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新旧之间没有怨讼唯有真与

柴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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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傍晚时分,史努比打来电话:“吃饭?”

    “行。”我说“我请你,正打算下楼吃呢。”

    他顺竿上:“不成,你做。”

    我气笑:“凭什么呀,只有方便面。”

    “不行。”

    “那就下挂面。”

    “挂面成。”

    朋友太老就是这样,连理都不讲。

    只好去超市,买只鱼头、料酒、一袋木耳,走到市场买点红尖椒,又返回身买了两只丝瓜与青椒。下完面,炒只蛋放在里面,再拍根黄瓜。

    他靠着门看,又伸手在灶上一抹。我从锅里拿剁椒鱼头,白他一眼:“你再戴个白手套擦擦。”

    他嘿嘿一笑:“怕你这两年忘了生活。”

    吃完饭,我俩喝茶。他带着一点认真的苦闷,说看一本杂志每期的最后几页,都很受刺激。那里的文章写自己父辈,大都说父母尽管清贫,但是一生正直什么的,告诉了自己什么样的人生道理。

    他说自己的父亲也老了,却是个不反思的红卫兵,老了对保姆还不好。他跟老朋友说话没有遮掩,带着困惑还有心酸:“难道就我爸跟别人不一样?”

    我跟他说,恐怕是媒体选择的结果吧。七八年前看北京电视台一个谈话节目。一个小姑娘跟她的父亲,谈父女之间的沟通问题。谈到快一半,现场的嘉宾和观众就开始劝这个姑娘了,说你父亲是何等不易,你怎么能只看他的缺点呢,他养你这么多年你要尊敬他如何如何。女孩一直听着。后来她说了一句话:“我到这儿来就是来谈我俩之间的问题的,你这节目如果是非要听我跟我爸怎么好的,我也能给你谈成五好家庭。”说完站起来走了。

    陈虻有次骂人,就是骂这种选择。

    记者拍了个片子,说一个中学老师辞掉工作,在家里收留了一些有智力障碍的孩子,为他们钉作业本,判作业,带他们去吃麦当劳,把家里床铺都腾出来让他们住。片子做得很动情。

    陈虻说,他被那个钉作业本的动作弄得挺感动,但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就问记者:“这老师收钱吗?”

    记者说:“两万到三万一年。”

    他算了一下,收留四个孩子的话,怎么算一年也有十万块,刨去给他们的花销还能挣几万块钱,远远高于他在学校当老师的收入。“当我不知道这样一个事实的时候,那个钉作业本的举动让我感动,当知道的时候,我觉得那叫省钱。”

    他接着问:“你为什么不告诉观众他收钱?谁教给你的?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告诉观众?”

    记者沉默不语。

    他后来说:“其实谁也没教给他,但是在意识当中我们所拍的片子就是要歌颂一个人物,对这个人物有利的要描写,对这个人物所谓不利的就要免去,这就是一种观念,一种意识。”

    陈蛇说得对,但是“谁教给你的”这话问得,好像他是外星人。

    他不管这些,不问你的成长史,也不同情你,只像把刀一样,扎进人脑子,直没人柄。

    审个片子,他骂:“你是机器人吗?”

    等你改完了,抖抖索索给他看,他看完温和地说:“你这次不是机器人了,你连人都不是,你只是个机器。”还引申:“你们老说想去表达自己的思想,老觉得谁谁限制你们表达思想。我想问问,你有思想吗?你有什么思想我请问?真让你开始去想的时候,真让你拿出自己对问题看法的时候,你能有看法吗?”

    钱钢老师是另一种风格,不训人,也不指点人,只是不论谁做得好,他总能看在眼里。

    我跟他哭诉,说自己除了课本,只看过言情小说,脑中空空,敲一下都能听到回声。

    他乐了,说不用急,好香是熏出来的。他写的唐山大地震,从来没要求儿子去看,连当中文章被收入香港学生的教材,他都觉得不安:“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需要强求,更不要变成强制。”

    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文化密码,在一定年纪的时候,自然会启动。

    我苦着脸:“可我都这么大了。”

    他笑,问:“你多大?”

