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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地一地的解放了。
一九四九年,天桥的天乐,城里的长安,吉祥,华乐等大戏院大剧场,又再张贴了大张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黑字,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专人还在门前吆喝:
“来呀,解放前最红的角儿,首本名剧,晚了就没座儿了。”票价是一毛钱。新的币制。
解放后,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叫“北京”
党很器重他俩。
往往有特别演出,诸如“热烈欢迎解放军慰问晚会”厢楼栏板挂满红色小旗,汇成红海。
霸王犹在兴叹,虞姬终于自刎。
只要是中国人,就爱听戏。
幕还没下,锣鼓伴着虞姬倒地。霸王悲嚎:“哎呀——”
台下不作兴给彩声。
却是热烈的掌声,非常“文明”节奏整齐,明确:
啪!啪!啪!啪!啪!仿佛是一个人指挥出来的。
戏园子坐满了身穿解放装,秩序井然的解放军,干部,书记
红绿一片。
单调而刺目。
蝶衣极其怀念,那喧嚣,原始,率直,肆无忌惮的喝彩声:好!好!那纷乱而热烘烘的当年。
市面上开始了镇压反革命的运动,还是天天枪毙。中国人的血流不完。
唱戏的依旧唱戏,剧团归国营。角儿每个月有五百块人民币,分等级给月薪。生活刚安定,哥俩有如在梦中之感。
对共产党还是充满天真的憧憬。因为有“大翻身”的承诺。两位给定为一级演员呢。
“真的?要过好日子了?”小楼道。
“很久没存过钱了。”
“我们算低了,听说最高的是马连良。”他倒有点不服气。
“有多少?”蝶衣问。
“一千七百块。”
“这么多?”
“连毛主席也比不上他呢。”
“只一个人,我够用。”
“我还得养妻,往后还得活儿——”
他踏实了,是一个凡尘中的男人。被生活磨钝了么?
蝶衣有点懊恼,怎么竟有这样的担忧?真是。他看着师哥的侧脸,三十出头,开始有点成熟的气度,像一个守护神,可惜他守护的,是另外一个。久赌必输,久恋必苦,就是这般的心情。活像一块豌豆黄,淡淡的甜,混沌的颜色,含含糊糊。
然而现实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含糊地过去。
这是一个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大争大斗的新时代。一切都得昭然若揭。
当戏园子有革命活动进行时,舞台得挪出来。横布条给书上“北京戏曲界镇压反革命戏霸宣判大会”
台上的“表演者”尽是五花大绑,背插纸标签的镇压对象,七八个。正中赫然是袁四爷。
从前的表演者则当上观众。程蝶衣和段小楼坐在前排。面面相觑。
大会主席在宣判:
“反革命分子,戏霸袁世卿,丁横,张绍栋等,曾在反动军阀部下担任要职,尤其袁某,是旧社会北洋,日伪,国统时期三朝元老,此人一贯利用旧社会各种反动邪恶势力,对戏剧界人民群众进行欺榨,剥削,逼害,罪行昭著”
蝶衣的脸忽地涨红。
他半望半窥,这男人,他“第一个”男人,袁四爷,跪在他头顶,垂首不语。他蓬头垢面,里外带伤,半边脸肿起来,嘴破了,冒血泡,白沫不由自主地淌下,眼皮也耷拉。当初他见他,一双眼炯炯有神,满身是劲,肩膀曾经宽敞。他“失身”给他,在一个红里带紫的房间里——恰恰是现今他伤疼的颜色。
一定给整治得惨透了。
是以衰老颓唐得顺理成章。
他第一个“男人”
“——现经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公安局批准,判处死字,立即执行!”
蝶衣明知是这样的下场,但仍控制不了脸色泛白。
一个很积极而热情的青年出来,带头喊口号:他是成长,前进的小四。腐败的时代过去了,他才廿岁出头,目下是翻身作主人的新天新地新希望。
他喊一句,群众随着喊一句——从未如此满足过。
“坚决拥护镇压反动戏霸!”
