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X和自由写作

周国平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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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一年级时,上海中学的一些老同学为了保持联系,委托我办一个刊物,由我负责组稿和编辑,然后交清华的同学油印和寄发。这种油印刊物只办了一期,后来嫌麻烦,就改为手抄本,在北京、上海两地传递。世英知道了这件事,很有兴趣地向我了解具体的做法。“我们也来办一个刊物,好吗?”他问我。我欣然同意,却未见下文。不久后我发现,这个刊物已经诞生,它就是x。

    第二学期开学后,有一天,世英给我看他写的一首诗,题为献给x。开头几句是:

    你在等待什么?x,x,还有x

    得到x,我就充实,

    失去x,我就空虚

    他还把孙经武的一篇短文拿给我看,内容是针对他的,说自己可不想和什么x打交道,宁肯和a、b、c、d这些小娃娃玩耍。世英显得挺生气,表示要狠狠回击。文章马上出来了,是一篇寓言,写一头大象在森林里一往无前地行进,遇到任何障碍物,它都轻松地用长鼻卷起来甩开。应他的要求,我也写了一篇,论点是:无论x,还是a、b、c、d,离开s就没有意义。s是物理学中代表方向的符号,世英看后用一句话打发了我:“s是虚构的,人生哪有什么目的?”

    后来我明白,献给x实际上就是世英为x写的发刊词了。这份如今被视为地下文学史上的经典的手抄刊物,其实不过是郭世英、张鹤慈、孙经武三人写了作品互相传阅而已。围绕这个刊物有一个小团体,成员除他们三人外,还有一个女孩叫叶蓉青,是北京第二医学院的学生,因为与孙经武关系亲密而入伙。按照世英事后的说法,我算一个外围。为什么叫x呢?三人各有自己的解释:郭说是未知数,张说是十字街头,孙说是俄文中赫鲁晓夫第一个字母。

    自此以后,张、孙经常在北大校园里出现了。张鹤慈出现得多些,他的父亲张宗炳是北大生物系教授,他随父母住在北大的一个教师宿舍区。我常常看见他到寝室来找世英,然后两人一同离去。他留着长发,脸蛋小而精巧,脸色苍白,脸部的肌肉总在痉挛着,眼中射出异样的光,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神经质人物。孙经武则是微胖的中等个儿,一双聪明的大眼睛里含着不易觉察的讥讽,一副满不在乎的懒洋洋的神态,更像屠格涅夫笔下的多余的人。当时这二人都失学无业。从一零一中学出来后,孙参了军,因企图偷越国境被部队退了回来。张一度在北京师院数学系上学,以七门功课不及格的考试成绩被开除。据说他是故意考不及格的,世英多次以夸耀的口吻提起这件事,仿佛这也是他的光荣。

    自此以后,我也经常读到他们三人的作品了。他们三人的写作体裁和风格各不相同。张鹤慈主要写诗,艺术上精雕细刻,写得精致、唯美而朦胧。我相信,他不愧是北岛、顾城这一代诗人的先驱,中国当代朦胧诗的历史应该从他算起。我保存着他稍晚些年写的四首诗,可惜的是x时期的诗作已经难寻踪迹,我只记得其中的两句诗:“月亮患了癌症”“太阳是个大傻瓜”他也写短篇小说,文字同样唯美而精炼。我记得一篇的情节,写一个美丽女子患了癌症,坐在炉火前一边烧毁信件和日记,一边回忆往事:她曾经与一个有才华的同学热恋,那个同学成了右派,她后来违心地和一个当公安干部的同学姘居,从此幸福毁了,只剩下痛苦和悔恨。孙经武擅长写评论。他有惊人的记忆力,在看歌剧蝴蝶夫人之后,写了一篇洋洋数万言的长文,对剧中细节的描述之详尽和准确使世英惊叹不已。世英告诉我,他经常钻研毛选和党史,然后写评论文章。我只看过一篇,题为论纸老虎,辞藻很华丽,讽刺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的论点。其中说,既然是纸糊的老虎,用手指一戳就会破的,何必那样如临大敌。又说,中国反对赫鲁晓夫修正主义,而赫鲁晓夫之所以是修正主义,只因为他是赫鲁晓夫。世英让我回他一篇,我就模仿孙的文风,描绘纸糊的老虎放在暗处,模样如何可怕,真假如何难辨,因此哪里还有用手指戳破它的勇气。世英看后说:“算了,甭给他看了,他准要骂你。”他认为,孙是犯了语义学错误,并按这个思路写了一篇反驳文章。现在想来,当时我的文章实在是够不上他们的水准,我才幸而没有成为x的正式成员。

