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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无声的抽泣淹没了她的话。老人听了她的话深受感动,便向边哭边抱着他胸膛的姑娘俯来,这时她紧紧抓着的手正在慢慢地松弛,人也像一朵枯萎的花一样在一点点往下坠。他轻轻地抚摸着她散乱的黑黑的长头发。“聪明点,艾斯特!别哭。孩子是不在了,但是”
“这不是真的,不,这不是真的!”她怒气冲冲地说。
“这是真的,艾斯特。他母亲离开我们国家了。对外国人和异教徒来说,日子是很艰难的,对胆小的和忠实的人来说也是如此。他们去了法国或是英国。你干吗要沮丧呢聪明点,艾斯特再等几天一切都又会好起来的”
“我不能,我不能,”她发狂似地嗷嗷哭着。“为什么抢走我的孩子除了这孩子我可什么也没有了我必须重新得到他我必须,必须他很喜欢我,他是惟一属于我的,完全属于我的人叫我现在怎么活下去告诉我,孩子在哪儿,告诉我”
她又是埋怨,又是抽泣,凑在一起,起话来就显得杂乱无章和悲观失望,而且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意义,后来就变成了表情麻木的号啕大哭。她的思绪像紊乱的电闪射进绞尽了脑汁的头颅里,无法清醒,也无法安静;一切感觉和思考都不停地以旋风般的无情的力量围着一个痛苦的思想疯狂地旋转,她说的那些话非但摆脱不了这个思想,它反而跟着一起转了起来。这默默的、无边无际的海洋,她那正在寻觅的爱情的海洋是绝望的痛苦,现在翻腾喧嚣起来了。她的话杂乱无章地、火热地从嘴里流出来,就像是从一个弥合不了的伤口里一滴滴流出的血。老人沮丧地沉默着,他曾试图用温存的话来消解她的痛苦。但他觉得这种的原始力及其可怕的烈焰比劝慰的力量要大得多。他等待着,等待着。有时候她滔滔不绝、情绪激动的哭诉似乎有了停顿,激动的程度似乎也减弱了,但是随着一声声抽泣还不断冒出几句话来,又像喊又像哭。一个丰富的青春的灵魂在痛苦中流血。
他终于可以对她说话了。但是艾斯特并不听他。她那湿润、呆滞的眼睛里只有一个图像,充塞她感觉的只有一个思想。她像高烧中的谵妄一样,结结巴巴地说:“他笑起来有多可爱他只属于我,只属于我一个人有那么多美好的日子我是他的母亲人家不让我得到他了我只要能见到他,只要再见一面只要见到他,只要见一面’’她的声音又在一筹莫展的抽泣中消失了。她从老人胸前慢慢垂了下去,完全蹲在了地上,虚弱和战栗不已的手还紧紧抱着他的膝部,嘴里不断发出悲伤的。她挤缩在一起抽搐着的身体,以及深埋着的感情激动的面庞像是被愤怒的痛苦击毁了。她的毫无希望的思绪已经疲惫不堪,只是一再喃喃地重复这句单调的话:“只要见到他只要见一面只要见一面只要见到他。”
老人朝她深深俯来。
“艾斯特!”
她一动也不动。嘴唇还在继续无意识地、平淡地说着那两句话。他她扶起来;他抓着她的胳膊,那胳膊没有一丝力气,一动不动,像是一根断了的树枝;胳膊又软绵绵地垂了下去。只有嘴唇里还在单调而下意识地结结巴巴地吐着这句悲伤的话:“只要见一面只要再见到他只要见一面”
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俯在她耳朵上说:“艾斯特!你可以见到他,见一次或者常常见,随你的便!”
她像从梦中惊醒似的,一下跳了起来。这句话像是流遍了她的全身,身体一下子活动起来了,她伸直了腰。她慢慢地又恢复了清醒。但是她觉得自己的思想还不很清楚,因为本能上她并不相信从痛苦中竟又会得到这么大的幸福。她毫无把握地望着老人,心里左思右想摇摆不定。她没有完全理解他,所以在等着他的话。她对一切还模糊不清。可是他没有说话,只是怀着善良的预兆望着她。他用胳膊轻轻抱着她,仿佛怕把她抱痛似的。这么,这不是梦,不是瞬间的谎言。她的心砰砰直跳,怀着纷乱的期待砰砰直跳。她像个小孩,乖乖走去,毫无目的地倚在他身上。但是他却只几步就把她领到画架前面,动作极其迅速地把罩在画上的布揭掉。
起初的瞬间,艾斯特站着一动不动。她的心也不跳,像是凝固了。但是随即她就贪婪地朝画像扑去,仿佛她要把这可爱的微笑的幸福孩子从画框里拽出来,让他重新回到生活中来似的,这样她就可以体会他笨拙的四肢的娇嫩,在他的小笨嘴上逗出。她并没有想,这只是一幅画像,只是画了的一块布,这不过是生活的梦,她不去考虑,只是体会,她的目光闪烁着,陶醉在幸福之中。她紧贴画像站着,一动不动。她的手指有点颤,有点痒,渴望重新战战栗栗地抚摸孩子光滑而柔嫩的身子,她的嘴唇像火一样地灼热,想要温柔地吻遍这梦寐以求的胴体。一股幸福的暖流流遍全身。热泪随即夺眶而出。但是这已经不再是愤怒和指责的眼泪,而只是突然充满她内心并要冒出来的诸多奇怪感情的外流和溢出而已。他紧紧抱着她,两只硬硬的手上的抽搐现在也轻轻地消解了,一个犹豫不定的,但却是温柔与和解的声音萦绕在她身边,将她轻轻地、甜蜜地摇入了一个远离现实生活的清醒而美妙的梦境。
