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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白的真是雪,红的真是血,跳动的真是友爱,燃烧的真是真诚,太阳真的在当空,春天真的不老,那么,我该跪下来哭,还是该站起来笑?
渭贞猫着腰间头往前割了十来米,不见身后有声,再一回头,才发现,一直割在她后头的齐景芳晕倒在地了。慌得她撂下镰刀,连滚带爬,抱住齐景芳,死劲拿指甲掐住人中,才见脸无半点血色的齐景芳抽抽着缓过一口游丝般细弱的气息。
“你干吗呢?这么糟蹋自己,不是跟我们姐几个过不去吗!”渭贞呜咽。齐景芳跟着连割了三天,一步也不肯离开这片草地。她也知道,即便把骆驼圈子四周荒野上所有的草都扎成扫帚卖了,也难以凑足一辆卡车的钱。这件事得慢慢儿地悠着点劲解决。但她还是不肯走。似乎只有跟那些嫂子婶子们一起累死在这草丛里,自己才过意得去昨天,割到中午,她就流鼻血了。这大大四下,一片说深不深、说浅也不浅的硬草,连个遮荫凉的地都没有。渭贞用凉茶水蘸湿了毛巾,擦去她脸上嘴上的血迹,让姐妹们并排站着,用她们的身躯,挡住阳光,投下片荫凉,让景芳歇息了一会儿。今早起,都劝她别跟着来了。她不听,好赖算是熬过了大半天,这又晕倒了。
“我又带累你们”齐景芳轻轻地抓住渭贞的手,难过地说道。
“闭嘴。”平时那么谨慎和木讷的渭贞,这会儿说得恁干脆利落。
“渭贞嫂,这么一折腾,你又不能好好地操办自己的婚事了”齐景芳不无愧赧地说。
“还想那?!咋办不都是个办?再不成,把两个枕头往一处一合,这事儿不也办了吗?都是二婚头,俏个啥!原说好好办一场,是想跟老爷子憋口气!憋不成,就不憋了呗。”渭贞笑道。渭贞越发做得大大咧咧,越发叫齐景芳觉出,是装出来安慰她,好叫她心里轻快些。想到这儿,齐景芳心里反而一阵酸热,挣扎着起来,要去寻她的镰刀。
渭贞抱住了她。她也抱住了渭贞。
月亮当顶了。
女人们一个个弓着腰朝高包上走来,像野地里的一群野牛。
“收工吧。”渭贞说。
齐景芳说:“我歇过一气。你让我再割两捆。”
渭贞说:“你不走,谁肯走?”
齐景芳说:‘你就让我再割两捆。让我再割点”
渭贞说:“景芳妹子,你要管住点自己。你不能这样。你是咱这一伙的主心骨。天没坍下来至于这会儿就要这么槽践自己?!”
齐景芳跪下来呜咽道:“渭贞嫂,我管不住自己了这是为什么呀!他们干吗不让我们干?我们招谁惹谁了?我们害谁坑谁了?我们没有。我们没有呀!”谁都不做声。
齐景芳慢慢抬起头:‘你们走吧。我自己待一会儿谢平也该回来了。这儿离公路近。我在这儿再等等他“
女人们正想劝她几句。她往高包下赶她们。远处有来回拉草的车开过。渭贞还叮嘱了一句:“别往草堆跟前去。当心那车压住你。”
高包上只剩下了她自己。她扔掉镰刀,慢慢屈起一条腿,在地上坐了下来。腰眼上的撞疼越发剧烈。刚才,没割多大一会儿,她就弯不下腰了。她一直是跪着割的她捶了捶腰,又揉过红肿的膝盖,去草窝里找镰刀。重新挨着镰刀把,才感到手掌心像是从油锅里捞出来似的,火辣火辣,大约是在前两天破了皮的血泡旁边,又磨出新的血泡来了。
这时,她听见有人朝高包上走来。她直起身子去看,却被草挡住了。她忘记自己是坐着的。草高过她头。而且恁密。
“齐景芳——”那人大声叫道。是谢平。她忙挣扎想站起。腰却好似浇铸了铁水那般死沉,僵硬。稍稍的扭动,都能叫她疼得直冒冷汗。一个趔趄,差点又摔倒在高包上。
“见秦嘉了吗?”她急急地朝他伸出手去。半条身子还在地上瘫着。
“你咋还不收工?”他强硬地问道,并来抱她。他在来的路上遇到渭贞嫂她们,听说了她的情况。
“别管我,别管我”她扭动,推搡,呻吟,却没半点力气。他抱起她向高包下走去。她不无失望地呜咽道:“别管我,我不要你们管”
