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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紫鹃起来,不见了林黛玉,这一惊非同小可。好在那黛玉临走前在书桌上留下一封遗书。紫鹃认不全字,宝玉闻讯过去展读。那遗书只道时候已到,自己借大观园凹晶馆水域解脱,勿寻觅,速忘却。又道历年并未攒下月银,只分得老太太余资约一千两银子,用三百两为紫鹃、雪雁、春纤赎身,另赠紫鹃三百两、雪雁二百两、春纤一百两,余下一百两,五十两赠告老退休的王嬷嬷,另五十两散给这屋的小丫头并婆子。宝玉让紫鹃拿着黛玉遗书立刻去向王夫人报告,自己先飞跑去往园子里,王夫人、凤姐得到报告,立刻带人亲往凹晶馆检视,彼时邢夫人、尤氏并李纨等亦齐集凹晶馆水塘边,不一时连薛姨妈并宝钗、宝琴姐妹也到了。紫鹃认出塘边芙蓉花树上挂的那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众人都看到黛玉的穿戴皆按其身前顺序漂在水中,连绣鞋、钗簪亦浮在水面,只那月云纱披风独漂在一旁,展开如云如雾。王夫人还说要捞取尸体,宝钗因道:“他是借这片塘水仙遁了!我们一天总颦儿颦儿的,只当他是个闺中良友,谁知竟是仙女下凡,总是他在凡间期限已满,就飞升天界了。若非神仙,那些衣物并钗簪早沉入塘底了。那里还有肉身?他遗嘱写明勿寻觅,我们只好遵从。”王夫人叹道:“他竟瞒过老太太若许年!”凤姐道:“这恰是老太太的大福,谁家老封君修得出神仙外孙女儿?”因众人皆知那林黛玉非凡人夭亡乃仙女归天,故多只是叹息,只紫鹃忍不住哭泣。那赵姨娘也挤在人群里,只盯着宝玉看,他原以为宝玉会恸哭倒地,却只见宝玉摩挲着那条玉带出神,因凑拢过去,道:“二爷莫忍,大悲窝在心里头,只怕要酿出大毛病,你不如尽情嚎啕,把那心里淤血喷出来就松快了。”宝玉只没听见。袭人见那赵姨娘万年没跟宝玉过过话,此刻却蝎蝎螫螫凑拢说些什么,甚感蹊跷,忙过去将宝玉引开。袭人亦觉意外,那宝玉竟无大悲恸,只是凝思。因对宝玉道:“咱们先回去吧。太太们自会派人细细料理。”那宝玉只盯着水面看,再朝天上看,蓦的忆起,元妃姐姐省亲时,曾演四出戏,其中离魂一出,演的是杜丽娘身魂分离的故事,也是月圆之夜,也在园中,唱词中有“连宵风雨重,多娇多病愁中,仙少效,药无功”、“恨匆匆,萍踪浪影,风剪了玉芙蓉”等语,更唱道“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当时别的人不过是听个发脱口齿、婉转花腔,那林妹妹却泪如珠链,自己更觉句句刺心,如今想来,岂非谶语成真乎?只是那杜丽娘终有身魂再合日,这林妹妹若果是天上神仙,难道亦会再返人寰么?辗转思索良久,末后才由袭人搀着离开,一边走,一边又喃喃自语道:“他不再来,我该去找他才是。怎么总觉得还会见到他似的。”袭人知他老毛病又犯了,因劝道:“如今更要戒掉那些个胡思乱想。难道你也是天上下来的?那里有那么多天上下来的。你看那宝姐姐,不是天仙,胜似天仙。若没他把事情解释开,太太不知会怎么悲痛哩,众人更会乱了套。”