    “七六年的。”

    他说七六年他二十三岁,去唐山采访大地震,写了一首诗,大意是:大娘坐在那里,路边架着锅,正在烙饼,她的面粉是从山东送来的,锅是从辽宁送来的,煤是从山西来的,油是从河南来的,全国人民都在关心唐山,在大妈的锅里,你看到了阶级友爱。

    意思是,谁都有过年轻时候认识的局限。

    我说那怎么办,我脑袋里旧思维习惯改不了,新的又不知道怎么形成。他只说,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看一看历史。

    我不明白,我最痛苦的是怎么做新闻,为什么让我去看历史?

    他说:“你只管用力把一个人、一件事吃透了,后面的就知道了。”

    过了几年,唐山地震三十年,我想去看看。孙冰川总监一开始没批这题,我理解,这种题不好做,收视也好不到哪儿去,还麻烦。

    但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拿着报题单又去了他办公室。他在接电话,挥挥手让我找个地儿坐,过了一阵子,抬头看我愣愣地拿张纸还站着,叹口气,伸手把纸接过去签了。

    后来有同行采访我:“你向台里报这个题时,是受什么驱动?”

    我说:“三十年发生了不少事儿,我也三十了,就觉得这是我的历史,想知道。”

    她问:“那时候你应该是山西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女孩吧?怎么会觉得这事儿跟你有关系呢?”

    我跟她说:“我们会在‘九·一一’时做那么多报道,那是另一个民族的灾难,为什么对于我们自己的灾难反倒漠视呢?这一点我不明白。”

    她问:“那你以前为什么没这个想法?”

    我被问愣了一下:“到了这个年龄,像有什么东两扯着你一样往回望。”

    钱钢带我去看唐山当年的空军机场,现在已经残破不堪。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点四十二分,相当于四百枚广岛原子弹威力的里氏七点八级大地震,在距地面十六公里处爆发。百万人口的工业城市瞬间摧毁,二十四万人遇难。这个机场是几乎所有幸存者通往外界的希望,从市区到这里九公里的路上,车运的、走路的、抬着担架的有人是用手抠着地上的石头,一点一点爬来的,地震发生时,很多人来不及穿衣服,有老妇人赤裸着身体,只能蹲着把一块砖挡在身前。

    一天里,人们把卫生队附近一个发绿的游泳池的水都喝干了。

    当年的女医生现已六十多岁,比划给我看:“从你坐的地方,往北四里,往西四里,全是人,躺在雨里,地上不是雨,是血水。走路的时候探着人过去,会动的是活人,不会动的就是死了。”

    她白大褂下摆被染成了红色,是被伤员和他们家人的手拽的:“医生,救救”最后一瓶氧气,她给一个伤员用上。回来的时候,发现氧气瓶周围躺了六个人,每人鼻子里一根导管,都接在瓶子上,也不知道哪儿找来的。

    我上中学的时候,家里有一本借来的唐山大地震。有个细节多年不忘,当时没有麻药,一位女医生给一个小男孩用刷子把头皮里的沙子刷出来。这个女医生就是她。

    “四十分钟。”她说“没有灯,用手电照着做的。”

    她一边掉眼泪,一边用刀背刮那些结了血痂的淤泥。每刮一下,小男孩的手和脚就抽搐一下。六岁的小男孩,一滴泪也没掉,不断地念语录:“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不怕牺牲”

    这些年,她一直惦记着他,想见他一面:“就想看看他的头皮好了没有,留没留疤。”但是,当年这里的人,都没有名字,没有照片。当时不允许拍摄任何影像资料,尤其是伤亡的人,医生也不能告诉家人这里的情况“这是机密”火车路过唐山,必须放下窗帘。

    我问她是否把地震往事告诉她的后代。她说没有。

    我问:“那到您孙女这一代,还会记得么?”

    头发花白的老医生摇摇头。

    “您不怕被遗忘吗?”

    她反问我:“不记得的事情多了,大饥荒你知道多少?反右你知道多少?”

    我没说话。

    她一笑,把话收住了。

    我采访了一位摄影师,他是地震后唯一可以用相机自由拍摄的人,拍了一千多张,其中一张很著名,是孤儿们在火车上吃红苹果,孩子们都笑着。

    他说其实当时车站上满满都是人,四千两百多个孤儿,每个孩子头上都别着小布条,布条上是遇难的父亲和母亲的名字。站台上拉着抱着的都有,哭声震天。

    我说:“那些照片我可以看看吗?”

