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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儿啊,你慢慢地吹
大门上剥啄剥啄响,桂荣先没在意。她想:这么个大黑风天,又下恁大的雪,谁闲疯了,还来串门?所以,她只以为是漆布面子的棉门帘在风中甩打哩。但再听,便听到,在那剥啄声的间歇里,有脚步极不耐烦极焦躁地在木台阶上来回走动。是那笨重的毡筒踏着朽烂的木板,嘎吱嘎吱颤悠,才认定真有人敲门,还是个急性子人。她便哺咕了一声:“咋回子事吗,黑天也不让人安生!”从床头板上用力抽下一根浅驼色挑花边的三角拉毛头巾,走去开门。走过大衣柜前,对着穿衣镜,又稍稍侧转过身去,看了看头巾顶角在肩后窝住没有;尔后,用两只手轻轻带住头巾的两只前角,让它们往中间靠拢来点,遮住自己跟发面馍似高高隆起的胸部。这些日子,淡见三去福海县办事,带桂荣走了几趟,认识了刘县长的儿子刘延军。延军带她到县委别的领导家串门。她看到那些有身份人家的女子,特别是那些跟她差不多年纪,身架刚长开了的年轻闺女,待在屋里的时候,根本不像她们骆驼圈子的女人似的,扒了棉袄,还穿褂子,人家就那么件贴身的细毛衣,但凡有客来,大不了,肩上再围块头巾,把自己胸前那块高得忒有些招眼的地方掩一掩,让人觉得又是那么自然大度,又是那么洒脱含蓄。真是又活泼又得体,真亏她们想得出的!叫桂荣羡慕死!也不知为什么,看见她们那大方的新鲜的模样,她的心就会慌乱得跟没定性的拨浪鼓似的,在她丰润的胸壁后头涌撞。离开县城时,吉普车(小刘派的车)都开到县税务局南头的镇市梢了,她又让折回去,到县百货公司买了这条三角头巾。在柜台前还真好费了番踌躇,在恁些真丝的、尼龙绸的。乔其纱的、印花的、夹金丝银丝的头巾里,挑半天,也拿不定主意。售货员见她那一身打扮,料定她不是县城里的姑娘,随手撂了这么条浅驼色的拉毛头巾。她倒看中了。倒不是一定认为它就有多么好。只是当别人撂出一条头巾,建议她买这条时,她的思想才活跃起来,也才有了定见。从小她就习惯了得有人给她拿主意。“我看也是。这颜色、式样都合适。我要围着那些水红翠绿的、金光灿灿的,咋在骆驼圈子走动?”就这样,心悦诚服地买回了这条人家的“滞销货”
桂荣拨开门销,见是谢平,惊喜万分,叫:“天爷!咋是你呢?!”她仿佛被门外浓雾似的寒气重重击中了似的,微微地战栗着。小小的圆脸上,立马闪出那样动人的喜出望外的光彩。她把两只小手紧紧捏在一起,放在嘴前,真呆住了,尔后才想起该关门,该帮谢平去脱皮大衣,该去接过他扔下的皮帽、皮手套、那根她用自己捻的粗毛线替他织起来的土白色的加长围巾,还有那支步枪——黑夜起敏什托洛盖沙包群里过,是绝不能少了它的
所有这一切,对十七岁以后简直就再没长个儿的桂荣来说,显然太庞杂,太沉重了。她抱不住了。步枪“陋”地一声砸到了地板上。
“捡一检呀。你!”桂荣撅起嘴,跺着脚,叫。胸前那一大抱衣物,抵住了她下巴,使她根本低不下头,也难以弯下腰来看枪到底掉在哪达。
谢平没去捡枪。枪掉在老爷子家地板上,还着什么急?一进门,骤然间极悬殊的温差变化,叫他脸上冻伤的那处一跳一跳地剧痛。“你舅爹呢,没在家?”他拱起个手掌,罩在伤疼的那半拉脸上,怕暗处再有哈戳住它。
“你脸咋了?”桂荣惊问。
“别大惊小怪。我问你,分场长呢?”
“回来就查户口呢?!”桂荣见他不回答自己的关切,一心只在问老舅爹,便不高兴;把衣物抱进自己房里,拾起枪,撂给谢平,自管自进屋,不理谢平了。
“人家有急事!”谢平跟进屋,解释道。
“冻成那样,还急!”桂荣眼圈红了。她已经跟谢平吵过几回,不让他再去带队架线。谢平说:“我不去,让你舅爹去?”桂荣说:“骆驼圈子除了你跟我舅爹,就再没大活人了?”谢平说:“又不只是我一个在一百零五公里。”桂荣说:‘行嘛!你去呀!你充好佬!挨冻的又不是我。我淡吃萝卜闲(咸)操心,干吗呀!