王夫人等回到正房商议。王夫人道:“林姑娘让紫鹃等得自由身,是他周到处。只是我们还留什么赎金,那三百两也赏了他们罢。”邢夫人道:“林姑娘既是仙遁,他的遗言如何能够违逆?且紫鹃得三百两,出去开个不大不小的买卖也足够了。”凤姐道:“那紫鹃原是老太太时候,跟袭人一起买来的,袭人买来叫珍珠,他叫鹦哥,如今的名字是后改的。袭人家里后来小康了。紫鹃父母都还在,虽不如袭人哥哥那么能赚钱,如今也不忒穷了。紫鹃赎了身,又带着三百两银子回家,他父母高兴,我们也放心。春纤是咱们家生家养的,放回他父母那里,由他们寻个好女婿嫁了吧。只是雪雁本不是咱们府里的,按那三百两赎金,紫鹃、春纤、雪雁各一百两,那雪雁本是林家的丫头,按说应退回林家,就是赎,那银子也应付给林家,如今可到那里找林如海那家去?依我说,雪雁那一百两赎金,也就让他自己拿着。只是他拿着银子,人是自由人了,可往那里去呢?一出这府门,怕就被拐了、骗了、抢了,如何是好?”李纨道:“我看紫鹃一贯照顾雪雁,雪雁也只当他是亲姐姐,倘他们都愿意,就让紫鹃把雪雁先带到他家去吧。”王夫人听了道:“是个妥当主意。”遂将紫鹃等唤来,道出安排,三人皆谢恩。
按那紫鹃父母,住外城花儿市一巷子中,左近都是些作各种小买卖的人家。他那父母靠制卖粉丝豆汁为生,原来在家中作好了挑着挑子在街巷叫卖,后来用历年积攒的钱买下隔壁小院,前店后宅,还雇了小工。紫鹃原是卖断的死契,没曾想如今府里放了出来,还带来个小妹妹并一共六百两银子,真跟天上下起了馅饼雨似的,高兴得不住的念佛。问起在府里这些年的情形,紫鹃告诉他们这些年所服侍的老太太的亲外孙女儿,原是天上神仙下凡,他和那林黛玉虽名分是主奴,后来竟成了心心相印的朋友,他和雪雁等的放出,原并非府主的意思,是那林姑娘仙遁前留下明文,用其自己的银子作赎金,又赠大笔银子。那林姑娘会作诗,作得竟比那府里衔玉而生的公子还好。只是他仙遁后,他自己誊抄的诗本也无踪了。府里有人议论,说他那么一个诗仙,怎么最后留下的遗墨竟是篇银子账?怎么不是一篇诗呢?还是那衔玉而诞的公子宝玉说得好,他说那比任甚诗篇都动人,林姑娘为丫头们想得那么周到,是人间大爱,更是宇宙中的大怜悯大体贴,是以心而非字吟出的诗!那紫鹃父母也听不大懂,只是念佛。紫鹃又对父母道:“雪雁妹妹本是随林姑娘从南方来的。这些年我们天天在一起,亲如姐妹了。但他带来的那三百两银子,应代他保管,咱们不能动用。我的意思,你们就收他为义女,加上住在南门外的哥哥嫂子并侄儿侄女们,咱们家可以更加热闹。”紫鹃父母点头称是,紫鹃母亲拉过雪雁的手,上下打量,笑道:“那里是义女,分明就是我的亲闺女,你姐的同胞妹子!”那雪雁也就以娘相称。
回家安顿好了,紫鹃道:“虽是我们带回的银子不少,究竟怎么使用,还等哥哥来了,一起商量。且莫张扬出去。我和雪雁妹妹,先帮着作这粉丝豆汁。我的想法,是将来或者用那作本钱,开家绢花店。在府里久了,各种绢花并宫花都见识过了,这边绢花店虽多,我们后来居上,也是能的。”他母亲就说:“你们府里,还有出来的人,也住在这个巷子里。”紫鹃问:“谁呢?”他母亲说:“司棋呀。在府里,你们自然熟的。”紫鹃道:“他可是犯了错给撵出来的。”他母亲说:“听说了。你们府里家生家养的奴仆,有整窝住在府里前后偏院排房的,也有成了家年纪大了,准许自己在外头租房子买房子住,每天进府去办事服侍主子的。那司棋父母就住这巷子里头好些年了。听说他姥姥是府里大老爷那边,大太太带去的陪房,很有脸面,所以他父母在大老爷大太太那个宅子里的事情好糊弄,因此也就在这边开了个灯油店,我看他们日常倒是在店里张罗的时候居多。”雪雁插话道:“那司棋姐姐还总梳头吗?他可在那店里卖油?”紫鹃母亲说:“他那还有脸见人呀。