“打倒一切反动派!”
“人民大翻身!”
“翻身作主人!”
喊口号的同时,还得举臂以示激情。
小楼惊奇地看着英姿勃发的小四,又望蝶衣一下,再瞧袁四爷,过去,他是权势和财富的象征,但共产党却有更大的力量消灭一切。
袁四爷在呐喊声中,只知有恨的阶级斗争怨愤声中,被押出场外。当他经过过道时,蝶衣垂下眼,莫敢正视。
他知道,他就是这样,被干掉了,一如数不清的地主,富户,戏霸,右派,坏分子——只要不容于党的政策,全属“反革命”
他不必听见打枪的声音,就听见幕下了。
小四兴奋的影儿罩在自己头顶上。仿佛也在暗示:“你的时代过去了!”
蝶衣很迷惘地看着舞台,他的焦点无法集中。如果新人上场,那替代自己的,该不会是一直不怎么成器的小四吧?领导一声栽培新苗,也就是党的意思。才解放一两年,他们一时忖测不及。
但中央人民政府还是很支持照顾的。
都一式中山装,上学堂。
中央为了提高没读过书的工农干部,军人,工人,以及民间艺人出身的演员等文化水平,便安排他们同上“扫盲认字班”有文化课和历史课。
一个穿列宁装的青年姑娘,也就是老师了,在黑板上教生字。她先写了个“爱”字,然后提问:
“什么是‘爱’?”
一个老太太答:“就是对人好。”
一个老将军答:“我没有爱过,所以不明白。而且我也不认得这个字,我常常写错了,写成‘受’字。”
问到蝶衣,他支吾:
“我也不认得,‘爱’跟‘受’总是差不多。”
老师笑起来:“这‘爱’怎么同‘受’呢?受是受苦,受难,受罪,忍受解放前,大伙在旧社会中,都是‘受’;如今人民大翻身了,便都是‘爱’。”
蝶衣只听得嘟嘟囔囔都是受。“心”飞到老远,使“爱”字不成“爱”为什么没有心?
老师犹滔滔不绝:
“有父母子女的爱,兄弟姊妹的爱,朋友的爱,男女之间的爱,但都比不上党对人民的爱,毛主席对你们伟大的爱”
然后老师又在黑板上写另一个字,这回是“忠”字。
老师又解释:
“这‘忠’,是心中有这样的人或事,时刻不会忘记,不会改变,任凭发生什么大动乱,都保持一贯的态度,像你们对毛主席对党中央的忠,对学好文化的忠”
小楼和蝶衣跟随大伙抄写这两个字,各有所思。
在解放前,日伪时期,蝶衣初与鸦片纠缠不清,不是没想过戒烟,只是那时到处开设的“戒烟所”其实骨子里却是日本人当幕后老板的膏店,戒烟的同胞跑进去,戒不成烟,瘾更深了。直至解放之后“戏子”的地位仿佛重新受到尊重,眼前也仿佛是另一坦途,蝶衣很努力地,把全副精神寄托在新生上。
当他在扫盲认字班时,抄写这“忠”字,不由得想起那一天——
北平改回北京的名字,但天气总是不变。一进三伏天,毒辣的日头像参与了炼钢的作业,一切蒸沤沥烂,很多人待不下去,都自房中跑到院子去乘凉。
只有蝶衣,在被窝中瑟缩,冷得牙关抖颤,全身骨骼像拆散重组,回不到原位。
他在戒烟,这是第五天。
最难过是头几天。
瘾起了,他发狂地打滚,翻筋斗似地。门让小楼给锁上了,他抓门,啃地毡,扯头发,打碎所有的镜子脸色尸白,眼眶深陷。一切恶形恶状的姿态都做过。一个生人,为了死物,痛苦万般。发出怪异的呻吟和哀求,小楼硬着心肠不搭理。
那一天蝶衣以为自己过不了这关了,总想把话嚷出来:
“要是我不好了,师哥,请记得我的好,别记得我使坏!”