    他说:“不知淹没在哪些底片里了,从没拿出来过,我只拿出了笑的这张。”

    我问,是不让拍么?

    他说不是:“是我自己当时的世界观。”

    “这个世界观是什么?”

    “就是要正面报道地震。”

    “你遗憾吗?”

    “遗憾,因为灾难更应该反映的是人的本质。”有记者看完这段采访,问我:“吃苹果的孤儿的照片也是真实的,为什么没有直击人的内心?”

    我说:“那个刷头皮的小男孩的细节之所以让人记了很多年,那个医生对他的情感之所以显得那么真实,是因为小男孩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是因为他的坚忍。西藏人有句话说,幸福是刀口舔蜜。唐山首先是个刀口,如果刀口本身的锋利和痛感感觉不到,后来的蜜汁你吮吸起来也会觉得少了滋味。”

    地震三十年,有一个唐山当地媒体组织的灾民见面会。我原以为钱钢老师会反感组织起来的聚会,但他没有。他见到当年的人,拥抱着,大力拍他们背。大家坐了一排,挨个按要求发言,到他发言,就诚恳地说两句。

    可是我和老范有点犯愁,这种形式感太强的见面会,左绕右绕也绕不开安排的痕迹,要不要拍?如果拍了,怎么能用在片子里?只好作罢。

    事后却后悔。

    陈虻说过一个事儿。有个片子记录山东最后一个通电的村子,拍完编导回来说:“陈虻,抱歉,片子没拍好。”

    他说:“为什么?”

    编导说:“因为当天来了另一个电视台,非要‘摆拍’。比如说农民家里白纸裹的那种鞭炮,只有半挂了,一直烤在炉台上,舍不得放,就等着通电这天。结果这些当地电视台的不干,觉得这不够气氛,愣要给人家买一挂红鞭炮,让农民拿一竹竿挑着、举着,他们就拍。农民被他们摆布得已经莫衷一是,不知道该怎么弄,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准确了,所以我们没有拍好。”

    陈虻听完说:“你为什么不把摆拍新闻的过程拍下来呢?”

    大家都愣一下。

    他说:“在认识这个事件的时候,有一个干预它的事件发生了,但你原本可以通过拍摄它,看到这背后更深刻的真实,你失去了一次认识它的机会。”

    见面会上,有位高位截瘫的女性被介绍是身残志坚的典型。会后钱老师带我们去了她家。

    采访时,我才知道,地震后她脊髓断裂,定下婚约的恋人离开,她嫁给了另一位残疾人,医生说她不能生孩子,但她决定当一次母亲——“我要夺回地震从我身边夺走的一切”小孩生下来了,但不到三个月就夭折了,之后她三年没出门,把自己囚禁在家里。

    见面会的当天,是当年她儿子夭折的日子。现场需要的,是一个抗震救灾的典型,她说:“无法表露一点哀伤。”

    我以为她会愤怒或者难受,但没有。她拿出当年写的书,说在那个年代她也曾经塑造过自己,捏造过情节。她在书里写,地震之后,哥哥看到她被压在木板下面动不了,却没救她,而是先去救别人。她疼得撕心裂肺,她哥哥却在救完三个外人之后才来救她但真实的情况是,她哥哥当时非常着急,和别人一起把她抬上了担架。

    她拿出书来给我看,不掩饰,也没辩解。

    去唐山之前,我对这段历史了解很少,我是带着逆反、带着“认识历史,吸取教训”的预设去的。但她是活生生的人,一边把头发编成辫子,一边带着点羞赧问我:“这样上镜行吗?”我端详一会儿,把口红给她,让她涂上一点。我问她采访前要不要先去上个厕所,她挺平静地说:“瘫痪后小便失禁是感觉不到的,常常是裤子尿湿了才知道,来不及,只能在轮椅里坐深一些。”

    罪是她受的,但她没有痛恨过去,连底掀翻。她一直留着七十年代与恋人的通信,怕这些信腐坏,就把信剪下来贴在本子里,在旁边手抄一遍,这样想看信的时候,就不必翻看原件了。十年前她与恋人重见,男人看到她坐在轮椅上的模样,放声痛哭,她反过来安慰他。三十年来,她承受这一切,就像接受四季来临。