他爹妈也不让他抛头露面。只是听说这就要嫁出去了。许配去的那家也是你们府里的。”紫鹃因道:“该说那府里的。如今我跟雪雁不受那府管制了。”他母亲道:“正是。你们知道是要把那司棋配给谁吗?就是那府赵姨娘的内侄叫钱槐的。听说你们——不,那府里,原有个美人儿,叫柳五儿,是什么管外厨房的柳嫂子的闺女,那钱槐想娶他,不想那柳五儿本是个病秧子,还没分到房里领上月钱就病死了。那钱槐就娶了这边一个灯笼店的闺女,那钱槐必定是个妻的,没几时新媳妇好不端端的竟也死了。钱槐续弦,黄花闺女不好找,找到司棋,虽是失过身的,但看去高高大大,丰丰壮壮,不是美人也算俊妞罢。那钱槐父母跟钱槐还觉着是将就着娶,谁知那司棋父母虽然愿意,司棋自个儿却死活不干。他是还想着他那表弟,躲得没了影儿的潘又安呢!你说这巷子里多少杂碎故事!听说为了成就这门亲事,那赵姨娘找那王善保家的也非止一次。又有那府里秦显家的,司棋的婶娘,也跑来说服司棋。司棋道,钱槐能娶去的,只会是他的尸身。哎呀呀,怎么这般刚烈!也不知那钱槐究竟能不能娶成。”紫鹃道:“管人家闲事呢。只是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司棋姐姐也姓秦。他们那府里竟上上下下多有姓秦的。东府一个蓉大奶奶,死了四年多了,叫秦可卿。”紫鹃他妈就说:“嗳那丧事好气派,满城的人都说,就是公主死了也没见那么兴师动众的,光从我们这花儿市买走的白喜绢花,就好几骡车!头年听说那府里的老太君去了,只等着也来买花,竟没太大动静。”紫鹃又道:“那府里大管家林之孝,他闺女林红玉,我们也很熟的,听说原来也姓秦,该叫秦之孝、秦红玉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改成了林。原来只知道有改名儿的,现在竟有改姓氏的,可不奇怪?那秦显家的原来只是个看园子的,前些时才成了厨房副管。怪不得那林之孝家的总想提携那秦显家的,秦司棋总想把原来管外厨房的柳嫂子轰走,让秦显家的顶替。”只听店面那边有人来买粉丝,紫鹃母亲忙出去照应。
且说司棋撵回家后,一直不安生。说自己生是潘又安的人,死是潘又安的鬼。他爱死潘又安,也恨煞潘又安,说怎么那么胆小,逃个什么?要逃,也该一块儿逃,要死,就该死在一处。他父母对他万般无奈,也不能总白养在家里。恰有那钱槐来讨去续弦,倒也是个好的着落,因之匆忙操办起婚事来。钱槐过了聘礼,那日就派一乘花轿,上门迎娶,也雇了吹鼓手等,司棋父母觉着跟头娶的礼数差得不多,不丢面子,少不得催司棋上轿。那司棋起初连嫁衣也不穿,头也不好好梳,新娘子那些头面也不插带,来帮忙送亲的婶子秦显家的好言相劝,司棋那里听得进去,急得他母亲就要给他下跪。后来那司棋忽然自己换起衣衫,穿妥那嫁衣,又细细梳妆打扮,插红带彩,父母婶娘等皆心里大石落地,以为他是心回意转了。那司棋穿戴好了,却仍不上轿,问他劝他,只不言语。那钱槐左等右等,迎亲的轿子踪影全无,便自己骑马,找到司棋家里。那司棋见钱槐到来,趁家里人迎上去说话,便把家里储藏的灯油,往自己嫁衣上一顿乱泼。众人闻到那灯油气味,转过身来,见司棋衣裳上全汪着灯油,手里更握着打火的燧石,圆睁双眼,大声说道:“我就是不嫁姓钱的!我只嫁姓潘的!姓潘的还必得是潘又安!同名同姓的还不成!须得是那一个,你们知道的!”钱槐惊呆了,却不愿当着众人没脸,也瞪起眼睛发威,吼道:“你须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落地生根泰山难撼!