他站住了。喘气。她稍稍离开点他的肩头,赌气似的扭过脸,呆呆地看着高包另一侧的田地。夜色朦胧。草垛发黑。过了好大一会儿,她觉得他呼吸一直是那么沉重。“让我到草垛上躺会儿”她觉得他的目光温和下来。
他在地中间找到一堆并不那么太高、又有足够厚度的草垛,替她把“枕头”絮得高高的。
“车咋了”她小心翼翼地重提话头。
他把情况简略地谈了谈。
“那么你什么时候去福海?”她问。
他不做声。
她闭上了眼睛。她也不想再谈它
他替她捡去额发上的一枝草根。她忽然抱住他的那只大手,呜呜地啜泣起来:
“你带我到启龙镇去吧我给你看老宅、做饭我们在一起你别撂下我,我真累了”他把她搂到怀里,说:“从你离开启龙镇,我发誓再不许自己说‘累了’。你也答应我,再不说‘累了’。不管怎么样,咱们都得咬住牙关干下去别管别人怎么说我们,怎么看我们!”他捧起齐景芳的脸。柔软、散乱的短发,跟她的泪水一样冰凉,滑腻。他擦去她的泪水。她突然抬起了头,伸手搂住他的脖颈,轻轻地问:“你还觉得我这人坏吗?”谢平没让她说下去,把她贴住自己的颈窝,她那滚烫的泪水便不断地从他颈窝里淌出。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当他抚摸到她灰白的唇角边时,她颤栗了一下,像婴儿触及母亲的rx房似的,马上侧过脸来着他的手,并把脸整个埋进他硕大发烫的手掌心里。他身上烧热起来。她越发勾紧了他的脖颈,要把身子挪到他也快躺平了的腿上。她不住地吃语般地道:“谢平谢平谢平”谢平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样,觉得自己完全变成了一团能照亮一切的圣火,去接受一个人的生命,并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她。他从来没有这么忘我,那么强烈地想溶进怀中这股暖流里去。他要跟她一起御风飞向太阳。一起乘一艘宽底平头的木船,任凭缆绳断了,浪又高高托起它们任凭信天翁和海鸥在云际线的附近那样地盘旋,任凭一无所有的他们必须去面对浩瀚的无穷无尽他们也将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像图腾时代由原始人刻出的两根虔诚的神灵的木柱: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每一刻都是永恒。每一点都是全部。不是两个,只是一个。不是一个,永远是无数屹立生存这里有“自己”、有“宇宙”、有“太阳”、有“洁白的雪地”、有一堆火圣火
他觉得她忽然从他臂弯里滑落到草垛上了。一只很旧的丁字皮鞋也从她脚上滑脱下来,掉在草垛下边。她那样柔软地蜷侧着身子,弯曲着丰腴浑圆的腿和腰。她把脸埋在了鲜嫩芳香的草叶和草梗里,又像溺水的小姑娘那样,伸着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谢平的膝盖,抓住他的腿,哆嗦着。他没再去想。他不愿再去想,便搂过她来,向她俯下身去帮她脱去了另一只皮鞋不知所措地吻着、亲着飓风消失了。日珥般喷发翻卷的热浪退去。伏在齐景芳身上的谢平,好长时间都没敢动弹。久久地,他依然把自己的脸埋在齐景芳的颈窝间,由着齐景芳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中,轻轻地整理着被汗儒湿了的散乱的头发。她不时亲吻着谢平这时已被夜风吹凉了的湿腻腻的额角,一阵阵地呜咽着。后来,她平静下来。推开谢平。转身去穿衣服和鞋子。谢平则低垂着头,弓着在月光下看来如此宽厚。巨大的肩背,木木地坐着。她感到冷,又去依偎到谢平的怀里。把一柄总也随身带着的小牛角梳塞到他手中,背过身,要他替她梳头。谢平笨拙地梳了两下,便僵直地不动弹了。齐景芳轻轻地搡搡他,侧过半边脸来看看他。