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秋》

安意如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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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

    汉宫秋:“虽然青冢人何在,还为蛾眉斩画师。”

    她,抱著琵琶凝伫。慢拈复轻拢,切切如私语。

    抬头望,是汉宫月。她在掖庭和永巷之间辗转。那皇帝不曾想起她,他有那么多选择。理所当然,将她遗忘。

    她那时只得他一个指望,所以夜夜思他,想他,盼他。

    再看时,天上月不似汉家月,她已离开汉宫多年。身后时光流转。男人苍老了容颜,她这一生,总是辗转难安,不单,在男人之间辗转,更,在民族之间辗转。

    直到,茫茫月色里生出了青草。直到,红颜没入了青冢。她阖目,将纷扰抛在身后,知道不必再属于谁。

    万千哀婉俱化静水,少女在香溪畔,仰起明净的脸。

    那笑容让汉家青史失色。

    ——题记

    卷一

    不管他怎么想,她将与他的故事定格在雁门关以内。她想起。他凝望的目光,决绝而凄厉,灼伤她的背,生生要将她劈成两半。一半留在汉地,一半随着远来的番使远去胡地。

    一半留下来与他相伴,一半去替他安定边陲。如此的话,皆大欢喜。只可惜,她能一身两嫁,却不能一身二用。

    太迟了,就算有欲说还休的事,今日亦要做个干净了断。

    她踏上了玉关道,义无反顾地奔向天涯。天涯之外的天涯是她的归宿,而汉宫。那曾经禁锢她的地方被抛在身后,狠狠地——抛在身后。

    谁说她一定要是踟蹰,失意的?她的心中充满了向往。梦幻的地向往使她的眼神更坚定,更甜蜜,更温柔。

    群山簇拥着她,护卫着她前行。远处青草深深的广袤天地,清空白云在召唤她。

    逃离深宫才知道江山无限,内心重获滋润,饱满充实。

    她要嫁与的男人,称雄大漠。他的心胸才智远胜那蜗居深宫忝居皇位的男人。她是欢喜多于悲戚的。草原上牛羊如星星闪烁,风雪酷烈亦缠绵。纵有困难亦不惧怕。她的族人豪迈,坚毅,真诚,坦率,不似汉人喜耍心机。昆仑一样坚挺巍峨的脊梁,可以共同面对一切艰险。

    生命有那么多选择,何必把赌注全押在一个男人的身上?

    她有南方女子清明的内心和坚实的自我,细腻的果断,从未介意世人对她的看法,是赞许还是误解。一切,都比不上自由重要。也许人们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能真正理解。而她,深知此生就要将自己放飞。

    她所虑深远,所行豁达。人们又为她的果断折服,一位元朝的才子日夜呼唤着她。她进入他的梦中。在他的想象中,重新活了一遍。

    那个梦凄迷复杂,被层层剥开时,才惊觉深不可测,充满了阴郁和不可抗拒的悲剧。历史的恍惚感此刻鲜明无比。书生恍惚觉得自己自己就是梦中的男子汉元帝,与梦中的女子——昭君有着深切亲近的交会。

    他流着眼泪醒来,由于耿耿难忘梦中细节,挑灯写下汉宫秋。

    出身在湖北秭归的王嫱,本是山野间无拘无束的女子,一道选妃的诏令,将她带入汉宫,成为大汉皇帝无数候选的宫人之一。

    她的美貌令人倾倒。所有见到她的人都目眩神迷,即使是太监也难以自持。人们几乎一致认定她作为掖庭待诏不过是短暂客居,以她的美貌,只要皇帝看见她,就必定会难舍难分。一步登天对她而言易如反掌,只是时间问题。

    人们对她客气有礼。连她自己亦难免有这样的期盼和自诩。这时候,影响昭君命运的第一个男人——毛延寿出现了。他提出要黄金作为交易,王昭君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面无四两肉的男人,拒绝了。

    你来决定我的命运,凭什么!

    人们的赞誉和爱护给了她过于强大的信心。从小,虽然不是出生在大富大贵之家,惊于她的美貌和乖巧,父母还是竭尽所能给了她爱护。

    一路行来。她的美貌给予她极大的方便。当毛延寿的眼睛只盯着黄金,不理会她的美时,两个各有坚持的人便杠上了。

    要钱。没有。

    想美,没门。

    王昭君抱定主意,我就是长这样,天下第一美女不必你美化。

    她没有想到,毛延寿最大的本事不是美化一个人,而是丑化一个人。

    没有毛延寿的锦上添花,汉元帝忽略了她,甚至有些讨厌她,毛延寿说她面有恶痣,亲近会招致灾祸。元帝就信了。

    我至始至终不能谅解元帝的轻率,即使他后来表现地追悔莫及。他不去求证一下,致使自己和美人失之交臂数年之久。昭君幽居冷宫怎么能仅仅怪毛延寿呢?毛延寿不是起决定作用的人,元帝才是!她真正应该厌弃的人是皇帝。