在欣喜中老人又有了那种疑惑的惊慌不安的感觉。这件作品多么奇怪,就连创作这幅画并将它摆放在那儿的人心里也有一种神秘的感觉,画上光线所衬托出来的那种柔和的庄严是多么超凡脱俗!这难道不像我们崇敬的圣徒像吗?那些心情压抑和沮丧的人看到这些圣像他们的烦恼和忧愁不是就会奇迹般的被净化和解脱,突然忘掉自己的痛苦,走回家去吗?这位姑娘凝视着自己的形象,没有好奇,没有羞耻,而只有委身与亵神,难道她眼睛里不是燃烧着神圣的火焰吗?他感觉到一定有一个目标,有好些奇怪的路可以通往那儿;一定有一种意志,不像他的意志那样盲目,它有预见,是他各种愿望的老师。.这些想法像虔诚的钟声使他这颗挑选出来感激上天恩惠的心欣喜不已。
他小心翼翼地拉着艾斯特的手,把她从画像前领开。他没有说话,因为他也热泪纵横了,但他不愿让她看见。他觉得,仿佛他头上还有一片温暖的流动着的光华,如同圣母像上的光华二样;仿佛这房间里在他们身边还有某种巨大的,说不出来的东西,用看不见的翅膀嗖的一下飞了过去。他望着艾斯特的眼睛。这双眼睛现在不哭了,不倔强了;她只是还罩着一条轻柔的反光面纱。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更加明亮、柔和、美好了。一切东西都在向他显示着奇迹和神圣。
他们两人还一起呆了很久。他们又像以前那样谈话了,但谈得更加心平气和,更加纯净,好似两个彼此非常了解、互相不再探索的人一样。艾斯特安静下来了。这幅画又赐给了她幸福的、最美好的回忆,她又重新拥有了她的孩子,不过比现实中要神圣得多,深沉和慈祥得多,所以一到这幅画就使她激动和快乐不已。现在这幅画完全只是她的美梦的外壳,整个儿是她自己,是她的心灵。现在谁也不会这幅画拿走。每当她看到这幅画,它就属于她一个人,而她是有权永远看到这幅画的。这位由于神秘的预感而战栗不已的老人高兴地答应了她怯生生的请求。现在她天天都有了同样的幸福和充实的生活,她也不必再为自己的渴望担惊受怕了;这个小小的容光焕发的形象对别人来说就是救世主,对这位孤单的犹太少女来说无意中也是爱情和生命的一个上帝。
她又来了几天。可是画家想起了几乎已经忘掉的别人对他的委托。买主来看了这幅画,虽然他对这幅作品的秘密奇事一点也不知道,但是画上的那种宽容的慈爱和这个永恒象征的素朴和庄严也深深感动了他。他热情地握着朋友的手,而他的朋友却以歉逊和虔诚的态度谢绝了对他的称赞,仿佛他面前的这幅画不是自己的作品似的。他们决定不久就用这幅画去装饰圣坛。
第二天就用这幅画装饰了圣坛上空着的一侧。奇怪的是,圣坛上的这两位圣母成了陌生的一双,而且稍许有点相似,不过神态并不一样。她们看起来像姐妹俩,一个还信心十足地沉溺于生命的欢乐,而另一位却已经尝到了痛苦的难咽之果,体验了昔日的惊恐。但是两人头上都有一片同样的光华照耀着,仿佛她们顶上爱情的星星在闪亮,她们脚下,她们终身所走的那条路总要穿过欢乐和痛苦
艾斯特也随着画像来到了教堂,仿佛她在这里发现了自己的孩子似的。这孩子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她心里的这个记忆已经慢慢地消失了,她滋生了一个母亲的信念,要让梦境变成现实。她伸展四肢在画像前躺了好几小时,就像一位信徒躺在救世主的画像前一样。萦绕在她心里的还有另一个信念;钟声响起来了,呼唤人们去做祈祷,这是她所不了解的;她也听不懂神甫的话,现在神甫在响亮地合唱,歌声像混浊的波涛声响彻教堂,并且飞升到神秘的朦胧里,犹如一片芬芳的云高高地挂在坐椅的上空。她最恨这些女人和男人的信仰,现在他们就在她的周围,他们嘟哝嘟哝的祷告声盖过了她轻声对孩子所说的那些温存体贴的话。
但是这一切她都没有感觉到,她的心太困惑,不可能去了解和探索;她只盲目地沉湎于一个愿望:每天她的孩子,外界的事她也就不再去想了。她正在成熟,但其本能之风暴已经过去,所有的渴望都消失了或者说流到促使她一再去看画像的那个思想中去了,它像具有磁力的魔法,任何力量都解不开它。她从来没有像在教堂的这段漫长的时间里那么幸福过,教堂的庄严和隐蔽的欢乐她都感觉到了,但并不理解。她惟一的痛苦是,有时有个陌生人跪在画像前面,虔诚地仰望着圣婴,可是这个孩子属于她,只属于她一个人呀!随后往日那种不可遏制的妒忌性的执拗又在她心里猛烈地升起来了,她的心里怒火在燃烧,简直要驱她去撕打和痛哭;在那样的时刻她的神智越来越紊乱,她连这个世界和她的梦境世界也区分不开。只有当她躺在画像前的时候,她心里才会重新获得宁静。
和煦的春天过去了,创作的圣婴已经完成,风暴已过,花也开了,现在夏天似乎要赐给圣婴以极大的庄严的安静。夜晚变得温暖和明亮,狂热的已经消退,温存、甜蜜的梦落在了艾斯特的头上。现在她的生活好像已经恢复正常,在平和的热情的节奏中时间有着同等的分量,那些在黑暗中失去的目标都想标明自己的光明大道,一直通向遥远未来的光明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