    采访这样的人,如果只是为了印证自己已经想好的主题,这个主题不管多正确,都是一种妨害。谈了一个多小时后,她说:我接受了这么多采访,但我从来没这么谈过。

    我只是一直在听而已,听我从没经历过的生活。

    她说地震后躺在地上,天上下着雨,她渴极了,张开嘴,接雨水喝。她的手碰到一条大腿,还以为是死人呢,沿着那条腿往上摸,摸到腰上才发现是自己的身体,腿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她抬头看四周:“我觉得我已经破碎了,和唐山一样。整个都拾不起来了,我后来所做的不过是把我一点点捡回来然后拼凑在一块,跟唐山一样。”

    我小臂上全是碎鸡皮疙瘩,就像那雨水也浇在我的身上。

    唐山的节目播了。有记者问我:“这样的节目有什么呢?不过是把我们对灾难的想象具体化了。”

    我说:“钱钢在八十年代已经意识到文学的本质是人,灾难的本质就是灾难。过了二十年,我们又重新回到这个轨迹上。换句话说,钱钢在八十年代所做的那些努力,放到现在也并不奢侈。”

    还有人在节目留言里问我:“有那么多人民更关心的事,为什么要做陈年的旧事?”

    是,土地拆迁,医疗事故,教育腐败哪一项都是“人民”更现实更切身的问题。为什么要去掀动陈旧的历史?

    很多人也问过崔永元这问题。

    二〇〇八年,他离开了新闻,去做口述历史的工作,访问当年参加过抗日战争的中国老兵。走之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这时代太二,我不跟了。”

    有一年他去日本nhk电视台,密密麻麻的中国影像资料。操作的小姐问他看什么?他说看东北。问东北什么,他说看张学良“张学良调出来了,最早的是九·一八事变三天后的九月二十一日,三十分钟,张学良的演讲。我记得很清楚,里面说了一句,委员长说,两年之内,不把日本人赶出满洲,他就辞职。这是张学良演讲里说的,我当时很受刺激。”

    他的刺激是,我们也是电视工作者,但没有这样的资料“而且这三十分钟拿回来,谁也不会把它当回事”

    他跟我说:“是林语堂还是陈寅恪说的,这个民族有五千年历史,非常了不起。他说,不管怎么个混法,能混五千年就了不起。我觉得他一针见血。这个民族浅薄,没有文化,不重视历史。我说这个话根本就不怕得罪谁,就这么浅薄。”

    中国这些参与历史的人很多已死去,有的正在老去,正在失去记忆。“不能再等了。”他说。

    他做历史:“论语都是孔子死三百年以后才成书的,已经都不对了,再心得一遍,不知道说的是谁的事。我们做口述历史这件事,就是直接听孔子说世世代代老听心得,进步速度会非常慢。”

    他采访的是参加抗日战争的国共老兵,题目叫我的抗战“我们总说国家要体面,如果生活在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都灰头土脸的,我不相信这个国家会体面。所以我建议多用‘我的’,少用‘我们的’。”

    二〇一〇年我主持我的抗战发布会时,他已经采访了三千五百个人,有时候一个人采访一个多月,一百多盘带子。收集的口述历史影像超过了两百万分钟,收集的纪录影像也超过两百万分钟,收集的历史老照片超过了三百万张。两年花了一亿两千万,这些钱都是他自己筹来的,到处找“最感兴趣的投资人是我们抗战的对手,日本人。”

    底下人笑。

    我说:“很多人觉得这些事应该是搞研究的人来干。”

    他一笑,多么熟悉的嘴角一弯:“他们在评职称,还有更紧要的事。他们评完职称也会想起来干,不着急,谁想起来谁干。”

    有一位电视台的同行,站起来请他谈一些对当下电视台纪录片的看法。

    “我对电视台的使命和节目编排没有什么想法,我也不愿意想,因为那样可能会耽误我干正事。我有那个时间,就能多采访一个人,多整理一些材料,这样可能更有功德。我现在想,我二〇〇二年为什么得病,就是老想不该想的事,现在为什么快乐,就是不想那些事,只想怎么把该做的事情做好,这一点可能更重要。”

    他在台上冲我笑,说:“柴静那时候总看到我忧郁的样子,不开心,但是她最近看到我,我很高兴。”

    二〇〇二年时,他不大上“实话实说”了,有一些传闻,说的人都欲言又止。有次大伙在食堂吃饭,他坐下自自然然地说“我的抑郁症”场面上静得有点异样。

    有天我坐在电脑前,办公室门一响,小崔进来了。我很意外:“你找谁?”

