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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以后,按常规,他被允许在另一种意义上去接近异性了。大人们也公然当着他的面谈论女人。他既想听,也想实践着去接近。但稍加尝试,马上发现一个尴尬,居然不敢接近那种论出身教养跟谭家比较匹配、在长辈眼睛里看来也值得他去接近的异性,尤其不敢接近那种比较有头脑的“小姑娘”假如是既有头脑、又会要点心计的,他不仅不敢接近,而且还对之感到反感。一走到这样的“小姑娘”身边,他就紧张。没法应对她们的伶牙俐齿,受不了她们各种各样用心良苦的小计谋小圈套小脾气小矫情小傲慢但他又想接近她们。因为当时能跨进谭家大门,进入得了他视界的,也只有这样一些女孩。比如医生的女儿,经理的女儿,房产主的女儿,著名票友的女儿有一个女孩的祖父是沪上著名的清客。据说家里收藏有被称之为天下第一奠的张之洞写的“奠樟”李鸿章死时,按例,同样身为朝廷重臣的张之洞,本该送一对挽联,说一点笼而统之、大而括之、既颂扬死者生平、又寄托活人哀思的总结性的话。但张没这么做,只在白布上大书一个“奠”字嵌于幛中。送去了。这便是天下第一幅“奠幛”的来历。“奠幛”从此得以盛行。张当时为什么不肯写挽联,只写个“奠”字送去?这里有他的为难和精细之处。细说起来还有一段小故事。据说当年李张二人在外交上分属两派,一主战,一主和,长时间以来颇有些龃龉。主和的李合肥曾调侃过主战的张南皮,说:“香涛作官数十年,犹是书生之见耳。”张之洞听到了,心里自然不舒服,便忿然答道:“少荃议和二三次,遂以前辈自居乎?”这两句,词意绝不相让,对仗却极为工整,又有大清朝后半部内忧外患史做其背景,言犹未尽,意也未尽;一时在官场内外,广为流传,被誉为当朝佳联,千古绝对。两人的关系既是如此的复杂和微妙,对于李的死,我们可想而知,张的心清应该也是复杂而又微妙的。真可谓褒之不甘,贬之不忍。这挽联怎么落笔才是呢?罢罢罢。还是只写一个“奠”字吧。什么都有了。什么也都回避了。真不愧是久在官场一南皮啊,老到,圆滑,且聪明过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并为得如此恰当,得体。但李家为什么没收藏好这幅极可珍惜的“奠幛”居然让它流落到了什么清客手里?实在也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真假难辨的事。
这位孙女不愧是她祖父的嫡传,知道的事情那么多,嘴又厉害。只要见面,叽叽聒聒只听到她一人的声音,几乎不容谭宗三有半点置喙之机会。从杨小楼饮场喜欢用什么样的茶壶,到亚马逊河密林里的红种人吊在鼻子上的银圈有多重;从梅兰芳初编嫦娥奔月绝对是在银行家冯幼伟家客厅两张合并在一起的大桌子上首演的,到清末太监李莲英所戴蓝亮顶子上的一颗蓝宝石价值四万六千二百二十七两七钱银子她全知道。谭宗三真是想不通,既然侬全知道,为什么还要找我这个不知道呢?(他觉得,全知道的女人应找一个更知道的男人,才对称。)但又不便提出叫对方难堪。只能耐着性子听着。又不忍心细看此时她那显得特别生动而又特别张扬的脸。也怕她看出他的被动和勉强。眼睛只得慢慢往下出溜。但把眼睛停在哪儿呢?胸部肯定不行。肚子?更不行。腿?不行不行。膝盖?倒是可以,但惜未免有点单调。于是就只好落到了脚面上。没想到这一落,却落出了谭宗三大半生的一点辛酸和无奈。从此后,只要面对那种他觉得无法摆脱、有时又不想摆脱的异性,就把视线落在对方的脚上。脚,没有表情。不必顾虑对方此刻对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高兴还是不高兴。你可以大胆地看它。它不会嗔怪,不会马上拉长了脸白你一眼,更不会表示一种假惺惺的惊喜。苍白的饱学。迟涩的洒脱和欲擒故纵式的期待。它就是它。完全女性的。柔美的。娇小的。圆润的。顺从的。只待在它该待的地方。一种被淡淡的晨雾笼罩着的静默。一条微微荡漾的小河。如果有好几位像这个“孙女”似的小姑娘互相约齐了,结伴来找他(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况),他就显得更紧张。他总是跟她们说不了几句话,就要找个借口躲开。他实在受不了自己那种过度的紧张。但每每地又走不远。即便走开一会儿,也会忍不住偷偷走近来,撩开一点厚重的帷帘,从那阴暗的缝隙里觑视。觑祝她们的脚。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学会了、并开始喜欢注视女孩们的脚。