他木本地惶惶地笑了笑,再拿起小牛角梳,却并没去梳,只是把它紧搂在自己粗大的手心里。他不知道这一刻该跟她说句什么?感激?道歉?保证?或者像有些男人惯会做的那样,装作若无其事,伸个懒腰,坐一边去卷支烟抽抽,由她在一边发怔这一切,他都做不来。他只是被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满足和想报答的感觉,堵塞住了。这种感觉在心间涩涩地热热地涌动。齐景芳觉出他的这种愧疚、困惑、激动、不安觉察出他笨重的身躯上所发出的那一阵阵不由自主的战栗,便一头替他合起敞着的衣领,一头轻轻说道:“别傻气了”
“我们一起到启龙镇去”谢平终于找到可说的了。
齐景芳叹口气笑笑。她轻轻地抚摸他那凑得恁近的脸盘。从近处看,他五官的轮廓越发犷达,皮肤的质地也更显粗糙。毛孔的细粒高低不平,凸突在那些初初出现的鱼尾纹周围。粗黑的汗毛则似冬日地里留下的片片拉拉的高茬。她纤细冰凉的手指停留在他右半拉脸面上,曾经冻伤而痊愈后依然还留着的一大块暗斑。她没有回答他。她知道,他也会像她一样,到完全冷静下来时再一想,这个提议是多么“幼稚”、多么“孩子气”、又多么不负责任
“别傻气了”她轻轻地叹道。
“那我就不走了。我做宏宏的父亲。”他说。
她别转身去。疲惫、虚弱和内心的绞疼,使她默默地闭_上了眼睛。她不愿再听谢平说这样的话。太晚了,所有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了。周围所有的人(?)几乎都不会允许他跟她这么过。她已经没有这个勇气再去反对这所有的反对。如果他俩任性,那些接踵而来的反对,会伤及谢平今后的道路,伤及她惟一的骨肉——宏宏今后的发展(她多么希望宏宏能顺利地宽裕地度过自己的一生〕。想到十四年来自己曾经遭遇的一切,将可能换个模样,再度出现在她。谢平和宏宏的生活里,她就简直不敢再深想下去虽然以此为代价,她将得到谢平,她也不敢不敢真的,她再不敢了
“哦,差点给忘了,秦嘉还让我捎封信给你。”谢平坐直了说道。
“是吗?”她忙接过信撕开封口,谢平掼着打火机,给她照亮。一会儿工夫,信纸从她手里轻轻飘落下来。“啥事?”他问。‘你自己看吧。“她别转身去。他看见她又在默默地流泪了。他重新摁着打火机,迟疑地拿起信纸。信上说了两件事:一,谢平的党籍,总场已答应交给骆驼圈子分场自行处理。处理结果,报总场备个案就行。这是一个很大的”让步“。也是总场给自己找的一个极巧妙的台阶。总场已将此意图通知老爷子。秦嘉让齐景芳督促谢平去找找老爷子,还要她监督谢平,不要卷进b前的风潮里。惹恼了老爷子,党籍问题就再难以解决了。二,她请齐景芳,在谢平最后离开羊马河前,认真再考虑一下,到底让她的宏宏以后姓谢还是姓淡。”你为什么不面对自己心灵的现实?为什么不把阴错阳差了这些年的生活端正过来?你为什么还要让它错下去?你要是个诚实的女子,就把我对你的这个责备,亲口告诉谢平。“
打火机里的气体燃尽了。修长的火舌迅速收缩,然后,便毫无声息地熄灭了。谢平攥着温热的机体。信纸飘落在腿根上。
“景芳”谢平叫道。
“别说了我以后,带着宏宏上口里去看你。”
‘你听着“谢平一把搂过她,叫道。但齐景芳死力挣脱,喘息道:’你还不明白?我现在更不能跟你好了。你的党籍问题交到骆驼圈子分场,我们更不能得罪老爷子和淡见三你干吗还要在我身上付第二次代价呢?我能给你的,今天晚上都给你了你走吧你应该无牵无挂地出去走一走‘中队长’”谢平松开了她的手,嗓门嘶哑起来:“今天晚上这就是你你就只想这么跟我”
“谢平你”她一下急出了眼泪,捂住他的嘴,再不许他往下说。她不要听那样的气话、伤心话
他推开她的手,起身走去,一脚把身边的镰刀踢飞。
拖拉机开过来,到高包那边的一块地里拉草。月亮歪了西。拖拉机又远去。他听见齐景芳蹒跚着向这边走来,给他送大衣。他不想理她,但还是过去扶住了她,走这几步,额上出许多虚汗,便依在他怀里咻咻地喘