“这样的争执每回都以桂荣心疼地掉泪,谢平闭口不言语结束’你呀,怎么老也长不大”谢平掏出手绢递给她。
她狠狠地打了他手一下,把那手绢打掉在地上,恨恨地说:“你那‘抹布’是擦脸的吗?”倒也是。那手绢黑脏黑脏,团起,皱起,实在也是怕人。她骂着,噗
一声又笑了,拾起手绢,撂床底下的脸盆里,重拿块干净的给了他,这才言归正传,问:‘啥事恁要紧?这大雪天往回赶,不要命了?“
“你跟我说实话,你舅爹扣了我一个通知没有?”谢平问。
“通知?通什么知?”桂荣脸微微红起。她在装糊涂。她知道这件事。舅爹跟淡见三商量时,她是听见的。她还知道,这通知舅爹交淡见三锁起来了。她知道,这么做,对不住谢平,但她又希望舅爹这么做,一想到谢平要走,她的心都皱起来了。骆驼圈子本来就够空旷的了。她不能想象在自己的生活中再出现这样一块空白
“场部让我去办手续的通知。回上海”
“你想走?”她张圆了眼睛,屏住气,问。
“我得知道你舅爹到底扣了我的通知没有。”
“你到底想不想走嘛!”她急得又快要哭了。
这时病卧在床上的舅娘,支起半拉身子,冲着过道问:“桂荣,你跟谁嚷嚷呢?都几点了,也不去催催你舅爹。”老爷子被淡见三叫去,有半天了。
“我跟我自己嚷嚷呐!你睡你的吧!”桂荣不耐烦地答道,并“噗”地一声吹灭了过道里的油灯。过了一会儿,谢平听见她冲他走来,在黑暗中,久久地、久久地看着他,忽然依偎到他胸前,抽抽搭搭地哀求道:“别走啊?别走好吗”
谢平一把搂紧了桂荣。把她小小的温软的毛茸茸的脑袋,捂到自己怀里,亲着她的头发、和并不宽阔的额角。他还从没这么亲近过她。桂荣也是头一次这么“放肆”但这却是真实的。她现在在他怀里。她的额头抵着自己锁骨下边的胸窝,由她的体香,她结实的乳峰透递过来的电击般的热浪,都是那般清晰强烈但谢平心里又是混乱的。在路边的小杂货店里,于书田曾提醒过他:‘你要走,我自是没话可说。如果要留,我倒要问你!你那么死心塌地向着老爷子,就没们心自问一下:老爷子真会把桂荣给你吗?如果你只是为了桂荣才留的,我劝你,还是抓把雪拍拍脑门子“是的。老爷子没有制止过别人开他和桂荣的玩笑,但也从未表示过赞许和肯定。老爷子要有心人赘他,早该开口了,特别是通知来了之后,事情已是很”紧迫“,但他却依然一直回避着这事。这些年,老爷子确实重用、信任自己,把分场里所有技术方面的事都交给了我。我跟淡见三成了他的左右手。但老爷子从来没给你一个正式的任命,也不提能不能让我重新人党我把他当父亲,也以为他已经把我当了儿子。真是这样吧?他真想留我,明着说一声不就得了吗?干吗要在暗地里卡?他对待被他认为是”自己人“的人,从不讲究方式方法,一老当面开销,爱怎么训就怎么训,连你老婆孩子的事他都要替你管上。熟悉老爷子的人都清楚,只有得到这等”待遇“,才说明他真把你当自己人看了。他暗地里卡我,说明他还是忌讳着我,说明他跟我还是远着一层,没把我真的当自己人。想到这里,谢平心里隐隐地不舒坦起来,硌得慌他慢慢松开了桂荣。
第二天,天色麻亮。淡见三上干沟边来叫谢平,说是有一辆场部来的车一头攘在飞机场东头的大雪坑里,得想法子拽它出来。
“那得找机务上,找我干x!”谢平从被窝里折起,叨叨着“你们就见不得我歇个天把。分场里人都死绝了?”
“老爷子早发过话,谁使拖车,都得经你我两个批准才行。”
“行,行。我批准了”说着,谢平一扭头又往被窝里缩去。
“哎哎别跟我犯懒。谁让你是赵长泰的关门弟子,使拖车比我在行。跟我走一趟吧,小老弟。”淡见三笑道。
谢平无奈,长叹口气,只得起来。白条条一身,去拿衣服。这些年,他也跟老职工一样,喜欢脱光了睡觉。老职工图俭省、方便。他图痛快,自在。套上空壳棉袄棉裤,趿上鞋后,捂着还没扣上扣的襟片子,一溜小跑,到屋后原先盖房子打士坯时留下的大坑边上,一边哆嗦着解小手,一边朝飞机场东头张了张。果不其然,在那灰蓝色的晨光里,在那灰白的雪包中,真有一辆南京出的跃进牌二吨半卡车,撅着草绿色的屁股,栽那达了;坑边上,模模糊糊好像还有人在走动,其中有个小模小样,还像是个孩子。于是他赶紧跑回屋,甩掉棉袄裤,重新从内衣内裤穿起。待他们急忙中来到三岔路口,机务大组的伙计开着“尤特”也过来了。过了干沟,淡见三对谢平说:‘你先走一步,我系系鞋带。“便猫腰蹲下身子。这时离那雪坑边,只有二三十米。说是系鞋带,淡见三两只黄玻璃珠似的眼睛却死死盯住了寒风中耸起肩膀头、既没戴帽子、也没戴手套的谢平。
昨天晚上,淡见三带着人,为准备来骆驼圈子做客的福海县县委领导收拾客房。到十点钟左右,便请老爷子去过目,认可。福海县领导肯到骆驼圈子来做客,标志骆驼圈子划归福海县一事,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这也是前一阶段,淡见三受老爷子委托,频繁相顾福海县的结果。骆驼圈子平日就少有大客人到,眼下,福海县的领导要来自然是件大事,自然得把啜奶的力气都使上,接待好。在这方面淡见三下了极大的工夫。客房就设在原先留给那位不肯到任的政委的房子里。其实早两年,这房子,就先让淡见三占了一间做卫生室。后来又占了一间做他的宿舍。大家心里也清楚,老爷子让淡见三搬进这大房子,实际上是默认了老淡的‘代理分场长“地位。老淡转业前,在部队里就是个卫生员,又在野战医院当过护理兵。刷痰盂、擦玻璃、倒恭桶、背伤员于书田跟他开玩笑:”操!你那兵当的!就学会了怎么讨好女护土!“但淡见三这人聪明。鬼点子多。手条子辣。说干啥,一定要干成啥,也一定能干成啥;人又长得漂亮精干,爱干净,往哪儿一站,两手往后一背,挺胸收腹,两脚分立成肩宽,两眼平视,炯炯有光,确实显得精神,挺秀。另外,他还能扰得住人。不管你是谁吧,只要你肯跟他干,他决不亏待了你。所以分场里,真有一帮他的”铁杆儿“。以至远至福海县几个老乡公社,都有他的心腹朋友。老爷子喜欢他。他待老爷子也好。他不仅是老爷子分场事务方面的总管,也是家务的总管。他甚至还管着老爷子的生活起居,每天总要到老爷子家去三四次。其中必有一次,是背着药箱去给老爷子打针、推拿、量血压。当然,在他身上,也有叫老爷子感到不足,或为之挠头的地方。一,淡见三文化稍低了些,只念过初一吧。二,爱跟女人缠和。老单身汉。又是卫生员。关起门来给人打针摸肚子,该着他的。分场里又自有那么几个骚货,爱送上门。难管的昨天老爷子检查完了客房准备情况;淡见三他们又拉开桌子推了几圈牌九。回家已是半夜过后。谢平还在桂荣屋里等着老爷子。老爷子没跟他说什么。只是叫他把齐景芳的那封信留桌上。待谢平一走后,他立马让桂荣把淡见三从被窝里叫了来,把齐景芳的信撂在淡见三面前,骂了他个狗血喷头。当时齐景芳要在跟前,淡见三真能拿把斧子把她劈了。淡见三那年在场卫生队医士短训班进修,齐景芳跟四棵桩煤矿矿长的儿子结婚后(那已是她第二个丈夫),她常带丈夫到卫生队看病,就认识了淡见三,后来又相好上了。直到前年,她才正式办了离婚手续