我下了聘礼来了花轿就是你头上的天!你若自己不走,来人呀,给我捆起来抬走!”正乱着,忽然门外有人喊:“潘又安来了!”司棋父母不信,连司棋也不信,以为有人起哄。却真是那潘又安偏偏此刻跑来了。那潘又安逃往外地躲避数月,七钻八营,发笔小财,听到了荣府大老爷被削爵枷号的消息,谅萎了的主子不至于再追究他这么个小厮的过错,就带着银子,回来想迎娶司棋,刚进巷子,就见着花轿吹鼓手等,急跑进院里。那钱槐也没听见潘又安到来的消息,只是发狠,吆喝跟来的小厮上去抬走司棋,小厮当着若许多人不敢动粗,钱槐气疯了,便自己上前拉扯司棋,那司棋毫不犹豫,立刻用手中燧石打火,那身上嫁衣早被灯油浸透,火星一迸上,轰的燃烧起来,顷刻火焰包裹全身,那钱槐吓得后退,司棋父母等皆惊叫起来。此时潘又安冲进屋里,立马扑上去,脱下衣裳就打火,想把司棋身上的火灭掉,不想自己身上也过了火,便又紧紧抱着司棋,一起倒在地上打滚,此时众人才七手八脚的救火,有端水来浇的,有操起笤帚来拍打的,大呼小叫直变成鬼哭狼嚎,那火星又迸到了窗户纸上,顷刻窗户又燃了起来,火苗又舔又蹿,屋子也烧起来了,更越过院子,烧到别家。那钱槐牵着马屁滚尿流的逃了,轿夫并吹鼓手们扔下轿子执事等物品,一哄而散。只苦了那些原是围上去看热闹的邻里们,有的哭叫着往自己家取细软,有的忙用水救火,也有忙跑去报告官府的。
那紫鹃家幸亏离司棋家尚远,没被火烧到。司棋家并前后五六家皆被烧得惨不堪言。司棋家因是卖灯油的,那些储油的坛子瓶子爆的爆,燃的燃,火上浇油,油上浇火,把整个宅子烧得成了个黑糊饼。几日后,巷子里传来拖长的哭声,并和尚念经敲木鱼编钟编磬的声音,那是秦家和潘家给司棋潘又安送殡。紫鹃父母不让紫鹃雪雁到门口去张望,他们两个坐靠在一起,默默想念着昔日司棋的音容笑貌。实未曾想到,那性子跟一团火似的司棋,到头来真化成了一团烈火。后来花儿市一带都知道了那司棋潘又安的故事,说是他们两个紧抱着几乎烧焦了,那司棋的死相竟是一张笑脸,那潘又安气前还来得及说出句话:“给我们俩买口大棺材装在一起。”后来从那潘又安身上找出烧化了的银子,果然去定制了一口大棺材,把他们两个装在一起埋葬。
且说那荣国府的贾政、贾琏从金陵回来,闻说府里失踪了惜春、仙遁了黛玉,不禁惊诧嗟叹。王夫人对贾政言道:“珍哥儿并他媳妇,也一直派人各处查询四姑娘,都说必是出家了,东西南北四门外的庵寺找遍了,竟都无踪影,或竟往五台山去了,亦未可知。珍哥儿说是若缘分尽了,找也找不回来的,若还未尽,说不定那天就遇上了,或冒出来了。”又细述黛玉仙遁前后种种,贾政道:“他那些衣衫鞋袜头面,据你说竟都浮水不沉,仍按顺序漂着,确是非仙人不可有的景象。那些遗物既皆妥帖收藏,就该代尸入殓。我们刚从南边回来,一时怕难再跋涉。且先将他灵柩暂存,待将来再送回林家祖坟,安葬在其父母左近。”王夫人道:“那林姑娘素来不信佛,又最喜欢他住过的那潇湘馆,就把他那衣冠灵柩暂厝那里吧。”贾政依允。那凤姐亦与贾琏议论家事。凤姐道:“你们带回来的几十口箱子,已经都入库了。只是咱们太太,急着要开箱验看估价,还说要他兄弟来帮忙。”贾琏道:“他猴急个什么?那邢德全有名的财迷赌徒,贾家的财产,那有他掺乎进来的道理!”凤姐道:“我也是这么想。你们才走了多久,这边上上下下生出多少故事来!”因又讲出司棋故事。贾琏很不耐烦,道:“他自焚他的,咱们自己小心灯火要紧。