要知道蜷缩在那样的角落里,不用抬头,这是桩很方便又“惬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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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国留学期间,曾有几位也在英伦三岛读学位的华裔女子来主动接近他。他也曾喜欢上了其中一位读社会学硕士的。他觉得她不矫情。起码不抽烟。不像那几个女孩似的,在他的小公寓房里脱了鞋,光着干瘦的脚板,(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那些“脚板”“干瘦干瘦”的,他从心理上就不能认可她们是真正的女人)端着咖啡杯,在地毯上大步走来走去横劈巴掌竖挥拳,大声嚷嚷世界的走向和人类的末日。大骂股票行情不是东西。或痛斥导师“性变态”或认定中国压根儿就是个猪圈,绝子绝孙才重回那王八窝。同时又不断蹶起或宽大或棕黑色的嘴角,向垂落在耳鬓旁的那一绺头发吹气。而这一位却不这样。有时不声不响地还能给做个蕃茄鸡蛋汤或法式袖汁小牛肉什么的。问一小锅米饭,又白又糯,软硬适中。然后微笑着说一声,请用餐。他觉得她最可爱的地方是,不管碰她什么地方,哪怕是手背肩膀之类的,她都会叫痒,四处乱躲,最后肯定笑倒在地。最后便怯怯地坐在某一个角落里很羞地看着你。但跟她最后又是怎么告吹的,更多的详情已记不清了。往事对于谭宗三总是一副过于沉重的负担。但有两件事,他还是记得的。一件是,她曾在一篇虽还没写完、却在留学生中传看得十分厉害的小说中,奚落一些没有文化教养的男人“一嘴大蒜味”可有一次,却看到她自己神情十分坦然地就着大蒜吃“意大利馅儿饼”当时他真的非常非常想不通,既然你也那么爱吃,为什么还要奚落别人?自己是孙子,就能在小说里装“爷爷”?
谭宗三没写过小说。但他总觉得小说里不能少了真诚。从那以后,他便很少看小说。甚至不看。
还有一件事是她很偶然地露出来的。寒假里,他和她去曼彻斯特。很冷很冷坐一条铁舱面的运货船。雾很大。河的名字忘记了。一些码头非常陈旧。也生锈。帆布也有补过的。水手长的大胡子沾着烈性酒和洋葱头屑,骚臭骚臭。这是一条宽底扁平的铁壳驳船。一路上,水浪总波波地越过低矮的舷栏,漫到他们的脚边。每每到这时,她总要闷闷地哼一下,扭动一下身子,再很紧张地看他一眼,然后就向他跟前再挤过来一点。(当她扭动身子时,他能充分感觉到她的全部存在。这种感觉真是美妙得无法再重复。)后来她就把两只冰凉的小手完全放进了他大手掌里,大半个身子也斜斜地依靠在他怀里。后来简直就是坐在他腿上了。他不敢动。他怕动了,会让她误以为他有什么“企图”他直觉她蓬松的头发撩拨得他下巴生痒。又不敢低头去看,更不敢去扶正她那颗小小的扁扁的脑袋。(她说她是啥地方人?啥地方的姑娘,后脑勺总是扁平的?忘了。)每过五分钟,她总要问一句你冷吗?再问一句,doyoufeelcold?他忙着点头。只要他一点头,她就往他怀抱的更深处再挤一挤。这时,他真的觉得她身上没有一处不在散发着那样一股绝妙的气息。就像那年走进县中操场边那块高高的麦’田和麦田边上的那块绿绿的油菜田,然后又带着满身满手、还有满脸的油菜花粉,走近那棵盛开的桃树。他知道自己心跳得厉害。到了极限。他忽然希望就这么相侬相偎着,任由这艘老旧的平底驳船波波地摇晃下去,然后出海然后走深蓝色的大西洋,驰往遥远的开普敦或者干脆不要设定最后的目的地。或者干脆找个合适的地方,打开舱底阀门,沉下去。就这样相侬相偎着一起沉下去他正想把自己的这个“打算”告诉她时,船突然震动了一下,就停靠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小码头上。这儿离曼彻斯特还不算太远。上来了三四位年龄跟他差不多大的中国留学生。全是男的。戴着黑呢礼帽。黑呢大衣。全都提着一色的牛皮箱子。箱子的四角都包着黄澄澄的铜皮。他们一上船,她马上直起身。他敏感地问,你认识?她马上又躺了下来。并合上他的大衣衣襟,遮住自己的脸。显然不想让他们看见她。他于是再问,你认识他们?她只是哼了哼。还是不答。并在大衣里头扭动了一下。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递出一句说,全都是些挺没意思的东西。他觉得这里有名堂,便赶紧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有意思没意思?她说我当然知道。