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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山沉在淡淡的黑雾中，仿佛水墨画中蘸了水迹化开的一般，慢慢散开，掩进夜色。
她总是这么早起。常常生好了火，做好了早饭，养了两年的那只大公鸡才懒洋洋地起来，叫上几声，预示着新的一天的到来。
她喜欢这样的早晨。
空气清新得能掐出水来，山村里静谧无声，像天空中逢着农历十五那饱满晶莹的圆月。柔和的气息慢慢笼下来，让人不由自主地深呼吸。
然后山间橘红色的太阳开始慢慢爬上来。它总是被山峰挡住，只露出小半边脸。只有早晨，她可以直直地注视着那个温和的太阳，这种光芒让她被希望包围，非常美好。
虽然她很早就不读书了。偶尔翻翻弟弟的课本，她会开始想着书中那个陌生的世界。弟弟的劳动课本里有一篇课文，说的是如何正确使用煤气。她曾经为了这个新鲜的东西兴奋了好久。
想想，不用生火，一拧就能做饭的东西，多么得有趣！
这么多年从未离开过这个地方。家门口便能看到的那几座山，似乎永远也看不够似的，只要看到，她的眉头就会舒展开来。她来人世才几年？可这些山，俯视这片土地很久很久了。
白天她经常在田里劳作。有时候弟弟下课了会来帮她，她不愿意让弟弟花太多时间在田里，弟弟和她不一样，他应该念很多的书，然后过一些不一样的生活。
想到这些，她弯着腰劳作的那些日子，也变得很快乐。
直到那一天，那个叫银花的姑娘回来。
银花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三年前，她就出了村子，到山那边去了。银花走的那天，全村的人都跑到村口，看着她慢慢地走远。长辈们说，银花，你要走出深山可不容易呀！如果不行，你就回来！银花笑着摇了摇头，说不用担心，走出去一段，就会有车来接我的！车，你们懂吗？城里人都坐那个！
她默默地跟在后面，看着银花的笑容还有背影，有些怔愣。她从没想过要出去。
然后，在这个平淡的日子，银花回来了。她没想到，那个出去了三年的银花，竟然回来了。
她快认不出银花了。头发是卷卷的长波浪，嘴唇鲜红鲜红的，脸上似乎擦了很多粉，穿着大衣，看上去华贵得很。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袖口有个补丁，上个月耕地的时候蹭破了补的。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烤白薯，甜咝咝的。她突然说，妈，我也要出去。
妈愣了一愣，问她，你这是咋啦？看到银花回来自己个儿心也动了？
她点了点头，没有多解释。
太阳总是从山的后面出来，她想去山的那边看一看，看看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不是沐浴在一片金光中迎接每个崭新的日子。
是的，日子，每天都是新的，她要去新的地方。
她没想过从村里出来到城里要这么久。坐了五个小时的车，似乎路两边还是荒凉得很。走之前问过银花，问她出去以后要到哪里去，银花说你看到有汽车经过你就拦下来，然后上车。从我们这里到外面就只有一条路，你不用怕乘错车！
她攥着妈给的几张票子就站到了村口，然后上了这辆车。
夜晚的星星一点一点露出来的时候，她下了车。售票员说到终点站了，都下吧！她猛得抬头，看到熟悉的星空周围添了不少光亮，后来她才知道，城里管这些叫霓虹灯。她感到新奇，虽然可能干净的星空更让她喜欢。
在这个城市的最初的日子，是令人怀念的。虽然她只能买三毛钱一个的烧饼填肚子。汽车站旁边有一排小吃店，她在其中一家的墙上看到一则招工启事，说招女服务员，她想都没想就进去了。老板娘看了她两眼，点点头，说，你既然来了，就先去厨房当洗碗工吧！
她开心地点头，立刻卷起了袖子。
小吃店的姐妹全是从农村来的，对于她这个新人，不大欺生。每天她要把一大筐碗从店堂拖到后厨房，然后把那些碗小心地洗干净，再装回筐里送到店堂。如此反反复复不下三十次，但她却做得很开心。
在这里她不常早起看朝阳了，她总是一觉睡到早上八点半，然后起来打扫店面。
老板娘知道她初到这个城市，破例让她在店里过夜。
几张椅子，一床被子，就是一个安宁的夜。
这样做了两个月，有一天，老板娘对她说，你不用洗碗了，去前面当服务员吧！好好干！