    “找你。”他拉过一把蓝布工作椅,坐我对面。

    我们对坐着聊天,同事路过说:“嗬,真像调查的采访。”

    这不像普通办公室里的闲谈。他一句寒暄没有,谈的是都直见性命的事。这些话题我不陌生——让人失望的现实,缺少良知,缺少希望,玦少坚守的人这些话,很多人在摄像机的红灯面前说,很多人在文章里说,很多人在喝酒后说。他是在一个平凡的下午,坐在一个并不熟络的同事面前谈这些。他说话的样子,就好像,就好像这些东西都是石头一样,死沉地压着他,逼着他。

    我隐隐地有些不安。我只能对他说我们需要他,不是因为他有名,或是幽默,而是他代表着我心里评论部的“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这是那块牌子上“前卫”两个字在我心里的意义。姚大姐过来找我问个事,他立刻起身走了。

    临走拉开门,又回身说了声“谢谢”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有点心酸。

    他说现在一遍遍看自己片子里的这些抗战老兵:“我每看这个,就觉得自己非常渺小,我们受那点委屈算个屁啊。这里所有的人都是九死一生,家破人亡,多沉重的词啊,对他们来说小意思。受尽委屈,有误会,没有钱,半辈子吃不饱饭,儿女找不到工作,女朋友被人撬走,邻居一辈子在盯着你。当我每天看他们经历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这个年龄经历的所有事都特别淡。”

    看片会上,拍我的团长我的团的康洪雷坐在底下,他说拍该剧之前自己只知道抗战时国民党的将领杜聿明、孙立人,他们确实战功赫赫,很有名,有文字记载。“可下面的士兵就没有人知道了。我和兰晓龙开车沿着昆明一路走,一个一个采访,越了解浑身越颤栗,越颤栗就越想了解。”

    他拍激情燃烧的岁月之前,听父亲说了快五十年往事,每次回家都要说,采访后,才发现这些国民党老兵和他的父辈完全不一样“他们从来不说。越不说我越想知道,于是我们利用各种技巧,各种各样的方式,一点点地知道。”

    采访完,他和兰晓龙回到酒店,相对号啕。“之后我们在想,哭什么呢?是哭这些老兵壮丽的往事和寂寥的今天,还是哭什么?后来发现,我们哭我们自己的无知,自己的可怜。我们快五十岁了,中国抗战这么大块波澜壮阔的史实,你居然丝毫不知,你不可悲吗?所以,就有了我的团长我的团。观众可以说好,可以说不好,但就我个人来说,我快五十的时候,做了我的团长我的团,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会上有观众发言,很动感情。

    小崔拿过话筒说了一句:“我想补充一点,我听出一点危险。我不希望大家误解这个片子,我的抗战就是‘我的抗战’,是自己的叙述。你之前听到的共产党把日本打败,还是国民党把日本打败,这个片子不负担这个任务,不管这个事。如果你想听我知道的宏观叙述,那就是日本投降时,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感到很诡异。”

    他说不要以为我的抗战是要翻案,没有那个味道,他和他的团队对结论没有什么兴趣。“去采访几万个人,多少多少个小时,去重新对历史下一个结论,可能又会误导一批人,我们不想干这样的事。我希望五六十年以后终于有一本被大家公认的书,不管它是宏观叙述的还是细节叙述的,大家认为它是真实的。它在最后写一句‘本书部分资料取自崔永元口述历史’,就行了,不要指望着我们这一代人因为这一点采访能够对历史得出什么结论,做不到。”

    陈虻某天在楼下碰到我,说:“我今天琢磨出来一句特别重要的话:要服务,不要表达。”

    这话没头没脑,我也不知怎么搭腔。

    他说刚才在讲课,有个人问他:“我们这工作,如果只是记录一个人的生活,跟着他走,我们自己的人生会不会没有意义啊?”