什么乱七八糟不相干的事情也来跟我絮叨。”凤姐道:“怎么不相干?那司棋父母皆是大老爷大太太那边管事的,那大太太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又是司棋的姥姥。因司棋自焚,殃及四邻,烧个倾家荡产。如今打起官司来了。”贾琏越发不耐烦:“他们就打去!跟我说这些个作什么?”凤姐因道:“就因为跟你其实相关。邻居要司棋父母赔,司棋自家更烧得一无所有,怎么赔得起?因此就告了那钱槐强娶民女,那钱槐是这边赵姨娘的内侄,平日派跟贾环上学,他的父母,就在这边库上管事,是你麾下的。我知你懒怠听这些个事,只是大太太为此找这边太太,意思是这边的人亏欠了那边的人,让拿银子平事。这边太太跟我说了,我能不跟你说吗?”贾琏听了跺脚:“大太太一脑门子心思全是银子银子,那里有那些银子往坑里头填!你就去跟他说,下人的官司,我们主子不用管!还有那南边带回的东西,这边老爷说了,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现时不分。”凤姐道:“这些话你去跟他说吧。他那个左性子,我可对付不了!”贾琏就瞪起眼来:“让你去你就得去!实跟你说,那吴新登两口子的事情还没查利落,你跟他们瞒着我私下放账的事情还得抖搂清楚才是!你是要先听我命令办这些个事,还是要先跪下来跟我交代你的那些个藏掖?”凤姐那里还有当年气焰,只好忍气吞声先去跟那边邢夫人说那些难启齿的话去。凤姐走了,平儿进来,贾琏见着平儿亲热异常,去拉平儿的手,平儿把手抽开道:“二奶奶纵有一百个不是,还有一千个好在那里摆着。你如今对他吆三喝四,让人听着寒心。”贾琏道:“你却连一个不是也没有。见着你,倒只想让你跟我吆三喝四哩。”平儿道:“谁跟你耍嘴皮子。太太刚才见着我,让我给你和二奶奶传话,给林姑娘准备衣冠灵柩,暂停在那潇湘馆里,等以后方便时,还要运往金陵林家墓园。”贾琏叹道:“如今是办不完的丧气事!”
且说贾政正与王夫人议事,仆人来报:“夏老爷到!”这一惊又着实不小。贾政正命令启中门、接圣旨,那夏守忠已从垂花门旁转出来了。王夫人回避,贾政恭迎夏太监进屋上座。那夏太监笑吟吟坐下,道:“并无圣旨。却有娘娘谕旨。”遂道,圣上昨日又幸凤藻宫,见娘娘胎气旺正,欢喜非常。圣上回驾后,娘娘说起,圣上近来劳累,笑颜难开。娘娘劝圣上暇时在宫中看些小戏,圣上道宫中戏班早已看腻,王爷们献的那些戏又要么热闹过头,要么清雅难耐,娘娘因回想起那年省亲,府里戏班有个龄官,所演相约相骂两,又不噪耳又不清淡,十分有趣,令人发噱,因此派他来下谕旨,调府里戏班去宫里为圣上解闷,其中必要有龄官献演相约相骂二。贾政听了,才放下心来。原来还是个好消息。连道:“自然遵旨照办,何时宣进宫里,这边随叫随到。”那夏太监又说起元妃如今手里不离那腊油冻佛手,赞叹真乃无价奇宝。因又问起贾政回南情况,道必是顺便将老宅中一些珍宝带回来了。贾政道确择其精华带回一批。夏太监道:“其中必有西洋奇技淫巧造成的自鸣钟,不妨借一架到在下宫外小宅去摆放,也借借当年国公爷的福气。”贾政忙道:“确有几架不凡的。其中一架能演示西洋水法,又有八仙过海。明日就令贾琏送至府上。”那夏太监听了点头,也不喝茶,告辞走了。