淡见三常借机去场部看她。他什么都跟她说,淡见三从来没服气过女人。可在齐景芳跟前,他真服了。漂亮,能于,豁达,而且又那么年轻、那么的有“嚼头。”所谓‘有嚼头“是说她有主见、通情理,两岔着也说得起来,搭得上事儿。不跟另些女子似的,就那二两香油还全在面上浮着呢!撤去那一层,就见底儿!这就叫”没嚼头“。玩玩儿,可以,真长久过日子,乏味,难受。
那天淡见三跟她说了谢平这事。他一再关照她,这件事不能跟任何人说。老爷子下一阶段还要使唤谢平,捣跑了谢平,谁在老爷子面前也吃罪不起。齐景芳回答他:“我管你们谢平不谢平。我又不认得他。我犯得着给他通风报信吗?”当时她装得恁像,背后又来这手!而且她还要到骆驼圈子来。淡见三早就烦这种跟她“偷偷摸摸”相好的日子了,早就要她到骆驼圈子来亮个相。她死活不肯来,还不许他在骆驼圈子公开他们这关系,甚至在答应跟他结婚以后,还不许他公开他们的关系。他追问过她:“为什么?”她不说。他追问过:“到底到哪一天,你才许我正大光明上你屋里去?让我那头的战友、朋友知道我淡见三已经有这么个漂亮相好?”她只说:“等着。快了。”就是不肯给具体日期。两天前她捎信给他,突然说肯到骆驼圈子来了。他受宠若惊,暗自欢喜了一阵,却又纳闷:她到了动了哪根筋儿,开这个恩了?多疑的他又犯开嘀咕;一直到昨晚,他才彻悟,这骚货是为谢平来的。她跟谢平还连着一腿一脚呢!故而早起机务大组的人来敲他的门,说场部有车陷到雪坑里了,他就猜到准是齐景芳。一问司机,来的果然是她。他转身就去叫起了谢平。他得看看,他俩到底闹啥名堂。你真将我老淡当了肉头货?喷!
那雪坑边上“小模小样”的,果然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那小男孩远远瞧见老淡就挣脱了他妈的手,跌跌撞撞踏着雪地跑来,一头还高兴地喊着:“三叔叔、三叔叔”他妈三十左右,穿一件八成新的军皮大衣,敞着扣,里头穿件雅而不紊的碎花点橘黄铺地花布罩衣。一条海军蓝粗呢裤,裁剪得当,可体地紧裹着她两条修长而圆实的大腿。一双中跟黑牛皮女靴则有效地使她原先就挺拔而匀称的身材更显出一种在骆驼圈子女人身上找不见的洒脱。她怕孩子跌倒,笑着也追了过来。手里还抓着根红头巾。啊,红头巾谢平心一涨,立马认出,她就是齐景芳。分手这多年,齐景芳的经历遭遇,谢平也曾略有所闻。知道:黄之源那家伙后来受了处分,被抹去了计划科长职务,老婆也跟他离了。他到煤矿去找她。求她。哭诉他对她的“真诚”他说他愿意调到煤矿来。陪她。只要她愿意跟他过。这样缠了有一两年。她心软了。想想,已经栽在他身上过,就跟他过吧。嫁给他没几年,两人又过不下去,离了;后来,她才又跟了矿长的儿子。由矿长走通关系,把她两口子一起调下山,回到羊马河总场场部,在总场商店土产门市部当售货员,说是又混得相当不错。跟商店指导员娄老头的关系特别好有人甚至还说,她跟商店经理也睡过觉。要不,她咋能走红恁快?还有人说,她那小男孩,还不知是谁的呢。算时间,该是那矿长儿子的。但跟黄之源离婚后,姓黄的还常来找她。也没准,是她那当矿长的公公的。因为人都说那老矿长待她比自己亲闺女还亲听到这块儿,谢平再听不下去。从此以后谢平便不再打听她的消息了。不想再打听。
故而,久久地,在谢平的印象中,小得子早已该是粗野撒泼、大脚裤管八尺八、敞着一半大襟扣,袖管挽老高,不锈钢罗马表亮亮地套到小胳膊弯里,脸黄白、唇黑、叼起纸烟、扑粉老厚一层直往下掉的那号女人。但眼前的小得子,不止是衣着得体、丰满、白皙、端丽,而且从她被黑短发衬托着的鹅蛋脸上,从她微笑着咧开的嘴角边上、从她并不在意地高高挺起的胸脯上,从她尚未转过身便先把眼光捎过来用力打量人的神情上处处显示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生气,有一种在别的女人身上很少看到的自信,一种根本不想掩饰的自信,以及对这种不想掩饰本身所具备的自信,以至使谢平觉得,眼面前这个小得子,比十四年前的那个更加任性,也更显其自在。但同时,他又发觉,在她一瞥的深处着实还隐藏着叫人一时难以捉摸的什么。它们在她眼底的雾里闪忽、飘浮。那是什么呢?老到精明的微笑?椰偷自嘲的忧郁?谙练细微的探询?长途跋涉颠簸后的困乏?人前事后的自制?他说不准。但恰是她眼底的这层东西,叫谢平又觉得,她确实已不是十四年前的那个小得子,但又似当年的小得子他心里好一阵鼓噪骚动
齐景芳根本想不到眼前这个站在拖车旁边、黑瘦高挑、穿一件打了许多补钉的旧黄棉袄、腰间还束着一根麻绳、半拉脸上还冻肿了那么一块的“中年人”会是谢平。已经跑过去两三步了,她才又收住脚步,回过头,装着拢拢鬓发,去瞄了瞄。她不是“认出”谢平来的,而是从这男人愣怔着诧异着恁样专注地张望自己的神情里“感觉”出这是谢平。她呆傻住了。一时间那巨浪似汹涌而起的心绪,骤然间又好像给冻结住了似的,在高高升起到半空,刚要往下拍击的一瞬间,给冻住了,凝固了,木怔着了不,他不应该是喏样。头发恁长。恁乱。盖着耳廓和眉棱。耳朵冻得恁红。冻伤了的那半拉脸颜色发黯,使本来乌黑的他,更显粗陋。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的不应该是这种不再轻易相信人的目光。你看它,在盯住一个物事以后,往往便定在那达,一时间又好像什么也没在看似的,显出许多空白。尔后它才又像一只盯住了猎物的鹰隼似的锐利起来。为什么他的胳膊显得恁长,要半弯着垂在大腿的两旁?为什么他蒲扇一般大的巨手,半握半不握,黑黄黑黄?为什么他要略略拱着背,略略前俯着上身?为什么他要让旧毡袜袜简从黑棉胶鞋鞋帮里戳出来,又用它去裹住蓝棉裤裤管?为什么他总给人这么一种印象:他随时都在准备让人支到戈壁雪窝红柳林的最深处去,干一件最重的活为什么,他对这一切都毫不在乎,无所谓?