他接着问,要真正了解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吧这回她的反应快,在大衣里立即轻轻地哼了一声(冷笑?)并用力扭了一下身子,说道,了解一个人是不容易,但了解一个男人还不容易?只要跟他谈一次恋爱就行。听她甩出这么一句,他当时一下真呆掉了,虽然觉得还有话要追问,一时间居然什么也问不出来了。有几秒钟时间,看看那几位男留学生的背影,再看看依然躺在他怀里的她,脑子里像一盆浆糊似的粘粘一片灰白。随后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刚才亏得没真的跟她“一起沉下去”否则真是要后悔得连外婆家也不认得了。一身冷汗。随后便感到,她真重,压得自己腿都发麻了。然后又闻到她头发上的油汗气味。开始无聊地猜测她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洗头了。一直到雾更浓,天色更昏黑,她似也感觉出他的冷漠来了,便悄悄从他的大衣里钻了出来,又悄悄地坐到了一边的木桶上。不说话。他也不知再说什么好,只觉得完全麻木胀热的腿一点点松解。虽然还走动不了,但他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慢慢往下风头挪去,挪到离她三五步的地方。就保持这么一个距离,一直坚持到曼彻斯特港。而曼彻斯特留给他的总的印象是,众多小咖啡店老板脸上,都有一只硕大的酒糟鼻。店外的小街大都用卵石铺砌。即便在青灰色的冬天,那路面也总是湿答答的。而女人们在这季节里,大都裹着厚厚的羊毛披巾,脚下的皮鞋,大都安有一个特别厚的鞋底。她们走起路来,腰板大都挺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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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许家两姐妹又来找黄克莹了。当时我正在阳台上晾我那套领子都已经磨毛了的黑哔叽中山装。她两是坐三轮车来的。而且没有像往常那样,下车后让车等着。我以为这一次她两可能要在黄克莹那里多待些时间,就没有像往常那样,赶紧晾完衣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虚开一点门缝,听她们谈话。我并不是要听她们到底讲了点啥。我只想听听黄克莹的声音。那平静的、自信的、有节制的声音。“是(口伐)?”“真的?”“妮妮,过来。不要捣乱。”听她从容不迫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为她们倒茶递果盘。听她划自来火,为她们点烟。(她从不肯用打火机)。有时她还会走到过道里来冲热水瓶。捅煤球炉。加煤球。再压上块铁板。这时,我宁肯赶快躲到门背后,放弃看她一眼的机会,而只去听她做这一切琐事时发出的声音。轻巧的。有条不紊的。哗嚓嚓嚓卜落卜落咣当。完事。绝不会多一下,也不肯凑凑合合少一下。总是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哦,这就是黄克莹。我无限感慨地抱住自己的头,坐在门背后的地板上,等待着从她那儿再度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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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没料到,许家两姐妹进房间不到十分钟,那里先是传出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尔后黄克莹尖叫了一下,(怎么可能?)接着便听得一阵哭声,尔后四姨太许同梅气呼呼地冲出石库门。同兰气喘吁吁地挥舞着同梅的坤包追出,在黑漆大门口连声叫喊,同梅。同梅
许同梅还是连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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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许家姐妹是来“兴师问罪”的。黄克莹在这段时间里,一次也没去约会过谭宗三,也不向她们报告任何情况。拿了钞票,居然不做事,为啥?
为啥?我不想再替你们做了。黄克莹低头回答。
不想再帮我伲做了?为啥?