王夫人从屏风后转出来,对贾政道:“圣上娘娘如此恩爱,是我们的大荣大富,只是那府里戏班子在你出外差时已经遣散,当时已经死了一个,剩下十一个里有八个留下分到各屋当使唤丫头,三个开恩让他们自便了,那三个有两个是亲姐妹,叫宝官和玉官,由他们老子娘领走了,还一个就是龄官,让蔷儿领走了。”那贾政听到前面倒抽冷气,听到后头方稍心安,道:“那就把剩下的再集中起来,请教习快给他们恢复嗓音把式。让那蔷儿快将龄官送回。”王夫人又不得不告诉:“那几个留下的因太调皮,早都打发走了。”贾政着起急来:“这便如何是好!”因命速传贾珍、贾琏。珍、琏到后,闻听此事,贾珍道:“我这就派蓉儿去找蔷儿,虽多日不见那蔷儿踪影了,想必有庙和尚就在。如今看来,娘娘想让圣上看了解闷的,无非是龄官的相约相骂,我还记得那日台上情景,是一角演满台的折子戏,只要有了龄官,场面、配角都好将就,咱们亲戚里多有养戏班的,借几个来就行了。”王夫人就说可从他兄弟王子腾那里去借人。贾政道:“毕竟是给圣上献演,他那戏班子上得了台面么?应要最出色的才是。”贾琏就道:“比较起来,舅舅家的那些戏子,怕是稍欠火候。要说拔尖的,还是多养在王府里。各王府里,忠顺王家的听说最厉害,那千娇百媚的琪官,如今就在他的手里。只是咱们跟忠顺王素无来往。再就是北静王府的戏班子了,琪官原在彼处,如今没了琪官,逊色不少,然各个行当,随便唤出一个,也都是惊艳四座的。莫若去求那北静王府,借出些人来,与龄官搭配,岂不比我们原来的阵容,更加齐整动人?”众人听了皆称是,贾政就派贾琏去北静王府借人。贾琏道:“我一个人去未必中用,须得宝兄弟与我同去,那北静王最喜欢宝兄弟,对他必有求必应。”众人道:“那更妥帖了!”
贾珍回到东府,吩咐贾蓉立刻去找贾蔷。那贾蔷系宁国公嫡传玄孙,因其家族只剩得他一个,多年来由贾珍养大,后又给他银钱让他自购房舍居住过活。为元妃省亲事,他到江南采买来十二个女孩,后就在荣府专管戏班子的事,他与那龄官,生出恋情,两人皆爱得走火入魔、失魂落魄。戏班解散后,他将龄官接出,虽未正式娶作夫人,一起过活亦与夫妻无异。那贾蔷积蓄既多,交结亦广,作些贩运生意,收益不菲,故闲了关起门来作皇帝,与那龄官尽享温柔富贵,只是与宁、荣二府,倒少了来往,也不过是年节时去请安、除夕参与宗祠祭祀罢了。这日忽见贾蓉匆匆跑来,因笑道:“好久不见,今日为何闯我三宝殿?既来了,且把你灌个烂醉!”贾蓉道:“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那有喝酒的工夫!是奉娘娘谕旨而来!”遂将始末道出。贾蔷道:“原来是找龄官。只是此处并无龄官。”贾蓉道:“瞒谁去。前几日还有人跟我说,见你们到南门外花圃去逛。”贾蔷笑道:“这里只有椿龄。”贾蓉便知改掉带官字的名儿,即是脱离粉墨行的意思,那贾蔷宅里原有好大的香椿树,以往开春也曾采摘不少椿芽去孝敬贾珍,龄官改叫椿龄,意味深长。贾蓉道:“那娘娘只认龄官,且是为愉悦圣上,须遵旨行事。况此系挣脸的事,两府正值多事之秋,西府大老爷连爵位都丢了,还枷号示众,你难道不知?哄好皇帝老儿,全族平安。父亲并那府琏二爷,让我知会你,西府那边的梨香院又整理出来了,服侍的婆子们亦拨齐了,琏二爷宝二爷去那北静王府求借戏班子的人去了,万事齐备,只欠东风。恳请你明儿个一早,带着嫂子到梨香院集合,且先把相约相骂两对出来,一旦宫里传唤,即刻出发。只怕这回逗得皇帝老儿高兴,赏赐嫂子还是次要的,把那西府的爵位发还,也是有的,就是赦老爹不能原谅,让政老爹袭那一等将军,岂不也好?”贾蔷想了想道:“就依大爷的。我明早把椿龄带往梨香院就是。