庞大的山体在深蓝的天际越发黝暗、凝重。月亮的沉落,使天穹上原本就不多的几顶星星也隐到漫大的黑暗里。山脚下,布满荒草、片石、砂砾、沟壑的宽广的缓坡,开始被一层渐渐灰白起来的薄雾所笼罩。现在,所有很远的都似乎变近了;而原先很近的,却又在飘忽中隐退到捉摸不定的地方去了。他用大衣裹起她,对她说:“睡吧。”她说:‘你也睡会儿吧。“他说:”拖拉机在地里拉草。闹不好会碾着我们。我给你看着“”那我们回去吧“”你走得动吗?“她不做声。她不想走。她不想离开他。不想离开这静无一人的荒野,不想离开这所剩无几的夜晚。他总是要离开骆驼圈子的。至于到明天到明天,她又得装着十分正经的样子,只能远远地看看他。还会有这样的夜晚吗?如果明天老爷子果真批给了他失去了十四年的党籍,说不定他明天就会走了她蟋缩起身子,深深地钻进大衣里,深深地依在他怀里。尔后,她就睡着了。他就那么坐着,像一只守夜的头鸭,像一头游七累了的公狼。他听着拖拉机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终于支撑不住,让她枕住自己的肩窝,自己也倒下来睡了。他对自己说:不睡。只合一会儿眼。一会会儿一会会儿
一个多小时后,她被迫近的拖拉机惊醒。梦魔里,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空被什么照亮。地面在某种震动中抖颤。一股越来越强烈的隆隆声直扑草垛而来。她不得不向草窝深处退缩。她摸着了谢平的脸。她不敢动了。她知道他累了。她不忍心去惊醒他。她以为一切都会过去的。她甚至勉强直起酸疼的腰脊,把谢平向一侧翻落去的脑袋抱到自己怀里。出于一个女人做妻子和做母亲的本能,她还弯下半跪起的身子,去护住他。但就在这一刻,好像有个怪物把触角插进了草垛下边的泥土里,猛劲儿往起一拱。那些草便都像得着灵气,活了似的,纷纷跳起来,向两旁散落。到这时,她才看清,迫近眼前的,是那辆拉草的拖拉机。她只来得及拼出全身的力气,把谢平朝一边推去,再要跳起来救自己,她已经跳不起来了。她没有了一点力气。她跌回到草窝里。她不愿沉落到那无尽止的黑渊里去,想叫一声:“谢平,救救我救救我”也没叫成。她先被拖车猛地从散草中撞了出来。在地上滚了两滚,本能的力量使她爬起来,张扬着手,向谢平滚落的方向扑去时,拖拉机又一次撞翻了她,并从她身上碾了过去在她第二次倒下的一瞬间,她看见面前很红很红地一亮,满天下像被火烧着了似的,她觉得自己被那一阵灼人的热浪托起,只来得及想:“我真的就要这么给碾死了?谢平,救救我”
哦,太阳
蓝色的太阳
芬芳的太阳
齐景芳被抬到卫生室。体检床的白床单很快被她的血染透。不知所措的淡见三无法使自己镇静下来。他几乎把所有的药瓶都从白漆的药柜里翻了出来,也找不到一样是适用的。分场里没有输血设备。没有化验设备。他不知道她的血型。他那样地跟她亲热过,却不知道她的血型。这些天,他一直怨恨她。这时,他才开始怨恨自己。现在她毫无血色地躺在那儿她需要帮助,需要救援。每一分钟,每一秒钟对于她都是剩下的最后一个世纪但自己却束手无策地只能呆站起,看着那无可挽回的生命从她往下滴落的鲜血里淌走而叫他更不能忍受的是:当她像一只野兔被人从草窝里碾出来时,机车上所有的人都看到,她竟跟谢平卧在一起
她死了
她被埋在骆驼圈子的“飞机场”上。她的用白皮木板竖起的墓碑,正对着那条残破不堪的“跑道。”落葬以后,谢平是最后一个离开墓地的。没人来劝他。劝也没用。他悔恨不已不,仅仅说用悔恨二字,是无法说尽当他看见人们从拖拉机下抬出齐景芳那一刹那间的自责和内疚,他扑过去抱起她。她的血流了他一身。她一直还在喃喃道:“谢平,救救我”而自己就这么报答了她
现在,他只想到了宏宏。他决定不管谁会作出什么反应,他都要把宏宏带在自己身边。他走进卫生室,看见淡见三在翻齐景芳的行李。脸色铁青。