没有啥为啥就这样黄克莹断然再答。
就这样?那么简单?许同梅已经有点熬不得了。
这有啥复杂的?我做不下去了。黄克莹好像有点不大想再多说,便借口去拿热水瓶,起身向另一边走去。许同梅当然不想放过她,一定要她讲讲清楚,于是跟着也站了起来,想走过去拦住她。许同兰立即递过个眼色,要她稳住,别动;尔后,一先手探过身,拿过热水瓶,把几只茶杯一一续满,盖上盖;再拿过抹布,把溅出的点点水迹,一一擦净。这才做出有一搭没一搭的样子,走过去拉住黄克莹的手轻轻地拍着,说,到底出啥事体了?跟姐姐我讲讲。
真的没有啥。我就是不想再这样做下去了。
我姐妹两有啥待错侬了?同梅急切地插嘴道。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黄克莹忙从同兰手掌心里抽回自己的手。
好了好了。今朝我跟同梅来,不是跟侬讨债来的。交关(很)长一段辰光没有看到侬了。老想侬的。来看看侬。许同兰一边说,一边又想去拉黄克莹的手。黄克莹却偏偏有点不领情,一边说谢谢,一边抽出手,并忙背转身去,有意躲开许同兰,给许同兰一个下不了台。许同梅见此情景,实在忍不住了,便哼了一声,撇撇嘴说道,不要两斤放在三斤里翘。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两句话,音量虽不重,但分量重。黄克莹许同兰都是聪明人,怎么会听不出这话的分量?两个人同时都格愣了一下。特别是许同兰,更加着急。最近从“豫丰楼”里传出消息,谭宗三又跟他那几个“大学同窗”统统搞僵。闹翻。“豫丰楼”小班子迹近瘫痪。刚刚新修起来的锅炉房,也已经有好几天不冒烟了。那几位整天穿着高跟鞋、涂着红嘴唇、怪里怪气的女秘书,也没有那么趾高气扬目中无人了,甚至都看不见她们从那新油漆的大铁门里进进出出了。应该说,许家姐妹等了多少年(?)的关键时刻就要到来了。是的是的。多少年。她们来到这上海。这上海这个上海啊这时候,她们急需全部的内部情况。全部的真实情况。越详细越好。她们还有下一步计划。马上就要兜底穿的“下一步”可这个黄克莹却说她不想帮忙了。想滑脚?还没有听见汽笛响,就想撤跳板?当然不能允许。千钧一发之际,再到啥地方去找一个能这么接近谭宗三、能直接进入他内心的人?就是找得到,时间也不允许了。再说,许同兰也不舍得黄克莹走。这段日子,双方虽然不能说接触很多。但许同兰却真的感到已经有点离不开黄克莹。她说不清楚这个黄克莹身上到底什么地方散发着那么一种让人离不开而又舍不下的东西。黄克莹比自己还稍稍小个一二岁。她没有任何值得在上海滩上炫耀的身份地位。一间不带厨房不带卫生设备的石库门房子还是她们为她租的。作为女人,她生活得既不完善,也不完美。没有丈夫,却“拖”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囡。必须活下去,却至今还没一个靠得住的职业。想松一口气,却必须时时受他(她)人约束和牵制。难道正是她所有这些自己没有经历过的“坎坷”在吸引着自己?许同兰似乎也不同意这样的结论。因为要论“坎坷”许同兰怕也不次于这位“黄小姐”只是各自经历的坎坷不同罢了。各自的眼泪水滴在了不同的辛酸处罢了特别要谨慎的是,这位黄克莹不是一般吃侬、求侬、因此样样都能依侬的那种女人。她是吃侬而不求侬、求侬而不会样样都依侬。有时候面皮薄但心底硬,有时候面皮厚心底又软,叫侬无法捉摸得透。但不管怎么样,对待她,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凶声凶气恶言恶语。这一点她是随便怎么样也受不了的。
许同兰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黄克莹愣了一会儿,直瞪瞪地反问许同梅,侬讲啥?同梅不等同兰上前拦阻,就冷笑着从坤包里摸出粉饼盒,转过身去,一边对着盒子里的小圆镜补妆,一边答道,我讲啥?两斤不要放在三斤里翘哉。拿了人家的钞票嘛,就要帮人家做事体。就没有啥价钱再好讲。侬不觉得现在再来讨价还价,已经太晚点了?啊?没有等许同梅最后那个“啊”字啊出口,只听黄克莹疯了似的尖叫一声“啊——”那声音的凄厉高亢漫长,不仅憋红了她全部的脸颊,而且还仿佛要震破玻璃窗似的,让楼上楼下四邻八坊都吃了一惊;紧接着又连连短促地叫了几声“啊啊啊”把妮妮吓哭了,把许氏两姐妹也吓呆了。她完全失控,弯下腰,呼呼地喘,眼睛里冒着干热的光,尔后冲到碗橱背后,摸出菜刀,呕地一声,把砧板上的两双筷子一剁两半,飞溅老高,再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尔后转过身,恶狠狠地看着许同梅。许同兰腿一软,眼泪也被吓了出来,叫一声,克莹,侬不要这样我害怕忙扑过去一把抱住黄克莹,一边哭,一边连连求情。