你是谢平吗?小得子的心兀然抽紧了。她打了个寒战。鼻眼一酸但当她发觉,淡见三抱着她的儿子宏宏走到离她四五米远的地方,正用心窥探她的神情时,便忙收敛了所有那些困惑、哀伤和自责,匆匆脱掉右手上用鲜艳的红白两色毛线织就的无指手套,上前跟谢平握了握手,大方地说了句:“收到我信了?老朋友,回头上老淡屋里来聊聊,想不到我跟你们这位‘代理分场长’还恁熟吧?”便跟淡见三走了。
“你到底在跟我搞什么名堂?”进了屋,淡见三“眶”地一声,用力碰上门,便大声问道“要什么哩格隆?”
“没什么哩格隆。”齐景芳静静地随口答道,一头给孩子脱大衣帽子。
“你跟谢平到底有过啥关系?”淡见三冲过来吼道。
“别吓着孩子。”齐景芳白了他一眼,用热毛巾给儿子捂了捂冻红的脸和手,尔后冷笑一声说道:“啥关系?睡觉呗。亲嘴呗。男人跟女人还能有啥关系?”‘你他妈的原来“
“呸!”齐景芳狠狠地啐了他一口“你以为所有的男人都跟你似的属驴?我和谢平坐一趟火车来的。他是我中队长。就这点关系!”
“没那么简单吧。你今天到底是看我来的还是看他来的?”
“看你呀。”
“恁好?”淡见三挖苦道。
“不好,你肯吗?”齐景芳椰榆道。
“那你给他写那xx巴信干吗?”
“写信?给谁?给谢平?我吃饱了撑的?!”齐景芳眯细着眼问道。
“你还给我赖!”淡见三把那封信用力拍在齐景芳眼面前的桌子上,把香肥皂盒弹起多高。
齐景芳斜起眼瞟了那信纸一眼,见它果然是自己写给谢平的。心里暗自叫苦:
“谢平啊,傻骆驼,就算你不知道我跟老淡的关系,你也不能拿人家给你通风报信的字据,满处去张扬!恁些年了,你咋还没点长进‘沙?!”齐景芳想着,眼疾手快,拿起信纸朝烧红了的铁炉盖上一撂,未等淡见三伸手去夺,信纸便一阵抽搐,蜷缩起来,转眼工夫变成团烟和火了。
“好吧,老淡,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咱明人不说暗话”齐景芳见信据毁了,便松下口气来。“这些年,我恁样待你,你还老防着我,疑神疑鬼,觉得我总在跟别人睡觉。还相信那些从屁嘴里滋出来的屁话!我可受够了。告诉你,这回我是为谢平的事来的。我和他之间是有笔孽债未清。但这是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一笔债。我是为还他这笔债来的。你要恁没出息,抽风似的,大吵大闹,碍我手脚,坏了我的事,那就趁早给我滚一边去,再别在我身上想好事。结婚?跟你妹子结去!”
“你想挑动谢平离开骆驼圈子?”
‘你别管。这是我跟他的事。我决不替你在老爷子跟前添乱就是。“
淡见三疑惑地瞅了瞅齐景芳。不做声了。这鬼女子,咋恁难弄?!
‘你安排我住哪儿?“齐景芳又问道。
“放心。不会塞你到新生员屋里去。我这儿空床多得很”
“去你娘的蛋!在这儿我可不跟你一屋住。”齐景芳脆绝地一口“掐灭”了淡见三的任何“奢望”她不想头一次来这达,就给骆驼圈子人留下印象,她是个“烂货”况且,这达还有谢平她威胁淡见三道:“你要没地方安排我娘俩,我还跟车回去!”
