他流这红泪珠的时候也越来越少,我攒起来的,也不过这么二三十颗。姑娘跟我说,他是把眼泪还给一个人,如今还完了,他不欠债了。”宝玉只看着那些红泪珠发愣,先问:“他欠谁的泪债呢?”心里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模模糊糊的升腾起一些烟雾,又道:“奇怪,这些绛珠我原在那里见过似的。”正说着,黛玉里边嗽了几声,紫鹃忙放下手里活计进去伺候。宝玉跟进去,只见紫鹃扶起黛玉,到妆台前略整理了一下,就坐到窗前椅子上,紫鹃忙把另一把椅子搬过来,请宝玉坐到黛玉对面,笑道:“你们也不用再说什么,只对坐对望吧。”以往宝玉望黛玉,那黛玉总不免把眼光移开,头微微偏过,这次却坦坦然然正视宝玉,更微微含笑,又微微点头,宝玉只觉神荡意饧,几不知身在何处。

    那晚宝玉回自己屋吃饭,袭人问他:“怎的总是傻笑?”起初他也不答。到上床睡觉的时候方跟袭人说:“那林妹妹,越看越像一个熟人。”袭人撇嘴道:“可是废话。他不是你熟人谁是你熟人?别说呆话,且好好歇息吧。”

    按那林黛玉,本是天界的绛珠仙草,因赤瑕宫神瑛侍者以甘露浇灌,方修得女身,太虚幻境之警幻仙姑,安排他降落红尘,到得人间,他就以一生的眼泪,报答那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那贾宝玉,就是神瑛侍者,也是警幻仙姑安排下凡的,落草时,嘴里还衔了一枚通灵宝玉,那通灵宝玉,则原是天界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女娲补天剩余石,被天界和尚大施魔法,从巨石变为扇坠般大小,也是找到警幻仙姑,一起安排下凡的。只是到得人间,除了偶或在梦里,那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皆忘却自己原来的天界身份,与凡人喜怒哀乐似无大异。林黛玉的肉身,因赵姨娘唆使贾菖、贾菱炮制慢性毒药,长久服用后毒性已入肺腑,到这个月圆之夜,已无法支撑;更紧要的是他泪已尽,在人间还泪的使命已经结束。且说紫鹃、雪雁、春纤等已经在那边屋睡稳,黛玉穿戴整齐,披上那胸前缀有绛珠的月云纱披风,又从贾母生前给他的那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领的鹤氅上,取下那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的腰带,系到腰上,便悄悄走出屋子,走出穿堂门,过夹道,往大观园而去。那大观园正门紧闭,黛玉知偏僻处有一小门,那门上装的是西洋暗锁,里外均可用钥匙开启,当年住在大观园里时,为各房遇急事时进出方便,都发有一把钥匙,从潇湘馆里迁出后,凤姐平儿也未收回那钥匙,黛玉知紫鹃将其收在了那个抽屉里,因此轻易取出带上了,很方便的打开了那扇小门,进去后,掩上门,缓缓朝前走去,路过牡丹圃,那牡丹花虽无人照管了,有的却也烂漫开放,黛玉便将那钥匙放进一朵大牡丹的花心里。

    那夜是五月十五,虽说入夏,夜风仍颇阴凉。林黛玉缓缓前行,那月云纱大披风在身后飘荡,仿佛朵云拥护,胸前披风上那些缀上的绛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路过潇湘馆,只见墙内凤尾摇曳。再往前,过沁芳亭,越沁芳闸,渐渐来到一处水塘,正是凹晶馆外,那年他与史湘云中秋联诗处。一轮冷月,倒映在水塘中。那黛玉站在塘边,望那天上月,望那水中月,良久,转过身,从容解下腰上那嵌有青金闪绿翡翠的玉带,将其挂在岸边矮林的树枝上。那是一片木芙蓉的林子,芙蓉花胀得正圆。他不愿让人们把他当作又一个失踪的人,他用玉带林中挂,告诉人们他是从这个水域里消失的。他再转过身子,对着水。那水塘一侧并无栏杆护板,塘水是渐远渐深。他一步步走拢水边,又从容的一步步走进水中。越往里面走,他身子变得越轻。他对自己是林黛玉渐渐淡忘。他越来越知道自己本是绛珠仙草。他是花,却不是凡间之花。凡间的落花掉到水中,终究会随水流出园子,堕入沟渠。他是花魂,是凡间的诗女林黛玉,正飘升到天上,成为不朽的魂魄。圆月望着那塘中奇景。一个绝美的女子,一步步沉塘。先是水没过脚面。次后没过双膝,风把他身上的月云轻纱披风吹成上扬的云朵。当水没到他腰上时,忽然他的身体化为烟化为雾,所有穿戴并那月云纱披风全都绵软的脱落到水里,林黛玉的肉身没有了,绛珠仙子一边往天界飘升一边朝人间留恋的眷顾,那水塘渐渐成为一杯酒,那大观园渐渐成为一簇花,那人间渐渐成为一片缥缈的刺绣缮要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