许同梅看到黄克莹完全失控,最后又拿起了刀,便赶紧退到房门口。她本来可以就此窜出去,但她怕同兰一个人吃不住“疯”了的黄克莹,也怕失控状态下的黄克莹误伤了小妮妮。所以在房门口又等了一会儿,等局面稍稍得到平息,见妮妮哭着扑过去抱住了黄克莹的腿,黄克莹也瘫软了下来,同兰又趁机从黄克莹手里取下了那把方头菜刀,她这才转身冲出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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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克莹忍无可忍。但不是因为受不了许同梅那些关于“钞票”的话。一句半句带刺的话根本伤不了她。这种话,黄克莹这辈子听多了。比它更难听更刺人的,她也听过。更何况她早已不是那种因为一句半句闲话就会哭半天、闹半夜的“娇气小姐”“女中学生”她从来就没有做过这种“娇气小姐”、“女中学生”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我倒是想做,就是爹妈没给过我这个命。我这根“黄瓜”一生出来,头顶心上就不带娇滴滴的小黄花。她今天忍无可忍的发作,只是因为谭宗三。
这一段时间,黄克莹并非像许家两姐妹获知的那样,中止了跟谭宗三的交往。恰恰相反,他两见面的次数比从前任何一个阶段都要多。在一起的时间也更长。相知的程度也更深。黄克莹不等谭宗三盘问,就主动把自己跟许家两姐妹和经易门之间的这点“交易”告诉了他。让黄克莹感动的是,谭宗三不仅设计较没追问,而且还阻止她往更深处叙说这两档子事。甚至还不让她说一句自我仔悔的话,以反省自己前一阶段的作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没有一个人能逃脱得了别人的要挟利用和制约的。没有一个人能痛痛快快做成一个自在的人的。你就不必这么过于苛求自己了。苛求也是没有用的。”他这么说。说得那么大彻大悟。那么淳朴端庄。那么平和厚重。这时,他两正坐在英国领事馆附近一家咖啡馆里。人夜后的大雨正瓢泼般击打在对马路一些沉重的花岗岩墙体上。他喜欢那带一点外国情调的水杉园林。那雨中黢黑的大玻璃窗上反照出一点幽明的电灯光。喜欢听这时从苏州河里传来几声驳船沉闷的吼叫。他在心里把它放大。在意识中感觉某种晃动。那天晚上,他们除了要了两杯黑咖啡,还要了两客双色冰淇淋。他喜欢吃冰淇淋,即便在冬天,也喜欢。但那天,一直到冰淇淋在精致的水晶果盘里全化了,他也没动它一勺。在这段整整三个小时的会面里,送他们过来的那辆祥生汽车公司的黑壳子出租车一直等在外头。司机都起疑心了。不止一次进店堂来窥视。最后谭宗三摸出一张百元大票,拍在餐桌上说,看啥看?侬要不放心,就拿起钞票给我滚。司机忙谄笑点头,退了出去。黄克莹劝道,发那么大的火做啥。人家卖力气吃饭,也不容易。谭宗三赧然。再没作声。后来有一次,黄克莹约宗三去张行镇素菜馆。二人自从相知渐深,约会的地点也更多的从市区搬到了郊区。双方都希望在更陌生的环境里,见到更少的熟人。那天也是个雨天。张行这个素菜馆名叫同兴楼。是南京人开的一个教门馆,已很老旧了。看它雅座间四面板壁灰暗,旧式的太师椅和那幅六尺捧桃老寿星中堂,已然斑剥退色。院子里几棵批把树在雨中已挂上一粒粒小青果,枪然期盼悠悠岁月同样轮换它一批又一批修长的叶片。到处都有朽木的味道。但他家酿一种好酒叫“金陵春”菜点中有个“清汤四件”远近都有点名气。值得提一笔的是,这个同兴楼隔河跟一座桃园相对。桃园占地六七亩。园中有座砖砌宋塔,当地人称之为“圣教序塔”每每到清明前后,市里常有人包了专车,排排闼闼带一家老小到塔前来踏青赏花吊古许愿。不失为一个清静幽雅去处。那天黄克莹多吃了两杯。谭宗三说,侬好像有话要跟我讲?黄克莹默默地笑了笑,放下酒杯,先接过跑堂递过来的热毛巾,舒舒服服地擦了一把,又挟了一筷“八宝鸭”给谭宗三。这“八宝鸭”也是素的,是用豆腐衣裹通心莲水发香菇,加笋肉松子肉核桃肉青豆,再加料酒姜汁麻油胡椒味精糖,再加糯米饭,经过十几道手续,做好以后,蒸出来再放在素油里煎成的。黄克莹漫不经心地舐去筷头上的一点勾荧汁,晕晕地晃了晃,低头门坐了一会儿。谭宗三心存不安,赶快悄悄伸过手去,把一小碗滚烫的九华山僧汤从她面前挪开。黄克莹却一把扼住他的手腕,苦笑道:“怕我打翻汤碗?侬小看我了。半斤老酒。算啥?算啥”谭宗三又想移走她跟前的那把锡酒壶。她只是不肯放开他的手腕。不一会儿,谭宗三就觉得她手心渐渐潮热,有了些汗意,并越发地捏得紧了起来。
“宗三,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侬。侬允许我问(口伐)?”