“安排啦!我的老姑奶奶!在老爷子家。跟桂荣睡一屋。跟老爷子的心肝宝贝疙瘩睡一起,我就是老虎,还敢去找你麻烦?!放心了吧?”淡见三以为,听了自己这么说,齐景芳准会高兴。自己便能趁宏宏跑到隔壁诊室去玩那人体针灸穴位模型的空儿,跟她亲热亲热,沾一手。却没料想,齐景芳听了,反而愣起神来,支起半拉眼皮,怔怔地半笑半不笑地问道:“那小桂荣漂亮吗?真有恁迷人?我倒想见识见识。”叫他好不扫兴。
早饭过后,为了迎接福海县的贵宾,淡见三集合起全分场的男劳力,打扫场院;用竹答把,也用人拉的刮雪板。要求各小家小户把房前屋后都拾掇净了。柴火堆也得重码过。不求一般高,但都得站在一条线上,码出棱角。谢平回来时,把撅里乔跟几个冻坏了手脚和脸面的老伙计也带了回来让老淡给瞧伤。这时他们也被淡见三叫出来,或者相帮拉刮雪板,或者督促检查各小家小户的柴火堆。撅里乔钻到二贵家柴火堆背后,用扫帚把挑出二贵媳妇晾那儿的内裤,故意满处吼道:“老爷子有令,不叫在今天露这烂脏玩意儿。谁这么不听话?谁?”二贵媳妇红着脸,四处追,忙不迭用扫帚疙瘩砸那死老瘸,要夺回自己的衣服。但在场院转了好几个圈儿,也逮不着他。男人们拄着长把管帚,哈哈大笑。还是几个去大伙房帮忙的老娘儿们,前堵后截,把老瘸按倒在地,一头掐他,一头解他裤腰带。老瘸跟打挺的黑鱼似的,在娘儿们的腿杆中间扭动、挣扎、哀求:“扒不得、扒不得,要冻掉的、冻掉的”“冻掉了才少作孽呢!看好喂狗!”四五个大嫂咬着牙,一齐用漆盖头死劲压实了老瘸,叫他动弹不得,扒下他棉裤,又狠劲在他光屁股上各自踢了一脚,才四散开,算是出了口馊气!她们也是早恨透了一瞅见空子就想占她们便宜的死老瘸。齐景芳由淡见三陪着走上老爷子家木台阶,见这场面,拍着木台阶上的廊柱,哈哈大笑道:“行,你们这达的‘半边天’行!”进了屋,一见桂荣,便忙把她拽到窗前阳光地里,像个老外婆似的,左上拨拉,右一拨拉,拨拉得桂荣团团打转;又拉着桂荣的手,左右上下不住地打量,故意对老爷子说:‘我说呢!老爷子咋会恁喜欢这么个疙瘩蛋。我要是个老和尚,非半夜来背了她去,搂着啃着活吞了她才过瘾呢!你瞧那小鼻子小嘴的,咋恁可人心呢?!“说着从挎包里摸出条丝光绸巾,拍在桂荣小手里,算是见面礼。
“哦,见三,你瞧你这位‘对鼻子’的一张嘴”老爷子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来,点戳着淡见三笑道。头早起,淡见三来跟老爷子打招呼,就说了,待会儿要来的是自己的“那一位”按骆驼圈子的习惯叫法,便是“对鼻子”可不,闭起眼来想想,这称呼,叫得贼准!
这时,谢平从大伙房的柴火堆里,拉了满满一爬犁灰皮铁棍似的梭梭柴,来到屋前。桂荣见了,忙挣出齐景芳的怀抱,跑到门外,帮他往屋里抱柴火。
“给福海县客人那屋里拉了吗?”老爷子问,一头给谢平递了棵烟。
“拉了。”谢平用粗大的拇指和裂的中指慢慢搓了搓烟,答道。
“今天要使发电机。昨晚试了试,电压不稳。待会儿,你去看看,再给调调;恐怕还得给发电机房拉一爬犁梭梭柴吧?”老爷子又撂了盒火柴给他。
“行。”谢平闷闷地应了声,转身要走。他脸上搽过冻疮膏的地方,在阳光地里隐隐一亮。桂荣早起上他那小屋送冻疮膏去了。一头给他搽药膏,一头还心疼地骂呢:“冻死活该!省心!”
“你们还有发电机呢?我也去瞧瞧。”齐景芳想找机会单独跟谢平说话,这时便趁势“顺杆子爬”跟着谢平往外走了出来。
“城里人,猎奇呢?”谢平拉着空爬犁,慢慢向大伙房后边的柴火堆走去,挖苦齐景芳。得知齐景芳就是大伙儿早在猜测、揣摸、又无从知其底细的淡见三在外边寻的那位相好,谢平隐隐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刺痛,既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她。只是感到一阵刺痛。
“你怎么恁笨?把我的信给了淡见三?”齐景芳没理会他的挖苦,责问道。
“很抱歉。到今早起,我才知道,你原来就是淡见三的相好。”
‘怎么?不可以吗?’中队长‘。“
“怎么不可以。现在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大伙早等着想吃老淡的喜糖了。”
“喜糖当然是要散的。可也得给凑份子。骆驼圈子咋么个规矩?一份舍得出多少?”
“那就看办事人的贵贱了”
“比如像我这一号的‘贱货’呢?”
谢平从她话里忽然听到了一种让人心颤的尖刻和酸辛,便格登一下收敛起椰榆和嘲讽,回头去看她;却又只见她脸上淡淡地挂着一缕朦胧的、含义不明的微笑。似乎露着些怅然,又似乎痴痴地显着某种麻木和不在乎。
“去找过老爷子了?”到柴火堆后边,齐景芳问道。
“没有。”谢平不想跟她多扯这事,用脚蹬住柴火堆,用力去抽歪七扭八,相互盘压在一堆的梭梭柴。
“为啥不找?不打算走?”齐景芳相帮着去抽。
“城里人,你能给我通风报信,我就很满足了。别的,你就甭管啦。我自己还不知道该咋办呢。”
“咋办?上边让走。腿又长在你自己身上”
“恁简单?我已经在这儿待了十四年。不是十四天。”
“有多复杂?不就是个小桂荣吗!”齐景芳突然变了脸色,拉起爬犁子,把已经摞到爬犁子上去了的柴火棍,一起都掀了个驴打滚马卧槽,还气咻咻地瞪圆了眼说道:“没想到你变得这么窝囊,这么没出息!”说着,一扭头便走了;走了没几步,又回头来冷笑着说:“‘中队长’,你真的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时到今日,你又何必再把自己打扮得那么‘革命化’呢?”这句话,把谢平噎得够呛。霎时间,他憋闷。憋闷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他扯开腰间的麻绳,解开领扣,凑手抡起一根青灰油亮的梭梭柴,死命朝柴堆上砸去。只听“咔嚓”一声,梭梭柴断裂开来。他的虎口处、掌心里也一并麻栗跳疼