    想元帝对待美人尚且如此,对待国事的态度又能谨慎到哪里去呢?以元帝之轻信人言,毛延寿一介画工横行宫禁也是必然。

    皇帝命她退居永巷。

    王昭君抱着琵琶转身走入了冷宫。

    很讽刺!她不是输给女人,而是败在一个画工手里。她恨他,竟然如此不公地对待她,埋没她的青春;她也有强烈的挫败感,美貌竟然不敌黄金。

    反抗的代价如此沉重。力量却是如此微不足道,她将自己撞向现实,却几乎连一点回声也未激起就粉身碎骨了。

    月色笼罩着她清冷的身影,幽怨的琵琶声才响起,就被吞噬在庞大的宫殿里。它们甚至没有能力越过一道宫墙。

    日日夜夜思念,反反复复煎熬中,她思前想后未尝不恨元帝,这个高高在上、素未谋面、轻率的男人,轻易就信了画工的话,你也不细查求证一下。

    或者,对你而言,我的存在是如此微不足道。

    也许他有太多的选择,可是对一个失去人身自由的少女来说,你是我唯一的选择。你选我入宫就等于娶我为妻,你有顾惜我的义务,怎么能对我不理不睬。她对元帝以及整个汉宫的失望由此萌发——进而成为她日后毅然离开汉宫的因由。

    在数千年后,端详整个事件,存在于时间的尘埃之外。我们的观察势必要多一份全面,从容和冷静。否则滔滔的讲述将只会成为词汇堆砌的表演,毫无意义。

    毛延寿诚然全无品性可言。可王昭君自己也有失策地方。贿赂之事,在宫里显然是个潜规则,瞒上不瞒下,大家心照不宣。

    突然冒出来一个昭君,只有她不予遵守,她觉得自己可以例外。

    也许是因为家贫,拿不出毛延寿要的百两黄金(百两肯定是戏曲的夸张,这个数目太大,不要说一介贫民,寻常大臣都拿不出,毛延寿脑子进水也不会要这么多);也许是拒绝被勒索,以昭君的性格,她拒绝的是贿赂这件事,而不是针对某个人。

    她一开始心比天高,却不料命比纸薄。性格刚烈,再加上对自己容貌的自负,渐变成宁折不弯的高洁。

    可是,任何事的存在都有其合理性,虽然不一定合法。毛延寿作为一个宫廷画师,敢于草菅人的相貌,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一定有他这样做的底气。说不定,正是出于广大秀女和后妃需要。

    应该这么想,毛延寿耽误了王昭君,却未必没有惠及其他人。这世上出落成王昭君那样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即使是选入皇宫的,也未必就美到如何如何。毛延寿这样的画师国手无疑是这些仅具有中人之姿,又力求出人头地的女孩子们际遇和救星。他收下黄金,就将她们画得美一些,让她们有机会出现在皇帝面前,凭自己的魅力去吸引皇帝。

    对于那些已经晋升为妃嫔的女孩来说,她们要固宠,要竭力留住皇帝的心,自然不希望源源不断冒出太多对手。毛延寿将新晋的秀女画得虽然美,真人却不能令皇帝留恋,不能受宠。如此既满足了皇帝猎奇的心理,又不会形成威胁。在某种程度上毛延寿的行为暗合了女主子们的心思。这是为什么大家都讨厌毛延寿的勒索,毛延寿又能在汉宫横行的原因。

    从皇帝长期如此信任毛延寿的情况来看,他的本职工作干的还不错,画出的美女还都比较符合皇帝的口味。

    一点黄金,换一个机会,我觉得很合理。问题是,王昭君觉得不合理。说白了——她既想得到,又不想妥协。

    对于一种已经趋于稳定的制度,在不具备反抗能力时,要贸然反抗,必定会成为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勇于反抗,固然是具备了相当地勇敢,但无疑也相当的不明智。

    王昭君的性格缺乏迂回,这是她受到挫折的原因。即使她当时给了毛延寿贿赂,顺时应势,也未必就低贱了她的人格。很多时候,顺服是大势所趋,它不代表缺乏道德,懂得转圜是个人随机应变充满韧性的表现。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她完全可以忍耐,等见到皇帝之后再痛陈弊端,回头收拾毛延寿。这样,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会改变后来人的命运。

    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你凭什么以为你是例外?

    人生,是由无数偶然形成的必然。王昭君做错了一个决定,虽不至于满盘皆输,但已足以改变日后事态原有的发展。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毛延寿,出塞的可能另有其人。如果不是王昭君出塞,匈汉两族的和平能不能维持百年之久也在未知之间。

    毛延寿虽然贪功好利,鼠目寸光。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也不失为一个很有信念的人,他是个实用主义者——只爱金钱,余者皆不入眼。连倾国倾城的美也动摇不了他。

    这何尝不是一种强大的信念?