“问。”
“侬侬为啥只亲我的鞋子,不亲我这个人?”
“我这个问题是不是问得有点大唐突大无聊也太大下作了”
“不侬是应该问的”
谭宗三一边应答着,一边向四下里打量。黄克莹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便索性站起身,张开两臂,原地转了一大圈,得意地告诉他,楼上这三间雅座,今朝她统统包下来了。还包了这三张台子。现在整个楼座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而且不经她招呼,任何一个跑堂、茶房都不会自说自活上楼来偷听。这是她昨天在电话里就跟这里的老板讲好的唯一条件。
“我晓得侬喜欢我。而且是真心的。”
“谢谢侬”
“看见侬只敢亲我鞋子,侬晓得我心里有多少难过?”
“我晓得”谭宗三脸色由红渐渐变白。
“宗三,侬到底有啥为难处?侬能讲出一点来给我听听嘛?”黄克莹凑近过去,因为谭宗三低着头,她只能单膝跪在他面前,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她就这样跪了下来。胸脯紧贴住宗三的膝盖,还把他的一双大手,紧紧地合在了自己那双小手手掌心里。
“侬到底有啥为难之处?”她等待着回答。
“侬到底有啥为难处”听到黄克莹这一声声贴心的追问,谭宗三的心突然一阵痉挛。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他。所有过的只是“侬不该这样”“侬不该那样”或者只给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或者就像叭儿狗那样围牢我,跟我付这个要那个。逼我做这个做那个。可我毕竟是有为难之处的啊。你们为什么不来问问我“到底有啥为难处”?谭家三少、谭家三叔、谭家三先生就不会为难了?我有为难啊!为难啊!谭宗三浑身猛地一颤,便觉鼻子酸了,眼眶热了,两颗滚烫的眼泪便沿着鼻翼两旁的深沟涩涩地滚落下来。他不想让黄克莹看到,忙转过头去。但眼泪,还是成串地滴落在黄克莹的手背上。
顿时,黄克莹的眼圈也红了。当谭宗三不无有些难堪地从黄克莹手掌心里抽出自己的大手,起身走到窗前,从西装裤的裤袋里掏出丝织的手绢,擦去眼泪时,黄克莹竟然也跟了过去,并从身后一把紧紧地抱住他,把脸紧贴在他略显得有些瘦长单薄的脊背上,不顾一切地呜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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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谭宗三慢慢转过身来,轻轻托起黄克莹泪流满面的脸,再一次非常非常真诚地说了声:“谢谢侬。”替黄克莹擦去泪水,尔后,就径直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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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谭宗三为她擦去泪水,到决然地转身下楼,这中间还间隔了好几秒钟。这是一段绝对漫长的过渡。几乎是停顿的过渡。黄克莹微微地仰着脸,不敢睁开眼。甚至都不敢使用自己的双手,或者去帮助、或者去削弱这种过渡。她只能清晰地觉出他粗重的喘息,悉心地捕捉由他那并不算丰厚但却温软细润的手掌心在她脸颊上的每一点移动所产生的特殊感觉。她感觉得到他整个身体像一座巨大的火球向她辐射着颤栗着滚动着。她从来没有期望过进入一座无法复出的森林。但她却渴望过同样一种凝重和深邃。期待过心甘情愿的付出。期待那只多少有些哆嗦的手掌慢慢下移,能托住她已无法承载那许多渴求的腰肢,把她整个地都揽进他的身躯。期待着。他那个特别脆弱而敏感的嘴唇
但他突然间,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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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路上,他和她都没说话。只听得汽车在雨中沙沙响。雨刷咔嚓嚓咔嚓嚓摇摆得很僵硬。今天他们使用的是谭家的自备车。开车的是谭宗三自己。
车快要进市区了。谭宗三问,侬回啥地方?