菊仙见戒烟之凄厉,心下有点恻然。他发不出正常的声音,鼻涕口涎糊了半脸,但她知道他永远无人知晓的心事,在一个几乎是生死关头,菊仙流露一点母性,按住痴人似的蝶衣:
“别瞎说,快好了!”
他在狂乱中,只见娘模糊的影子,他记不清认不出,他疯了,忽地死命搂着菊仙,凄凄地呼喊:
“娘呀!我不如死了吧!”
菊仙一叠声;
“快好了快好了,傻孩子!”
穷鸟入怀,猎师也不杀——
但这澄净的片刻终于过去。
双方回复正常,还是有债。
菊仙端着一盆水,有意在门外挨延,不进来。蝶衣仍是蝶衣,她的情敌,她最爱冷看他受罪,直至倦极瘫痪。
小楼光着膀子,拎过水盆:
“咦?怎么不进去?”
菊仙道:
“待他静下来。免他在我身上出气!”
小楼先扶起蝶衣,帮他褪掉外衣,然后用毛巾拭擦汗酸,一边安慰:
“开头难受点,也算熬过去了。看,把烟戒了,可不就是新社会的新人儿啦?”
蝶衣苦笑:
“我是等你逼我才戒。”
因为是他逼的,蝶衣倒也十分的努力,好像这一逼,情谊又更浓了。也许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拼命的抽,是等待着他的不满,痛心,忍无可忍,然后付诸行动。
在这几天,他身体上的痛苦,实在不比“重拾旧欢”的刺激大。戒烟是一种长期煎熬的勾当。需要硬撑,需要呵护。蝶衣得小楼衣食上的照顾,和责备,他很快乐。他觉得他的“忠”字,并没有白认。而且二人又靠得那么近乎,不比舞台上,浓烈的油彩遮盖了真面目,他发现了:
“师哥,你的脸这样粗了?”
“是吗,”小楼不经意:“开脸嘛,日久天长又勾又抹,一把把颜料盖上去,又一下一下的用草纸揉,你看那些粗草纸,蘸油硬往下擦”
“可不是?”菊仙的声音自门边响起:“就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也慢慢成了桔子皮了。”
她一边说,一边放下饭盒子,一件件打开来:“从前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哎,不消提,非要把人家的手给割伤不可。”
见菊仙笑话家常,蝶衣也在榻上有气没气地回应:
“这倒不是,师哥的脸皮一直都算粗。他小时侯还长癞痢呢!这样的事你倒是不晓得。”
“真的呀?”
小楼一瞪眼:
“哪壶不开提哪壶。”
蝶衣心中有点胜意,见好不收:
“那个时候他还为我打上一架,教训师兄弟,谁知砸在硬地乱石上,眉梢骨还有道口子呢!”
末了强调:
“——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
菊仙伸手摸摸小楼眉上的疤,笑:
“哦?那么英雄呀!”
又向蝶衣道:
“你不说,我还真的不晓得。”
“你不晓得的,可多啦。时日短,许师哥没工夫细说你听。他呀,谁知肚子里装什么花花肠子?”
菊仙妒恨交织。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要怎么样才肯放手呢?成天价与小楼同进同退,分分合合。难道一生得看在小楼份上,换过笑脸么?
她只得木着脸张罗吃食:
“蝶衣,这莲子呀,‘解毒’!我给你熬了些莲子粥,还带着六必居的酱八宝,尝尝。”
小楼探首一看:
“这是什么?”
“果脯,特地买给他解馋。”
向蝶衣道:
“‘嘴甜’一点的好。”
“是聚顺和的好东西——”小楼的手忽被她打了一下。
“去你的,偷?你看你的手多‘脏’。拈给你,口张开!”
蝶衣心里不顺遂:什么“特地”给我买?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人情。末了还不是你俩口子吃的甜蜜?
他听不下去。
小楼嘴里含着杏脯,瞅着擦澡完了的一大堆衣服,和脏褥子堆放一旁,带点歉疚含糊地对菊仙道:
“这些个洗洗吧?”