    卷二

    终于有一天,元帝心血来潮,夜游宫禁,发现了幽居的王昭君。她的琵琶弹得这样好,如清月一样忧伤妩媚,一路引领他来见。

    月光色,女子香。他踏着月光,一步一步来到她面前。王昭君生命中第二个重要男人出现了。

    在书生的梦里,元帝和美人提早相遇了。相遇,填还了他们的遗憾,也叫他们来日分别时更加肝肠寸断。

    昭君盈盈下拜,口称万岁。这声音柔美地闻所未闻。小黄门提着灯笼,元帝就着光看去,一时色授魂予。这怀抱琵琶罗衣清寒的美人使他怜惜。她像流落凡间的月中仙子,脸上流露出怯怯的迷茫。他特为这意外发现而振奋,未料冷宫之中还有这样的遗珠。

    不出所料。皇帝对昭君一见钟情。

    她幽怨的目光渗透他的身体深处,一股清凉的泉水流向他身体的下游,使他颤栗。每当皇帝凝望着昭君,就觉得心中的爱意如同大海的浪花,汹涌而层叠地将他淹没。他对这降临于己身的美妙爱情充满虔诚的感激。

    他放下矜持自重的身份,情不自禁地对她表白兼致歉:“休怪我不曾来往乍行踏。我特来填还你这泪揾湿鲛绡帕,温和你露冷透凌波袜。天生下这艳姿,合是我宠幸他。今宵画烛银台下,剥地管喜信爆灯花。”

    面对昭君,他确实是个多情天子。

    面对他的深情凝视,殷切询问,王昭君心如鹿撞,心花怒放。她何尝不是喜从天降!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她终于捱过去了严冬一样时间凝固的日子——朝思暮想的男人终于来到眼前。

    他和她想象中的既一样,也不一样。他和她想的一样威严,尊贵,英俊,却又比她预料地更温柔,体贴,多情。

    随着他的降临,她一切的委屈烟消云散。她终于得到了他的眷顾,垂怜。她终于用等待证明自己坚持的信念是正确的。

    第一次领略到男人爱宠的她,紧张得像荷叶上的露珠微微颤抖。她还保持着少女的体香和令人喜悦的矜持,这令习惯了女人主动献媚的皇帝惊喜不已。他再次掌握了主动权,可以慢慢引导她。

    她紧张,在偶然中,她接触到皇帝的双目,儒雅的皇帝眼中有一种犷悍的光芒

    也许,是被皇帝男性的犷悍所迷惑。也许,是被皇权的威严所震慑,她没有再挣扎。依偎在他怀里,接受他的爱抚和挑逗。

    如同化冻一般,她变得更加甜蜜诱人。

    在狂悍奔恣之余,她的思维陷入迷离中,有喜欢,有淆惑。她搂抱着他,想到却是那个做小动作的男人,她有扬眉吐气地快感——毛延寿,我不给你黄金也做到了我要做的。

    女人对男人的爱往往是从崇拜和敬畏滋生的。当她面对的人是皇帝时,又格外不同仰望他,是她的本能。他高高在上,尊贵如同星辰,使她眩晕,她不自觉地顺服。在她单纯渴爱的心里,大汉天子是世间最至高无上的的人。他可以控制一切,支配她的命运。而她所要做的,就是顺服,接受他的安排。

    昭君和元帝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份丰沛的爱中,享受着心心相印带来的愉悦。

    良辰短少。元帝想起要处置毛延寿时,已经迟了。

    消息走漏皇帝缺乏保密意识,毛延寿又是个人精,他在宫里经营多年,消息灵通。得知皇帝宠幸昭君,就知事已败露,一不做二不休。他带着昭君的画像去见正来长安朝见的呼韩邪单于,添油加醋游说了一番之后,呼韩邪动了心,指名要这个美人做自己的新阏支。

    毛延寿与画中的美人对视,露出了阴冷的笑容,他是胸有成竹的猎手,看着她再次落入掌握。他深知只有呼韩邪才能与元帝对抗,取悦了呼韩邪,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在王昭君的生命中,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男人一直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此时,昭君已被正式册封为明妃。她和元帝相见恨晚,难舍难分,形影不离,丝毫不知危险来袭。

    “明妃”其实不是元帝赐予昭君的封号,而是后人为避晋帝司马昭之讳而改称她为“明君”又因阏支地位类于后妃,后人又多敬称之为“明妃”

    事实上,昭君从未成为元帝正式的妃子,更未有过肌肤之亲。入宫三年,见君一面,命运冷漠轻率地处置了一个女孩的青春

    他们第一次相见,是在自请和亲之后的皇家谒见典礼上,元帝见到昭君,只觉得神魂颠倒,她明艳照人不可逼视。史书上难得细腻地用了八个字“顾影徘徊,竦动左右”来描述她是美:连那些本应保持镇定礼节的大臣,侍者也惊于她的美失态了。