回侬(的)房间。黄克莹答道。
谭宗三默默一笑道,不要寻开心。
黄克莹说,不回侬(的)房间,侬就跟我一道回我房间。
谭宗三在沉默了一个很短的片刻后,又说了一遍,不要寻开心。
没有人在跟侬寻开心。黄克莹回答。声音显得非常平静舒缓。
谭宗三立即放慢了车速,回过头来看看黄克莹,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确证她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便一下刹住了车。这时车已过了有蓝绿色琉璃瓦建起来的黄家花园。马路两旁再次出现了低矮的茅草房和一小片一小片围绕着宅沟生长起来的竹园和豌豆田蚕豆田和葛笋田。雨也越下越大。很少吃烟、甚至基本不吃烟的谭宗三,这时突然拿出一包白锡包,点着一支,神经质地连连呼了几口。尔后就拉开车门,走进雨里。这时,瓢泼的大雨像密密麻麻紧挨着的珠帘,暗地闪着光,在狂风中悠来悠去地飘忽。火车道口橘红色的标志灯和马路两旁参差不齐的大杨树和一排排低矮的本地房子,统统都浸没在一片把天地都混同起来了的大雨之中。烟头即刻就被浇灭了。
不一会儿工夫,他听到黄克莹也下车走进了这雨里,并轻轻走到他身后,伸过手来轻轻地抱住了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从没经受过这么大雨的直接击打,他清楚地觉出,她浑身抖得厉害。他下意识地怜悯般地去握住她环绕在他腰间的那双冰凉的小手。她反而抖得更厉害,两条胳臂也把他箍得更紧。他挣扎着转过身,希望用自己虽并不算宽厚、但毕竟要比她高大些的身子,为她挡去一些雨和风。当他刚弯下一点腰来时,她却一下楼住了他的脖颈,踮起脚尖,狂热般地呢喃道,亲亲我。宗三,亲亲我
谭宗三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做了些什么。他只知道全部夜空的重负都压在了他背脊上,全部的雨珠都化作了滚烫的镖弹击打他的心口,全部的狂风裹挟起他两,旋转在一个闪烁着耀眼白光的殿堂里。有红色的耸起。有金色的铺排。有灼热的涌动。还有林立的圣幡和天地玄黄般的轰鸣。他喘息着。他寻找着。他听不到她的呻吟。喘息。她同样也在寻找。吮吸。她甚至在哭泣。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地对不起她,自己手心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个湿透了的烟头。他不知该怎么安慰这彻心彻肺的饮泣,一直到骤然间一切都消失。静止。凝固。排除。后来,他把她送到她住的弄堂口。她住的石库门房子跟前,并跟她一起进了她的房间。妮妮独自一人早已睡着了。睡在一个小小的屏风的后头。睡在一大堆被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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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克莹轻轻拣起散落在妮妮“床”头的那些玩具,关掉小屏风里的那盏地灯,从五斗橱里取出替换的干衣服,又拿了瓶热水和一只脚盆,轻轻掩上门,把谭宗三带到二楼亭子间。说,侬先用热水揩揩。换换衣裳。我去烧点红糖姜汤,给侬祛祛寒。“侬啥辰光又租了这样一个亭子间?我怎么不知道?”谭宗三一面解钮扣,一面问,同时又不无有点疑惑地打量着这个布置得也算精到的亭子间。“侬不晓得的事情还多着哩。都让侬晓得,那还了得?”黄克莹一面往脚盆里倒热水,一面笑嗔。十分明显,亭子间是专为他而准备的。因为窗台上摆放的是他喜欢的那种花卉。茶叶罐头里存放的是他喜欢吃的那种茶叶。窗前那张两头沉硬木写字台虽然不能跟谭家花园大房间里所用的相比,但也的确是谭宗三所喜欢的那种外表装饰比较繁复的正宗清末家具。