菊仙嘟着嘴,不爱动。
小楼忙唱戏一般:
“有劳——贤妻了!”
她胜利地睨蝶衣一笑。
“就冲你这句!”
端起洗衣盆子。这回轮到菊仙见好不收了。她对小楼撒野,其实要蝶衣听得。
“我‘身上那个’来了,累,你给我端出去嘛!”
蝶衣呷着莲子粥,目光浏览在他那青花大花瓶,上面是冰纹,不敲自裂。
自行钟停了——原来已经很久不知有时间了。今夕何夕。
待得身子调理好,二人在前门大街中和戏院登场。
刚解放,全民皆拥有一个热切的梦,不知会有什么呢?不知会是多美?有一种浮荡的,发晕的感觉。谁到预料不到后果,所以只觉四周腾着雾,成为热潮。
戏院中除了演出京戏,还演出“秧歌剧”那是当时文艺处的同志特别安排的节目。
当小楼与蝶衣踏入后台,已见一群新演员,都是二十岁上下,啊,原来小四也在。小四前进了。他们穿灰色的解放装,布底鞋。见了角儿,一代表上来热情地说:
“我们都是解放区来的。没经过正规训练,毛主席说:‘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装懂。’。”
领导也说:
“为了接近劳动人民,为人民服务,提供娱乐,同时也来向各位同志学习学习。”
“哪里哪里。”小楼道。
“你们有文化,都深入生活,我们向各位学习才是真的。”
小四俨然代言人:
“他们在旧社会里是长期脱离人民群众。角儿们免不了有点高高在上。”
领导和新演员连忙更热烈地握手:
“现在大家目标一致了,都是为做好党的宣传工具,为人民服务,让大家互相学习吧”花花轿子,人抬人。最初是这样的。
因为服装刀具新鲜,秧歌剧倒受过一阵子的欢迎。他们演的是夫妻识字,血泪仇,兄妹开荒
台上表演活泼,一兄一妹,农民装束,在追逐比赛劳动干劲,边舞边扭边唱:
“哥哥在前面走的急呀。”
“妹妹在后面赶的忙呀。”
然后大合唱:
“向劳动英雄看齐,向劳动英雄看齐。加紧生产,努力生产”
小楼跟蝶衣悄悄地说:
“那是啥玩意?又没情,又没义。”
“是呀,词儿也不好听。”
“幸好只让我们‘互相学习’,‘互相交流’,要是让我们‘互相掉包’我才扭不来。扭半天,不就种个地嘛?早晚是两条腿的凳子,站不住脚了。”
“没听见要为人民服务吗?”
“不,那是为人民‘吊瘾’,吊瘾吊得差不多,咱就上,让他们过瘾。你可得分清楚,谁真正为人民服务?”小楼洋洋自得。
“嗳,有同志过来啦,住口吧!”蝶衣道。
在人面前是一个样子。
在人背后又是一个样子。
这一种“心有灵犀”的沟通,也就是蝶衣梦寐以求的,到底,小楼与他是自己人。心里头有不满的话,可以对自己人说,有牢骚,也可以对自己人发。这完全没有顾虑,没有危险,不加思索,因为明知道自己人不会出卖自己人。甚至可以为自己人顶罪,情深义长。
蝶衣温柔地远望着小楼。是的,他或他,都难以离世独存。彼此有无穷的话,在新社会中,话说旧社会。
蝶衣不自觉地,把他今儿个晚上虞姬的妆,化得淫荡了。真是堕落。这布满霉斑的生命,里外都要带三分假,只有眼前的一个男人是真,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没有他,他或会更堕落了。
散戏之后,回到自己的屋子去,没有外人了,小楼意犹未尽:
“菊仙,给我们倒碗茶,我们才为人民服务回来。”
菊仙啐他一口:“白天我们一群妇女去帮忙打扫带孩子,忙了一天。我们才是为人民服务。”
“为哪些人民?”