    他生气了:“他活着,他的存在要成了你表达思想的一个道具,他活着才没有意义呢。别在生活里找你想要的,要去感受生活里发生的东西。”

    [文、]他说:“别瞧不上服务这两个字,描述复杂比评论简单难多了。”

    [人、]九六年他去日本考察时,曾与朝日新闻的人讨论如何写评论,对方说:“现在早过了我提供观点让别人读的年代,我们只提供信息,让人们自己作是非对错的判断。”

    [书、]我找到一本书,是朝日新闻从一九八六年开始征集的读者来信,记录普通国民对于二战的回忆。

    [屋、]第一封信是六十六岁的熊田雅男写的“有人质问,当初你们为什么没有反对战争?我想,是因为国民已经被教育得对‘上边作出的决定’不抱怀疑。”当时还是少女的羽田广子说:“我所知道的是日本人口增加,农村凋敝,甚至迫使和我一样的少女卖身,让我心痛不已。列强在离本国很遥远的地方有很多殖民地,还有国际包围圈的压力,让我这个小女孩也感到受到了欺侮,而五内如焚,不管是谁,都自然而然地认为只有战争才能解决问题。”

    一九三八年,孩子们都要学习武士道,年满七岁,就要穿着黑色制服,背诵当时的儿歌“和大哥哥并肩坐,我今天上学堂感谢士兵,感谢士兵,他们为国战斗,战斗为国”向被放在大门口中心位置的天皇照片行鞠躬礼。历史课和德育课根据天皇的教育敕语“忠诚是最高的美德”

    当时小学三年级的古泽敦郎在信中回忆说:“市礼堂的柔道拳击对抗赛,日本人与美国人对抗,从头到尾,观众兴奋不已,给柔道选手鼓劲,斥骂拳击选手。最后,柔道选手取胜时,全场欢呼之声鼎沸,接着放映电影,是‘满洲事变’的战斗场面,我军占领敌方的地盘,升起太阳旗,观众使劲鼓掌。”

    他说:“从小,我们对于日本在战争中获胜,以及我们长大了就要当兵,没有任何怀疑,为战争而生的日本人,就是这样造就的。”

    直到一九八六年,六十三岁的岩浪安男仍然认为:“为了我国的安定,必须绝对保证我国在包括‘满洲国’在内的中国大陆的利益,如与英美妥协,等于将我国的未来听任他们的安排。”

    他说:“我是被这样教导的,我也相信这一点。”

    那么,知识分子去了什么地方?那些本来应该发出声音和警示的人呢?

    日军人侵华北日渐深人时,东京大学的校长和理学院的教授曾反对日语对华教学计划“不要再为了日本的利益去妨害支那人的生活”但“随着‘跟上形势’‘整肃学风’的声音,自由派教授一个个被解职,或者沉默下去”

    一九二五年,治安维持法颁布。警察面对“煽动”或是“不敬”可以以极大的权力处置。一开始是不宣布对军队与政府不利的消息,后来发展为对军队和政府有利的消息要大力宣传。那些敢于坚持独立性、发出不同声音的报业成为受害者,一九三六年,暴徒袭击朝日新闻,砸毁办公室,记者因批评政府被骚扰和逮捕。

    之后,大众传媒上盛行的,是有奖征集军歌,和“为飞机捐款”的新闻。

    反对战争的人,被叫作“思想犯”和“非国民”

    在七十四岁的稻永仁的信里,他记录一个当年的小学教师,因为这个罪名而遭逮捕,又被作为现役兵扔进军队,老兵和下士官“眼神中带着对知识分子的反感,因为他是思想犯,非国民,军队会默许对这个人的半公开的暴力行为”

    “他们先喊一声‘摘下眼镜’,接着铁拳打得他鼻青脸肿,满嘴的牙都东倒西歪,第二天早上喝酱汤也钻心的疼。再来,钉着三十六颗大头钉的军鞋、棍棒、木枪都成了打人的工具。用棍棒殴打臀部时,老兵让新兵‘间隔一字排开’,从头打,打过一轮,解散,把他单独留下,再打第二遍,连两年兵龄的新兵也发疯似的对他挥舞棍棒。