    佳人在侧,暗香萦绕。呼韩邪心旷神怡,王昭君的美连见惯了美人的元帝也目瞪口呆,何况是妻妾相对稀少的呼韩邪。

    呼韩邪大喜过望,立刻山呼万岁!热情地表示着自己的感激和臣服。他不明就里,对汉皇的慷慨和眷顾深表感谢。却不知元帝早已暗悔断肠。

    对于昭君为什么肯远嫁匈奴,已不必再过多讨论。但对于元帝怎么舍得王昭君这样的大汉第一美人离自己而去,还是要细细来追述一番的。

    为了留住昭君,元帝明里暗里肯定下过不少功夫。是战是和,是暗中掉包还是公开另择他人,他一定经过反复掂量仔细斟酌。

    戏中,呼韩邪大兵压境,指名要纳昭君,元帝手足无措。做梦也想不到刚和昭君相爱,转眼就要离分,这恩爱浓情怎么割舍?

    他求助于大臣,大臣或面露难色缄口不言,或义正词严教他舍弃妃子,乞和于呼韩邪。

    看着眼前这群酒囊饭袋,元帝出离愤怒了!皇帝和大臣之间的矛盾曝露,激化了。元帝第一次如此激烈地直言不讳地指责大臣:“我养军千日,用军一时。空有满朝文武,那一个与我退的番兵!都是些畏刀避箭的,恁不去出力,怎生教娘娘和番?兴废从来有,干戈不肯休。可不食君禄,命悬君口。太平时、卖你宰相功劳,有事处、把俺佳人递流。你们干请了皇家俸,着甚的分破帝王忧?那壁厢锁树的怕弯着手,这壁厢攀栏的怕挤破了头。”

    大臣们试图用煌煌的道理来说服他妥协,和亲乃本朝列祖列宗的家法。呼韩邪忠心效顺,如能结以婚姻,永息干戈,再无外患,实为社稷苍生之福。

    皇帝已经看穿这帮道貌岸然的臣子虚伪虚弱贪生怕死的本性,他愤懑地反驳:

    “俺又不曾彻青霄高盖起摘星楼;不说他伊尹扶汤,则说那武王伐纣。有一朝身到黄泉后,若和他留侯留侯厮遘,你可也羞那不羞?您卧重茵,食列鼎,乘肥,衣轻裘。您须见舞春风嫩柳宫腰瘦,怎下的教他环佩影摇青冢月,琵琶声断黑江秋!”

    他指出,你们只知道谏阻我。你们是否应该检点自己,遗忘了自己为臣子的职责!只说是,君王无道,天下伐之,怎不说君得贤臣,天下大治!说到底,是你们无能,叫一个女人去牺牲,替你们承担责任!

    后人对此有诗评价:“何事将军封万户,却令红粉为和戎。”我觉得,这里是书生借元帝之口在宣泄自己内心的不满,痛斥现实中尸位素餐的官员们。对民族沦亡还记忆犹新的书生,联系自身潦倒的际遇,不禁悲从中来。

    一个国家走到今日沦亡的悲惨境地,自然有着种种复杂,深重且不可调和的社会矛盾,不可避免和吏治的腐坏紧密相关。仔细想想宋的大臣,他们的种种行径,可不就如书生讥讽的那样吗?

    “太平时、卖你宰相功劳,有事处、把俺佳人递流。你们干请了皇家俸,着甚的分破帝王忧?那壁厢锁树的怕弯着手,这壁厢攀栏的怕挤破了头。”

    我认为。元帝指责大臣的话,堪称警句。即使是放在现代,也不乏警示的作用。不过,这样的话,一旦说出就代表情况已经严重到一定的程度。

    汉元帝和唐玄宗大有同病相怜之处,他们都曾受大臣逼迫。在危难关头,都曾被大臣振振有词地谏奏:“请陛下割恩吧!”

    他们的妻子,同样深明大义:“妾既蒙陛下厚恩,当效一死,以报陛下。妾情愿和番,得息刀兵,亦可留名青史。”

    相似的情节,是文学家拙劣的模仿,还是身处其间时,身不由己的必然?

    卷三

    元帝进退维谷。

    在书生的理解中,这位汉家天子是个身背着重重枷锁,表面看来掌控一切,实质上是天底下不自由的人。

    他孤独。虽有长美人在侧,却缺乏情投意和的伴侣,当他好不容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时,外力又来横加干涉,逼他献出妻子来委曲求全,苟且偷安。

    难道再次和美人失之交臂?不!他不愿意,一想到昭君将离他而去,他就难过得撕心裂肺,犹如天崩地裂。

    庶民尚知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不可谅解,而今是,堂堂大汉朝天子的爱妃被人强索。这口气要怎么咽下。人家已经欺到家门口,一旦顺从了呼韩邪,他成什么了?堂堂大汉又成什么了?