“你翻什么?”他问淡见三。
“不关你鸟事!”淡见三恨恨地冲了他一句。谢平理解老淡对他的这种恨。他想避开他的恨。他觉得自己无法向老淡解释清那一夜在他和小得子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他不祈求原谅。也不祈求谁的理解
“你是在找那封信?”他问。
“在你那儿?她交给了你!”淡见三马上直起腰,敏感地问道,随手把一件刚从齐景芳旅行包里翻出来的薄花呢两用衫朝地上一撂。
谢平弯腰去拾衣服。淡见三一脚踩在衣服上,眼睛血红血红地斜着,道:‘称这个伪君子。臭不要脸的’上海鸭子‘!你说,那一夜工夫,你都跟她干了些啥?你说!“
谢平一把推开他,拾起衣服。淡见三索性拎起旅行袋朝谢平头上砸来,吼道:
“伪君子!”
这时,窗外头,吵吵嚷嚷围过来许多人。大部分是分场里的新生员和他们的家属。为首的是二贵媳妇。昨天夜间,总场来了回电,要老爷子把撅里乔押送场部,并且把继后又带头闹事的二贵也先扣起来,不知谁给老瘸透了这个信儿。他便在禁闭室大叫:“找淡见三那个臭相好的,她要还是她爹妈生的,让她出来说句良心话!那封信,她不会烧。找她要信去。二贵媳妇,你要不想当活寡妇,找那小婊子要信去!”
他们来了
他们觉得齐景芳在临死之前,一定会把信交给一个人。或者是淡见三,或者就是谢平。徐到里看见恁些人把淡见三的卫生室团团围了起来,怕出更大的事,忙去报告了老爷子。老爷子便派人把情绪激昂的众人挡在十来米开外,不让走近卫生室。
“文革”后一直奉命分解保管的几支步枪,也都起了出来,重新安上了撞针。老爷子一进卫生室门,问他们两个:‘那封惹事的信,到底烧了没有?要在,究竟在你们谁手上?“他盯了淡见三一眼。他故意不去正眼看谢平,垂下眼睑,让目光从谢平胸襟上第二颗扣子前滑了过去。从齐景芳出事的第二天,老爷子便只想着让谢平尽快离开骆驼圈子。前一段,得知谢平主动跟桂荣断了之后,他甚至想到过再去做做他工作,留住他。无论怎样,他对他的能干、肯于和能吃大苦,是极赏识的。谢平在骆驼圈子毕竞是尽心尽力地干了十四年。这一点,老爷子是非常明白的。这样的于家,也不是哪儿都能找得到的但现在,他不想见他。仅两天的工夫,桂荣便瘦成了个衣架子,连走路都晃晃悠悠起来。得知那晚出事,跟齐景芳在一起的,是谢平,桂荣木呆了。老头不知怎么去劝桂荣。他真恨、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切偏偏接二连三要发生在他的骆驼圈子里他真希望这里的人都走,全走空了才好!只留一块安静的地皮在他脚下。他只图这一点只需要这一点他为让谢平赶快走,他甚至”压服“了坚决不同意给谢平恢复党籍的淡见三,以分场党委的名义通过了给谢平撤销处分的决定。他说:”让他走。看在他这十四年的份儿上。把他带来的还给他。让他走。人已经死了,你再报复他,再留下恁些恨给子孙?!干吗呢?这些年都还没恨够?这么些年他跟我们都处得不错嘛把他带来的还给他让他走吧“
谢平是觉察到老爷子对他突起的这种冷漠、轻蔑,以及这冷漠轻蔑里的怜悯、通达,这怜悯、通达中的怨恨、困惑那天,他抱着流血不止的齐景芳,坐在大车里,跟淡见三他们一起,把她急送到福海县人民医院。齐景芳当时还能说话。从手术台上下来,还没死。上午,分场里的人都赶去了。于书田开着车跑了两趟。那些转业战士和新生员都是经历过这种场面的,都懂得这时需要血源。在他们中间没人因为齐景芳跟谢平睡了一觉,就小瞧她。况且现在,救命更要紧。连桂耀都去找了刘延军。要他给人民医院院长递个话,用最好的药救齐景芳。但大家对谢平多少都有些冷淡,有些尴尬。这一点,连齐景芳都感觉到了。在病床前,谁也不跟谢平说话。当病房里只剩下谢平时,她说:“我要死了又给你惹下这个麻烦”他说:“别瞎说了。”
她歇了一会儿,又说:“你后悔了吗!”