谢平给发电机房拉够了柴火,回头拉着空爬犁再经过老爷子家所在的小高包脚下,福海县的客人已经到了。老爷子家门前那一排齐刷刷的青皮杨树底下,停起了两辆崭新的北京吉普。但来的不是县委领导。他们临时被地区找去开会了。来的是县长的大儿子刘延军跟农林畜牧局、外贸局的两位科长。老爷子心里不免有些窝火。但经淡见三悄悄跟他说清个中事由,详尽介绍了刘延军的为人,说他极有头脑,在县里也极兜得转,后劲儿极大。老爷子才收敛了那许多气恼,高高兴兴待客去了。这刘延军两年前从北大毕业,主动要求分回县里,办了个实业开发公司。料准近期内,跟苏联那边的双边贸易关系会有相当幅度的松动,便想占地利人和之先气,先在边界小镇霍尔果茨克占了个地盘,盖了两间抗震保暖的活动板房,想做转口生意。尔后,看中了紧靠老风口的骆驼圈子,作为霍尔果茨克的“后方基地”他要把它办成转口货物的集散中心,支撑自己在霍尔果茨克的“贸易窗口”统住这一片十来个县转口的生意。他从县里弄了辆北京吉普,三天两头地跑地区、跑自治区、跑师、跑兵团,当然,去得最多的是羊马河。他顶讨厌别人老看他是谁谁谁的儿子。他用他的公司跟人打交道,用他北大毕业生的资格。你要没来由地突然扯他那老爸,他可真跟你掀台面:“老兄,我可是从没打你父亲和爷爷的主意。你也别在我头上捞这一把。我不给任何人搭桥垫背。咱们都放自重了。我只给我公司办事。”要不,人咋说,县太爷的儿子脾气大呢!但也得亏他腿勤嘴勤,加上老爷子身边一些人使劲鼓捣,捅开了搁置多年的骆驼圈子归属问题的僵局,总算各方都觉得把骆驼圈子就近划给福海,是对谁都有利的一件大好事。犹如季春三月解冻的冰河,局面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谢平早就从老淡嘴里听说了这位北大学生,早就想见见这位新起的经理,便摘下肩上爬犁套绳,往路边的菜园栅栏上一搭,信步朝小高包上走去。韩天有带人正从吉普车上往屋里搬东西。
“啥玩意儿?”谢平揭开一个纸板箱盖问。
“刘县长家的大公子给我们从县种畜场搞来的‘澳洲黑’种鸡雏。”韩天有耸耸肩膀头上的短皮袄,走过来说道。
“那箱子里呢?”谢平指指边上另一个纸板箱,问。
“刘公子送的!”播器材。“
“给我们安广播!”谢平惊喜道,伸手过去也想揭开盖儿瞧瞧。不料,手指尖还没挨到箱板盖,却被韩天有一把捂住。“分场长说谁也不叫动那广播”韩天有不无歉窘地解释。谢平看看韩天有。那意思是在问:“连我都不让?”韩天有自然明白这一瞥的含意。但他那铁钳似的手却没松开半分。
“呵,就恁金贵?”谢平尴尬中不无椰输的成分,直起腰。韩天有却依旧未松手。“客人和分场长在屋里?”谢平又问道。
“不清楚。”韩天有回答得很干脆,也绝情。
‘你不是替他们在把门的吗?“谢平挖苦道。
“把门也不打听屋里的事。”
谢平不再问了。但他不明白,韩天有为啥还一直紧紧捏住他的手腕不放,叫他恁不自在。“那我进屋去看看。”他说。韩天有却先一步,横在台阶前,挡住谢平的去路,也使出更大的劲去扼住谢平手腕,说道:“你不用进屋了。分场长吩咐下,让你马上去机房。一会儿福海县还要来个技术员。给我们安广播,试机子,要用电”
谢平想甩脱他的抓捏,说道:“韩班长,你今儿个是存心不让我进这屋啊”韩天有一点不肯让步:“不是我不让。是分场长不让。”
谢平红起脸逼问:“谁不让?不让谁进他屋?”
韩天有回答得很干脆:“他不让。不让你。”
这时,屋里的桂荣等谢平老半天不回,听见窗外有戗戗声,跑出来叫道:‘你们这是干吗呀?不知道屋里有客人?“
谢平朝韩天有歪歪脑袋,说道:“他找我掰腕子呢!”
“什么时候了,瞎找乐!”桂荣瞪了韩天有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桂荣每回见到这个力大如熊。身宽如牛、对她舅爹绝对忠实的大车班班长,心里不由得总会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戒备感,总想赶快从他那发散着汗酸气的身边走开。
韩天有被桂荣瞪了一眼,松开了谢平。
“我现在能进去待一会儿吗?见见福海县来的客人?”谢平故意问道。
“不行”韩天有结巴道。
“你疯了。你不让谁进我家?!”桂荣叫道。
“分场长有话不是我”韩天有在桂荣面前露出惶惑的歉意。
“他又没老糊涂,跟你布置这任务?你闲狠了,上这][找碴儿来了?”桂荣狠狠地啐道。
谢平却没再坚持要进屋去。他很了解天有的为人。这是个绝对不会对别人使坏心眼的人。他今天之所以对他这样地不客气,绝对地是因为老爷子发了话。老爷子一早起待他还客客气气,为什么翻掌之间要作此举?他疑惑。他拍拍天有的肩膀,笑了笑道:“把好你的门吧。我不为难你。”说着便转身走下高包。桂荣追赶来问道:“咋啦?又咋啦?”谢平没回答她,一直进了那间孤零零盖在机务大组车库旁边的机房,反手顶上门,才回身问桂荣:“我去拉柴火这空当里,你跟舅爹吵过了?”桂荣诧异地说道:“这大早起都忙死人了,谁还有那工夫跟他拌嘴?”
谢平又问:“这段时间里谁到你舅爹跟前叨叨过?”
桂荣说道:“没有。你去拉柴火,刚走,福海县的小刘他们就来了。舅爹还张罗着要派人去叫你。后来,小刘跟舅爹厂房里说了会儿事。舅爹再出来,神色就不大对头。叫韩天有带人来卸东西,也不知他怎么吩咐的那韩大马屁!”
谢平再问:‘你没听见刘延军跟分场长说什么来着?“
桂荣说道:“我去听那干吗?”
谢平又问:“昨晚,我走了,你问过你舅爹我那事了吗?”