    面对困境,他不是没有反抗!他一直在挣扎。他竭力维护心爱的女人,更要维护自己男人的尊严。身为汉家天子,连妻子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荫覆黎民。

    这戏中一朝天子犹如困兽。遥想着先人的威仪,他不得不黯然神伤。国势式微,自己声威不济。

    他在朝堂上失态咆哮:

    “当日个谁展英雄手,能枭项羽头,把江山属俺炎刘?——全亏韩元帅九里山前战斗,十大功劳成就。恁也丹墀里头,枉被金章紫绶;恁也朱门里头,都宠着歌衫舞袖。恐怕边关透漏,殃及家人奔骤。似箭穿着雁口,没个人敢咳嗽。吾当僝僽,他也、他也红妆年幼,无人搭救。昭君共你每有什么杀父母冤仇?休、休,少不的满朝中都做了毛延寿!我呵,空掌着文武三千队,中原四百州;只待要割鸿沟。陡恁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威逼,于事无补,利诱,不为所动。面对麻木不仁的大臣,他的悲怆,他的愤怒已经达到顶点!

    和亲虽是本朝家法,不过,你们也要想一想,此一时彼一时,时移世易的道理。国势不振,不得已而和亲,是委屈所以求全。而今是你们不思效力,苟且偷安!

    极度的愤怒之后,他还是妥协了!有无数人感慨,何以中国就不可能发生特洛伊战争?原因出在中国的道德观绝不允许一个男人倾国之力去保卫一个女人,哪怕是保卫一种稀世难得的美。否则,这个男人就丧失了为人君的资格,他不配再掌有这个国家。

    同样是爱情和皇权的较量,同样他选择了屈服!

    面对外软内硬的大臣代表——尚书石显,他悲愤地高呼:“大抵是欺娘娘软善,若当时吕后在日,一言之出,谁敢违拗!若如此,久已后也不用文武,只凭佳人平定天下便了!”

    “你有甚事疾忙奏,俺无那鼎镬边滚热油。我道您文臣安社稷,武将定戈矛。您只会文武班头,山呼万岁,舞蹈扬尘,道那声诚惶顿首。如今阳关路上,昭君出塞;当日未央宫里,女主垂旒。文武每,我不信你敢差排吕太后。枉以后,龙争虎斗,都是俺鸾交凤友。”

    大臣们当然不敢。当年吕后是何等的刚毅霸道,令他们仅仅想起她毒辣的手段也会双腿颤抖不寒而栗。不过,时移世易,现在朝堂上坐的是汉元帝。他们明欺他柔懦。元帝不比先人精明果敢,致使大权旁落,自己受人摆布。

    讽刺的是,恰恰是为了巩固皇权。他宣扬儒道忠君爱民的思想,以儒治国的方略自他明确。他给自己精心打造了一个牢笼,要服众就将自己塑造成一个道德表率。个人利益必须服从于国家利益,要舍弃自己的私欲,使之顺服于公理。他必须忍痛割爱,才能维护他自己建筑的道德体系。

    ——使大臣无条件的效忠的理想终于实现。但他在世时并未受惠,惠及的是后世的君王。

    从这个意义上讲,元帝是坚忍而富于担当的。他不是表面看来那么优柔寡断。但他是多么无助啊!绝望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他已经千疮百孔,巨大的灾难迎面袭来,转眼间,就要灭顶了!

    举目望去,满朝文武熙熙攘攘,吵吵嚷嚷。他们看起来一本正经,没有一个可以真正帮到他。

    他不由想起先祖的事,高祖由民间起兵抗秦。他的身边聚拢着从四面八方赶来襄助他的人。因为有那么多多谋善断,骁勇善战的人才。他才可以屡败屡战,最终冲破命运的魔咒,击败项羽,建立大汉。

    而今他求告无门,欲哭无泪。他需要借助大臣们的力量,却无从着手。大臣们看似温顺,实际上凌驾他之上,为了自己的利益集体摆布他。他有什么办法?他被孤立,挟持了。

    他又想起童年。童年的记忆给他留下太深的阴影,以致于影响到他性格形成。

    一切,要从上代的恩怨溯起,事缘他父亲流落民间的经历,汉宣帝是汉武帝的孙子。武帝晚年多疑,他宠信江充,造成巫蛊之乱。这起政治风波牵涉之深,险些动摇国本——太子刘据被诬谋反,皇后卫子夫自尽。太子一脉险被斩尽杀绝,只余一个儿子刘询(刘病已),刘询流落民间,受到掖庭令张贺的照顾和看重,由他做媒,将下属许广汉的女儿许平君嫁给他。

    机缘巧合,本来在许家做倒插门女婿的刘询在握有实权的大臣霍光的扶植下即位为帝,此后,在非常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受到霍光等大臣的操纵,不能表达自己真实的意愿。