最明显的是,台面上放了一只硕大的蟋蟀盆。既不是那种名贵的南方戗金瓷盆,也不是那种北方人喜欢玩的葫芦罐。只是极普通的一只大瓦盆。盆身上无非雕镌了几段竹节和“素月”二字,再没有别的装饰。但只要揭开盆盖,就会让你吃惊。这里头居然仿照人间大户人家宅院,分隔有水房、食房、斗演房,自然也少不了“卧室”之类的地方。似小指甲盖大的水罐和食盆,居然也是用花梨木雕出。最为奇巧精妙的要算是每一间“房间”里,都挂得有字真句切的“楹联”每一幅楹联都细刻在两个做成竹筒状的竖匾上。盆外还专门备有一柄老式的放大镜,让客人俯下身来仔细欣赏这些撰写得并不低俗的“楹联”真可谓“地只数寸,而有迂回不尽之致;居虽近廛,而有云水相望之乐”也。比如挂在“卧室”里的那一联,居然袭用曾文正公的语意,写道:“体人心,隐图自强;留余力,争持大事”真可以说直逼某些“借居”于此的蛐君子们的心曲,倒也有趣。贴切。这只盆,正是谭宗三前不久得知这位克莹小姐从小就喜欢逗弄饲养这种小虫,托人到四马路胡家宅一带兜得来送给她的。还着实花了不小一笔钞票。
食品柜里自然也少不了谭宗三喜欢吃的那种法国红葡萄酒。
黄克莹回自己房里擦洗。不大一会儿工夫,擦洗完毕,换了一身宽宽大大的藕色丝光府绸家常便服,端一碗滚烫的红糖姜汤,走了进来。
“侬还没有洗?侬在这里发啥呆?水全冷掉了!”她小声地惊叫。
谭宗三忙去解衣扣。
“侬真像小囡一样,一点都不会照料自己!”她夺过水盆,又去换了一盆热的来,然后又去自己房里等着。这次,有教训了,过不了两分钟便来敲门催问:“在洗吧?”
“嗯”“嗯什么?到底洗了没有?”
“这衣裳”
“这衣裳又哪能(怎么)了?”黄克莹再次推门走进。刚才黄克莹为谭宗三拿了一套崭新的男式衬衣衬裤来让他换用。这时谭宗三一边翻弄着那套衬衣衬裤,一边无所适从地看着黄克莹。黄克莹马上猜到他心里的“不快”和“迟疑”所在。
“放心好了。这是特地为侬买的。擦刮里全新的。不是别的男人留下来的。我这里没有别的男人的东西。除开侬,我现在没有别的男人。不要瞎吃醋!快洗吧,我热水瓶里最后一点热水都倒给侬了。再冷掉,我就没有办法了。这么晚了,老虎灶都关门了。”黄克莹一边笑嗔着,一边走上前,伸手就要替谭宗三解衣扣。
谭宗三脸微微一热,忙捉住黄克莹的手说:“我自己来。”
等谭宗三擦洗完,黄克莹再次回到亭子间里,又带来一套西装。自然也是新买的。肥瘦长短正合身。看样子,她为今晚这一刻,早做了方方面面的准备。这不免叫谭宗三心里一热。
谭宗三不喝姜汤。要黄克莹为他倒了一大杯葡萄酒。又要她在葡萄酒里掺了一点白兰地。
“我那辆汽车停在你们弄堂里不会太招眼吧?”
“侬真小看我伲这条弄堂了。”黄克莹默默一笑。“侬去打听打听,我伲这条弄堂,啥等样的人没有?啥等样的车没有看见过?不要说侬这部老福特,就是开一部飞机进来,也不会有人感到稀奇。”
不说话了。又过了一会儿。
“宗三”
“嗯?”
“今朝我老开心的。侬总算真正亲了我”
“对不起。”
“不要这样讲。”
“今朝夜里,我还不能在侬这里待得太晚。”
“为啥?”
“豫丰楼那边还有点事”
“真的?”
“那还有啥真假。”
“我看不像。”
“那侬讲我是因为啥才不肯留下的?”
“我又不是侬肚皮里的蛔虫。我哪能(怎么)知道侬到底是为啥不肯留下来。”
“不是不肯”
“好了好了。我不勉强侬。再吃两口姜汤吧”黄克莹说着忙转过身去。但谭宗三还是看到,她眼圈隐隐地红了。
“我真的不是不肯”谭宗三加大解释力度。
“不要讲了。再吃两口姜汤吧。这两件湿衣裳假如侬放心,我帮侬送到老正章去洗了烫好,侬再拿走。”
“谢谢侬。”
“不要谢。谢啥?我用的还是侬谭家的钞票嘛。我这里的一切,包括我自己我女儿,都是侬谭家的人出钞票供着的嘛。有啥好谢的?”
“克莹,不要这样讲”
“好了好了。不讲了。不讲了。侬走(口伐)。快走。”
黄克莹真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