他木直地坐着,看着窗外。
“真的不后悔?”她极为艰难地移动细长纤弱的手指,想去摸摸谢平。但她的胳膊上插着输液管,动不了,也没那力气动。谢平便把手按在她手上。反问:“我干吗要后悔?”
她慢慢转过头去,哭了。后来,她把信交给了他。如果场里真的要以“造谣生事”为名处罚老瘸的话,她要谢平把信公布给大家伙儿。
这时,他对老爷子说:“信在我这达。”
老爷子说:“给我瞧瞧。”
谢平说:“分场长,放了老瘸和二贵。这事不怪他俩”
老爷子说:“先把信给了我。”
谢平说:“分场长”
老爷子:“我是听你的,还是听场里的?”
谢平说:“分场长,眼面前这档事,责任到底在谁那儿,你心里最明白。你听
一回你自己的吧哪怕就一回”
老爷子说:“谢平,甭再扯别的啦。场里知道你又回来了,已经来过两回电报,查问你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他们要我在这件事平息前,没看清你的态度前,先别放你走,更不能撤销了过去对你的处分。虽然他们也明白,那处分对于你是不公正的。
三台子还有人来追问你那五车木料的事。你到了是想赶快走呢?还是脱了鞋袜,往这烂泥坑里插!”
谢平说:“分场长,齐景芳觉得自己做了件对不起老瘸的事。她死了。我们我们还是替她平了这块心病让她正正大大地在所有人跟前都抬起头死去”
“你是不想离开桑那高地,还是怎么的?”
“随便。”
“随便?什么叫随便?”
“你就再开除我一回党籍吧。”谢平说道。他说得那么平静,却用尽了这十四年积攒的全部力气
谢平很快睡着了。他已经没有什么可抱憾,也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什么都没有,反而又无所谓了。当他从老爷子面前走过,开开卫生室的门,拿着那封信,走下木台阶,向二贵媳妇他们走去时,他料到现在这一刻的结局:老爷子立马让人把他关进了干沟边他曾经住过的那间小土屋里。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不管将来怎么样,他今天得对得住桑那高地。
半夜过后,一阵开锁的稀里哗啦声,惊醒了他。于书田和渭贞嫂走进门来。
“快走。车在飞机场那头等着。”渭贞嫂说。
“上哪儿?”谢平愣怔着带着睡意迷蒙地问。
“走吧”于书田低声催道。
“你们哪来这门上的钥匙?”谢平还盘腿坐在床上发问。他知道,关起他来后,这门上的钥匙是老爷子亲自收起的。
他俩互相看了一眼,答道:“这你就别问了。”
“老瘸、二贵的事没了结,我往哪儿跑?跑哪儿,老爷子不得去‘请’回我?”‘你咋恁傻?分场长要还想’请‘回你来,这钥匙能自己跑到我俩手上吗?
“于书田不能把话挑得再明了。只得这么暗示道。
“是他让你们来放我的?他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放我,就来这一手?”谢平追问道。
“你就别打破沙锅问到底了!”渭贞嫂急急地替他收拾东西。
“老病和二贵呢?”