    宣帝虽然竭力依照自己的意愿立了结发妻子许平君为皇后。他们的儿子刘奭也随即被立为太子(即后来的元帝),但那时的宣帝,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妻子,在许平君第二次怀孕时,年仅十九岁的许皇后死于明显的宫闱阴谋,霍光的妻子派人将她毒死,只为让自己女儿霍成君成为宣帝的第二任皇后。

    许平君死时,元帝只是四五岁的幼童,但幼童的记忆,有时很可能意想不到地深,并且具有不可挽回的影响。母亲死时的蹊跷,父亲的隐忍,大臣的跋扈,当时一切的杂乱留给他隐秘纷乱的印象,像从眼前一掠而过的神秘园林。待他更懂事一些,他会自行抵达那里根据记忆重新深入探索。

    父辈的经历给予他残酷,崎岖的心理暗示。他怀着难共人言的不安。皇位是不稳的——终此一生。他都背负这样的压力过活。因为他亲眼见到父亲是怎样身不由己受大臣操控。

    宣帝曾嫌自己的儿子性格柔懦。他是否有觉察,刘奭更多承袭了许平君温和善良的性格,而非他的果敢刚毅。更何况,他亲眼见识大臣们的力量。他惧怕落回父亲那种艰难屈辱困窘的境地。他怕遭到母亲那样残忍的剥夺生命的对待。

    种种的因素汇聚在一起最终促成他信仰的形成——他的危机意识促动了他要以儒治国,要宣扬彻底忠君的思想,使大臣们彻底地忠于自己

    信仰决定了他的行为,也早在冥冥之中,决定了昭君出塞的结局。因为换一个人,也一样。

    以儒治国的政策并非元帝首创。武帝时就建立起以法为主,以儒为辅,内法外儒的一种体制,对广大百姓宣扬儒道以示政府的开明,在政府内部又以严酷的刑法来约束大臣。对于武帝来说,尊儒只是怀柔政策,并不等于弃法。法,仍是武帝最终裁决手段。对司马迁施以宫刑即是其中最著名的例子。

    作为一个施政者,元帝显然欠缺掌控力,施之偏颇了。戏中的尚书石显,现实中是个宦官,在先朝便掌管枢密要件。宣帝精明强干,阴险而有才的石显,不敢为非作歹。元帝柔懦,石显得宠把持朝政,培养羽翼,渐成权臣。元帝的宰相是凿壁偷光的匡衡,学问虽好,办事能力却不行,所以也沦为石显的工具。

    戏中的皇帝面临着不可挽回的局面,想着昭君去后自己的凄凉,哀恸叹息:“虽然似昭君般成败都皆有,谁似这做天子的官差不自由!情知他怎收那膘满的紫骅骝。往常时翠轿香兜,兀自倦朱帘揭绣,上下处要成就。谁承望月自空明水自流,恨思悠悠。”

    汉宫秋最成功之处是塑造了一个身心受困的皇帝,而非一个凄苦无依的昭君。将皇帝当作一个普通男人来解构,从而打破对权力的盲目崇拜。审视生命中的不自由,进而申述自由的重要,是马致远独到的创举,也是汉宫秋真正的价值所在。他剖析了元帝心理,将他内心的痛苦,无助,矛盾,抗争,妥协,屈服,以及追悔写得纤毫毕现。这一切虽是出自于书生的臆想,却能够使人信服、感动。

    人和人根本上是没有区别。

    汉宫秋未曾脱开一些固有的意念,比如昭君对入宫三年不能面君的怨艾,对恩宠的渴望,以及她出塞的悲戚,一个女子,对所肩负和担当之事的沉着及无可奈何。这些——都未脱开前人桎梏。

    它在心理上涉及到的高度,显然要高于文学。

    人们只在意昭君出塞时的悲戚,却未留意过她真正的悲戚自何处涌出,忽略了她接到出塞的噩耗时心理上的落差。

    就如书生所虚构的那样,她成为皇帝的妃子,可刚当了皇帝的宠妃没几天,刚以为一步登天,终身有靠,连带整个家族飞黄腾达,谁知道就要被当成国礼送出。刚刚建立起的生活秩序被破坏,树立起的崇拜感失手打碎,割得她体无完肤。

    她心里会比元帝好过吗?我的夫君啊,实指望你是无所不能的天下第一人,谁知道你面对我的离去束手无策,谁知道你陷于与大臣的角力中,小心算计,无力自拔,你有意无意将我当作了政治筹码。

    不幸的是,你输了我。

    卷四

    在书生的描述中,呼韩邪是强悍入侵的外族的代表,仗势欺人,蛮横无理。一如现实生活中欺凌他们的蒙古王朝。

    除了“昭君怨”还有“文姬恨”同样是不断被文人津津乐道的——越是在国难当头,民族沦亡的时刻,这两个女子被捧出来化为图腾的频率越高。文人再叙和重现她们故事的原因,是为了找回自己日渐失落或已经失落的文化自豪感,是在幻觉中对现实强烈不满的隐形反抗。