你且回吧,也不留你醉了。”那贾蓉刚走,椿龄就从里屋出来埋怨贾蔷道:“你怎的把我卖了?你还不知道么,我不是再不唱戏,只是我再不当戏子,由着人家点戏,我爱唱时就唱,给我喜欢的人唱,给自个儿唱,就不给我不喜欢的,不相干的人唱,那元妃娘娘他倒喜欢我,只是也不问问我喜不喜欢他?那皇帝老儿与我什么相干?我才不进宫去唱呢,杀头也不去!”贾蔷因道:“好!好!我喜欢的就是你的傲骨!”那椿龄方明白他是敷衍贾蓉,不由又微嗔:“难道我就那几根骨头招你爱?”贾蔷不由将他搂过,道:“莫让我再说什么了,我爱得魂儿在你身子里出不来了!”两人紧紧搂抱得不留一丝缝隙。搂抱良久,方才分开,贾蔷因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远走高飞。”
椿龄又不忍心起来:“只是我的抗旨,倒把你连累了。要是他们找你算账,可怎么得了?”贾蔷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两府里不过是私下骂我罢了。他们总能找出变通的办法来。你想那珍大爷跟我情同父子,蓉儿跟我更情同手足,他们岂会因此告发我?就是琏二爷二奶奶,并西府二老爷,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也定不会加害于我。”椿龄道:“只是古诗里说的,‘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我们可往那里藏呢?”贾蔷道:“你跟着我就是。我也学过一句古话,道是‘大隐隐于市’。我们也不必去往深山老林,只是须走得远些,在那人烟稠密处,隐姓埋名,只要我们手里有银子,照样逍遥自在!”二人商议定,贾蔷就将一位三代老仆焦七唤来,告诉他要出去云游,留下一大包银子给他,让他明天遣散丫头婆子,只留两个小厮,跟他一起看守宅子。那焦七跟随贾蔷多年,熟悉他那想起一出是一出、抬起脚就走人的脾气,照例也不问他往何处去、何时回还,只嘱咐他两句“一路小心,尽早回家”也就下去。那贾蔷与椿龄收拾妥银两细软,趁夜幕低垂,引出自家的骡车,椿龄坐进去,贾蔷亲自赶车,一径朝东门而去,且喜城门未关,出得城门,一溜烟竟不知何往。
第二天早上,贾珍、贾琏等在梨香院直等到日上三竿,也不见贾蔷将龄官带来,命贾蓉再去传召,回来说已连夜云游去了,珍、琏不禁面面相觑。那从北静王府借来的戏子场面等倒到齐了。贾珍因道:“就只当蓉儿昨日也没见着吧。就是现在寻到龄官,他不想唱,强扭的瓜不甜,到了宫里闹出事故,漏子更大。我想天下戏班一锅煮,那相约相骂这勺不出来那勺捞,我就不信北静王戏班子里就没有能唱好这两的。”因去问,果然有能唱的,看去也与那龄官无大差异。贾琏道:“若来传,就说这是龄官。”贾珍道:“那就蠢了。只是去唱就是。娘娘那里还记得那么真切?圣上也未必记得住是个什么官儿。他们不细问,唱完领赏回来就是,倘真细问起来,那时必是看过笑过了,再跪奏府里戏班早已解散,此系北静王府借来的,想必也就不会追究,谁让他们开颜不行?”贾琏称是:“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一语未了,忽见薛蝌喘吁吁跑过来,一边拭汗一边报告:“原来你们都在这里。哎呀不好了,我们家里出大事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