“工人同志,军人同志。”
“咦,他们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嘛,他们不能算是‘人民’。”
“那么谁是人民?”
蝶衣幽幽地在推算:
“我们唱戏的不是人民,妇女不是人民,工人军人不是人民,大伙都不是人民,全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哎,谁是人民?”
“毛主席呀——”
菊仙吃了惊,上前双手捂住小楼那大嘴巴,怕一只手不管用:
“你要找死了!这么大胆!”
小楼扳开她的手:“我在家里讲悄悄话,那有什么好怕?”
但是“害怕”演变成一种流行病,像伤风感冒,一下子染上了,不容易好过来。
人人都战战兢兢。不管是“革命”或是“反革命”这都是与“命”有关的字眼。能甭提,就甭提。就算变成了一条蚕,躲在茧中,用重重的重重的丝密裹着,他们都不敢造次,生怕让人听去一个半个字儿,后患无穷。
革命的目的是高尚的,
革命的手段却下流——
但,若没有下流的手段,就达不到高尚的目的。广大的人民无从选择,逃避。艺人要兼顾的事也多了,除了排戏,还有政治学习,在政治课上背诵一些语录。
不管京剧演员受到的待遇算是较好了。剧团国营,月薪不低。在这过渡时期,青黄不接。革命尚未革到戏子头上来。
但戏园子却在进行改造工程。
几个工人嘭嘭作响地拆去两侧的木制楹联,百年旧物正毁于一旦。改作:
“全国人民大团结!”
“打垮封建恶势力!”
小四陪着剧团的刘书记在巡查,还有登记清理旧戏箱。
一九五五年,国家提出要求:积极培养接班人,发扬表演艺术。
小四把二人喊住了:
“段同志,程同志。”
蝶衣一愣“同志”?听得多了,还是不惯。
“刘书记的动员报告大家都听了,好多老艺人已经把戏箱捐献给国家了。其中还有乾隆年的戏衣呢——”
蝶衣不语。小四一笑:
“自动自觉响应号召,才是站稳立场嘛。我记得你的戏衣好漂亮,都金丝银绣的呐!”
“捐献”运动,令蝶衣好生踌躇。这批行头,莫不与他血肉相连,怎舍得?他在晚上打开其中一个戏箱,摩挲之余,忽然他怔住了。
他见到一角破纸。
那是什么呢?
还没把戏衣小心翻起,一阵樟脑的味儿扑过来,然后像变身为细细的青蛇,悠悠钻进脑袋中,旋着旋着。蝶衣的脸发烧。
那是一张红纸。
红色已褪,墨迹犹浓。
上面,有他师哥第一次的签名。段——小——楼。
原始的,歪斜的,那么真。说不出的童稚和欢喜。第一次唱戏,第一次学签自己的名儿。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蝶衣竟收藏起来,倏忽十多年。
他的思绪飘忽至老远,一下子收不回。想起小楼初学楔子的专注憨样儿,忍不住浅浅的笑了
这般无耻,都不能感动他么?
忽地如梦初醒,忙把纸头收进箱底,石沉大海似地。他又把头面分门别类收入一只只小盒子,再把小盒子放入一只雕花黄梨木的方匣中,锁好。一切,都堆在这打开的戏箱中了。末了,戏衣头面,拴以一把黄铜锁,生生锁死。
蝶衣奋力把这戏箱拽到床底下去,以为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是他一个人的紫禁城。
紫禁城。
蝶衣飞快地左右一瞥。在这样的新社会中,其实他半点安全感都没有。容易受惊,杯弓蛇影。
他一瞥,在镜子中见到一头惊弓之鸟。在昏暗莫测的房间里头,微光中,如同见到鬼影儿,他越怕老,他越老,恐怖苍凉,真的老了。三十多了。看来竟如四十。蓦地热泪盈了一眶。
他用指头印掉未落的泪。
细致的手,惊羞的手,眼皮揉了一下,红红的,如抹了荷花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