    指责一个社会缺乏什么,需要什么是容易的,提出的解决方案也貌似可行。可是纠结于自己的大民族文化情结的书生并不知,真正的变革不是由书生意气来促动,它必须建立在对现实社会的充分的认知上,对现状理解、同情,精确知道症结在何处。试图改进它,并知道怎样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点,不仅是在蒙古人统治的元朝,在任何一个时代,社会,都是适用的。

    当书生把社会现实投射到历史事件中时,史实在他笔下发生了不可避免的扭曲。当初匈奴五单于内讧,呼韩邪投靠汉朝,受到汉朝的扶植而成气候。虽是出于各自的政治目的,但彼此总算关系友善,合作良好。呼韩邪对汉朝的态度一直友好,并景仰汉文化,他和汉朝之间有着秘密的政治交易及约定,并一直能够遵循。

    对于历史上的昭君来说,呼韩邪是她的转机。

    如果没有他,王昭君只是深宫白发寂寞美人,不会有机会得到元帝的垂顾,使他念念不忘。呼韩邪的出现,充分说明了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昭君嫁予他,以行动证明了什么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对于王昭君来说,她刚强高洁的秉性未因寂寞而折损。当元帝下达诏书征请和亲的宫人时,王昭君挺身而出。她奔涌的众多念头中定有一念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老娘不在这里干耗了!

    原谅我说的粗鄙,但离事实应该很近。

    赠予不懂珍惜的男人最好的纪念和惩罚就是适时离开,使他对自己刻骨铭心,却又措手不及

    实事求是地说,元帝在最后一刻也没放弃努力,他想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煌煌大汉难道没有一个能够为君分忧,力挽狂澜的人?

    他提出谁要是能够不让昭君出塞合番就封谁为一字并肩王,但他的努力更像是垂死挣扎,是徒劳的,大臣们对他的许诺不闻不见,不是不动心,而是,事已至此这根本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换上了胡服的昭君,一样美艳动人。她与元帝不同,放下明妃的身份,她依然是王昭君,无论去那里,都会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而刘奭如果不是皇帝,在众人中他能不能获得同样的尊重和认同呢?

    这不是个问号,而是个省略号。

    无须担心昭君的未来。绝代的美人和绝世的好玉一样是不会轻易被埋没的。所谓的埋没,只是时间赐予的磨砺,使之更含蓄,久远。从呼韩邪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他对她的痴迷和钟爱,绝不逊于汉元帝。

    昭君的美历来为人称颂,没有引起争议,那是因为她的美不具备侵略性,她和众多留下恶名的美人不同,她们拥有残忍而天真的美,而她的美是柔和的,慈悲的,令人臣服的美。

    她的眼睛朝汉朝的皇帝望去,汉朝皇帝魄荡魂销。他的心瞬间龟裂了,孤独和绝望强悍地涌进来,分割了他。他悲戚欲绝,知道毕生再也等不到这眼神降临;她的眼睛朝匈奴的单于看去,像甘甜的杏雨,熄灭了他内心掠夺的欲火。他的心变得像春回的大抵那样润泽、丰盛,充满仁慈。

    黯然销魂的,是昭君自审的眼神。

    灞陵桥头的垂柳,无力的拂动。熏风万里,却无力再续你我的情缘。她的脸转过来,低垂下来,她痛苦得面无表情,娇躯轻轻颤抖,她就像一朵花迅速地从枝头凋零,败亡。

    风又起了。启程的时候也到了。泪水使她的双眸更加明亮,动人。

    她说,此一别,怕不能不复见了。留下我的汉家衣装吧。

    他没有说出口——你,是这个国度里我唯一愿意背负前行的行装。

    凄艳的背影。荒凉的前程。我将以我的柔情为你筑起坚固的堡垒,守卫疆土,抵御外敌。

    我亲爱的夫君啊,请不要为我流泪,毋再以我为念。

    你拥有的是天下,而我拥有的天下是你。

    人人都有难以割舍的部分,我们都是在为各自的拥有付出,你为了天下。我为了你。

    在这一刻,我才觉得自己真正衬得起你,由一个一无所知的女人,成为你的“明妃”成为承担天下的女人。请将这一刻定格,永久地封存。

    你跟我,一把自己还给了天下。我们生死与共,义无反顾地放下自我。像水滴融入大海那样化入这个庞大的世间。

    我会,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我会,跟从你的脚步,奔向约定的前程。

    我十分质疑书生安排的漫长的送行情节,让元帝一个人在那里絮絮叨叨,哭诉离情别绪。

    过度的表白具有表演的性质,透露出一个男人内心的孱弱,可鄙。

    元帝到此时应该沉默了。他还能说什么呢,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亲手送自己的女人到另一个男人的怀里,还要以国礼送出自己的领土之外。这将是他毕生最大的耻辱,完全不可掩盖的耻辱。