桂荣见谢平神色越发紧张,惶惑道:“问了。也没跟他怎么闹。他老不肯跟我说死,到了是放你,还是留你。我火了。我跟他嚷嚷了两句,我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要不跟我商量,就私定你的事,我就跟他没个完”
“你这么说了?”谢平连连跺脚。他觉得自己起码猜到了老爷子忽然反目的一半原因了。
“咋了?我说错了?我是吓唬他的嘛。”
谢平垂下头,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尔后对桂荣说:“你没错。没事。回吧。机器动起来,吵死人。回屋去吧。”
“那你呢?”桂荣仍不放心。
“我一会儿就来。”
“刚才小刘说,等骆驼圈子一归并到福海县,我们全家都要搬到县城里去住。他答应替我在县城里找个合适的工作,或许就在他公司里干个文书之类的事。我跟他说,骆驼圈子还有个挺能干的上海老高中生。人也挺好。求他一起给安排在他公司里。他说可以考虑。要这样,你还想着要去讨回你那通知,还死活要回你那上海吗?”
“随你。”
“真的?”
“直的”
桂荣叫着:“军中无戏言。大丈夫说话可要算数!”兴高采烈地走了。走之前再三叮嘱,中午饭,她舅爹把分场所有的班组长以上于部都叫家去陪客“他也跟你说过了吧?来的时候换件干净衣服。”
“行”谢平这么安慰桂荣。但实际上老爷子根本没通知谢平去陪客。谢平根本不知道还有聚餐这一说。这进一步证实,老爷子的态度骤然间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变化。为的啥?自己没干什么对不住他的事!早起不就拉了两趟柴火吗?还都是按他吩咐的办的。即便是跟桂荣的关系,自己也一直是有所克制的,从不敢越份儿去“伤害”他这个宝贝疙瘩蛋。倒是年轻的桂荣,在他俩单独相处的时候,总希望能从他那儿得到那种他一直不敢给的更强烈的亲热和爱抚。老爷子轻易不把谁当“自己人”也不轻易拒谁门外。准有人在老爷子跟前捣了自己。他不安。但又安慰自己:“操!反正我对得住任何人。该死该活鸟朝天!管他呢!”便强压下一时急涌翻滚而来的心潮,在炉子里架起梭梭柴火,发动电机去了。
一直到天落黑前,淡见三才带着机务大组的一个老伙计来换他的班。他用旧铁桶剜来半桶雪,坐在炉子上化开,草草地洗了洗油手,刚出了机房门,便见司务长老关迎面走来。老关说:“辛苦你一天。走。上家去喝两盅。你那一份,老爷子吩咐给你留着呢!”“多谢!”中午没人来请他,谢平已然有气。他不想再去领“那一份”但一想,这事,跟老关没干系,何必驳了他的面子,伤子他的和气?便还是跟他走了。老关这人绵绵的。心挺细。因为是江苏人,有个把姑表亲戚在上海工作,常到谢平屋里来聊天,拉半个老乡;也常把谢平叫家去喝两盅。应该说,这些年,他,老淡,老徐,老于,还有分场里恁些转业战士和新生员待谢平都不错。没有他们的这种相待,他那倏然去了的十四年还真不知又会过成咋副模样呢!
司务长家也是个泥巴房。里外两间。两间当中的门洞上挂着个脏稀稀的旧床单作帷帘。颜色褪净了,又染上许多个黄斑、黑斑,还有娃娃们玩火烫出的烟洞,大的连着小的。每回上老关家来,谢平都觉得好像是到了野战医院的地下急救所。老关事先打发老婆带着孩子串门去了。屋里异样清静。叫谢平惊讶的是,一撩门帘,见老爷子在里边静等着他呢!因为老爷子来,屋里显然着意收拾过一番。大概也是因为老爷子要使这屋,老关才把他老婆跟孩子乖乖地支走了。大床。小床。木箱。白皮碗柜。大床极宽,得铺两条床单。靠外的那条床单皱缩着有多半拉从床沿上垂落到地面,遮去床肚里一片杂乱。仔细看,还能看出那床单是自己扯了黄绿点子的泡泡纱布缝的。在那不规则的黄绿点里,还规则地分布着一些水红的圆点和隐黄隐绿的长条
老关端上酒菜,拿手心抹净了筷子,吹吹酒盅里其实并不存在的尘埃,摆整齐后便知趣地退了出去。老爷子坐在大床上。面前的方桌上,放着两碗肉菜。一碟油煎花生。还有一小碟专为老爷子准备的松花蛋和一碟切成寸段的雪白粉嫩的胡葱秆儿。一瓶原装的“伊犁大曲”戳在另一边高高的五斗柜上。
“憋气了吧?”老爷子勉强笑了笑。
谢平一声不吭朝门边的墙根前蹲下,歪拧着脖梗,只看地下,把两只手交叉着在怀里掖起。心想:这场面是存心请人喝酒吃菜?我谢平再他娘的不中用,不是个玩意儿,也还不是那号让人随便耍的驴粪蛋吧?我心平过大海。这十四年,不图远近,只图腿顺,心热。在谁面前拍胸脯,心都不虚。每一滴血都经得住检验。你今天干吗呀?把我当啥了?这会儿拿点“猫食”来哄我,要唱“鸿门宴”趁早;惹急了,我大水一样冲你龙王庙!
老爷子掏出他那漆布小烟袋。‘啪“地一声撂在桌子靠近谢平一头的犄角上。小烟袋收口处,缀着一圈只有小指甲一半那么点大的小骨珠。有一根绿丝线从骨珠中空的洞眼里串过。丝综两头各有一个小玉坠子。一块是半寸见方的福禄版,一块雕着大拇指大的千寿桃。这还是那年谢平奉命护送回老家探亲的大婶、桂荣去乌鲁木齐上火车,到南梁一个小巷子里,在一个地摊上淘买到带回来送给老爷子的。
“卷一根,还是点一根?”老爷子问。所谓“点一根”就是抽纸烟。谢平没吱声。老爷子便扔了根“恒大”过来。那雪白的烟棵在空中打了个旋,直直颤颤地落在谢平脚面前的地上。谢平先起没去捡,僵持了一会儿,捡起来,捏在手里,折断了,揉碎了,往火炉盖上一撂,瓮声瓮气地说道:“我嘴里苦。谢谢了。”老爷子见他把烟揉了,眼梢的皱纹便一抽抽,大声斥责道:“这烟又惹你啥了?”谢平欠欠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包“恒大”“啪”地一声撂在老爷子面前,自己却依然歪拧着脖子,只去看地下。
“大气魄!”老爷子挖苦道。
“哪有你分场长的气魄大。”谢平冷笑道,心里却一阵辛酸,苦涩。
“我今天变相关了你禁闭。知道为啥吗?”