    世英的写作体裁比较多样,开始是诗和短篇小说,后来很认真地经营一个剧本,最后又写起自传体长篇小说来,但由于x出事,剧本和长篇都没有完成。他有一首自己很欣赏的诗,大意是说,他流着泪喝一杯苦酒,眼泪不断地滴进杯里,这杯苦酒永远喝不完了。在写作上,他真正坚持不懈做的一件事是即兴记录生活和思想的片断。他不知从哪里源源不断弄来许多废弃的纸张,纸质非常好,一面打印有英文字,他就利用另一面写东西。张、孙的东西都写在正经的活页纸上,一笔一划显出一种认真,而他使用的纸张本身就鼓励了一种随意。他常常对我说:“思想不是追求来的,而是自己跑来被你碰上的。”现在我知道,这句话基本上是抄自尼采。不过,他的确这样做了,随时随地带着纸,随时随地记录瞬间闪过的思绪和反省到的心理活动。这种习惯对他帮助很大,使他在运用他所激赏的意识流写作方式时得心应手。

    不但在阅读上,而且在写作上,世英都是给了我重大影响的第一人。事实上,我有意无意地在模仿他。较早的时候,我正沉迷于屠格涅夫,便以读初中时对一个女生的暗恋为素材,写了一篇近万字的书信体小说,题为一札未发出的信。我拿给班上一个似乎也喜欢文学的同学看,没想到他读后连连叫道:“太丑了!太丑了!”世英知道了,责备我不该给那人看。他对这篇习作的评价是:“你能写东西,文笔很流畅。不过,情节太简单了,没有曲折和起伏。”又转述曹秋池的评论,说我写的不是爱情,而是性欲的觉醒。我听了为曹的敏锐吃惊,心里却不太舒服。后来,我也开始写自传体长篇小说,集中写上北大后这一段经历,但写了不多就中止了,原因是生活的浪潮来得太猛了。我给一个朋友写信说:“生活尚且来不及,哪里顾得上去回忆!”当时我写得最勤的也是感受和思绪的即兴记录,即所谓随感,这个习惯完全是在世英的影响下养成的。我还学他的样,热中于用文字描述眼前某个实景,例如课堂上老师和同学的表现,某件事发生时人们的表情,校园里某一处的风景,我称之为文字写生。此外,我十分认真地写日记,每天都写好几页。我把日记当做我的主课,如果我在阅览室里埋头疾书,摊在笔下的多半是日记本。现在来看,所有这些随感、文字写生和日记,虽然不是正式的写作,却比任何正式的写作更有效地提升了我的写作能力。它们在我身上培育了一种猎人似的警觉,随时随地捕捉生活中和心灵中有价值的东西,并转换成文字储存起来。一个人一旦形成了这样的本能,不管他以后是否以写作为生,要他不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郭世英和张、孙当时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并且属于精神上十分敏感的类型,对西方的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又有相当的接触,因而格外感觉到生活在文化专制下的压抑和痛苦,表现出了强烈的离经叛道倾向。在他们三人中,张、孙的作品较多涉及政治,郭离政治要远一些。我完全不同,一方面更幼稚,另一方面还比较正统,对于他们的这种倾向并不太理解,甚至感到疑虑和害怕。但是,尽管如此,他们的写作——主要是郭的作品和张的诗——对于我仍是一种巨大的启示,令我耳目一新。他们使我看到,写作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完全不必遵循时行的政治模式,而可以是一种真正的艺术创造和思想探索,一种个人的精神活动。当时我并非很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但种子已经悄悄播下,总有一天会发芽生长。