    “那时部队在靠近中苏东部边境的老黑山露营,是国境线,有的士兵自杀了,有些人逃跑了,卫兵实弹上岗,他抱着短枪上岗时,也曾经有好几次把枪口塞进嘴里——但是,战争终究会结束,无论如何,也要看着和平和民主降临这个国家,这个顽强的信念阻止他去死。”

    在信的末尾,稻永仁说:“这个人就是我,时间是一九三八年,离战争结束还有很长时间。”

    战争结束四十年后,朝日新闻征集这些信件,很多人写信给他们希望停止“我们正在极力将过去忘掉”“翻旧账没有一点好处”

    朝日新闻的编辑说:“一个人忘掉过去可能有自我净化的作用,但一个国家的历史就不同了,尽量掩盖,假装这类事根本没有发生过,难道我们民族的良知没有损害么?”

    出版这本书的是美国人。“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发生?这些现在生活在和平中、守法的社会公民,怎么会像野兽一样行事?再看看我的国家,我自己那些总体上可称为良善之辈的美国同胞,又怎么与那些人——他们轰炸越南村庄,在惊惧中残杀朝鲜难民——扯在一起?人们又怎么能将那些聪明、好客、有着丰富想象力的中国人,与‘文革’中那些麻木的人们联系起来?”

    他说:“这些应该是有着足够道德良知的个体,为什么会落人集体性的狂热和盲从之中?每个民族或国家的人,不妨都这样问问自己。”

    对历史说真话,就是对现实说真话。

    这本书的最后,收录了一封十七岁的高中学生小林范子的信。

    “记得学校课本里是这样讲的:‘美国用原子弹轰炸广岛和长崎,战争在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结束特攻队年轻的士兵牺牲了他们的生命,战争毫无意义,因此我们再也不要发动战争。’但为什么是我们,而不是发动战争的人在反省?我在阅读了这个专栏之后,不再坐在教室里被动地接受别人灌输给我的东西了,而是主动地去了解。你们这些真正了解战争的人,请多告诉我们一些,你们有责任把你们知道的告诉我们,就像我们有责任去知道它,这样,一代接一代,到我们向后代讲述的时候,我们才确信自己能担起这个责任。”

    钱钢日后去了香港,不再做新闻,转向历史,埋头发掘故纸堆里的事,写了一本书,托人带给我一本。

    其中有一个故事,是写当年的大公报在国民党治下,以“不党、不卖、不私、不盲”立世,一纸风行。

    恪守这八个字极不易,报纸因披露一九四二年河南数百万人的大灾荒触怒蒋介石,曾被罚停刊三日,记者被捕。抗战时报馆被敌机炸毁后,把印刷机搬进山洞里出报,困窘中仍然拒绝政府资助,被迫到乡间收购手工纸,印刷质量令读者忍无可忍,投书批评。报社头版头条刊发紧缩发行启事道歉。写到此处,钱钢笔端有浓得要滴下来的感情:“谁听过一家媒体对读者有这样的恳求?‘一,将阅读之报转赠亲友阅读;二,迄今为止单独订阅者,在可能情况下约集若干人联合订阅’”

    重压常致人屈从或愤懑,但大公报主编张季鸾说大时代中的中国记者,要秉持公心与诚意“随声附和是谓盲从;一知半解是谓盲信;感情冲动,不事详求,是谓盲动;评诋激烈,昧于事实,是谓盲争”

    他说“不愿陷于盲。”

    钱钢这本书叫作旧闻记者,他离群而去,在港大图书馆里裹着厚大衣,阅读数以万计的微缩胶卷,写下六十年前旧报纸里的往事。他写道:“研究新闻史的后人,会因为不是在报纸和电讯稿上,而是在历史读物上发现某些记者的名字而不无惋叹,但他们终将意会的是,当曲折奔突的河流遇到沉沉壅蔽,改道是历史的寻常,这也是一个新闻记者的职责,他似乎心有旁骛,‘改道’别出,但他根本未曾离开一名真正记者的信条。”

    钱老师送这本书给我,我明白他当年让我读历史的原因:“新旧之间没有怨讼,唯有真与伪是大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