“我又没当分场长。”
“有件事也是今早起福海县的那小刘来之后跟我说了说,我才知道这件事叫福海县的同志挺难办。希望在两家合并前,妥善解决了”
“什么事?”
“1968年,你到总场场部去找领导”
“那回,是你同意的。你说,那时他们处境困难,兴许好说话,能把我的处分撤销了,替我把党籍恢复了”
“后来你在场部干了些啥?”
“没干啥呀。”
“你带人去三台子林场砍过木头。”
“是的”
“三台子林场现在归福海管。三台子有人告了你。要追究责任。状纸递到县里。县里知道你是我身边的人,先给我打招呼。过去嘛,不是一个单位,他们可以推托不管。以后一个单位,他们就难以推托。”
“没什么要推托的。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了。五车木料,我没拿一根回家打箱子打柜。去三台子也是场部的人找的我。不是我主动当事人都没死,查得清,问得明。”
‘小傻虫,天下的事有时是说不清的。也可以这么说,也可以那么说“老爷子口气陡地变硬了。
“你说咋办?”
“福海县有人拿这事反对我们合并过去。他们本来就嫌骆驼圈子人员构成复杂”
“就算我是头顶生疮脚底淌脓的家伙,不才我一个吗?我代表得了整个骆驼圈子?”
“他们可以借这些事胡搅蛮缠,拖延时间,拖上两年,这黄花菜就凉啦!”
“那也需要你今天禁闭我!”谢平问道。
“那刘延军要找你呢。我能让他见着你?我只能跟他说你不在这儿了。我所以才派天有守在门口,怕你木格儿木格儿往里闯”
“你要我离开骆驼圈子,好办。”谢平张嘴想说出“你把扣压了我的通知还给我”又一想,还是等一等,先听听他的安排。
“我哪是要你走?真要你走,我还不早叫你跟那帮子去闹‘返城’了?这些年,你给我出了不小的力。可以说,任劳任怨。现在,我要你再帮一次忙”
“什么忙?”
“咱们跟福海县合并后,他们在这儿办转口贸易基地,属于自负盈亏单位。初创阶段,恐怕养不起恁些人。有一部分得调到巴音台二牧场去,继续搞畜牧业。这儿只能留一个精于的有文化的可靠的小班子,人数嘛,不能多,也就十来个左右吧论文化,论精干,你当然拔尖儿,得算在留下的这一拨里。可是,分场里绝大部分的家属孩子职工都得去巴音台。这工作不好做”
巴音台,谢平是知道的。那简直就是在大山里边。从头年九月中旬,雪封住山,人畜就全堵在里头。到第二年五月发罢洪水,才下得了山。“因此,我需要一个大伙看来是我最亲近的人,带头到巴音台去。”老爷子说道。
“亲近的人你不少。淡见三、徐到里、韩天有再亲一些,桂荣!让他们去嘛。”
“老徐转业前就是个连级干部。是我让他跟我转业到这达。恁些年来总场一直不肯再给我们一个副场长的编制,也只好委屈他一直给我当个会计。他快五十了,又跟我恁些年,你说,我这回能再说,让他带大伙去巴音台?”
“淡见三呢?”谢平气喘得越来越急。
“他得留在骆驼圈子带那一拨人。”
“带那一拨人不是有你吗?”谢平见老爷子一直不肯说出他要带全家去县城落户的事,便有意逼他。
“你还想让我带人去巴音台?”老爷子往身后一大摞被子上一靠,眯细起眼反问。
“是啊,韩天有底子潮。于书田又闹僵了。只有我去了,是吧!”谢平快口端出“底牌”
“你替我去一趟巴音台。待两年。我再想办法调你出来。”老爷子缓和了口气。
“这样,你也躲开了三台子林场的追究”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谢平打断了老爷子的话。老爷子执意不肯告诉他,他们一家要去福海县城,更没有半点意思要把他一起带到县城去,也没有半点意思来一起为他在三台子方面承担一点什么责任,这使他骤然地明白,老爷子扣他的通知,只是想再使唤他一次,只是想叫他带一帮人去巴音台。老爷子从来没想到把桂荣给了他,也没把他跟徐到里、淡见三那一号的等同齐重。这番的“明白”使他处于极度的失望之中。他这时已无心再听他的那些了。“你知道我跟桂荣的事了?”他刷白了脸,故意逼问。事到这一步,谢平觉得该“破罐子破摔”了。他想最后再试一试老爷子的心。
“扯淡!”老爷子果然反应强烈、迅疾。立马跟松开的弓背似的,从床上弹起。
“所以你一定要把我赶到巴音台去!”
“”老爷子避开谢平的视线。
“请你说实话。”
“不完全嘛。有你的实际情况,也有工作需要。你明白,只有你去最合适!我身边没有更合适的人了!”
“我可以去巴音台。但得让桂荣跟我一起去”谢平全豁上了。
“谢平,你要是懂事,就不要再跟我提桂荣。你还真把大伙儿说你们俩的那些扯淡的话,当真了?!”
谢平觉得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一切都清楚了。他站了起来:“吕培俭同志,请你把你扣压我的通知还给我。我回上海。得亏还有党的政策给我留条退路。我回上海。我回”他完全失去了控制,冲着老爷子吼了起来。
老爷子猛地抬起灰白的头,直瞠瞠地看着谢平。那细小但却闪着锐光的眼睛里,
一时间显得那等的诧异、不满和惊疑。这一瞬间,他松皱的脸皮似乎全缩到两块高高的颧面上。上嘴唇微微地咧张开来。一络白发柔软地垂落到他方形的额角上,遮去半边疏淡的眉毛和瘪陷得很厉害的太阳穴。整个身子都向上耸起,像个要向猎物扑去的云豹。
过了好半晌,他才咬着牙齿,很严厉地说:“胡说八诌!哪来什么通知?不信,你去问场部知青办。还是考虑考虑我的请求,去巴音台。你想叫我吕培俭也罢,叫我老吕也罢,这回算是我求你求你撇开桂荣,去考虑考虑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