她欣喜若狂。
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客人，她突然觉得头顶的天空明媚了起来，本不是一个地方的人，却可以在这里相遇，多么神奇！
这是她来到这座城市的最初岁月。
如果没有遇上他，也许她还不会发现人与人，其实是不一样的。
每天快乐地工作着，笑笑地为客人们点菜、上菜，但偏偏在那么一天，她看到了他。
他打着领带，外套挂在臂弯，挑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
她习惯性地走上前去，递上菜单，记下他点的东西，他把菜单还给她的时候，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们都一愣。
“是你？”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他的样子，她是熟悉的，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忘。小时候，他们经常一起玩，她还送过他一个亲手做的毽子。
他有些尴尬：“你怎么来了？”
她笑笑，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问：“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没回村，你妈很想你呢！”她知道他考上了城里的大学，从他离开的那一天起，就再没回去过。
他没有回答，看了看她，站起来，拿过椅背上的西装，笑了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以后再来找你。”
她看了看手中的菜单，又看了看他的背影，突然摇了摇头，很凝重的。
她知道他不会再来了。可能他的那件西装，是一把尺，可以量出他们之间的距离。
日子总是静悄悄地过，像家乡的冬天纷纷扬扬落下的白雪，无声无息。她换过许多工作：服务员、保姆、环卫工、打字员她从没想过自己可以当打字员的，那时挣了一点钱听了同事小白的话去报了个打字培训班，没想到竟可以靠这个谋生。
她打字很快，看不出她没念过几年书。其实打字员是件挺有意思的工作，一边打字一边就看了不少别人的东西，她觉得很充实。
一个地方的空气呼吸久了，就闻不出空气里的味道了；一个地方呆久了，就会变得像那个地方的人的，像银花。
偶尔会想起他，想起他打领带的样子，很熟悉又很陌生。
再后来她摆摊卖馄饨面，生意不错。她觉得好笑，馄饨面在家的时候她经常做，却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爱吃！慢慢做出了点名气，她租了间小店面，自己做起了老板娘。生意倒还不错。
人生的相遇总是让人意外，那天她在店里看到一个端着馄饨面猛吃的人，头发乱蓬蓬的，看上去像是在工地上打工。
店员们都在忙，那人左手端着碗灌着面汤，右手招呼服务员结账。于是她自己走了过去。他放下面碗，手里拿着两个一元的硬币，抬头。
两个人都愣住。
“你，还好吗？”她怔怔地开口。十几年前，他领着她玩耍，结果上课迟到，被他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再看到他时，她问出的，就是这么几个字。
他没有回答，摇了摇头，半晌，才絮絮地开口：“我本以为读了大学就可以在这里开创新的人生，但没想到破产比赚钱要容易多了！”
她坐下，想给他一点安慰，却只说了一句：“你还年轻。”
“但我得还债。”他笑了，很沧桑。
后来他经常来她店里吃馄饨面，再没见过他臂弯上挂着西装仓惶离开的样子。
那年的秋天，她去了海边。在这个城市呆了这么久，从不知道城市旁边有一片海。
海浪急急地爬上沙滩，再退回去。她看着海浪，突然笑了。其实人生就是如海潮这般进退的。
在海边的小旅舍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便赶出去看日出。看到那轮橘红色的太阳，她竟然有些兴奋！
太阳从地平线跃起，一点一点跃上天空，那温婉的气息，一如当年她站在家门前看到的那般。
山的那边，是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