    这个时候他应该像是诗经里唱的那样:“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我送你到郊外。望着你逐渐离我远去。由于悲戚而难以开口说出完整的话;因为心怀愧疚所以在你背后,久久地伫立;由于想到你走后我的生活的惨淡而暗泣。

    心中的痛苦像漩涡一样越来越深。

    汉宫秋里的大段词,听起来更像是书生扮演着皇帝的角色对着昭君诉说心意,烦琐而词不达意。你听——“锦貂裘生改尽汉宫妆,我则索看昭君画图模样。旧恩金勒短,新恨玉鞭长。本是对金殿鸳鸯,分飞翼,怎承望!宰相每商量,大国使还朝多赐赏。早是俺夫妻悒怏,小家儿出外也摇装。尚兀自渭城衰柳助凄凉,共那灞桥流水添惆怅。偏您不断肠,想娘娘那一天愁都撮在琵琶上。你将那一曲阳关休轻放,俺咫尺如天样,慢慢的捧玉觞。朕本意待尊前挨些时光,且休问劣了宫商,你则与我半句儿俄延着唱。可怜俺别离重,你好是归去的忙。寡人心先到他李陵台上?回头儿却才魂梦里想,便休题贵人多忘。”

    虽然情真意切,却始终透着一股褪不去小家子气。这是书生们揣摩帝王心思的死穴——无论是马致远还是洪升都有这个毛病。就像我谈长生殿时所作出的评价——关键在于,皇帝不会这么说话,也不会这么想问题。

    也可以理解为,戏曲这种表现形式先天的限制和缺陷导致,它为了表演和传唱的方便,语言必须相对通俗。

    关于离别最好的描述,是宋人柳永那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将尖锐的离别痛楚,隐藏在伤感优雅的叙述里。

    由于不甘。书生安排昭君在前去匈奴的路上死掉。他让她死的非常艺术化,在黑江,番汉交界处。昭君取酒奠故土,祝告之后投江自尽了。

    她的一生嘎然而止,保全了所谓的名节。而呼韩邪,居然没有觉得自己丢脸,被戏弄了,反而立即从一个汉人的立场敬佩起这个女人起来,然后幡然悔悟将汉奸毛延寿送给元帝处置。

    ——多么的牵强的转变。

    如果昭君轻生了,元帝会怎样?他自然是朝思暮想,嗟叹不绝。可是事情仅仅这么简单吗?万一呼韩邪勃然大怒,挥兵南下。元帝和昭君所作的忍让,牺牲,不都全无意义,功亏一篑了吗?

    由于悲情色彩是被文人自作主张涂抹上去的,终显矫揉造作了。以这样的逻辑,我们要赞颂元帝和昭君为国家和民族牺牲了个人的爱情。

    事实上,他们是各取所需的。还有,说的残忍一点,这是他们身在其位必须的担当,这是他们的宿命,没什么可抱怨的。当然,他们能以大局为重。这也难能可贵。

    个人利益服从国家利益。避免了生灵涂炭。牺牲如果可以换取百年的和平,那就是值得肯定的。

    昭君出塞后,元帝身陷无边无际的孤独里,无力自拔。孤独本身,就是聆听自己的孤独的脉搏。在空旷的宫殿里,闭目。伊人仍活在记忆中,出现在每个角落。世界在身边凋零,飘谢了。他听见——思念在心里日夜不息蓬勃生长的声音。那是摧毁他生命的声音。

    ——如此细小却清晰。她遗下的思念长成,覆上他的身,缠绕亲吻着他的颈项,愈来愈紧。他终于哀恸,窒息死去。

    西汉的光辉随着他的离世一道熄灭了。他的儿子就是那个宠信赵氏姐妹,最后精尽人亡在赵合德床上壮烈牺牲的汉成帝刘敖。

    成帝之后,西汉很快在王莽的手里覆灭了。

    而昭君,在匈奴生活十余年后于三十八岁故去,她很适应那里,育有子女,她的两任丈夫都很爱她。

    有一首千风之歌,我想留在最后,献给这个带来和平的伟大女人。

    请不要伫立在我的墓前哭泣

    因为我并不在那里

    我并没有沉睡不醒

    而是化为千风

    我已化身为千缕微风

    翱翔在无限宽广的天空里

    秋天

    我化身为阳光

    照射在田野间

    冬天

    我化身为白雪

    绽放钻石般的闪耀光芒

    晨曦升起之际

    我幻化为飞鸟

    轻声地唤醒你

    夜幕低垂之时

    我幻化成星辰

    温柔地守护你

    请不要伫立在我的墓前哭泣

    因为我并不在那里

    我并没有沉睡不醒

    而是化为千风

    我已化身为千缕微风

    翱翔在无限宽广的天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