“押场部了”
“还是押走了?!”谢平惊道。
“这也得说句公道话。分场长他也是没法办他确实跟场里说过,老瘤是误抓。他作为分场的领导愿意承担这误抓的责任。他说趁早放了比将就错下去好。但场里不答应。说,即便是误抓,现在也不能承认。哪怕等半年再给这老家伙‘平反’呢,也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承认是误抓。半年以后形势会有什么变化,上边还让分场搞这样的承包不,都还很难说”
“原来是这样”他喃喃。“你还是趁早走吧,场里确实一直有电报在探问你的动静。三台子林场也有材料来。老爷子一直替你承担着呢。”于书田再度催他。
“就是要走我也得把景芳的儿子带走。”
“孩子在门外呢”
“我还要到福海去一趟,找刘延军,把那辆车的事办妥了”谢平忽然想起来,又说道。‘车办妥了。是桂荣亲自去找的小刘。“”桂荣?“谢平一怔。这时候听到这个亲切的名字,他愧疚地一颤。他想问,桂荣是怎么来帮忙的,但又不好意思多问。书田和渭贞嫂这会儿也没心思跟他多扯,他只得从光秃秃的铺板上拾起大衣披上,跟书田和渭贞走到门外。皎洁的月光水泻般把远山近野清洗得一片幽蓝洁静。土屋没房檐。月光直接洒到泥墙上,格外明亮,也清清楚楚地显出掺和在墙泥里的那些糠和铡细的麦草。他张眼去找宏宏,却见在山墙把角的黑影地里,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他本能地往后缩去。渭贞却冲那两人低低叫了声:’宏宏。”那高的便搂住了那矮的(肯定就是宏宏了),替他整理了裹得那么严实的围巾,帮他翻起大衣领,戴上小手套。四五月间,桑那高地深夜里的寒气,依然跟薄冰似的。谢平打了个冷战。这时他已看出,那位给宏宏整理衣物的,竞是桂荣。他的心震动了。她跟宏宏在一起?他当然还不知道,这些大,自从齐景芳出事,渭贞嫂他们跟去县人民医院以后,桂荣就把宏宏领家去了。
但谢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这会儿又会亲自把孩子送到他跟前,更没想到自己还能见上她一眼。昨天,桂耀到“禁闭室”来看他,他问起过桂荣。桂耀只说了句:“她好着呢。”便岔开了话题。他没请桂耀带话给她。他知道,再说什么,她也是不会信他的了,但无论如何,桂荣是他在那个漫长的岁月里,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想爱一个女子后,所爱过的第一个人。虽然现在回过头去看,他对桂荣的爱,更实在的是老师和哥哥的爱,是一种纯自然的接近。但这种爱在那岁月里给他的温暖、遐想,所起的那种净化生活的作用,是那样的巨大和无以伦比,以至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她确是他第一个爱人。如果说,现在他终于不得不走了,要离开桑那高地了,十五年来,他没有欠过任何人的什么“账”没对不住过任何人。那么,他在桂荣跟前,是欠了“账”的。他是深深地对不住她。他知道,她真心地爱过他,绝不止是把他当老师当哥哥
桂荣蹲着,替宏宏右边袖管上戴上块黑纱,又把孩子搂到怀里,亲了亲,看着他一步一回头地往谢平跟前走去了,才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她从于书田手里接过开这小土屋门的钥匙,又把一个大牛皮纸信袋交给于书田,一转身,便走了。没有跟谢平说一句话。没有看谢平一眼。她仿佛要告诉在场所有的人,她只是来送宏宏的。她低着头,走得很快。从小土屋,到老爷子家所在的小高包,中间有一片不小的开阔地。月光在这片开阔地里那么清晰地勾勒出她纤小的身影。她走得很急,好像在躲开一场噩梦。一场灾难。又好像决心要闯到一片陌生的丛林里去,寻找新路谢平总以为她会在走完这片开阔地前停一停的,会回过头来再看他一眼。他要跟她说说什么呢他等待她停下,等待她回头但她却没有。在最后走完那月光地,踏进小高包阴影前的一刹那,她浑身战栗过一下,放慢过脚步,似乎很冷的样子,抱住了自己的胳膊。谢平以为她这时会转过身来的。但她终于没转过身来,急匆匆在那黑的深处消失了
于书田把那信袋交给谢平。谢平急急地抽出信瓤。有两页纸。一页是骆驼圈子分场关于撤销谢平同志原处分的决定,一页是开署给他的正式党员关系介绍信:都盖着鲜红鲜红的印章。像太阳。谢平慌慌地再度把手伸进信袋去掏。他觉得里边应该还有一页哪怕半页,是桂荣写给他的几句话,临别的话。但没有,掏遍了信袋,没有。
他知道他该走了。于是,他就走了。
1986年2月21日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